每当我听从伊格特的指挥之后,我就会觉得更自由一点,也更开心一点。
伊格特就像是毒品,每次只要听取了它的建议,我就跟吸毒了一样兴奋。不可否认,每次因为做坏事被抓总让人有点沮丧,心情低落,但是逐渐地,我开始习以为常。我不再感觉到有罪恶感,对受到的惩罚也觉得不痛不痒。我还想继续,我渴望更多。
我上瘾了。
直到有一次,我“过量吸食”了伊格特的毒。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上午,那一阵子天气总是湿漉漉的,路面潮湿,泛着亮光,空气也总是清新怡人。但是我却被困在了教室里,沉闷的学校生活压得我喘不过气。你知道吗,我就像小鸟一样,需要随心翱翔,我需要空间,需要自由。我正值年少,我需要像孩子一样嬉戏傻笑,调皮捣蛋,但是我却做不到。我只能被迫坐在课桌前面,被围困在囚笼一样的教室里,被围困在至高无上的老师的权威中。
这种围困让我想到了理查德·勒夫[6]提出的“大自然缺失症”。当一个人与大自然共处的时间不足的时候,就会得病。大自然缺失症除了会导致一系列行为不当之外,还可能弱化感官,提高患病概率,造成注意力不集中。根据史蒂芬·威尔医生的理论,一直待在室内还会导致应激激素升高、血压升高、心跳变快等问题。
不过如果你问当时的我感觉如何,我不会这样长篇大论地赘述,也不会提到勒夫或是威尔的理论,毕竟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我是从心理上感受到不适。教条化的全国统一课程一点点把我掩埋,我好像失去了自己的个性,所有人都一样,穿着统一的校服,遵循着统一的校规。
我觉得这太不自然也太不合理了,我想挣脱束缚,纵情奔跑,我想要尽情狂欢至时间尽头;我想要挥洒青春,我向往野人的自由自在,像个真正的自然之子那样活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转头看向了窗外。
这时,我看到了一片彩虹,就像皇冠一样挂在天上,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芒。
多么鲜活的紫色,多么肆意的蓝色,多么真实的红色!
我睁着困倦的双眼,盯着彩虹直瞧。我感受到了它的神奇魔力,奇妙感充盈了我的内心,令我分外着迷。
我想立刻就冲出教室,追逐那片彩虹,挖掘那深埋在彩虹末端的金银财宝,随着五彩的水汽旋转,在那夺目的迷雾中狂欢。
我想脱掉鞋子,让野草从脚趾缝中冒出来。
我想无拘无束,在雨中肆意狂舞。
但是,我不能。我只能被围困在室内,待在这个空气稀薄的教室中,感受着窒息般的无助、紧绷和焦虑。
课堂上,唐奈老师正在教过去时,这已经是第七节关于过去时的课了。我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一声高过一声,雷鸣般的大笑让我全身颤抖,我甚至笑得滚在了地上。
我听从了伊格特的建议:
“放纵一下吧,”它一边顶了顶鸭舌帽,一边悄悄地对我说,余音缭绕,“吧……吧……吧……吧……”
“挣脱枷锁吧,奔向自由吧,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人,没错,就是这样!”
于是,我开始大笑起来,就像伊格特建议的那样。这感觉对极了,棒极了,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伊格特开始嚎叫起来。
我也跟着嚎叫起来,我一心一意地嚎叫,就像是一头狂喜的野狼。“啊呜”的叫声延绵不绝,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我释放了自己内心的野兽,原始的,野性的,这感觉实在棒极了。
“啊呜!啊呜!啊呜!”
我至少嚎叫了整整三分钟。
唐奈老师大步走过来,他有意走得很慢,随后停了下来,站在我跟前,双手叉腰。
他的身影笼罩了我,呼吸像要喷到我的脖子上一样灼热。
他静静地等着我结束嚎叫,就像一个哨兵一样。接着,他转身,回到了教室前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我知道,他肯定受了影响。他写板书的手开始颤抖,口齿也变得结结巴巴:
“动……动……动词的虚……虚……虚拟形式是什么?”他发问。
“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可是老师呀。”我在伊格特的怂恿下大着胆子答道。
“咔!”老师手中的粉笔折断了。
瞌睡虫辛普森像个小屁孩一样咯咯傻笑起来。
这时,校广播里传出了刺耳的通知声:
“黛丝·史密斯,请速到接待处来。”
唐奈老师暂停了一下,他静静地站着,双手叉腰,等着这个打断他上课的通知声结束。
广播发出了结束的嘶嘶声。
唐奈老师正想开口继续,我抢先一步说道:
“我又开始听到小声音了”。
整个教室的人都大笑起来。
唐奈老师气疯了。
“伊尔同学!”他大喊着,“伊尔·肖金同学!我受够你了,这是最后通牒!你最好好自为之,如果再让我听到你发出一点声音,你就等着去见校长吧,你就等着受严厉处分吧!”
