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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黄昏(2)

“松寿针匠笑了,松寿针匠笑了!”小玉叫。

“你听听,可怕坏人!”我女人望我的身边移一移。

“……”

四周已经黑得一团漆,除了满天星斗,几点流萤,和地上栗花绳子的火头外,连屋脊的轮廓也看不清了。远处有笛子二胡的合奏声,尖嗓子哼着“十个月怀胎”的歌声,和松寿针匠夫妇的哭声笑声,三太太微弱的喊魂声打成一片,各找个空隙传到我耳里。

我看看我女人呆呆地凝神的轮廓,握了她的手,我说:“难为你在这个环境里住这几年……”

“住惯了,倒也不觉得苦。就是精神上一天天颓丧下去,我相信我简直像个老婆婆了。--我现在神经很衰弱……”

“下年找到事,我们就出去同住。这地方不是你住得的--”“我最怕的是冬天,家里又没个男人,板壁响一声,老鼠跳一下--”

“又敲锣!”小玉说。

我倾耳听,这锣声很急躁。

“可是那家失了火?”我猜疑的说。

“……”

锣声继续不断,广广广广的敲了一阵,就听到喊了:

“各带--锄头--畚箕--筑东村堰呀!……”

“是筑堰。”我们都轻松地伸了伸腰。

筑堰,我是懂得的。我们这山乡地方,河床太浅,近年又久已没曾修浚;落了几场雨,山洪暴泛,坝堰不拆毁,就有淹没田禾之虞;刚晴上三五天,山洪退落,田水也干涸了,于是坝堰又得重新筑还原。这办法已行了多年,也并不是新近两年才有得的。

那锣声越敲越近,渐渐进了我们这条巷子了。

“老八哥,今年挨你的差?”小玉喊。

“挨我的差。”浑浊的喉咙连咳了两声。

那个敲锣的人走到耳门上站住了,把手里的破灯笼向里面照一照,说:

“师娘,辣椒上市了,明天我送点过来?”敲破竹筒似的咳了几声,“大先生回府了,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你的身体还结实?”

“大先生,没谈头了。前年冬天得了这个咳嗽气喘的病,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灯笼照着他下半个胡子蓬松的脸,我看见他在凄惨的笑着。

“今年年成是不差的?”

“全靠天老爷慈悲--”忍了一回,终没把咳嗽忍住,咳完了,说:“听说外面稻是一块五?--外面到底可太平了?”

“没呢,日本兵还在北边打呢!”

“政府里新近在美国借了五千万棉麦,可是真的?”我的女人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我。

“说是复兴农村呀,不会假吧。”

“那这么说,稻价还要跌?--那这么说,年成好有什么用?……”老八哥咳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一面还挣着说:

“那……那不是那那……五千万……那……”

“你进来喝碗茶。”小玉怜惜的说。

“唉--唉--”好容易伸了一口气,喘着说:“多谢了,我还有几条巷子要敲一敲。”刚说完,又咳呛了起来。

“辣椒明天你送二斤来。”我的女人招呼他。

广广广广的锣声重复响起来,敲着喊着渐远了。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忽然听见近处铁器敲着木板“朋的!”的一声响,接着一个尖嗓子嘶叫着的声音从后面草墩上跳过院墙上来。

因为只有一墙之隔,我们都吓得怔一怔。

“偷奶奶的鸡的短命鬼呀,你偷了奶奶的鸡换钱买棺材!”--“朋的!”--“你这永世讨不到人身的贼呀,你今晚是活不过半夜子时就要挨天雷劈的呀!”--“朋的!”--“你这绝子绝孙的下油锅的贼呀,你拿奶奶的鸡换钱买米,吃了是要七窍流血的呀!”--“朋的!朋的!”--“你--呜呜--”--“朋的!”--尖嗓子由强亮的嘶叫而变成嚎啕的哭诉:“你丧了良心的贼呀,呜呜呜--你害得奶奶孤儿寡妇怎么过呀!呜呜呜!”--“朋的!”--“呜呜呜--奶奶减吃减用养的七只鸡呀!”--“朋的!朋的!”--“你这烂了肚肠的贼呀,奶奶……呜呜呜……”--“朋的!朋的!朋的!……”

“哟!”小玉惊惶的声音:“是桂花嫂子砍刀板咒了!”

