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办公桌上一份重要的匿名内参文件不见了，市里忙得鸡飞狗跳。内参文章是不能随便复制的，仅有几位市领导阅过，有意上呈省里，却不料文件不翼而飞，而且严重的是居然在市长办公桌上不翼而飞！市长办公室迅速组织两组人员，一组负责追查文件的去向，一组负责筹建专家组根据领导有限的记忆重架文件大体。专家组完成十余个版本的重组文件，但市领导们均觉不出原味，呈递省里的事便一直搁置。
侦探杨锦程的办公室里走进一个颇有儒雅文气、眼镜后面透着寒光的中年男人。我助手没有跟你说吗？我最近在忙一个案子，如果你有事需要帮忙的话，请两三个月之后再过来。杨锦程说。我就是给你带来解决问题办法的，同时也带给你一个新的麻烦。中年男人说。你知道我在忙什么？杨锦程问。你，杨锦程，今年三十五，有过一段破败的爱情，至今未婚，十年前投身侦探行业，四年前因破了警察都破不了的北江移头案而名震Q城，之后一直保持有案必破的纪录。中年男人缓缓道来。那看来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我目前所忙何事了，哈哈。杨锦程冷静地说。大概一周之前，市里一份重要内参文件被盗，各单位束手无策，市长办公室主任点名让你帮忙，不知道我说的是否准确？中年男人说。杨锦程沉默，点燃一根烟，没有吸，而是平放在烟灰缸上，袅袅青烟徐徐上升。中年男人说，你是唯一不抽烟斗不抽烟的侦探，不盲目追求形式感。杨锦程淡淡地说，我思考的时候喜欢看着烟的挥散。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说，你怎么不问我解决问题的办法？杨锦程看着笔直的青烟说，我知道，烟迟早会烧完，你迟早会解答。中年男人说，既然这样，那我先说我给你带来的新麻烦吧。这次来找你，希望你能帮我解决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什么？就这五个字？好！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学术专家，我只是一名侦探，但我知道，你能找我，一定有你的考虑，我只关心原则问题，报酬如何？杨锦程说道。你对这个命题不感兴趣？中年男人问。我从来不关心接受的案子形式内容，我只关心案子的报酬值得我花费多长的时间。杨锦程说。你四年来一直保持着战无不胜的纪录，我以为你对接受的案件有筛选。呵呵，现在看来，你并非浪得虚名。中年男人微笑说。能找侦探帮忙的案子绝对不是简单的案子，怎么选都是难案，干脆省下筛选的心思，做好自己的工作。杨锦程说。你接受的案子里面收费最高的是多少？中年男人问。去年的钻石沉沙案，四十万。杨锦程说。好，我先给四十万，等你侦破女人是什么，我再给你四十万，一共八十万，外加市长内参失窃案的解决办法，怎样？中年男人说。杨锦程爽脆单说一字：好！
中年男人从里袋掏出一个信封，杨锦程打开看，里面是一篇文章，专业的思维让杨锦程想到，这就是那份在市长办公室失窃的内参文件，文章的题目是：《论基层政府之重塑女性政治话语权》。杨锦程说，你准备告诉我内参文件的来路吗？中年男人说，不准备。杨锦程问，找到这份内参对我帮你解决的问题有什么帮助吗？中年男人说，虽然你的侦探能力超群，而且名气不小，但在官方的关系过于薄弱。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办事。你要帮我解决问题，不可避免地需要政府及上层社会提供帮助，只要你能帮市长找回内参文件，你就有机会直接进入市政府决策层，到时社会各方面都会为你服务。杨锦程凝神思考，烟蒂烧尽，烟灰还保持着一根烟的形状。之前我一直在疑惑，官方的组织一向轻视我们这种民间的力量，怎么这次内参事件会来找我帮忙？内参文件是政府机密，是不允许向民间传播的，我想应该是你通过关系力量促成的吧？中年男人沉默，眼睛缓缓转向光亮的窗户，镜片闪现光芒。
仔细看了那篇内参文章，觉得只是一篇平凡的学术文章，杨锦程还怀疑这是赝品。第二天，杨锦程把内参文件交回市长办公室，梁主任询问文件是如何被找到的。杨锦程只说，答应了该人不说，否则也拿不回文件。作罢，市里几位领导请杨锦程吃饭，赴宴的还有几位社会名流。廖市长看过杨锦程资料，邀请其出任市长办公室特别顾问。就这样，杨锦程高歌挺进权力核心，社会各方力量不乏巴结之人，大宴小餐林林总总。杨锦程原则上是来者不拒，拒不勾结，君子之交淡如水。《菜根谭》说过，与人者，与其易疏于终，不若难亲于始。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礼，则可以维系无厌之人心。杨锦程从来不与人热始，而是冷待，让时间帮自己筛选真正的朋友。与此同时，杨锦程暗中展开了女人是什么的调查，系列的关系果然给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翻阅相关资料，上帝在男人亚当身上取了一根肋骨造出了女人夏娃。历史被这样记录，一定有其内在的道理。女人是一根肋骨吗？杨锦程凭借市人民医院院长的关系，驻进解剖室观察研究。仔细分析肋骨的成分、位置、平均重量、成色等等，试图归纳出肋骨与女人的联系。另一头，杨锦程的助手赵俊从《红楼梦》中查到女人是水做的。杨锦程让赵俊进入航道局，依靠北江负责研究水与女人的关系。
来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你想查出女人是什么，你必须接近女人，最好是你曾经的女人。杨锦程知道这是中年男人的建议，指的是自己十年前的恋人唐明慧。当年杨锦程为了专心从事侦探事业，离开了唐明慧，留她独自生活在佛城，自己奔赴Q城发展，不经意已十年，十年来一直不愿意再触及这段感情。
杨锦程从书上看到一个寓言，小和尚下山前，老和尚对他说，千万别碰女人，女人是老虎。小和尚下山后见到女人，对老和尚说，我喜欢老虎。杨锦程让赵俊分管动物园的老虎研究，自己则另有安排。
夜风如啤酒，明月似酒瓶。暗巷里一间亮着红灯的理发店名唤凸凹发型屋，店里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她们的脸都凹进去两片。门口走进一人，黑裤黑风衣。年纪较大的女人问道，先生是理发吗？那人递过去鲜红的两百元，那女人眉飞色舞地说，明白明白，先生里屋请。然后朝年纪较轻的女人呼道，赶紧赶紧，注意时间，一会儿陈先生还有预约。
里屋仅有一张床大小，床旁边是十数卷手纸，在暗红的灯光下滋生情绪。男人卸下皮鞋，对女人说，我来不是你所想的目的，我只想跟你聊聊天。女人说，你认识我吗？男人说，不认识，今晚前不认识，今晚后也不必再认识。女人于是平坐好，说，你想聊什么？男人说，现在我们好像还有一点距离感，聊天很难深入，我有个提议。
几分钟之后他们全身的衣裤都被叠放在床头。女人身材瘦削，胸口有一只老鼠文身，脸上脂粉浓厚，但无法掩盖乌云般的雀斑。男人点燃一根烟，平放在烟灰缸沿，一缕青烟直抵低矮的天花板。男人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女人是什么吗？这个男人正是杨锦程。女人为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严肃问题愣了一下，说，我们能不能先聊点别的？杨锦程说，你讲讲你们这一行女人的事吧。女人开始侃姐妹们的故事，杨锦程认真听着，一直保持着板脸。女人聊着聊着，想起一则业内的笑话，说男人是牛，女人是田——牛越耕越累，越耕越无力，越耕越往死里去；田越耕越软，越耕越新鲜，越耕越春风化雨。女人是在农村出来谋生的，杨锦程让她介绍农村里的田地。
正说话间，门外人声骤亢。年纪较大的女人在外厅说，陈先生，不好意思，小婷还在里屋招待客人。只听那个陈先生激动地说，不是约好时间了吗？怎么还另外接客？我还赶时间呢！杨锦程的听觉受过专业训练，能记住哪怕只说过一句话的人的声音，他迅速判断出这是市第一中学副校长谭霞山，杨锦程成为市长办公室特别顾问后，谭霞山在几次饭宴上出现过。只听老女人说，陈先生别生气，我帮你催一下，很快了。里屋的小门敲响，老女人在外面说，小婷，陈先生来了，你把握一下时间。小婷眼珠子看看杨锦程，正想说什么，杨锦程说，今晚也聊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杨锦程穿上衣服，小婷也穿。杨锦程问，陈先生一会儿就进来了，你何须穿衣服这么麻烦？小婷鬼鬼地笑道，你们男人就享受我们脱衣服的过程。
走出里屋，杨锦程向谭霞山招呼道，陈先生，这么巧啊！谭霞山先是一惊，然后思忖杨锦程称呼自己陈先生，看来是主动向自己示好，现在他们都知道对方这事，自然不会透露出去，便放下心来，回应一声，说，你先在巷口的烧烤店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去找你，咱们吃点东西随便聊聊。
说是一会儿，可当谭霞山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以后了。杨锦程说，之前几次我们都只是蜻蜓点水地谈谈，看来今晚是凸凹给了我们一次深谈的机会。谭霞山说，我先去点些吃的，再拿几瓶啤酒，我们好好谈谈。回来后，谭霞山问，杨兄弟年轻有为，又进市长办公室工作，身边应该是美女如云啊，也喜好来采野花尝鲜？杨锦程说，谭校长何尝不是高官厚禄、美女环绕啊？谭霞山说，别谈了，我谭某人一直桃花不济，四十多还耍光棍，只能偶尔出来解解馋。杨锦程问，谭校长有同路人了，我也尚未娶妻。谭校长叹道，你还年轻，这种日子我可不想再虚晃下去，前不久在一家正规的理发店里认识一位乡里来的姑娘，谈得挺投契，我是挺喜欢她的，几天后我要跟她结婚了，所以这几天先来给以前的几个老相好打个照面。杨锦程知道其实他是把握婚前最后的放纵，说，那先恭喜你了，我可没有谭校长你幸运，至今还遇不上一个喜欢的人。谭霞山说，你可以去这家理发店试试，我也是王局长介绍去的，之前他也在那里摆脱了单身问题。杨锦程问，真有这样的理发店？谭霞山说，真的，就在北江二路中央一条巷子里，噢，想起来真巧了，店名就叫锦程理发店，跟杨兄弟是一样的名字。杨锦程回应说，果然是前程似锦，里面的工作人员不是嫁局长就是嫁校长。谭霞山接过来说，杨兄弟更是前程似锦啦，是市长身边的大红人！话说回来，你还真得去试试，婚姻大事不宜拖，婚姻定下来仕途也好稳步上升。
回来第二天，杨锦程开始着手调查锦程理发店的情况。令他惊讶的是，锦程理发店居然是唐明慧开的，她是什么时候来Q城的呢？她是如何得知低调半隐的自己在Q城呢？她把店名改成自己的名字，难道是想让我闻名而去？既然是这样，那么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准确的情况，应该不是熟人告知的，那么会是谁呢？脑子的问题涌上杨锦程心头，唐明慧的一颦一笑，曾经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眼前，以致杨锦程忘却点烟。最后，他决定，见唐明慧一面。