不过我可一点都不介意,我还处于亢奋的状态,躁动的能量无处发泄,无尽的渴望尚未满足,我依然觉得被束缚,亟待冲破层层枷锁。
于是,在伊格特的建议下,我拿起桌上的一把木尺子,一下打在了小胖子史密斯的手臂上。
“咿哈!”伊格特欢呼着,音量不大,却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庄重感。
小胖子史密斯双眼放光。
我用尺子猛戳他的胸口,又刺向他的手臂,嘴里还发出“嗖嗖”的声音。
史密斯一把抓起他的尺子。
“看招!”他兴奋得大叫,一边也向我袭来。
我太喜欢这个小伙伴了!史密斯可是个传奇人物。他有着小胖子特有的乐天脾气,成天都是笑呵呵的,嬉皮笑脸地眨着眼。
我一把击开他的尺子,并往前一跳,做出击剑的姿势。
“预备!”
史密斯一跃而起,他整个人兴奋极了!
我们开始正面交战。
我一个突刺向前,低头,出剑;史密斯一个后仰,小胖腿迅速碎步往后闪避。
他平复了一下,冲我眨了眨眼,开始反击,一边挥舞一边猛戳,一把尺子舞得风生水起。我左闪右避,灵活躲过。
伊格特模仿着我的动作,脸上洋溢着愉悦的微笑,它的发丝炫亮夺目,绯红的皮肤因为大汗淋漓而显得闪闪发光。
我们在教室里跳来跳去。
我们以前总是这样跳来跳去,这是我们表达自己年轻活力的一种方式。这比单纯的走来走去更好玩,比跑来跑去更优雅,比直直站着更轻巧。
我们跳过拥挤不堪的书架,跳过毫无生机的绿植,跳过挡在路上的同学们。
我们跳过班上养的被关在小笼子里的小白鼠。
我们跳过课桌,跳过课椅,跳过黑板。
我们在教室里跑跳着,桌椅发出刺耳的声音,被挤到边上。女孩子们被我们的交战吓得直叫,男孩子们则兴奋地欢呼。我的尺子击打在史密斯的肋骨、上臂和屁股上,而我自己的腹部手臂和后腰也挨了他的攻击。
随着这场交战,教室四面压抑的墙壁似乎开始渐渐消失,字母、数字、单词都消散在虚空中。教条、规则、禁令都像尘土一样归于大地。
我终于挣脱了禁锢着自己的枷锁,肆意地释放真我。其实,说到底,我不过是做回了孩子,尽情嬉戏,释放多余的能量,活在当下享受生命的分分秒秒。
伊格特也一样,活在当下。
唐奈老师气急败坏地大喊着:
“伊尔·肖金!你够了!”
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跌跌撞撞地穿过杂乱的椅子和同学们,棕色的粗革皮鞋拍打在光滑的油毡毯子上,两个袖子鼓鼓生风,像是精神错乱的鸟的翅膀。
“这下你可闯大祸了!”
唐奈老师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半空中。衣领上的纽扣卡到了我的喉部,我的双腿在空中乱踢。
这时,我才开始冷静下来。
我的世界被颠覆了。之前在我的胸膛中闪耀的自由之光被唐奈老师浑浊的呼吸扑灭,恐惧取代了希冀。
我被老师拎到了教室外面。
我们一路向前,穿过散发着胶水味的塑料走廊,走过突兀的转角和空寂的台阶,老师的脚步声显得焦躁不安,毫无节拍和韵律感。
四周的墙壁用傲慢而超然的姿态直视着我。
时间缓慢流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感受到了不祥的征兆,颈部的汗毛竖了起来,脚心也紧张地冒汗。
我们一路向前,穿过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经过花里胡哨的黑板报,登上坑坑洼洼的台阶。
我们一路向前,穿过因愤懑而生的巷道;穿过如末日毁灭般的通廊,穿过由羞愤纠结而成的迷宫。
我们一路向前,一直折腾到校长室的门口。在那里立正站好,等待指示。
“你们有什么事?”校长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
“这孩子太不像话了,”唐奈老师应答着,“太不像话了!他在课堂上到处乱跑,跟人打架,跟我顶嘴,还乱叫。是该给他一些严重的处分了!必须处分!”