我的女人怔了半晌,紧紧拉着我的手,显得有点骇怕。

我又打了个呵欠,深深的吐了口气。

“你疲倦了吧?--听到半夜也是听不完的。……”

我的确要睡了,我说:

“小玉,你闩上门罢。”

小玉一边杠耳门,一边说:“这个偷鸡的真伤了桂花嫂子的心……”

我向屋子里走着,觉得心口上不知几时压上了一块重石头,时时想吐口气。桂花嫂子的咒骂这时渐见得有点低哑了。许多其他的嘈杂声音灌满我的耳,如同充塞着这个昏黑的夜。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坟墓中,一些活的尸首在怒叫,在嚎啕,在悲哀地呻吟,在挣扎。我说:

“家乡变成这样了?……”

我的女人没答话。

【鉴赏】

吴组缃(1908-),曾有笔名吴祖襄,字仲华,安微省泾县人,现代着名作家,教授。1929年入清华大学中文系读书,同时开始文学创作,主要着作有《西柳集》、《饭余集》等,代表作有《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诸篇,现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吴组缃选集》行世。

吴组缃先生是现代文学史上着名的散文大师之一,他的散文很少直接流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而是冷静和细腻地勾勒生活场景、刻画人物性格,他的作品既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现实,又富于醇厚的生活情趣,这篇《黄昏》就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

作者在布局谋篇上就“独具匠心”,作者只选取一个黄昏为观察角度,作者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我”自家的院落,在这个院落里,“我”与各式各样的乡民进行交流,听到了许多家乡的事情,从而也看到了家乡的变化。

文中的“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急切想知道家乡的景观,而“妻”并不直接作答,只让“我”坐在院子里歇息,首先进入“我”视线的便是“家庆膏子”。在“我”印象中:“‘家庆膏子’家的大宗祠里在他袓爹的‘内阁中书”的匾,传到他父亲,一味的只知道买花置妾,终天和朋友讲究些诗酒风流的事,把家产败了大半,年纪很轻便死了。这汉子在他袓母的母亲两代遗孀的过分溺爱之下养育成人,学会的是养鸟雀,斗蟋蟀、钓鱼、放大风筝、抽鸦片、推牌九、勾引人家女子……一类事,终于把残剩一点田地产业,住宅家具全都花费完了,如今他赤手空拳,就拿捕鱼扎风筝这类本事维持着如旧的荒唐生活。到如今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从这段话我们看出了一个封建家庭的”衰亡”史。一个封建高官--内阁中书的后代,竟然“颓废”到如此境地,究其原因“家庆膏子”只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下的“牺”牲品,他败光了产业后,找不到出路,再加上他的“鸦片烟瘾”,他只能以偷来维持生活,却死不承认。当“妻”发现这鸭来路不明时,“师娘,说谎的你你骂我,鸭子我自己的。我是没钱买米才拿出来卖。--那件事不是我家庆膏子做的,笑话,师娘你你别多心,”小玉接着“抢白”了他几句,只能“我我是我是……”苍白无力。可他以前是不做这种偷窃的事的,可是让人不安的是,“家庆膏子”只是一个代表而已,如今在村上住的人,东西眨不得眼。年纪轻的汉子都找不到营生做,飘飘荡荡的有娘有婆的,就偷娘老婆的;没娘没老婆的,就偷人家的。捉住了,骂一场,打一顿,东西到底是给自己换钱花用了。横竖做小偷又不犯死罪。“通过”妻子“的一番话“我”悲哀极了,这是多么讽刺而又畸形的社会!

接着“老八哥”又进入我的视野,老八哥在敲锣,他的敲锣声号召大家去筑堰,去与自然灾害作斗争,然而人能与自然搏斗,却仍然摆脱不了苦难:由于经济的萧条,由于帝国的殖民侵略,更由于国民政府的腐朽无能,无心振兴国民经济,致便农民丰收却成灾了。“今年年成不差的?”“全靠天老爷的慈悲,听说外而的稻是一块五?--外面到底可太平了?”“没呢,日本兵还在北边打呢!”“政府里新近在美国借了五千万棉麦,可是真的?”“那么说,稻价还在跌?--那么年成好有什么用?”老八哥也只能带着满腹的辛酸走了。

作者并不只是看到了这些事,同时也听到了来自院外的许多声音。透过声音,我们看到的是那今人不堪忍受的贫困带来的种种恶果。贫困造成了道德沦丧;天香奶奶不见了三只猪。“说不定就是她儿子自己偷的”。这也呼应了上文,“有娘有老婆的,就偷娘老婆的。”连娘老婆都偷,那桂花嫂子丢了七只鸡,便更不“冤枉”了而被“辞歇”了的松寿匠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鬼哭似的笑声,让我们了解到贫困也会令人发疯;贫困甚至能要了人的命,锦绣三太太“一星期里我亲眼看着她家出两起棺材”。只因为开店折了本,只因为贫困无法还债,还有桂花嫂子的“砍刀咒声”似乎也砍在我们的心上,那是多么凄凉无比的声音呀!作者在院落里所看到、所听到的这些事,都是当时社会最真实的写照,作者用他的笔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的畸形社会,处于这个社会中的人们怎么能够健全,又怎么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呢?“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坟墓中,一些活的尸首在怒叫,在嚎啕,在悲哀地呻吟,在挣扎”,从这句话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启示着人民必须走上反抗的道路,去冲破这旧世界,才能过上美好的生活。

总之,这篇散文“以小见大”地通过乡村的景况反映出了广阔的社会现实,取材角度新颖,主题深刻,人物形象刻画细致入微,话言质朴自然,结构疏密有间,整饬齐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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