中午时分，全城百姓都在吃饭，太阳饥饿得发出猛烈的讯号，灼烤大地，无人通晓。锦程理发店里，唐明慧正和几位员工闲散地端碗举筷，闲散在能看见电视机屏幕的各个角落，一面大镜子让人数翻了一倍。
杨锦程走到店门口，拉开玻璃门，冷气迅速冷却衣服上的汗。里面的人回头看看，唐明慧先是一怔，随即落落而笑道，老朋友来探访，多年不见，快，快进来坐坐。杨锦程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唐明慧说，好好好，你看我现在有自己的店了。然后转向其他人，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先生，我十年前的朋友。杨锦程看到她是有意回避介绍自己的名字，于是说，咱们到外面喝点东西，边喝边聊，你请。
在一家咖啡店里，两人坐下。唐明慧看上去要比她年龄老一圈，但轮廓和气质还是保存着年轻时的俊美。杨锦程说，这么多年来，你在佛城可好？唐明慧说，自从你走之后，我有过几段感情，但始终遇不上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杨锦程调解气氛说，听说你的理发店专出良家妇女，局长校长级的人物都来讨媳妇，怎么你自己倒还单身？呵呵。唐明慧说，十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你。接下来是两人的沉默。
十年前的中国，正处于理想疯狂、思想奔腾、激情翻滚的年代。高中时，唐明慧是校花，追求者排成一行可以推倒一座公厕。唐明慧每天都会收到鲜花，一年下来，数量比学校花坛里的花还多。某天，她收到一个男孩子给她拔的小树，比她还高的树，树上开满雪白的花，唐明慧爱上了这个男孩，他就是杨锦程。唐明慧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杨锦程是属于那种有才华而不关心学习的学生，终日沉迷于侦探小说。那时的高考还是千军万马勇闯独木桥的时代，成绩下来后，唐明慧被一所农业院校录取了，而杨锦程则名落孙山，他走到佛城最大的那尊佛面前大喊了三声，香烛鼎盛，信徒关心的是佛颜，没人在意他喊的是什么。
我们分手吧，杨锦程说。唐明慧哭了，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前程，但我希望，未来我们可以一起走。杨锦程视线转向远方，说道，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侦探，危险、复杂、颠簸，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这注定是一门孤单的职业，希望你理解我。难道你不爱我吗？唐明慧问。我爱你，但我更爱侦探这个行业。杨锦程说。唐明慧脸上涨出青筋，喊道，爱可以战胜一切！
当唐明慧退学回家，杨锦程早已离开佛城，来到无人认识的Q城。他并没有隐姓埋名，而是照样以本名行事，虽然后来给他带来许多不便，也乐得个问心无愧。他想成名，自然先决条件是不能把名字给丢了。或许是当初的年少，思维存在局限，杨锦程渐渐后悔当初放弃唐明慧的决定。他开始在侦探行业发奋工作，业余还拿到了函授大学本科学历，碰到主动示好的异性则刻意冷淡对待。杨锦程不知道的是，唐明慧退学回家后，一直等他回来，意志消沉，两年后被老同学刘林季强暴，坏了声名，随便谈了几段恋爱，可男方都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这十年里，唐明慧从事过制衣厂女工、剃头店学徒、食品厂销售员，被生活所迫她还做过殓房清洁员。唐明慧一直省吃俭用，储蓄了一笔钱，期待某一天得知杨锦程消息，可以去找他。许多人，因为寂寞而错爱一个人；更多人，因为错爱一个人而寂寞一生。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Q城的？杨锦程打破沉静，放下那杯泛沫的卡布奇诺咖啡。唐明慧说，两个月前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告诉我说，你在Q城，于是我就来了，我拿全部的积蓄开了现在的理发店，取名锦程，就是希望你能听闻，果然你就来了。杨锦程问，电话里的声音是男是女？虽然打电话的人不一定是关键人物，可以是代打，但杨锦程还是不希望错过任何蛛丝马迹。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唐明慧说道。杨锦程说，电话里还说了别的吗？唐明慧说，没了。
杨锦程觉得整件事在各个方面都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唐明慧并不了解情况，但既然她被卷进旋涡涡里，应该能在她身上寻摸出头绪来。你的理发店生意可好？杨锦程问。一开始比较艰难，后来王局长来了，认识了我们店里的阿花，不到一个月就结婚了。他第二次来便给我们介绍客人，生意渐渐好起来，他介绍的谭校长也看上了我们店里的敏兰。可能再有三四个月就能收回成本吧。唐明慧说。我最近也想搞搞商业，能不能介绍下你的经营策略？杨锦程问道。我哪有什么经营策略啊？就是瞎忙活。唐明慧笑道。我想到你的店里蹲点一段时间，学习学习，可以吗？杨锦程问。唐明慧重燃希望之火，俏皮地说，看你表现咯，先亲我一下吧。
结账的时候，杨锦程抢先付了钱。唐明慧说道，刚刚你不是说让我请你吗？杨锦程笑笑说，我通常请人吃饭都会先说让对方付钱，对方不愿意付钱我也就可以省掉请一餐了。只有愿意请我吃饭的人，才可能得到我请吃饭。呵呵，而且这样，别人点菜也不会太狠。唐明慧也笑了，笑得有点酸。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杨锦程给赵俊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未来一段日子将在锦程理发店策划方案，平时要找他可以直接打店里的电话，然后又安排了几个研究项目给赵俊，并说现在项目越来越多，让赵俊适时物色几个帮手。
第二天早上，锦程理发店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钟，杨锦程故意在十一点钟才抵达。唐明慧早给其他员工介绍过杨锦程的事，大家也从其名字琢磨出了杨锦程在老板娘心中的分量。杨锦程步入店里，唐明慧认真介绍大家，刚刚已经给你们讲过杨先生的故事了，你们以后可以叫他杨哥。然后分别指着其他三位员工说，这是刘红甜，这是宋云。这是我们上次说起的华敏兰，她很快就要嫁给谭校长了。呵呵，她们的手艺都是一流的。刘红甜连忙说，还是老板娘教得好。华敏兰和宋云也说，是，是。杨锦程说，我都成杨文广了，身边就环绕着你们清一色的杨门女将。她们都不知道杨文广是谁，都姓杨，也许是杨先生的亲戚，于是均咯咯直笑。杨锦程继续说道，有什么工作可以给我啊？唐明慧说，你坐着看看书，随便走走就好了，哪敢给你工作啊！你工资这么高，我们这里请不起。杨锦程说，我是来学习的嘛，工作就当是学费吧。唐明慧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先把地板扫了吧。
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情况下，杨锦程凭借专业的手法在店里各个角落安放了针孔摄像头、窃听器、红外线感应器等，以便全时全方位地掌控理发店里的信息。晚上十点收工，其他员工走后，唐明慧递给杨锦程一套新配的钥匙，凝神说，希望，以后我们俩能一起经营这家店。
市长办公室召开内部会议，讨论失而复得的内参文件的现实意义，廖市长带头发表意见，滔滔论述两小时。会议室里挂着硕大一个鹏程万里的牌匾。其他人也各自说了自己的想法，虽然都是不同的意见，但总体的方向都是肯定与补充。杨锦程也发表了一些自己最近的研究心得，没有说出具体的案子。会议的结论是，由梁主任组织专家根据关于大家意见的会议记录修改增补扩充成提案，向省里递交。
会后必饭是正道，宴上，廖市长说，我已经跟邢书记说好了，这篇文章将作为市基层文化建设系统工程的一个重要指导意见。梁主任饮尽一杯说，市长放心，经过修改扩充，交上去的这篇文章，省里一定非常重视。廖市长举杯说道，就冲灿明这句话，大伙，咱们干！
揽月散场，好几人醉倒，被抬进黑皮箱红字牌的车中。杨锦程和同为特别顾问的钱律师一道步行回家，脸颊被夜晚的凉风吹白复又变红，两人相互搀扶，步履蹒跚。经过中山公园门口时，钱律师被凸起的石头绊倒，两人倒成一片，索性瘫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钱先生你做特别顾问多久了？杨锦程问。两年了。相信我，我觉得你的前途无可限量。钱律师说。就算成功也是先奔向钱先生你啦！杨锦程说。我不行了，光剩一张破嘴，在中国做律师不能挂靠在法院基本等于白混，我也是这两年才有机会接触法院的内部关系，之前已经虚耗十多年时光，再起步就晚了。钱律师叹道。
言谈中杨锦程得知钱律师从前的经历。钱律师是师大的高才生，当年抱着建设家乡的理想返回Q城，进入联友律师事务所工作。在十五年前律师是相当新的事物，由于工资相对较高，因此社会地位一直高企。钱律师用心用力工作，但当年的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律师事务所里所接的官司绝大部分均是败诉，五年后关闭了。钱律师后来又换了两家，均成绩平平。善良的他还尝试做公益律师，不单经常败诉无钱可收，即使偶尔胜诉了，也会被委托方赖账。就这样过了庸庸碌碌的十五年。三年前，他把多年经手案件的手记整理成册，被一位出版商看中买下来。可惜苦等了一年不见出版，奇怪的是两年前市长办公室来人，邀请他出任特别顾问，理由是他的案件手记呈现出惊人的法律调解能力。钱律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那些手记记载的基本都是败诉的案件，何以竟如此受重视。梁主任对他说，案件手记内容受市领导高度重视，不便出版广泛传播。成为特别顾问后，每月有一份可观的顾问报酬，钱律师除了正常工作只需要不时出席市里的会议，并未涉及太多高层的信息。即便如此，这个身份足以让钱律师接触社会顶层的关系网，包括法院，为他处理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可惜钱律师壮心渐逝，力不从心，工作成绩提高并不明显。钱律师也算明白了一个道理，从事法律职业没有法院背景不可能有长远发展。
