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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孙清轩这一觉睡到大天亮,感觉神清目爽的,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哼着皮影戏调调跳下地,拿起洗脸盆子出了屋门,到厨房的水缸里打了盆清水,端着往回走,看见屋门大开,不觉一愣。紧走几步跨进门去,看见李玉强拄着木棍子站在炕沿前翻他的东西。

“李师兄,你在找什么?”

这一句问像个晴天霹雳,吓得李玉强浑身一震,忙转过身:“我……我……”

“李师兄,你有什么需要,言语一声,我会尽力满足你的。”孙清轩不解地看着他的尴尬样儿说。

李玉强恢复了正常神态,脸上挂了霜一样的冷漠,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孙清轩,孙清轩也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他转身走了,木棍子戳地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愣愣的孙清轩,望着他一侧歪一侧歪的背影出神。

李玉强究竟是怎么了?

孙清轩想不明白,摇了摇头,把手伸进冰凉的水中,慢吞吞地撩到脸上,那水一直凉到了心里,看来,祝寿演出后,自己必须离开云飞驴皮影戏班子。现在,要做的就是离萧柔姿远一点。主意已定,他的心里轻快起来,捧起一大把水扑到脸上,使劲地洗了几把,就抓起手巾擦脸。

“小哥哥,我娘叫你去吃饭。”

可能是刚才心思太重了,闻此声音,孙清轩还是吓了一跳,他看见萧柔姿的两条小辫子在肩上活泼地甩动着,脸儿白里透着粉红,手上有个深褐色的茶托盘。就笑道:“我知道了,马上到。”

“小哥哥,我爹说,吃完饭叫你去趟他的书房。”

“我知道了。”孙清轩说完,朝饭厅走去,他猛然看见一张脸就在前面不远的墙垛伸了出来,那双眼睛放射着恶毒的光。他的心里一惊,这不是李玉强吗?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萧柔姿紧跑着赶了上来,把手伸进他的臂弯,热烈而愉快地说:“小哥哥,一会儿,我去练功房听你唱戏。你唱得太好了,比我爹唱的都好。你的声音透亮,特别有穿透力呢。”

孙清轩将他的胳膊放直,另一只手拂去她热乎乎的带着情感体温的手,说:“柔姿,千万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萧柔姿不高兴了,噘起小嘴:“我不管。”

孙清轩大步走着,把她甩下了。她站在那里,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一闪身进了饭厅。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墙垛里的李玉强露出阴险的微笑。

饭厅里,萧云飞和家人以及徒弟们都到了,李二癞子和刘继先他们正在端饭。梅君端着一个托盘走出去,说:“你们赶紧吃饭,我去给强儿送饭。”

萧云飞:“叫他多吃点。”

梅君:“知道了。”

孙清轩吃着饭,寻思着,李玉强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排斥自己呢?这里的水究竟有多深呢?一定要小心了。

一大早起来,老爷子郭明森感觉很好,他在丫鬟香云的侍候下,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坐在太师椅子上,接过香云递给他的龙井茶,咂了一口,只觉一股清香溢满了屋子,那片片茶叶缓缓浮上水面然后慢慢沉下去,在青花瓷的茶碗中,肆无忌惮地舒展着懒洋洋的身躯,抿一口,香浓无比,他只觉神清气爽。这茶是大儿子郭金义孝敬他的,每年,儿子不管是否回来,都会给他带新茶来。今年,郭金义捎信说,爹的六十六大寿,想必用茶要多一些,他就找人捎回来几大包呢。儿子孝啊!郭明森得意地摇晃着红光满面的头,哼哼着皮影调子,拿过儿子在秋天捎来的西湖龙井茶罐子,那是当年新炒的茶。抓了一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真的芳香四溢,再看那茶,形状扁平挺直,大小长短匀齐,像一片片兰花瓣,其色泽嫩绿或翠绿,鲜艳有光,香气清高鲜爽,滋味甘甜。若将茶叶在玻璃杯中冲泡,则叶片嫩匀成朵,一旗一枪,交错相映,茶汤清碧,悦目动人。饮后顿感清香阵阵,令人赞不绝口!他听说,好茶是茶农用手指头做铲子,翻炒出来的。

郭老爷子喝着茶,品着味道,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宋代杜小山的诗歌: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老爷,你真有学问。”丫鬟香云边给他续水,边说。

“丫头,去,给自己倒一碗,尝尝,香着呢。”郭明森看着香云净如明月的脸庞说。

“老爷,你也太惯着下人了,香云是什么身份?她配喝这么好的茶吗?”艳梅扭着屁股走进来,阴阳怪气地说。近来,她越来越不满意郭明森了,这个死老头子怎么想的?越来越不把她当回事了。难道,这个死老头子要纳香云为四姨太?这是她绝不容许的事情!

“艳梅,你看你,和一个下人较什么真呀?她就是喝一口茶,又能咋的?”

