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要放假回来了,马婆婆可是天天数着日子盼望着。那天接到福娃打电话回来,说明儿就放假回家。马婆婆硬是兴奋得一宿没有休息好,心里琢磨着孙子回来是不是瘦了,要做哪几样他最喜欢吃的菜,杀只老母鸡炖给他吃,每天早上滚粥烫一个鸡蛋——在学校哪有什么吃的,回家得好好补补。
福娃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马婆婆非常疼爱他,生怕他出什么事。福娃还有个姐姐金香,但丫头片子迟早要嫁给别人家,自然不能和福娃相比。福娃小时候身子弱,马婆婆怕他冻着,总是让他多穿件衣服,而且不允许他自己脱衣服,有时候天气热还穿着好几件衣服,可笑的是夏天还穿过棉袄。结果没玩两下他就一身汗,又不敢脱衣服,脱了衣服马婆婆会骂的。也因此,福娃成为村里小伙伴们的笑柄。
福娃的小爷爷、顺根的叔叔解放前随国民党部队去了台湾。村里很多人传说福娃的小爷爷常寄美元回来,所以福娃和姐姐才有钱读书。小时候读书很贵,政府把很多费用都放到学费里去征收。村里很多在地里刨食的人家都负担不起。1995年前后,读初中一个学期要五六百块,那是相当于多半头猪的钱。很多人家一年养一头猪攒起来的钱都不够孩子一年读书,孩子多的话便是几头猪都不够。福娃家就养一头猪,但是两姐弟读书没有打过欠条,所以就有人怀疑福娃家有台湾寄过来的美元。传说马婆婆把从台湾寄过来的美元管得死死的,只供孩子读书,攒的美元都够福娃读大学的开销。家里希望福娃能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光宗耀祖。这是头等大事,其他的事情都往边靠。金香读完高中就没有读了,去外面打工挣钱。姐弟俩读书都不是很出色,怎么努力成绩都上不去,按照农村的说法不是那块读书的料。但是姐姐比弟弟要强些。金香读高中是她费了很大的气力,哭了几回才争取来的——按照马婆婆和顺根的意思,读完初中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就可以了。而福娃顺顺利利地读下去,本科没有考上,勉强上了专科线,在家里看来也是上大学,虽然读大专的费用不菲,但家里二话不说就支持去读。男孩子读书,再怎么读也是应该的。福娃是刘家唯一传宗接代的男丁。
到了福娃回家的那一天,马婆婆吃完早餐,早早就收拾完家里的事情下来村里找人聊天。她家住在后面坡上,不好看到马路上行人来往,她老人家也看不清路上走的哪个是福娃。到了村里,马路就在村前,她就容易看到了。泽朵家离马路最近,马婆婆便去泽朵家串门。泽朵的老婆满英吃完早餐,坐在门口纳凉,一个五岁女孩、一个三岁的男孩在旁边拿着一个塑料玩具车在玩。马婆婆还没到泽朵家门口就寒暄:“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啊,泽朵呢?”
“他去镇上做事,一大早就去了。奶奶,您怎么有空下来玩啊?”
马婆婆说:“我家福娃今天学校放假回来,我下来耍耍。”说罢看见女孩把小男孩手里的玩具抢走了,连忙过去制止:“啊呀呀!不要抢弟弟的玩具,弟弟小啦,要让给弟弟玩啊!”
女孩申辩:“我给他玩好久了,现在该我玩啦。”这时小男孩一见有人帮腔,哇的一声哭将开来,走过去要抢姐姐手里的玩具。
马婆婆过去把小女孩手里玩具拽过来,塞给小男孩,哄道:“贤娃儿不要哭,姐姐把玩具给你玩啦。”
小男孩得胜,收了声拿着玩具一边玩去了。小女孩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鼻子一张一吸,眼泪盈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都快要哭起来了。
满英帮着说:“再给弟弟玩一下,等下给你玩。”又说:“见了太奶奶也不叫啊,一点没礼貌!”
不想这句话成了小女孩哭起来的导火线,只听她哇地号哭:“她不是我的太奶奶,不是我的太奶奶!”