这期间就没有特别的人物找过你？杨锦程问。有各色各样的人找过我，跟我那本案件手记有关的倒没有。钱律师答道。你对这次的内参文件有什么看法？杨锦程问。我觉得就是一篇很普通的学术文章，不知道市里为什么这么重视。天知道市长的想法，两年来经常都有这么无聊的会议讨论，也司空见惯了，随便附和一下便是。钱律师说道。听说这份内参失窃之后，专家组合力都无法重写出这篇文章，真有这么困难吗？这份匿名内参究竟是谁写的呢？杨锦程连问两个问题。也许是某个做女权主义研究的学者写的吧？城里研究这方面的人也不多。钱律师耸耸肩说。杨锦程暗想，内参主题与女人是什么都是关于女人，也许里面存在某种关联，我可以去寻访几位研究女性的学者，应该对案子有所帮助。
中山公园门口寂静一片，只有两人的谈话声和不时肆无忌惮的笑声。路对面是天湖酒店，门口的灯柱下列席四辆摩的。这时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穿一套米黄色的吊带连衣裙，一手抓包，一手招呼摩的。师傅利索地踩动油门，女子侧坐在后面，单手轻搭师傅的左肩。杨锦程看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钟。
杨锦程再次看表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半，赶紧起床梳洗，奔赴锦程理发店。下午两点左右，赵俊带了一批资料过来，两人到附近咖啡店坐聊，赵俊汇报了近段时间的工作成果，其中有几个关于女人是什么的项目最新研究分析结果。一个漂亮白皙的服务员过来办理结账手续，杨锦程付费，赵俊低头看着空瓷杯，定神地看。
傍晚时分，锦程理发店又来了一位大人物。他五十出头，乌黑头发掺白胡须，保持着低调，大家都以为他仅仅是普通的顾客，杨锦程则注意到他的眼睛，充满了一般人不具备的坚定。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程序，宋云帮大人物洗头、按摩、吹干、剪发、修脸、冲水，当然还有收钱。她们是边做边聊，杨锦程一直留心听着。宋云专业性地打开话题，问道，水温可以吗？大人物说，可以。宋云问，先生吃过晚饭了吧？大人物说，刚吃过。宋云接着说，那就好，不赶时间我们可以做得更细致，先生是第一次来吧？大人物说，是啊，你们这里也开不久吧？呵呵。宋云说，差不多三个月了。过了片刻，宋云见大人物不说话，续道，先生在哪里工作？大人物说，自来水厂。杨锦程猜想他应该是老总副总级。力度还可以吧？宋云问。可以再大一点点。大人物说。这样呢？宋云问。可以了。大人物说。这时，刘红甜给一位女士做完负离子直发，坐在华敏兰旁边翻杂志休息。唐明慧也从外面回来，捎着家里做好的饭菜，摆开在小桌子上，唤道，锦程、红甜、敏兰，过来吃饭了。随即转向宋云说，阿云，你先忙完，我们给你留饭菜。宋云应道，好嘞。桌上摆着鱿鱼肉饼、红烧茄子、油豆腐炒花肉，都是杨锦程十年前喜爱吃的菜。刘红甜小声笑道，你们看，云子跟那位先生聊得多投契，看样子是两人来电了。唐明慧说，你这小鬼精，总是背后说人，阿云跟所有客人都聊得来，你自个儿难道不是吗？下午那个年轻帅哥，你硬是给人弄了两个多小时。四人哗哗笑开。刘红甜说，没办法，谁叫人家长得这么帅，舍不得他走啊。华敏兰说，你就不怕我们告诉你的那个？刘红甜不屑地说，我才不怕呢，他有人家一半帅我就心满意足了，长得难看又没钱，早想换一个了，我这命就是苦啊！你就不同了，过几天就嫁给谭校长了，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华敏兰红了脸，说，之前我不也跟你一样，谈了几个都不太满意，想着自己随便找个人过日子算了，就遇到他了，年纪是大了点，但对我好，我想我很难再遇到比他好的人了。说起来还得谢谢老板娘，是锦程理发店给了我幸福。唐明慧说，过几天你就嫁了，你还是别来上班了吧，留点时间准备婚事。华敏兰说，我已经跟霞山说好了，他负责婚事的筹备，我要留在理发店坚持最后这四天，一来是我情感上舍不得，二来是我要报答老板娘。说着哗哗流下眼泪来。唐明慧赶紧递过去纸巾，说，你以后还可以回来嘛，我们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
宋云送走大人物开始吃饭已经是三小时以后的事了。刘红甜嘲笑说，这回成定了。宋云说，就是随便聊聊，成什么？刘红甜说，刚才老板娘还笑我给下午的帅哥弄了两个多小时，你倒好，一下子越过我的纪录，哈哈。宋云淡淡地笑，我想他就是一个自来水厂的工程师，就快退休了，你要的话就给你吧。刘红甜听了撇撇嘴，说，也好，至少工作稳定，总比我现在那个好。
当晚下班后，宋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根据大人物付钱时塞到自己手里那张纸上写着的地址找到江边的九一八酒吧。酒吧里一位瘦小的女歌手正在高亢地演唱刘欢的《在路上》：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为不安分的心，为自尊地生存，为自我的证明，路上的辛酸已融进我的眼睛，心灵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坚定。大人物看着一本书，桌面放着半杯血红色的鸡尾酒，应该已经等候多时。宋云问，先生，等很久了吧？大人物抬头看是宋姑娘，便说，刚到而已，请坐吧，我姓粟。宋云问，粟先生，怎么想到要约我出来呢？粟先生说，先点喝的，想喝什么？宋云说，我很少来酒吧，不太熟悉，你帮我点吧。粟先生说，这间酒吧的鸡尾酒不错，我觉得你比较适合红粉佳人。转向服务员说，来一杯红粉佳人。宋云觉得名字很有意思，就问，粟先生，你这杯叫什么名字啊？粟先生说，我这杯叫作新加坡司令。宋云听了一震，她从这杯酒的名字听出了这个男人的分量。粟先生续道，新加坡司令诞生于近百年前新加坡的莱佛士酒店，是一名华裔酒保根据一位英国女房客的需求调制出来的，原本是为女性口味而设计的，如今已经风靡全世界，受到广泛喜爱，成为新加坡的国酒，两年前我去新加坡，第一次喝便爱上了。宋云听得如痴如醉，红粉佳人来了。粟先生说，你尝尝如何？宋云闻闻，味道有点怪怪的，喝一口。粟先生说，先别吞下去，含在口里等它暖。宋云觉得冷热时味道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有点恶心的感觉，硬着头皮吞了下去。粟先生说，红粉佳人这种酒是当年专门调制给英国一个叫《红粉佳人》舞台剧的女主角喝的，你就是今晚的女主角。
酒吧出来后，粟先生把微醺的宋云送回家，并没有久留，步出楼道，被后面一人叫住。朋友，你是？粟先生平缓问道。那人摘下头上的鸭舌帽，露出整张脸。我想起来了，你是理发店坐柜台那位先生。粟先生说，你跟踪我来这里的？
原来下班前，杨锦程品出宋云状态的异味，暗中在她手提包里夹了窃听器，并在下班后跟踪宋云到九一八酒吧，一则想探寻个中奥秘，二则是保护宋云的安全。粟先生把宋云送进她单身的寓所时，杨锦程一直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息，蓄势待发。还好，粟先生很快出来，杨锦程遂退到楼下等他。
九一八酒吧同一个卡座，两个男人干着烈酒伏特加。你对酒和人的了解挺深的，跟宋云喝鸡尾酒，跟我喝伏特加。杨锦程凝神望着举在眼前的玻璃酒杯。对酒的研究是颇具心得，对人的了解则谈不上，比如先生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粟先生说。我是侦探杨锦程，理发店是我朋友开的，现在我在那里帮忙。杨锦程说。哦，你就是杨锦程，有所耳闻。粟先生说。我不是有意跟踪你，是担心宋姑娘的安全。杨锦程说。碰杯，干掉，火辣辣的感觉洋溢在喉咙，热血沸腾。
第一眼看到粟先生，粟先生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是平凡人。杨锦程定睛看着粟先生的双瞳。凭借杨先生的精明，翻手就能查到我的身份，我直接说也就省掉这一道。粟先生笑道，我是市自来水厂的厂长，粟建清，省书法家协会理事长。那你为什么要接近宋云？杨锦程问。看来是杨先生职业思维的惯性啊！粟建清说，两年前我妻子癌症病发去世，一直觉得自己挺孤单的，想续弦，也不乏优秀的对象，但都只是爱上我的身份，而不是我。我就问我自己，难道我就不能找到一位真正爱我的人吗？前几天遇到好朋友老王，他介绍我来锦程理发店碰碰运气，说是他的新婚妻子就是那里遇上的。我也就来看看，毕竟年过半百了，不到自己不着急啊！杨锦程说，你喜欢上宋云了？粟建清笑说，还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比较谈得来，因此想看看有没有发展下去的机会，她太年轻了。
知道这间酒吧名字的由来吗？粟建清问。是纪念九一八事变吗？杨锦程说。这里的老板是个爱国的历史爱好者，某年的九月十八日，他突发奇想发短信给手机通讯录里所有人，感叹当年九一八事变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自觉想起。回复的短信里多是问他受了什么刺激，遇到什么困难，还有部分是无知的恭维，而更大的部分是不回复当没收到。于是第二年的九月十八日他开了这家九一八酒吧，已经五年了，很多人都以为九一八就是酒要吧的意思，看来你历史学得不错。粟建清说。这里装设并没有太多爱国的元素，大体就是，真正的爱国不是外在的红色吧。杨锦程说。两年前我妻子离世后，我偶尔到此，看到酒谱里有新加坡司令，全城就这一家，我想起跟妻子在新加坡莱佛士酒店一起品尝正宗新加坡司令的美好时光，听到老板说名字的故事，心里便泛起孤独的共鸣，此后我就经常到这里喝酒，当然不会每次都喝新加坡司令，呵呵。粟建清说着，脸转向窗外的霓虹。
后来，杨锦程调查粟建清的资料，他是上一任分管文化和教育的副市长，因迟拨一笔资金给市一中建教学楼，延误了教学改革，被调到自来水厂做厂长。而有趣的是，一年前九一八酒吧资金困难，粟建清入股帮助周转，现在是九一八酒吧的老板之一。
整理完赵俊收集的资料，杨锦程做了几个阶段性的总结归纳。女人和水的共同点：液态水没有固定形态，根据容器的形状而变化，女人善变，也是没有固定命运轨迹的，根据所伴男人的命运而变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女人可以让一个男人变成功，也能让一个男人变失败；流水不腐，女人也是越被疼爱越美丽；水柔软，女人温柔；水透明，女人清澈；水无孔不入，女人无事不关心；水是生命之源，女人的身体是下一代的来源；水充满浮力，进入越深浮力越大，女人所想比较浮泛，女人心犹如海底针，难以揣测，女人的心很难被进入到心底，越进入越困难，女人接受一个人与深爱无关。