校长微微点了点头。
“严重处分?”他重复道。
“是的,没错,严重处分!”唐奈老师同意地说。
校长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他粗硬的眉毛皱到了一起,脸上的皮肤也被挤出一道道沟壑。
接下来的几秒钟漫长的犹如永恒,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
我的老师们依然不肯放过我,来自他们的压力让我喘不上气,我身体中最后一丝的热忱也被吓没了。他们的身上仿佛环绕着各色光环:棕色的是自我沉溺,咖啡色的是焦躁不安,褐色的是满腔怒火。
这种怒气随后像泡沫般消散了,浓烟从他们的鼻孔中冒出来,熔岩从他们充血的双眼中流淌出来。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就像是被一只耐心的猫逼到墙角的小老鼠一样。恐惧紧紧地扼住我的喉咙,罪恶感在身上吱呀作响,羞愧喷涌而出。耻辱、愚蠢和彻头彻尾的荒谬感一起涌上心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种讲法,”校长终于开口了,“被愚一次,其错在人;被愚两次,其错在己。”
我摇了摇头,摇头的动作让我感到一阵反胃。
校长先生在桌上敲了敲手指。
“你一直在愚弄我们”,他叹了口气说,“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们。这次,我们得换一种方式,你必须得接受处罚了。”
校长看了看唐奈老师,希望获得他的认同。
唐奈老师明智地点了点头。
我的胃酸一阵翻涌。
“没错,”校长先生继续说道,“处罚!严肃的处罚!”
他用手指轻轻叩击着他那粗糙的嘴唇。
“我们并不喜欢处罚学生,一点儿也不。不过我们必须得这样做,这也是为了学生们好——我们需要帮助大家成长为更好的人,这是我们的责任。”
校长对自己的说辞颇为满意。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要修剪植物的枝丫吗?”他问我。
我耸了耸肩。
“为了吃掉它们?”我试探性地问。
校长哈哈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就像是一位和蔼的大叔发出的,温暖又愉悦。
“不,伊尔,不是为了要吃它们,而是当你把植物的主枝修剪掉之后,其他弱小副枝就能获得成长的机会,这样植物才会变得更加茂盛,才能开更多花、结更多果。”
我点点头。
不过我并不是很确定校长到底想说什么,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怀疑自己的神智是否清楚,怀疑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
“我在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像狼一样嚎叫?”
“我为什么要跟小胖子史密斯打架?”
“我为什么要这么与众不同?”
“我为什么就不能顺从规定,就像班里其他孩子们一样?”
我的疑虑混合着羞愧,胃酸在胃里集结成一个大漩涡,全身的血液像风暴一样回流到心脏。
相反,校长则是咧着嘴笑嘻嘻的,从我脸上流失的血色似乎重回到了他的脸上,那两条纠结在一起的眉毛终于舒展了开来。
他继续说道:
“伊尔,现在你的身上有太多不良因子了,调皮捣蛋、不守规矩、品德不佳。”
“不过你身上也还有很多优点,比如聪明伶俐、团结友爱、自信十足。”
“我们需要给你立些规矩。”
校长暂停了一下,让唐奈老师有机会重复他的话:
“我们需要给你立规矩,小子!没错!”
校长清了清喉咙:
“咳咳,嗯哼!”
“没错,是这样,我们必须得处罚你,但这也是情非得已,我们不是坏人,不做令人讨厌的事情。”
“你可以把我们看成是园丁,是来帮助你进步和成长的。但是在你成才之前,有一些性格上的缺点需要修正一下。这样,你的优点才能绽放,你也会从此成为更好的人。”
校长的话语显得那样优雅,那样高尚,那样理智。
不过,现在的我回首往事,总是会想到老子的名言:“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7]
校长的话听上去既美好又充满诡辩,让我禁不住沉醉其中。不过迫于两个成年人的压力,我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他的话既不友善也不可信。
我睁大双眼。
我突然发现了什么,虽然仿佛过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我还是发现了,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沮丧。
都是因为伊格特这个小家伙!
每当我闯祸的时候,伊格特总是会保护我,帮我克服惩罚,不被那些闲言碎语影响,它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不过,在今天这场让我深陷其中的混乱风波中,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它的缺席,我甚至都没想到它。
唐奈老师站在我边上,校长则坐在我正对面,我开始在自己大脑里搜寻伊格特的踪迹。
我很快就找到了它,它背对我坐着,正在抓耳挠腮。它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嘴巴一开一合但是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背影显得困惑不堪,支离破碎,仿佛迷失了自己一样。
我尝试着引起它的注意,但是它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晃了晃脑袋,朝着伊格特大喊,用力地瞪着他,都没有让他挪动分毫,它完全无视了我。
它一遍一遍掰着自己的爪子。
晶莹的泪水从它的脸上无声淌下。
一缕发丝从它的头上无声飘落。
我大失所望,目瞪口呆,我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背叛。
自从伊格特劝说我像野人一样无拘无束地生活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心情跌至谷底,死亡般的焦虑震颤着我,让我心神俱碎。那一刻,我被伊格特抛弃了,变得渺小而低微。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一切,无法处理这显而易见的情况,无法接受伊格特的背叛。
伊格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微微摇摆着身体,漠视我,漠视我对它的需求。
它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抛弃了我。
我的指尖刺痛着,心里像被挖了个大洞一般空虚。
“我们得处罚你,伊尔。”校长总结道。
“我们得处罚你,小子。”唐奈老师也附和。
“好的,就这样吧。”校长继续说,“每天午餐之后到我这里来报道,接受惩罚。”
我耷拉着脑袋。
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