一时间马婆婆站在那觉得脸发红,不禁尴尬起来。泽朵比福娃年纪稍大些,又是同辈,也是本家,泽朵的小孩便是她的曾孙辈。看到泽朵的两个小孩都这么大了,闹着抢玩具,马婆婆不禁有种失落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抱抱自己的亲曾孙。
满英从家里拿出瓶牛奶哄女儿。女孩得了牛奶便止声不哭。小男孩见姐姐得了牛奶他没有,把玩具丢在地上,闹着要从姐姐手里抢牛奶。满英不得不再从家里拿一瓶奶来哄住这个小祖宗。哄住了孩子们,满英挪条长凳子放在大门口给马婆婆坐,然后端出个盘子,里面盛了些红薯条之类的干果叫马婆婆吃。“奶奶尝尝,这是我姐家拿过来的。她家去年做了好些,家里孩子不爱吃,就拿些过来看这两个小的是否喜欢。”
马婆婆拿条软点的红薯条放嘴里,咬一口,很软很甜。马婆婆说:“以前我家里每年都晒好些,后来我家福娃不喜欢吃,也就晒得少了。以前的人,是没啥零食东西好吃,才蒸红薯晒红薯条。现在的人,谁愿意吃这个啊,超市里的零食一大堆,选都选不过来。”
满英说:“奶奶,您的牙好,这红薯条还咬得动。”
马婆婆得意地露出自己一口完整的牙齿,说:“现在年纪大了,有的东西要慢慢咬才咬得动。好在就是一个牙齿都没有坏。务农的人,要是牙口不行吃不得了,那估计就日子不久啰。”
满英顿了下,似乎想起什么,说:“啊呀呀!听说隔壁的曹家湾淑女的崽前阵子在水渠洗澡给淹死了。”
马婆婆一听非常震惊。这消息就像晴天霹雳一样,使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淑女是隔壁村国宝的老婆,而国宝是附近有名的傻二愣。国宝的娘和马婆婆同属地主阶级,曾经同台被批斗过,因此很熟。国宝祖上家里是地主,有些家产,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小时候养尊处优,人又有些傻里傻气,不学无术。后面家里地主成分这个大帽子一扣,日子从此就没落了。好在国宝有个好娘,人聪明,懂得为人处世,善于处理关系,竭力维持这个家。国宝的老婆淑女,人乍一看还蛮顺眼的,可这智商就和国宝有的一比。搞公社吃大锅饭的时候,国宝一家还勉强度日,只要跟着出去干活,好歹也能挣工分有口饭吃。后面分田到户单干,家里好不容易分了几亩水田,可这几时播种几时插秧几时收割,国宝全然不懂,都靠老娘指挥。淑女什么季节种什么菜,如何施肥浇水都是外行,也要靠婆婆指点,而且是今年教了明年还要教。国宝他娘心想只要能够生下个一男半女,传宗接代,不至于把曹家的香火给断了,也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这国宝和淑女生了一男一女都没有养活,都是几岁就夭折。国宝快四十岁才生下这个儿子,全家把这个儿子当个宝一样养着,精心呵护养大。但是这儿子被宠得吊儿郎当,顽劣非常。国宝老娘在的时候就帮着教育孙子,小孩子没有那么顽皮,规矩点。周围的人都说,国宝要是没有这个老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后来老人家在孙子十岁那年去世的,想那时候曹家总算留住了香火,后继有人,走得也安详。不想现在这根独苗还是没有留住,真不知道上辈子造的什么孽。
满英说:“听说放暑假了,这顽皮鬼和几个同学放了假不好好回家,跑到水渠里面去游泳。游着游着扑通几下,就看见他被水冲走了。吓得这些小孩子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回家告诉大人。淑女等到天黑都没见崽回家,才着急寻看人哪儿去了。想着放假没回家会是在学校,第二天就去学校寻人。学校都放假了,哪里找得到人啊?后面是听到消息说有人在大水渠游泳给冲走了,说起年龄大小像是她儿子。找人寻到了下游的县才找到尸首,早就泡得不成样子了。淑女和国宝哭得半死。”
马婆婆叹息:“可怜造孽啊!就这么一个崽,都上初中了!国宝以后怎么过日子啊!”
满英接着说:“后面就有人说要学校负责,说人是从学校出来没管好。他俩就去学校闹啊,学校放假了就去校长家闹。闹到现在还是没一个说法。学校一口咬定学生是放假后私自去游泳淹死的,学校没一点责任。国宝两口子闹了两三天也没办法,就只好回家了。估计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马婆婆正色地说:“这也是娘老子没有严格教管。我家福娃读书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去游泳的。不去游泳就不会淹死。学校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福娃在马婆婆的严格管教下,是全村男孩子里面唯一不会游泳的男孩子。每年夏天,村里的男孩子都在村前的小河里游泳消暑,就他一个人站在岸上看着。因为他的奶奶不允许他下水游泳。福娃管他的奶奶叫婆婆,而其他孩子都是叫奶奶,只有叫外婆才叫婆婆。福娃和金香把奶奶叫成婆婆,因而在全村显得很独特。马婆婆不允许福娃游泳,是因为顺根小时候有一次偷偷地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去鱼塘里游泳,差点给淹死。马婆婆当时听到消息差点就晕死过去,后面儿子救了回来又把儿子打个半死,以示警戒,再也不允许他去游泳。马婆婆不希望顺根的事情发生在福娃身上,自然也就不允许他学游泳。很多时候同村伙伴们诱惑福娃下水游泳,他怕婆婆骂不敢,只是远远地看着。要是让马婆婆看见了,连看游泳都不让看。有一次福娃蹲在岸边看伙伴们在河里游泳玩水看得很入迷,结果被马婆婆寻着了,硬是要拖着他回家。福娃不愿意,辩解道:“我又没有游泳,只是在岸边看!”
马婆婆折了岸边的柳条,啪啪就是几下打在福娃脚上,打得他哇哇大叫。马婆婆嘶声斥道:“你在岸边看,掉下去淹死怎么办?别人家有几个崽,死了还有,咱家就你一根独苗。”马婆婆又把在河里游泳的孩子们骂了一通,说要向家里大人告状,说他们教唆怂恿福娃学游泳,要是出了事就要负责。自此小伙伴们不愿意游泳的时候有福娃在旁边。
满英说:“去游泳的不止他一个,偏偏就他被淹死了,这又怎么说呢?还是有鬼。”
马婆婆叹道:“这国宝家不知道祖上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情,注定了无后。这人啊,要向善,作恶不得。作恶现在不报,子孙后代身上也会得报应。像我,每天去三公庙里烧香,能够洗罪保平安;初一、十五吃素,可以为子孙后代积福。”
“天天烧香,我们做事忙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啊。”
“天天烧没时间,就初一、十五烧。过不久就是七月半鬼节,可以从七月初一开始去三公庙烧香烧纸,烧到七月十五,就把一年的香纸都烧了。祖宗得了香火,就会保佑子孙后代。”
“是哦。今年七月我也去烧香。奶奶到时候记得提醒我啊。”
“要得。我去的时候叫你一起。”马婆婆在泽朵家闲扯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看到孙子福娃回来,快到做饭的时间,便起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