女人与老虎的共同点：老虎凶猛，是危险的动物，女人凶起来歇斯底里，最毒妇人心；老虎不会爬树，女人往往上进心不足；老虎在生肖中排第三，人类社会中，第一是男人，第二也是男人，第三才是女人；老虎额头写一个王字，张扬虎威，女人虚荣，炫耀自己甚至不是自己的成绩；老虎不管刚出生还是老掉牙都冠以老字，女人不管处于什么身份都冠以女字，如女作家、女博士、女职工、女老板、女大夫。
四通八达的巷子蜿蜒曲折，两旁都是砌着红砖的小楼，有些墙壁漆着又厚又斑驳的白刷浆，不时可以看到性病治疗、夜总会招聘广告。杨锦程走进一座飘着黄花的小院子，院子的小楼里住着Q城最长寿的人。
樱花婆婆二十多年没有离开这所房子了，老伴和三个儿女都已经不在，现在由孙辈照顾，百岁以后就没有再庆生，也没有人问起过她的年龄。杨锦程从资料中得知老人已经一百一十四岁，经历了三个世纪。原本杨锦程想向最长寿的女人樱花婆婆请教她对女人的理解，同时寻求出为什么最长寿的人往往都是女性，可惜樱花婆婆的孙女告诉杨锦程，她奶奶的耳朵已经聋了，眼睛和嘴巴也都每况愈下，不能再跟任何人沟通。樱花婆婆的孙女也已经六七十岁，她给杨锦程讲了樱花婆婆的故事。
这所房子的旁边是清朝最后一个榜眼朱汝珍的故居，当年婆婆跟朱汝珍是邻居，婆婆唤朱汝珍作朱叔叔。朱汝珍考取榜眼之后曾经远赴重洋，到日本游学，回来时特地给他这位小邻居带了一束樱花，由于当时交通不发达，带回来的樱花已经从粉红色褪成黑黄。当年的小姑娘相当高兴感动，就说我以后就叫樱花了。后来抗日战争和十年动乱的苦头都没有让她改变对最敬爱的朱叔叔将近百年的怀念。
既然来了，杨锦程索性问樱花婆婆的孙女，你觉得女人是什么？樱花婆婆的孙女说，我觉得，女人是一朵百年的樱花，樱花盛开的时候非常绚烂，凋谢的时候就像狂风扫落叶，樱花可以让世界只有一种颜色。杨锦程边听边做笔记，尽管樱花的美好很短暂，但樱花之情可以逾越百年，直至永恒。
那株樱花还在吗？我想知道，一朵花历经百年后是怎样的模样，杨锦程问道。樱花婆婆的孙女说，我奶奶一直保存着。于是从里屋取出一个盒子。杨锦程轻轻打开，里面是半盒黑黄色的粉尘，问，烧成这样的？樱花婆婆的孙女说，我第一次看到就是这样的，奶奶说她一直放在这个盒子里，某天她打开，花已经是全然黑黄的样子，但还是花的姿态，奶奶用手指一碰它，整束花便剥落成一堆粉尘。
最后，杨锦程进里屋看了一下樱花婆婆，老人是矮矮的个子，三寸金莲，安详地躺在摇椅上睡觉，干皱的脸上挂着一抹恬淡的微笑。杨锦程似乎看到了长寿的秘密。
离开樱花婆婆的院子，杨锦程顺便去朱汝珍故居瞧瞧。清朝在1905年取消科举制度，而朱汝珍考取榜眼的那届是1904年，也就是一千多年的封建科举制度最后一届，人称末代榜眼，也是Q城历史上唯一的骄傲。原本朱汝珍应是状元，在八位阅卷大臣呈递给慈禧太后的前十位名单里，朱汝珍排名第一。慈禧太后一看第一名的名字，勃然大怒，朱汝珍的珍字让她想起不久前诛杀的支持光绪皇帝维新变法的珍妃，朱同诛，即诛珍。而朱又是明朝国姓，清皇朝两百多年来一直苦恼于汉人的反清复明。慈禧再看考生的籍贯，更是火上浇油，朱汝珍出自广东，而慈禧好几个死对头都出自广东，如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慈禧怒扔考卷，硬提第二名的刘春霖为状元。刘春霖，字肃宁，慈禧正烦于河北旱灾，春霖有春天的甘霖之意，而肃宁又有整肃安宁之意，甚合慈禧之心。众大臣力保之下，朱汝珍才略降一位，中得榜眼，第二的阴影遗憾终生。这一起因姓名而取录状元的笑闻也侧面体现出清朝灭亡的内在成因。
梁主任家门虚掩着，杨锦程推开径直进去。屋里的摆设几乎都是木质器具，但完全感觉不到一丝古意，雪白墙壁上挂一块木质牌匾，写着：一笑倾城。杨锦程猜想梁夫人必定是位美人，可随后看见梁夫人时，大出所料，五官像是从不同人脸上取来拼凑在一起的，瘦得让人惨不忍睹。杨锦程根据梁夫人的指示，走进书房，梁主任正举杯品茶，茶几上铺一方棋盘。
好香的梅村龙井！杨锦程说道。杨兄弟的嗅觉惊人啊，我自信只要品一口便可分辨出茶的品种，杨兄弟却一嗅便知，呵呵，佩服！来，过来这边坐！梁主任高兴地招呼着。主任过奖，只因平常喝惯龙井，换其他茶就一点不知了。杨锦程坐到梁主任对面。梁主任点燃一根烟，另递一根过来，杨锦程点燃平放于烟灰缸架口处，烟香与茶香融合在空气中。素闻杨兄弟侦探思维过人，想必棋力不凡，来一盘如何？梁主任揭开棋盒，抓一把白子，按在棋盘上。杨锦程暗想，俗话说人生如棋，棋品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看来梁主任是想测试自己，于是说，算是学过几年，就浪费梁主任几小时赐教一下了。说罢抓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梁主任放出掌中白子，数过之后，由梁主任执先。
从杨兄弟的布局来看，胸怀大气象啊！梁主任说。主任的布局暗留伏笔，路路按兵在我的薄弱之处，只待一举突破，万马奔腾，问鼎中原。杨锦程说。其实这次找你，主要是想请你帮下忙。梁主任说。愿闻其详。杨锦程说。上次会议让我负责组织专家填充那份内参，初稿已经完成了。梁主任说。效率真高啊，呵呵。杨锦程说。内参是你寻回的，我想让你看看，提一下修改意见，很快就要递上省里了，领导们都很重视。梁主任说。好，没问题！杨锦程说。先不用急，下完这盘棋再拿给你。梁主任说罢，落一子打掉杨锦程三子。主任一心两用的功力很厉害啊！杨锦程笑道。你不也一样，棋路不乱，丝丝入扣，步步生花。梁主任说。
有一事我想请教主任。杨锦程说。但说无妨。梁主任说。是这样的，我看过那篇内参文章，觉得只是一篇很普通的学术文章，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市里的领导都如此高度重视？杨锦程说。梁主任陷入沉思当中，两人舒缓流畅地对弈着。良久，梁主任字斟句酌地说道，你还记得文章的主题吧？杨锦程说，记得，是讲女性的政治话语权。梁主任喝了一口茶，说，这几年市委市政府留意到一个民间秘密组织正悄然地壮大，涉及多宗刑事案件。公安局和法院联合侦察，发现该组织是专门从事女权主义宣扬工作的地下组织。市委市政府决定不打草惊蛇，先调查清楚，最终实现连根拔起的目标。杨锦程追问，那么就是说，内参文件跟这个秘密组织有关系啰？梁主任点点头说，我方打进这个秘密组织内部的情报人员获得这篇组织高层传阅的匿名文章，市长非常重视，由于是高度机密，所以不允许复印文章。杨锦程接下去说，但就在此时，文章失窃了。梁主任续道，没错，市长怀疑市政府内部已经有该组织的隐秘成员暗中行事，而文章后来又神奇地被你找回来了，虽然你不愿意说出找到的途径，但既然是由你找到的，你就一定跟这个组织无关，市长为了减轻该组织的防范，便把这篇文章包装成市文化系统工程重要项目递交省里，如今这个计划知道的人不超过二十人，包括公安局和法院里面的行动组成员。杨锦程问道，尽管你们判断我不是这个组织里面的人，但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机密呢？梁主任又点一根烟，猛吸几口，说，我们知道，你受人之托，正侦察一个关于女人是什么的案子，我们怀疑托你之人，可能与该组织有关联。所以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做深入的调查，而你利用他们委托你侦查女人是什么的名号，可以在不引起他们怀疑的情况下收集到我们很难顺利收集到的资料，同时我们相信，他们甚至会给你提供收集资料的便利。因此，我们需要得到你的帮助。杨锦程在棋盘上放下两颗子，说，这盘棋无法继续下去了，你把修改好的内参文件给我，我回去看看，再想想你的问题，迟点答复你。梁主任说，好吧。杨锦程走后，梁主任算了下棋盘双方的目数，杨锦程领先自己四目。
谭校长和华敏兰的婚礼之前，杨锦程和唐明慧逛了一趟街，代办婚事用品。置办这种东西怎么找我这种没有结婚经验的人来？杨锦程笑道。我也没经验啊，敏兰也在分头忙，我也只能帮忙噢，本来我想找阿花的，但后来想，还是找个男的来提供男性角度的参考意见比较全面，而且你是大侦探，对这类事情应该了解不少。这次主要买哪些东西？杨锦程问。放心，我们肯定是负责一些次要的东西，所以要求不需要太严格，敏兰说可以让我自由发挥，呵呵。唐明慧说。杨锦程问，那我们先去哪里？唐明慧掏出一张清单，看了看说，汽车租赁公司。杨锦程问道，谭校长认识那么多朋友，借几辆车来做婚车应该不难吧？唐明慧说，敏兰说谭校长觉得借来的轿车款式不统一，希望全用一种车型，开在路上有气势。
我们这里是全城最好的汽车租赁公司，两位需要哪方面的服务呢？一个长直头发、穿着反光塑料无袖制服的女业务员说。我们想租几辆婚车，要同一个车型的，你们有什么好介绍呢？唐明慧说。两位需要哪一个档次的？业务员问。高档的，要体面。唐明慧说。如果是高档，主要有奔驰、宝马和奥迪，两位是做盛行的？业务员问。唐明慧正想说，是代朋友置办，杨锦程接过去说，我是一个学校的校长。唐明慧异样地看着杨锦程。业务员兴奋地说，哦，原来是校长先生，奔驰有贵气，但过于张扬，而且标志把一个圆划分成三块；宝马有活力，但过于轻浮，而且标志把一个圆划分四块，意头不适合婚娶；我给两位推荐奥迪复古版，低调华丽，非常适合校长先生尊贵而质朴的身份，标志是四个圆圈环环相扣，寓意两位的感情亲密无间，心心相印。杨锦程说，可以带我们去看看车型吗？业务员说，可以。边引路边说，婚车一般可以是八辆、九辆或十辆，两位想租几辆呢？唐明慧说，最多人选哪种？业务员说，八辆寓意发家开枝，九辆寓意长长久久、地久天长，十辆寓意十全十美，最多人选的是九辆。但以两位的身份，我建议选十辆，十全十美正好体现两位美满幸福的婚姻，而且十辆奥迪一列出现，也更体面，更有气势。
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迈着匆忙的脚步。卖鸡公榄的老人吹着唢呐，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只公鸡，堂堂老男人抹着腮红。杨锦程过去买回来一包青榄，说，民间留传下来的一门手艺，他坚持得也不容易，反正不贵，算是支持一下咯。唐明慧含一颗，说道，味道比一般的要好。同行片刻，唐明慧笑着说，刚刚迎面走过去的小姑娘偷眼看了你两下。杨锦程一怔，接过话题说，刚才这一路，我也留意到，有三个男的偷眼看你，一个年轻，两个中年。唐明慧叹道，从前也许比较多，如今不行了，女人二十七岁便开始走下坡，现在我都三十好几了。杨锦程安慰道，你现在依然很漂亮啊，而且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唐明慧说，哪能跟你比，男人四十一枝花，你正奔向最美好的状态。杨锦程说，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看谁的回头率更高。唐明慧神采奕奕地说，好啊，怎么个玩法？杨锦程说，我们假装不认识对方，一开始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看半小时内有多少人偷眼看过你；然后再角色互换，你帮我数，回头率高的自然就说明更有魅力咯。唐明慧欢呼，好啊好啊，好玩。她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任何人年纪再大，在自己真正深爱的人面前都像一个孩子。
