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处理完实验室的事情之后,莎伦把自己锁在办公室准备DARPA的计划书。其间,她稍作放松,下楼吃了份沙拉,然后又继续忙计划书,忙到下午三点左右。
快结束的时候,她感到偏头痛开始发作。她紧闭双眼以隔绝光线,捏住鼻梁,将头轻轻后靠。我永远都不会习惯撰写这类经费申请书。他们聘请我来当一个能出成果的老师和科学家,结果却让我整天申请科研经费,参与各种委员会,担任各项管理工作。这样我哪有空做研究?这纯粹就是浪费时间和才能。想到这里,她不禁想要尖叫和哭泣,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睁开双眼,舒展了下身子。我还是出去吧,晚点还有时间写计划书。她把平板电脑塞进背包。她出去的时候和小美说了声,然后戴上帽子和太阳镜,准备花上半个小时步行到她的公司,神经纳米装置公司。
他们为这家子公司找了个好地方,就在校外的生物科技巷里。对她来说还有个好处,步行到那里会让她头脑清醒。她也常常在这段路途中,灵光乍现,想到一些好点子。
阳光温暖着她的肩头。这感觉真好。路上,她买了杯冰咖啡,就着咖啡吞了几片止痛药,但愿可以缓解头痛。
她晚了几分钟。以往她通常会走楼梯,而今天却选择了乘电梯到四楼的主入口。门打开了,熟悉的繁忙工作场景迎面而来。
300平方米的办公场地都快装不下整个企业的联合办公室和实验空间了。办公室本身很小,大部分空间用作生物实验室,半导体无尘室以及医疗检查室。将如此多样的功能区塞进一个开放区域确实很省钱,在管理流程上倒也算高效,但难免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症,基本不可能进行组织化运作。
她的两位合伙创始人尼克·弗兰蒂和大卫·阿内尔之前都是博士后。他们各自的简约袖珍的办公室位于一间小巧时髦的会议室两侧。他们常常在会议室里进行各种精彩的汇报并筹措资金。
最近,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会见各种卫生行业监管机构,就动物试验的结果接受审查,进行解释说明以及接受重新评估,他们的耐心已消磨殆尽。用于投放到商业市场的DNND已经接受过彻底的测试和审查,因此他们在黑猩猩上的试验被一再延迟根本没有合理理由,但FDA却想要确保一切照章办事,而且还远不止于此。
莎伦怀疑他们是出于政治原因而一再拖延,又或者是为了让利益相关的市场巨鳄们找准定位以最大限度地利用她的发明。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如今,越来越难看清这其中隐藏的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了。
她知道,DNND是一种全新的医疗设备,鉴于其复杂的性质和潜在的影响,监管机构想要比以往更加谨慎。她对此表示理解。事实上,只要他们得到批准的消息没有过早地泄露给媒体,或者更糟地,泄露给那些越来越多的孤陋寡闻的怀疑论者或是福音派反对人士,她就感到万分庆幸了。
莎伦瞥了眼无尘室的生产设施。几个博士后正在用聚焦离子束沉积的方法来组装DNND,两年以来他们一直用的这种老式的方法。他们一年之内就会失业。她预测,目前的这一代将合成生物学与模式化的半导体增长相结合的DNND必会导致这一结果。
失去这样的高技能人才固然是不幸的。然而,技术创新的唯一方法就是从一切可能的专业化中汲取经验,摆脱历史的界限。如果他们继续局限于线性发展,公众就永远不可能以合理的价格获取先进的科技。
“莎伦!”大卫突然走出会议室,伸出手向她表示问候,颇具商务礼节。他没注意到,莎伦并不像他那么热情。“学校怎么样?保罗呢?你最近又怎么样?”他快速追问,“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小宝宝怎么样?”
她发现,大卫对于公司风格和形象的热情让人越来越觉得不安。尽管他表面上最关心孩子的健康,但从他问问题的顺序就可以看出他看待问题的轻重,这反映出来的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很显然,公司生活让大卫如鱼得水。虽然他需要通过酒桌和饭桌上的各种应酬来争取潜在投资者,因而一直面临着筹资的压力,但与他纯粹做研究时相比,他现在要快乐得多。她还注意到,他穿得也比以前更好了。
“莎伦,见到你真高兴。”当莎伦进入会议室时,尼克向她打招呼,虽没那么热情,却更加真诚。“孕情怎么样?”