敏兰来电话，说她和谭校长正在选择婚纱照的拍摄方案，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形式，希望老板娘和杨先生过去帮忙看看提提意见。唐明慧和杨锦程收起清单，带上已购置的物品，赶去支援前线。
苦于选择的是三个方案，谭校长和敏兰觉得它们是比较好的，但又都欠缺一点极致的满意。第一个是海边，蔚蓝的天空，湛蓝的大海，海天一色的美丽，偶有小船点缀画面；第二个是豪华会所的花园，需要会员资格才允许进入，是尊贵的体现；第三个是油菜花田，梦幻般的淡黄色，生活化的新鲜感。敏兰挣扎于第一和第三个，谭校长偏向于第二个。
我个人比较喜欢第三个，油菜花田，美丽而朴素，梦幻而生活化。唐明慧说。这位女士的眼光不错啊，花香寓意你们的感情美好，花田无边无际寓意你们的幸福长久。推广员说道。我觉得这三个方案都比较经典，但特色不足，结婚是一辈子一次的事，如果说拍出来的婚纱照就是把经典的画面换上两个脑袋就没意思了。杨锦程说。嗯嗯，杨兄弟说出了我心底不可名状的想法。谭霞山击掌说。这位先生的眼光果然不凡，请问在先生眼里，怎样才算独特呢？推广员问。于是杨锦程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中途推广员把店里的首席摄影师请过来一起商量。
杨锦程说，比如说在海边，世界上所有的海都是大同小异的，而世界上又那么多的新人到海边拍摄婚纱照，太普通了，海天一线就好像是把一段婚姻给横刀砍成两半；再比如说在豪华会所里面，两位新人对里面毫无感情与记忆，而且如此尊贵，拍完可能都没有机会再进去重温幸福了；最后是油菜花田，以花作为背景也是太俗，而且花的绚烂很短暂，不符合新人们对天长地久的期待。
杨锦程说，几乎所有的婚纱照都是两个人加后面的景色，能不能在一条新人们拥有共同美好回忆的热闹大街上，最前面是简单护栏，寓意新人们未来相互依靠，然后是两位新人，通过一个简单的静态姿势表现出各自的性格，身后是穿梭的车辆和流动的人群，当然通过技术模糊后面的人影，突出只有两位新人清晰的脸，比如说焦距调整、散光处理或者保持两位新人色彩的鲜活而灰化后面背景的色彩。
杨锦程说，婚纱照既然是记录新人们的幸福瞬间，那么两位新人重要经历的温暖地点就是最好的选择，以后每次重游都能默契地沉浸于只属两个人的甜蜜世界里，身后有人影，可以给欣赏者一种生活化与真实感，而经过模糊化处理看不清面孔，也就不会影响两位新人的绝对主角地位，充满艺术的美感，体现出不管身边的世界存在多少人，在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心中永远只感受到依靠对方的两人世界。
在美女作家斟梦的家中，杨锦程呈现出少有的热气腾腾。所谓美女作家，意思就是非男作家。斟梦把杨锦程引入私房内，播放起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门外是几个雄性家丁。杨锦程说，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女性的问题，之前看过你的小说，都是描写女性生活与心理的，所以想来采访下你。斟梦咯咯笑道，好啊，你先闭上眼睛，我换个衣服。
等杨锦程睁开眼睛时，斟梦已经换上一身白色睡袍，嘴唇抹了猪血般的口红，优雅地躺在松软大床上吸着一根细长的烟。我习惯惬意的谈话，你问吧。斟梦呼出直线的烟说。我刚刚闭着眼睛的时候，听着这首曲子，仿佛身临巨大的战争环境中。杨锦程徐徐地说。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是一首充满传奇色彩的乐曲。斟梦兴奋道。杨锦程再次闭眼，像是邀请斟梦继续介绍下去。斟梦接着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德国围攻列宁格勒，肖氏为了鼓舞城中人民，并告诉世界人民他们依然坚持胜利的信念，于是创作了这部第七交响曲。总谱由前苏联突击队从波罗的海冲破德军防线交到盟军手中，再通过军用飞机直飞美国纽约，由大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指挥演奏，全球几千家电台转播，有些甚至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深深鼓舞了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的胜利决心。
这让我想起已经多年不曾思考的问题，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杨锦程凝神于天花板说。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可能一万年之后的人们会发现，人生的意义就是问这个问题本身。斟梦吸一口烟，房间的台灯发出柔和的橘色光芒。你觉得女人是什么？杨锦程问道。斟梦思考片刻，说，我觉得女人就是一个破洞，男人到过之前洞口是一扇破门虚掩着，男人到过之后便是一览无余的虚空。
你这么悲观地看待女人？杨锦程问。我一向悲观看人，乐观看事，我最深爱的男人都背叛我，我还能相信任何人吗？斟梦情绪激动地说。杨锦程觉得这时候最好的安慰是不发一言。斟梦从床头柜台取一枝白玫瑰，花蕊朝向鼻子深深嗅一阵，全身抽搐打一个喷嚏，再嗅，再一个喷嚏。杨锦程问，你对花粉过敏？斟梦说，是的。杨锦程问，那为什么还要闻花香？斟梦双瞳宛若无光，说，人们说一个人连打两个喷嚏，表示有人在远方想念你，每次悲伤我都会用花粉促使自己打两个喷嚏，这样我就能感觉到我的他在远方想我。
虽然这样问会勾起你难堪的记忆，不太合适，但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的他是怎么背叛你的？杨锦程问道。他病死了。斟梦重重地说。病死了怎么叫背叛你？杨锦程不解。他没有得到我同意就死了，我恨他！斟梦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看过你那本《女人的末日》，里面你描写一个基督教女画家一生的梦想就是在临死前那天做一回男人，她本来有机会做手术实现做男人的愿望，但她坚持只能最后一天才做男人，等她很老很老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允许，于是错过了成为男人的机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给自己画了一幅裸体自画像，画出来的是一个男性的身体。这是你内心的想法吗？杨锦程问。谢谢你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更好地调节情绪。斟梦平缓说道，这是我的想法，我想也是所有女人的想法。为什么她之前放弃了机会而仅仅想在最后一天才做男人？杨锦程问。没有女人会告诉你这一点。斟梦神秘地笑道。随后他们还聊了一下，都不太深入，杨锦程觉得是时候结束谈话了，说道，很晚了，我先回去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再找你聊天。随时欢迎。斟梦说。杨锦程说，之前听说作家都沉默寡言，你却把你的故事全告诉我，谢谢你的信任。斟梦淡淡地说，和盘托出何尝不是一种沉默？
天湖酒店大门外放置一块红色牌子：谭华联姻。两位新人穿着黑白相配的礼服微笑迎客，新郎很年轻，新娘很漂亮。天气晴朗，彤云飘飘，不远处的灯柱没有亮开却是烫手的，红红落日圆得像一只拳头，挥向远处的大山。
锦程理发店最早入席的是杨锦程和赵俊，抱着观察研究的心态。这次婚宴和一般不同的是，男女方亲朋同宴，济济一堂。唐明慧、王局长和阿花、刘红甜和男友、宋云、理发店房东黄老太、理发店旁边美心花店店员易雯嫱悉数抵达，自由选位，熟悉的人便挤在一桌。
王局长说，周围还有几张桌子挺空的，看来没这么快可以上菜，大伙，先喝喝茶。王局长虽不再年轻，然而外廓俊朗，自有一派潇洒气象。刘红甜笑道，难得王局长可以跟我们同台，有酒的话真该干一杯。阿花掐掐刘红甜的手臂说，甜妹妹就是嘴贫，老王今天就和我一起来，没带局里的人，不坐这里坐哪里？唐明慧说，今天真是济济一堂，我介绍一下。于是各个人介绍了一圈，原来老王是城市规划局的局长。黄太太，今天怎么你先生不来？唐明慧问。宋云和易雯嫱私语几句。老黄这两天都拉肚子，他说不来了，免得来到拉出来的比吃进去还多，入不敷出。黄老太俏皮说。全桌笑翻。杨锦程问道，这位是易姑娘吧，之前见过你几次，怎么你们花店只有你来？宋云抢先插嘴，我和敏兰就跟阿嫱感情最好，她们花店就阿嫱的人最好。易雯嫱苦苦脸，回答道，其他人还要看店，就我请假出来了。刘红甜说，只知道谭校长是副手，真想看看谁是正校长。大伙都说也想看看。王局长指着远远那桌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老女人说，那位就是骆校长。
菜陆续上来，一共十二道，每道菜均外表普通内涵丰富，比如蟹子醸鲈鱼、猪肚童子鸡、红枣莲子炖燕窝、百合炒虾仁等等。王局长说，老谭点菜真是费了大功夫啊，可惜这里的上菜员不报菜名。赵俊说，我最近正好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有一点了解，这个百合炒虾仁叫百年好合，这樽燕窝里面有红枣和莲子，叫作早生贵子。刘红甜接过去说，猪肚里包只鸡就是腹藏凤胎。阿花歪歪嘴说，净瞎说。刘红甜男友说，还叫胸怀雏妓呢。大伙又笑开，刘红甜吐吐气说，讨厌。杨锦程私下对赵俊说，你最近有看这方面的资料？赵俊笑笑说，是啊，研究婚姻也是分析女人的一个重要途径。杨锦程小声说，对了，上次让你找几个临时帮手，找成怎样？赵俊说，还没遇到合适的。