尼克·弗兰蒂是位典型的科学家。虽然当了公司的首席技术官,可他一点儿都没变。他仍留着长长的头发,也不怎么打理,还穿着一身休闲装。可见,比起在投资者面前,他还是在实验室里更自在。
“目前为止,一切都好,”她轻拍着肚子回答道。她很高兴让尼克和大卫来帮助自己进行这项自体实验。她需要有人来客观地评估DNND的生长并监测任何认知的变化。
“其实,我现在有些头痛,”她补充道,“我整天都在忙DARPA的计划书。”
“真糟糕,”尼克说,他看上去很担心,“我是指头痛,孩子没事就好。”
“谢谢,”莎伦说道,“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吃了些止痛药。应该很快就好了。”她坐在桌子首席的右侧,把主座让给了大卫。“我们开始吧。”
“好,那我们开始,”大卫回答道,“这不是一次正式的董事会会议,用不了多久。我只想了解一下你的麻省理工学院实验室里的最新进展,然后讨论下一轮的融资。你先来吧,莎伦。”
现在成了“我的”实验室,而不是“我们的”了——她注意到。真有意思,直到不久前大卫还在同一间实验室安营扎寨地搞研究,而且这些研究也直接用于公司的产品开发。
“好的,那我开始了。”她拿出电脑,把它放在桌子上。“3.2版本的DNND一切都进展顺利。在老鼠身上无副作用表征,但神经网络尚未聚集到一个统一的功能组中。网络中的一些局部部分正变得活跃起来。我们尚未发现任何由此造成的老鼠行为的明显改变。”
“罗伯认为,如果我们注入更多的登第,系统会更快地进行自我组合。这一点在我身上已经得到了验证。下周,我会让阿米准备一组大范围包含各种初始浓度的DNND样品,并跟踪其得出的结果,我们会对此做进一步研究。奥利弗有一些版本,进行自我复制和形成网络的速度稍快,不过他认为我们可以继续用3.2版本在活体内进行实验。”
两个人都点点头。“那你呢?”大卫问,“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系统中内部DNND活动的任何迹象?”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莎伦回答,“虽然注入我体内的DNND浓度比老鼠体内的高,但这几周或几个月,我没有发现其任何活动。希望我们能从下午的CT扫描和fMRI中得到更多客观数据。”
“那么操作系统呢?”尼克随即问道,让她不用进一步深陷于内疚和恐惧中。
“哦,对。很高兴你提到这一点。霍华德问我们能否继续使用那个新软件。”
“你是说平行网格遍历算法?幸运的是,MetaCepta认为那些代码并非其商业计划的核心。他们说,还是太概念化了。我们只需一次性花一笔小小的授权费就能使用他们的程序。我今天已经下载了,而且也都设置好用它来代替标准算法。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把它带回实验室,明天用在老鼠身上。”
“为什么不现在就下载到我的网格呢?”
大卫似乎十分赞同。然而,尼克看上去却有些迟疑。“你确定这样做明智吗?”他问道。
“当然了,在一个尚未能使用的网络中替换一些算法,能有什么危害呢?我妈妈总是说,‘一不做,二不休。’而且,我觉得自己对这个项目的全身心投入你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是吗?”她看看尼克,再看看大卫。尼克看上去仍有些担心,而大卫只显示出热切的期待。谁也没有提出异议。
“那好,做完CT,我们就来替换算法。”她最后说道。
“好的,”大卫欢快而略显急切地应道,“尼克,你能把它设置好吗?我和莎伦再润色一下最新的融资计划,就是我们昨天讨论的那份。”
“行吧,”尼克无精打采地回复。他缓缓地离开椅子,回头看了眼莎伦;她与他对视一眼,却仍未动摇。他耸了耸肩。“我只需要几分钟,你准备好后我们实验室见,好吗?莎伦。”
“好的,这里一结束我就到实验室去。”
大卫开始介绍他最近在忙的合同。
莎伦一向不善于处理公司的财务。虽然她能理解大体上的财务情况,但却厌烦那些细枝末节。
为了拿到推进公司商业化所需的新资金,她,保罗和尼克只能放弃他们大量的股份,可大卫却几乎不受影响。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都还是觉得不公平。
大卫解释说,这是他们的主要投资者的坚决主张,他们想要确保,作为CEO的他要“自掏腰包和公司风险与共”[5]。
莎伦很讨厌这些金融界的暗含裙带关系的行话。在她看来,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兄弟会伎俩,帮助自己的亲信故旧用金钱和影响力从发明者手中夺取一切有发展前途的新想法。
她同意大卫的计划书,只为尽快结束这场会议。她头痛得厉害,在去CT区的路上,她用一只手轻扶着走廊的墙以稳住自己的步伐。
尼克准备开始检查。当莎伦低身躺到扫描床上时,他注意到了她虚弱的笑容和苍白的脸色。“你还好吗?我们可以改天再做。”
她无力地笑了笑。“不用,我没事儿。只不过刚才大卫谈生意的时候,他一下讲太多了。”
“对!每次我跟他谈钱,我都知道被耍了,只是不知道是怎么被坑的。”
“不过,你得承认,他做得很好,帮我们应付了绝大多数FDA的要求。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接近商业化了。”
“这倒是。而且我觉得我们仍占有公司最大的份额。我敢肯定,如果非要进行一次投票,我们的票数也会超过他和其他的投资者。”尼克回答道。
“前提是保罗得站在我们这边。”
尼克看上去有点担心:“这应该不成问题吧!”