唐明慧对刘红甜和她男友笑说，敏兰过了，什么时候到你们啊？刘红甜眉毛扬了扬说，我才不想嫁给他呢，要帅不帅，要钱没钱。她男友说，我也可以卸下包袱了，明天就上太和山找小尼姑谈心去，哈哈。刘红甜使劲捏男友，说，你敢！先把我爸借给你那笔钱给还了。宋云说，行啦行啦，你们俩别在我们面前打情骂俏了，看着就恶心。这时，有两个脸红犹如猴子屁股的汉子过来，喊着王局王局，硬是把王局长拉走喝酒去了。
看易姑娘一个人挺无聊的，你们花店什么时候打折啊？我也去光顾一下。赵俊说。没等易雯嫱回答，黄老太插嘴打趣道，我也一个人很无聊啊，你怎么不照顾照顾我啊？其他人哄笑。赵俊登然耳赤，杨锦程也早习惯。易雯嫱皮肤雪白，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况且她五官还算可以，所以显得颇有气质。这时易雯嫱嘴唇泛起健康的血色，说，店里的事也不是我做主的，大家来的话，我就帮大家向老板娘说说咯。杨锦程随意四周观看，有几人曾在以前那些大宴小餐中见过面，杨锦程不愿跟他们招呼。更有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细看原来是凸凹发型屋那两个女人。杨锦程思忖，谭校长怎么也请她们过来？他不是一直用假姓名跟她们交往吗？看来她们已经知道谭校长的身份。这时窗外是一片黑夜，飘浮着街道各色灯光的末端。
来，祝两位新人幸福，咱们干杯！唐明慧起身举杯。祝老板娘也早日找到她的幸福！刘红甜笑道。宋云说，你们看那个骆校长，样子挺时髦的，但怎么好像不苟言笑？易雯嫱附和一声，是哦。赵俊说，她那身衣服看似普通，其实价值不菲。刘红甜问，是吗？有多贵？赵俊说，我们这桌人全部衣服加桌上的菜还没有那身衣服值钱。几位女性傻了眼。阿花小声说，听老王讲，骆校长能力一般，是靠某种关系上位的，所以一直可惜谭校长的际遇。刘红甜她们明知故问，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两位新人站在龙凤台前，谭校长已经脱去西装，穿一件白衬衣，而华敏兰也换成一身红布绣金的婚宴旗袍，展现出一派优雅身姿。全场二十四桌皆注视婚宴迟迟未出现的两位主角，偶有嘴馋的小孩偷夹桌上肉菜，家长便挥筷子轻声制止。谭校长手握麦克风，说，今天是我谭某人结婚的大好日子，谢谢大家赏脸过来吃餐便饭，饭菜还过得去吧？其中一个勇敢的人大声应道，还行！全场哄堂大笑。等安静后，谭校长继续说，平时我给老师和学生们训话够多了，今天我把讲话的机会让给我的妻子，因为她有很多话想说，稍后我给大家献唱一曲，以表示我对大家的感谢。全场又是一阵兴奋潮。
接过话筒，敏兰的开场白显得有点战战兢兢，大家晚上好。自己也感觉到声音在颤抖，于是补充道，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有点紧张。台下又一人高呼，今晚新娘子是最漂亮的！大伙齐声应和。华敏兰接着说，今晚我要感谢的人有很多，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他们养育我长大，我会报答你们的；然后我要感谢我的丈夫，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爱，希望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可以一起组建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我要感谢到场所有的人，我会永远记住，你们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要感谢我的老板娘，你对我就像对待亲人一样，如果没有锦程理发店，我不会遇到我的幸福，谢谢！说毕，哗哗落泪，唐明慧也眼眶湿润。众人热烈鼓掌，随后三五成群讨论开了，有略闻此事而嘴贫之人描述锦程理发店比婚介所还神，吸引的净是大官。杨锦程他们一桌人听着，暗自好笑。
过来一人，问杨锦程是否还记得他。杨锦程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年前北江移头案受害人的弟弟郭浩鹏。郭浩鹏再次表示感谢，谢谢你侦破了我大哥的血案，把凶手绳之于法。杨锦程说，这是我的工作，我应该做的。两人浅谈几句，最后郭浩鹏说，之前到外面闯荡了两年，新近才回Q城，好久没有联系，下次约出来吃饭再详谈。
轮桌敬酒早开始了，两位新人举着代酒清水逐桌敬酒。来到锦程这一桌，这时王局长早已回来，谭校长和敏兰早排练好似的齐声说，谢谢老板娘，谢谢大家。十几张嘴齐干一杯。唐明慧说，不用谢我，这是你们应得的幸福，你们都那么善良可爱。谭校长说，真的，如果没有锦程理发店，我和敏兰不可能遇上，所以一定要感谢老板娘和锦程理发店。王局长移步拍拍谭校长肩膀，说，是啊，我们都得感谢老板娘和锦程理发店。谭校长定神说，我还要感谢你啊，老王，是你推荐我去锦程理发店的，没有你，我也遇不上敏兰。王局长挥挥手说，免谢免谢，我也是受益人，资源共享而已。接下来宋云突然说了一句话，让众人惊愕，炸开了锅。刘红甜、华敏兰和罗羽嫦她们都追问道，是怎么开始的？怎么没有一点前兆？他不是只来过一次吗？唐明慧也说，你早该跟我们说。杨锦程心里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宋云说的那句话是，既然大家这么高兴，我也宣布一个喜讯，两个星期后我也要跟自来水厂的粟厂长结婚了。
回来的路上，杨锦程问赵俊，刚刚的婚宴对我们的研究有没有一点启发意义？赵俊说，研究女人，就一定离不开婚姻，婚姻对于女人来说太重要了，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可能是还要回去整理一下思路吧，只是觉得刚才的婚姻有两个遗憾。杨锦程问，哪两个遗憾？赵俊笑道，第一是没有闹喜的环节。杨锦程说，谭校长作为一个副校长，总得顾全一点颜面，年纪也大了，日后还要面对广大师生呢，也怪不得他低调处理，我前期给他办过婚事准备，他确实挺重视的。赵俊咧嘴笑道，第二是市里的领导都没来，甚至局级的也就来了王局，还是冲着阿花的连带来的，不是听说谭校长跟他们的关系不错吗？杨锦程嘿嘿说，这你就不懂了，都是心照不宣的关系了，你在官场混几年就明白了。赵俊也就不再追问。
最近研究有什么新成果？杨锦程问。我又收集了一批资料，感觉思路逐渐打开了，过两天转给你吧。赵俊说。未来一段时间我可能比较忙，我准备策划一个大项目，到时还需要你帮忙，明天你去邮局开个专用信箱，配一条钥匙给我就行了，以后有新的资料直接放进里面，我会定期去取的。杨锦程说。过两天我要去医院照顾我爸，家里说病得不轻。赵俊说。嗯，老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这样那样的病，先照顾好你爸，工作这边暂时还不忙，需要钱和帮助尽管跟我说。杨锦程说。放心，不会影响工作的。赵俊说。在医院照料你爸时闲下来可以跟你之前那几个女朋友联络一下，也许会对破案有帮助。杨锦程说。好，我会的。赵俊说。真不明白你，都情场老手了，看到漂亮的女孩还脸红。杨锦程取笑说。家族遗传。赵俊收敛了刚才肆意的笑，说。跟赵俊别过后，杨锦程打了个电话给梁主任，说文章已经看完，也提了几点自己的修改意见，明天传真到他办公室。最后也对梁主任那天给他提出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探病时间早过了，人民医院呼吸科病房外面的走廊白炽灯强烈，空气中飘浮着消毒药水的味道。赵俊举着一本《一千零一次成功越狱》认真翻阅。只听病房内咳嗽声骤起，赵俊合上手边的书，进去扶起老人，抚摸其后背。老人养了几十年的鸡，连嘴角都留下被鸡啄破的疤痕。赵俊说，爸，你没事吧？父亲笑了，滴着安静的口水，说道，我没事，我的身体好着呢，给一点水我喝就行了。赵俊喂父亲喝完水，跑到值班医生那里询问父亲的病情。这个医生是呼吸科副主任，也姓赵，四十来岁的样子，从前是做兽医的，治好过几百只猫猫狗狗，结婚后对人感兴趣了，就托朋友关系在人民医院谋了个闲职，前几年遇到全国乃至世界性的流感盛行，Q城不可幸免，赵医生勇敢地奋斗在前线，把人当猫狗来治疗，也算救活了不少性命，终于升上了副主任的位置。赵医生说，你爸的慢性支气管炎已经相当严重，就他现在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是很难痊愈了，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们也只能尽量给他减轻痛苦。赵俊冷静说，医生，这样看，我爸大概还能维持多久？
就在敏兰婚宴前的那个晚上，唐明慧和敏兰在理发店的一段私密对话被杨锦程安装的窃听器记录下来了。唐明慧说，敏兰啊，明天你就要嫁了，我真的很替你感到高兴啊。华敏兰说，谢谢老板娘，要是没有锦程理发店，我也遇不到这个对我好的人。唐明慧说，不用谢我，是你本身优秀，谭校长才对你好。如果你本身不好，就是遇上了，也不会有现在这段姻缘。华敏兰说，我和阿花她们都很希望看到老板娘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唐明慧说，放心吧，缘分到的时候幸福自然也就来了。华敏兰说，店里一个一个嫁走了，我们知道，其实老板娘是挺伤心的。唐明慧眼睛红红，笑道，怎么会呢？你们一个个都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且都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幸福，我真的很欣慰，再说，我不是还有阿云陪我吗？华敏兰说，虽然老板娘你没有跟我们说起过，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杨先生，理发店的名字都以他命名。唐明慧沉静了一会儿，说，从前我挺喜欢他的，我来Q城也是为了找他，后来见面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了。华敏兰说，杨先生现在也没有伴侣，也许也是因为你的缘故，他能主动来跟你见面，说明你们还是有机会的，希望你们可以走到一起。唐明慧感动地说，敏兰，谢谢你。
Q城是一座依水而建的城镇，蜿蜒的北江孕育着它的生机。说也奇怪，凡中国的河流多是自西向东，而北江总趋势亦如此，然于Q城一段，则反呈自东向西之势，每天都可以看到太阳在北江的上游方向升起，傍晚落入滚滚江水指向的群山。Q城位于丘陵地带，四周都是山，笔架山、太和山、八片山、飞霞山、孖龙山等等山山相连，座座雅秀。古时江边这一片正好一块平地，人们便在此安居乐业，繁衍后代，遂有Q城。这里自古不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最有名的也就出过一个末代榜眼朱汝珍，不明道家何以评附近的飞霞山为道教七十二福地之第十九福地。飞霞山最神奇的传说莫过于山上的飞来寺是当真从天而降的一座寺庙。
1988年建市，Q城便成了其所属市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Q城本来只在北江北边，而南边也是一块空地，世代居住着一些农耕渔牧的人民。两岸的人民往来就靠几艘破船。建市以后凭空多了一个市政府，为了寻求更大的发展，于是斥资建造一座跨江的北江大桥，大桥建成后南边地带就被政府征用为新城，政府机关、各局、各委、各办均破土立业于此，Q城平地扩了一倍，如今北江一共架起三座大桥，另外两座分别是新北江大桥和凤城大桥。Q城起步慢，一直发展滞后，后来确立以旅游业带动全市经济发展，突破口是舶来品之水上漂流，经努力竟打造成像模像样的漂流之乡，如今经济生活水平呈现良好发展态势。
三座大桥里面，第一座的北江大桥质量最好，重型货车碾过都不会有一丁点摇晃。北江大桥的设计者正是梁主任的父亲，梁老年少好闯荡，曾师从大建筑家梁思成。梁思成是中国近代政治思想家梁启超的儿子，也是诗人徐志摩的梦中情人林徽因的丈夫。梁思成见年少的梁老是同姓本家，虽没经过多少正规教育，但还算机智灵巧，便让其跟着帮活。年少的梁老学得认真勤快。梁思成落难时，梁老也不能幸免，后来回到家乡Q城，改革开放后才被摘掉臭名，然而恩师已不在。北江大桥规划时，梁老任总设计师，建成没几年便年老退休了。虽然参与过不少知名建筑的设计工作，然而为家乡设计建造的这座大桥可以说是梁老人生唯一的骄傲。
闲居在家的梁老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来访，是一个二十六七岁充满耀武扬威劲头的年轻人，跟梁老少年时一样。年轻人说了一个消息，让梁老平静已久的心苦困了许多天。这个年轻人叫李既文，是一七三工程队的队长，平时喜欢看些史哲书和文艺电影，叼劣烟灌烈酒，想干一番事业，业余爱好是装流氓，经常在人挤的地方隔空掐女人屁股，有时也隔着女人掐男人屁股。
几天前，李既文和一七三工程队几个管理人员开会时，徐大勇听闻风声，给大伙提了个想法。副队长郑前说，这个大个工程，我们这个小分队能干成吗？胖子权一拍大腿说，干，老子不想再干现在这种无聊的建仓拆房了，要干就干票大的。徐大勇说，胖子你激动啥，我提个想法是让大伙讨论的，文哥还没说话呢，你就说干。干干干，有种你自己一个干去！胖子权猛然起身准备出门，说，自个儿干就自个干，有啥了不起的？李既文喊道，胖子，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回来了。胖子权僵住了脚步。李既文知道，这些人里面，郑前是老将，徐大勇、胖子权还有工程队里大部分的弟兄都是外地人，湖南、河南、江西、山西等等，五湖四海都有，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要干这么一桩大项目，并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可能连边也擦不到，但是他想试试，人生的意义在于争取，争取了无法收获也无憾。李既文问道，大勇，你这个消息可靠吗？徐大勇定定地说，可靠，是我一个在城市规划局里工作的哥们儿听来的，还未对外公布，所以才有我们争取的可能。李既文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静，说道，好，情况了解清楚了，大家的意见我也都听到了，我先回去想想，明天给大家一个答复。当天晚上他便召集大家说，我决定了，咱们干！
这几天他们丢下手头的工程，想了许多辙，闯了许多关口，托了许多关系，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很快，其他人都泄了气，觉得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们这个小工程队接不了，不愿因为这个而落下手头的工程，被这块馅饼给砸扁。只有李既文坚持着，他决定的事一向坚持到底，他让副队长主管手头的工程，自己单枪匹马四处闯荡。李既文在文献资料里查找跟这个大项目相关的人，终于寻到梁老的家来。
梁老师，我是一七三工程队的队长，今天冒昧来拜访你，其实是有一事请教。李既文拱手说。我已退休多年，没想到还会有人来请教我，呵呵，什么事？梁老笑道。听说北江大桥当年是你设计的，我一直挺崇拜你的，你能谈谈你对桥梁设计方面的理解和认识吗？李既文说。具体的知识我已经忘却多年了，只能谈谈一些粗浅的理解。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教授说过，四十岁的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所有问题都是数学问题，等到他八十岁的时候他又觉得世界上所有问题都是哲学问题。如今的我看透一切，很赞同他的说法，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桥梁建筑就是数学问题，用各种数字堆砌起来的；我现在发现，其实桥梁建筑就是一个哲学问题。梁老缓缓说来。李既文说，我也看不少哲学方面的书，但可能年龄阅历没到，还不太能理解，梁老师可以具体说说吗？梁老高兴起来，招呼李既文一起喝茶，说道，桥梁建筑说白了，就是一个沟通问题，是两岸人民的沟通，是设计师建筑师与钢筋水泥的沟通，是数字与数字的沟通，是江水与陆地的沟通。
从前我只知道一味地冲项目，今天梁老师这么一说，我想我明白我以后的方向了，就是通过建筑给人民缔造沟通交流的关联。李既文目光如炬地说。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梁老特别高兴地说，你可知道沟通有三大特性？李既文思考片刻，说，我可以从三种桥来说吧，首先是跨水的桥，它决定人们能否走过对岸，代表沟通的可能性；然后是高架桥，是城市高速发展的标志，保证交通的快速与顺畅，代表沟通的效率性；最后是人行天桥，是人们安全过马路的保障，代表沟通的安全性。梁老师，我说得对吗？梁老两眼通红，感叹道：人才啊，人才！
过了一会儿，梁老续道，我们第一代建桥人实现了家乡从无桥到有桥的愿望，而这远远是不够的，我们目前还没有一座高架桥和人行天桥。我们要看齐广州市，建起通达的高架桥和人行天桥，这样，人民的沟通交流才实现完整的意义。而这一梦想靠我们这代人是不行了，要靠你们这代了。李既文说，我是很希望实现这一梦想的，无奈我们的工程队太小，每次给别人说起我们伟大的梦想就被别人嘲笑，但我们会坚持下去的。梁老品一口茶，说，记住这句话，我一辈子的经验：当一个人嘲笑你的梦想不切实际，你基本可以把这个人排除在你的竞争对手范围以外。李既文听得热血澎湃，激动地说，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特来请梁老帮忙。梁老微笑道，说吧，能帮上忙的我尽量帮。
本来不该对梁老师你说的，梁老师退休在家，也许还不知道，听了会有一点伤感。李既文说。但说无妨，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也好歹活了几十年，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梁老说。据可靠消息称，如今北江三桥齐备，市委市政府准备把你亲手设计的北江大桥炸毁，于原址另建一座更符合时代特征的现代化大桥。李既文说。梁老听了，当堂摊在座椅靠背上。李既文忙过去扶起，问道，梁老师，你没事吧？沉默良久，梁老平淡地说，是该拆掉重建了，这是你们的时代，如果你们想承包这项工程，我尽量帮你们想想办法。
近来数月，梁主任一直被一份提案困苦着脑袋，城市规划局提请市委市政府关于炸毁北江大桥另建现代化大桥的建议。表面上看是城市规划局的意思，梁主任知道，其实这是廖市长的意思，目标是打造现代化旅游城市，考虑到自己是北江大桥设计者的儿子，颜面上过不去，所以暗示城市规划局起草建议。对于这个项目，梁主任得避嫌，不好涉及太多，因为他知道，既然市长已经考虑到他的关系，依然坚持这个项目，那么自己再求情就太不明智了。然而这是父亲的心血，也是父亲人生唯一的骄傲，就要毁于自己手里，苦恼而无解决办法，只能暂且瞒着老头子。
爸，是谁告诉你的？梁主任问。你别管，你就告诉我，是还是不是？梁老说。是有这么一个提案，但市委市政府内部还处于讨论阶段，最终还没定下来。梁主任说。这么说，已经提上日程了？什么时候开展？梁老说。还没定下来，不一定真的实施。梁主任说。少给我用官腔，你的官腔还是我教你的，能提上市委市政府内部讨论的提案有不实施的吗？书记和市长会这么浪费时间吗！梁老有点激动地说。市委市政府的意思，我作为你的儿子，避嫌不能提意见。梁主任说。看来是真的要拆了，这不怪你，如果拆桥是大势，就是在你任内通过关系阻止了，以后还是会拆的。梁老叹口气说。听说是为了发展旅游事业，申报国家优秀旅游城市，迎接中央来的评委专家组，一是城市形象上的改变，二是也为了评委专家们的安全。北江大桥位于三桥中间重要枢纽位置，评委专家们必走此路。梁主任说。
梁老渐听渐怒，涨红了脸说，第一点改变形象，按照这样说，一座城市就完全不需要历史建筑啦？旧了全拆掉重建，别说是你们这些所谓领导的政绩虚荣心作祟；第二点安全问题纯属扯淡，虽然桥龄最久，但三座大桥里面最安全最平稳的还是北江大桥，我当初的设计可以确保一百年稳固，恐怕你们炸掉重建出来的现代化大桥还比不上现在另外两座吧？梁主任无奈说，爸，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既然是人类建筑，就免不了最终毁掉的结果，关键是要毁得其所，现在总比自己坍塌或者战争被炸要好。梁老更怒，青筋凸露，说，如此毁掉我才不甘心，别以为我不知道，马路建好了又掀翻另建，城市绿化的树也是种好了又拔起另种，其中的油水可想而知。北江大桥毁于这样的目的，我替Q城感到羞耻！你让邢合群和廖策过来，看他们怎么跟我说！梁主任安慰父亲情绪，说道，爸，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我们要想的是解决的办法。我保证，我尽我一切的能力，不让北江大桥毁于你百年归老之前。