“不,不会的,”莎伦宽慰道,“放心吧,尼克,我只是开个玩笑。保罗会一直站在我们这边。没问题。”
“好的。那么,要是你准备好了,我就开始做CT了?接着我们可以安装新的软件,然后我再给你做fMRI。”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莎伦躺下来,床也缓缓推进到高效的新扫描仪中。
几分钟后,她和尼克查看数据。DNND的数量和分布是可以接受的,她大脑所选区域的微扫描显示,纳米纤维网络已基本完成。
尼克对此很满意,让她戴上了用于设置新编程的感应头盔。这个装置就像以前美容院所用的吹风机。
“实验室这一整个智囊团,怎么就设计不出个更美观的装置?”她打趣道。
“有一天,你会感激它的,”他回应道。为了防止外部来源对她的大脑进行直接的再编程,DNND包含一个安全软件,这种软件需要一个复杂的“握手机制”来建立绝对可信的等级。一旦系统接入成功,头盔就能以特定频率产生近场无线电信号,这种信号可以与DNND进行通信。这样一来,操作者既可以读取也可以输入莎伦的思维。她庆幸尼克是唯一的操作人。
尼克转向控制键盘,按下了几个按钮。莎伦没有任何感觉。不到一分钟,他得出结论:“没有异常。”
“还是没有什么新发现啊,尼克。看看fMRI有没有什么不同吧。”
莎伦摘下笨重的头盔,换上一件长袍。她不能穿任何可能影响到fMRI的15特斯拉磁场的东西。她躺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器的床上,等着进入巨大的环形磁体。她又感觉到了头痛。希望头痛不会对读数造成干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莎伦进行了一系列感知和认知测试,与此同时,机器测量了她局部的大脑活动并试图将其与DNND纳米电子活动相关联。比起前90分钟,后30分钟稍微容易些。她只需要躺在那儿,口述她的认知体验,同时设备的近场发射机会发出一系列刺激DNND的信号。
“我看到了些蓝光在闪烁。哦!现在,红色的。我闻到了姜汁牛肉的味道。你刚说什么?听上去像是,‘翻页。’哇,我刚记起来一个方程式,有关纤维蛋白原中硅沉积到有核硅烯分子上的速率。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个!”她的右手向上抬了几英寸。
尼克一直到确定fMRI所读取的数据并非偶然的相关才停止刺激和关联的过程。“我想我们已经得到了充足的数据。DNND网络大概已经具备了95%的功能,我们已经收集了足够的信息来开始微调校准。”他把床从磁体中撤出,然后切断所有电源。
他们一起检查神经记录。fMRI的结果上一些明亮变换的颜色显示了她的大脑活动和DNND信号之间的关联,这说明他们的梦想更进了一步。
“哇!看这儿。太神奇了。简直不可思议,莎伦!”
她欣赏着。“你看,比起登第网格,fMRI的分辨率实在粗糙。一旦登第功能完全,它们就会以一万倍的高分辨率来标记我的每个想法。那可真令人惊叹。”她揉了揉鼻梁骨,“但现在,我得走了。我头痛得厉害。”
尼克仔细打量着她。“你让我很担心,头痛不是我们之前预测到的副作用。可能是登第和新软件之间的交互出了点问题。”
他重新检查了fMRI扫描结果。“我在枕骨和前额的皮质中看到一些非局部的血管扩张,但还没有到通常会引起偏头痛的程度,”他总结说。
“可能只是因为太劳累了,而且,我来开会之前就有些痛了,”莎伦说,“此外,我还要忙大卫最新的合同,以及DARPA计划,今天真是不容易。”
尼克凝视着她。“可能吧,”他又反复地思考了一番。“回家吧,今晚好好放松一下。不要再写提案了。要遵从医嘱哦。”
莎伦跳下fMRI床。“好的。我保证会好好休息的。大约一小时后,保罗会来接我。我会到楼下买杯咖啡,等他过来。”
“如果情况变严重了,立刻打给我。我是说真的。”
“我会的。我们下周五再一起进行微调。在此期间,DNND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建立相互连接。到那时,我的计划书也就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