同样苦恼了数月的人还有城市规划局局长王鉴非，也就是后来成为锦程理发店陶静花丈夫的王局。数月前王鉴非还是离过两次婚的单身汉，某天局委张书记找他开两人闭门会议，轻声说，市局委书记联席会议上邢书记特别交代，由咱们局起草一份关于炸毁北江大桥另建现代化大桥的建议，半年内定论，争取一年内炸毁，两年内建成新桥。还没在离婚沉重中平复过来的王鉴非听了，顿时炸裂了脑门，北江大桥曾经是Q城发展的重要命门，市委市政府拓开北江南岸建设也有赖北江大桥的连通南北，怎么说炸毁就炸毁？王鉴非问道，这么重大的项目一向是市委市政府直接下文，怎么让我们局起草建议？而且局级里面交通局比我们更适合，这样由下而上的建议势必引起各单位的意见与声音，没有由上而下的文件来得干脆省事。张书记暗里嘲笑，表面上一脸不知状，说，天知道领导们的想法，我们只管做便是了，你负责一下这件事，起草完毕后以局的名义提交吧。
王鉴非第一任妻子史隽玲是一个舞蹈家，老丈人史星燎是市人大常委副主任，凭着这层关系，王鉴非成为城市规划局局长也就顺理成章了。舞蹈艺术家嘛，总不免追逐前卫先锋，合作过好几个舞伴，均有桃色成分在，用艺术家的眼光来看，是追求灵魂的融合。王鉴非岂有不知之理，然碍于老丈人史星燎居高临下的位置，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绿帽戴了就只能换不能摘，供更换选择的还是绿色。精神空虚之际，便与秘书苏小姐搅缠出火花。不吃饭的女人或许还能找出几个，不吃醋的女人基本没有。这史隽玲是个强势的女人，只允许自己出轨，不允许丈夫拈花，关系闹僵，遂一拍两散。史星燎发话，只要你不乱说我女儿平日的事，我便让你继续当你的局长。王鉴非也没准备到处嚷，也就此作罢。离婚后续弦与苏小姐结婚。这个苏小姐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心气极高，原以为嫁给一个局长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别人羡慕的幸福，后来发现局长是大忙人，没时间跟自己花前月下，共享浪漫时光，便有怨气，加之生性刻绝，容不得眼里一丁点不完美存在，经常指斥王局长的不是，于是婚后不久就提出离婚，分得好一笔财产，当然也用肚子带走一点不为人知的血脉。此后，王鉴非深省，自问消受不了有思想女人的文雅温柔，只想找个简单善良的女人结个婚，生个孩子，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接到任务后，王鉴非第一时间是来到北江大桥，奥迪轿车停在桥头的树荫下。王鉴非站在桥中央，江风在他胸膛里鼓充涌动。北江大桥大约有十个桥墩，桥面呈微拱形态，双向单行线，两边是自行车道，再两边是人行道，再两边是护栏。北边是老城区，南边是新城区，西边是几公里外的新北江大桥，东边是几公里外的凤城大桥，上边是风云变幻无常的天空，下边是滔滔不绝养育一方百姓的北江流水。
王鉴非还记得，十几年前北江大桥建成时万人空巷的盛况，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所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宽敞的北江架起了一条水泥路，从前需要渡船划行一小时才能到达的对岸，如今可以用双脚走过去了。Q城人民知道，时代要变了！Q城人民关于北江母亲河的两大愿望终于实现了一个。另一个是祈求不要再在雨季犯洪灾，每年雨季太长就会使北江水涨，水淹Q城无宁日。当然，这后面一个愿望也在大概十年后因为飞来峡大坝的建成而实现。北江大桥竣工日，施工方还专门请了一位孕妇来回走了一趟桥路，据说这样可以减低日后事故发生的数量与严重程度。看了一会儿那位孕妇如履薄冰的行走，王鉴非转身挤出围观人群，疯跑起来，没人知道他那天跑了多远。
你给别人表演太多了，但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给我跳过一支舞。你看，夜晚的北江大桥灯色多美，你跳一支舞给我看吧。王鉴非说。你知道舞蹈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史隽玲问。我不懂舞蹈，我能想到的就是，一种完全独立于服装、音乐、舞台等所有形式之外的身体摇摆或者身体书写。王鉴非说。舞蹈的最高境界是灵魂的沟通交流，你看杨丽萍的孔雀舞，她已经进入了一种通过身体律动而跟孔雀灵魂对话的状态了；你看伊莎多拉·邓肯的芭蕾舞，她只通过趾尖跟地面灵魂交流，我就是努力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史隽玲眼露光芒地说。说毕，史隽玲挥舞长裙，像一个美丽魅惑的女斗牛士，江风吹拂着她自信的脸庞，秀发飘动。
王局，你喝醉了，为什么要喝这么多呢？苏小姐问道。我没醉，我没醉，你不懂，你不懂，王鉴非靠在北江大桥的护栏边吐了一地。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苏小姐抚其背问道。你不会明白的。王鉴非晕晕乎乎地说，我老婆经常给我买帽子，我是个懦夫，我还戴着她给我的帽子对着镜子扭腰微笑，你不会明白的。苏小姐说，或许你还不愿意对我说，那我背诵一首诗给你听吧。说完，苏小姐望向桥护栏外面的漆黑，用她清脆甜香的嗓音背诵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王鉴非感觉到无比的宁静，心像阳光浴后的棉被一样松爽透亮。苏小姐后来又背诵了辛波丝卡的《桥上的人们》，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而脚下的江水依旧缓缓淌过。
之前就是打死王鉴非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娶一个理发妹，但缘分就是这么神奇。第一次见陶静花就被她身上那件小蓝碎花裙子吸引，当陶静花的指尖穿行于他的发间，王鉴非不可名状地心潮翻涌。于是他们开始约会，而北江大桥几乎成了他的情人桥。你谈过几次了？王鉴非搂着陶静花问道。第一次。陶静花淡淡地说。怎么这么相信我？王鉴非问。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陶静花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过去？你不想了解吗？王鉴非问。我觉得两人相互喜欢的话，过去并不重要。陶静花望着远处的山景说。我离过两次婚，我不想隐瞒你。王鉴非沉沉说道。谢谢你告诉我。陶静花维持淡淡的状态说。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离的？王鉴非问。如果我和你结婚，我只关心我的婚姻能否坚持一辈子，你的情况只要你想说自然会跟我说。陶静花亲吻一下王鉴非的手背说。王鉴非心头一震，亲吻了一下陶静花并不算漂亮的脸蛋，随即两人于大桥往来车辆检阅中疯狂拥吻起来。浪花拍岸，江水深处何尝没有两条亲密的游鱼？
当然，王鉴非跟陶静花这段记忆是不会出现在王鉴非接到起草炸桥建议任务时第一时间出现在北江大桥所感叹的回忆之中的，因为这是后来发生的事。那天王鉴非哭了，如果是认识陶静花以后再去，他将哭得更厉害，也可能是笑。
建议尚未起草完毕，早有投资商寻上门来。这是一对来自香港而祖籍Q城的兄弟，哥哥叫大池，弟弟叫细池，两人均已年过花甲。幼年跟母亲赴香港生活，凭着遗传的经商头脑，迅速崛起于建筑工程业，几十年发展下来，身家愈百亿。改革开放进入平稳发展后，衣锦荣归，携重资回来建设家乡。之前投资过市第一中学新教学楼的兴建，时任副市长的粟建清就是因为拖延这次工程拨款，误了工期，被调往自来水厂管水的。当然，这只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迎宾馆硕大的贵宾厅仅设一桌，大池和细池做东宴请城市规划局张书记和王局长，由交通局邹局长做中间人陪同。蚝汁鲍鱼、飞天血燕、红烧穿山甲、五爪金龙、冬虫夏草炖乌鸡等等，奢华到了极致，面对这样一桌豪宴，正常人都难以抵挡诱惑。
大池首先开腔，听闻贵局正起草一份关于炸毁北江大桥并另建新桥的建议，我们估计市委市政府是一定会讨论通过的，因此请两位吃个便饭，一则彼此认识下，二则想看看我们两兄弟有没有机会参与这项造福Q城百姓的工程。邹局长赔笑道，难得两位远赴香港的本城游子心系家乡建设，我们作为一方百姓的领导，实在应该给予相当的礼遇啊。张书记嘿嘿笑道，应该应该。王鉴非问，我们都还没有起草完成，尚未通过，更未公布，你们怎么先知道了？细池说，我们一直关注家乡各项重要发展，如果都等公布后再知道，投标的人都挤破头了。大池在桌底踢踢细池的脚，细池自知说错话，便喝一口虫草乌鸡汤咽下。这时邹局长补充说，王局你这么问就显得太不通道理了，国家有政策，对待归国投资的华侨要优待，大池细池两位爱国游子提早知道一些势在必行的信息也是为了方便他们更好做出资源调配，归根结底还是为了Q城发展。张书记附和说，邹局说得极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是如何实现合作，怎样的合作。
张书记果然快人快语，那我们就谈谈我们的设想，考虑到市政府的资金预算问题，炸桥和建桥的总费用里面我们出七成，市政府拨款出三成，建成后桥站收费我们与政府各分五成，收费标准共同协商制定，收费分成标准为期十五年。我们还希望我们在Q城的其他项目如碧碧湾楼盘项目等可以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和略开方便之门，这个我们还要跟市委市政府深谈的，现在只是提个想法，让几位看看，有没有实施的可能。大池说道。张书记和邹局长一致觉得这是政府的便宜生意，必定可以得到肯定和支持。王鉴非并不关心是谁承包这项工程，他的抑郁和苦恼仅仅是曾经的美好回忆即将消亡在自己手里，而矛盾的所在却是似乎他也无须为这项势在必行的工程思考可行性以及保存丝毫不舍留恋的情绪。
饭后另有高级桃色安排，一直折腾到天亮。临散之际三位官员手里都接过一个鼓鼓的公文包，里面装的净是满分。当时的王鉴非还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单身汉，对于这种事也早习以为常，并不存在抵触的想法，也乐得逍遥。个体人根本无法改变一部巨大机器的逆向运行。
每当别人问大池细池两兄弟，你们父亲的命运如此这般，为什么还会回来建设家乡？大池就会说，母亲经常跟我们说，你们父亲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不要用仇恨的眼光看待一切，那么美好就会随之到来。只要有机会，你们或者你们的后代都要回去建设家乡，是家乡造就了你们，也是家乡造就了你们父亲和我。我们想，现在时代变了，真的变了，我们是回来建设家乡的，也是回来赚钱的，没必要纠结于一个国家的弯路，哪个国家没有走过弯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