艳梅立起眉毛,既娇嗔又威严地说:“老爷,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咱家的规矩,还不都是你定的?要是下人没个下人的样子,爬到主人的头上去了,我们怎么做人啊?”说完,看了一眼郭明森,见他闭着眼睛养神,拉下脸,坐到椅子上,冲着香云骂道:“没长眼睛吗?还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去烧水,老娘我要洗头。”

香云不生气,躬一下身,说:“是,三姨太,我去了。”

“叫啥三姨太呀?把三字给我去了!”艳梅怒火中烧地翻着白眼说。

香云没吭声,转身走出去。到了外屋,冲着门口呸了一口,小声嘀咕:“什么东西?土匪的妹子,也像土匪!你这一辈子都当不上太太!要不是看着老爷子的面子,我才不侍候你呢!”

“艳梅,你真得改一改你的臭脾气了,物极必反,下人也是人,你逼急了下人,他们也不买你的账。到时候,吃亏的是你!真是的。你呀!越来越不像话了。”

“老爷,我心情不好嘛。”艳梅上前搂住郭明森的脖子,撒起了娇。

“老爷,老爷。”郭三发子喊着一头闯了进来,看见三姨太正在老爷怀里扭动着身子,一下子退了出去。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低着头站在那里,等待着。

“什么事呀?发子,进来吧。”

“老爷子,恭喜你了。”郭三发子用眼角瞟了一眼扭着屁股站到旁边的三姨太,兴高采烈地说。一眼看见三姨太棉袍的后下摆掖在裤腰里,露出了红红的内裤,捂住嘴,吃吃地笑。笑得三姨太有点发毛,她前后地瞅着身上,不明白郭三发子在笑什么,又不好问,她蹙起了眉头,狠狠地瞪了郭三发子一眼,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一甩手中的丝绸巾子,扭着肥肥的屁股蛋子,走了出去。

“恭喜我什么?”郭明森顾不上问三发子笑什么,看见他鬼头鬼脸的样子,心里纳闷,什么喜事呢?

“大少爷回来了,带着家眷和仆人,已经从南京出发了好几天了。老爷,大少爷出去这么多年来,就回来过一次吧?”

“啊!我大儿子要回来了。哈哈……快!三发子,快到大少爷的院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太太,让她准备一下。”

“老爷,大少爷捎信来说,与他同时回来的,还有几个朋友,说是也要住在咱家。”

“什么朋友?政界还是商界的?”郭明森警觉地问三发子。

三发子贼眉鼠眼地瞧了瞧郭明森,低下声音说:“说是有两个日本朋友非要来给您祝寿,大少爷就答应了。”说完,眼珠骨碌碌地观察着郭明森的表情。

“小日本来做什么?我不欢迎他们!”郭明森腾地站起来,山羊胡子突然抖动起来,脸也变得通红,此刻,他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感觉全村人都在看着他,用手指指点点的,看,他出卖了祖宗!跟日本人勾结呢!越想越怒,一挥手,竟然把他身边的茶碗碰翻了,啪嚓一声,青花瓷茶碗掉在地上,粉身碎骨。香云慌忙进屋,问:“老爷,咋了?”

“没事,没事。”郭三发子挥了挥手,香云退了出去。

“老爷,大少爷有大少爷的道理嘛。”

“我不管他什么道理?我家不接待强盗。发子,我们不能引狼入室啊。”

“那咋办?现在,也来不及告诉大少爷了。”郭三发子在地中间转着磨磨。

“我连他也不让进这个家门,这个混账东西!”

他的声音像箭一样射出去,又被石头墙撞了回来,直射郭三发子的心脏,他趔趄了一下,眯着眼睛低下了头,心里却在打着鼓。你儿子领回来了,你说不接待就不接待了?瞧好吧。你不但得接待,而且,还不能怠慢。

“老爷,听说金义要回来了?”大太太弓着腰一步一地的进屋来,大太太陈慕贞上了年纪,近几年,基本上不与老爷子同房,感情上有些疏远,心灵上却是不离不弃,郭明森要做的大事,都与陈慕贞商量,陈慕贞也处处为老爷子着想,琴瑟和鸣,恐怕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夫妻。

“这个不孝的东西,他不回来倒也罢。”郭明森喘着粗气说。

“咋了?老爷,儿子回来,你不高兴吗?”陈慕贞不解地问。

“你说,这个兔崽子,他要把日本人带回家了,这哪是回来给我祝寿啊,这是成心要气死我呀!”

“老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骨。也许,金义有他的打算呢?”

“狗屁打算!他作为南京政府的要员,他不知道小日本的狼子野心吗?他要是卖国投敌了,我就宰了他!”

“老爷,我求你了,金义有十几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让着他,行吗?”

“唉!”郭明森叹了口气,伸手去拿茶杯,却抓了空,郭三发子见了,急急地叫道:“香云,快!给老爷倒茶。”陈慕贞抬眼看了一眼郭明森,他明显老了,那股子刚强劲仍在,这次寿宴恐怕不会太简单,恐怕会出事,老天爷啊!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吧。她在心里祈祷着。现在,老爷生儿子的气,她也很生气,儿大不由娘啊!等儿子回来,她一定要好好地训斥他。做人是要有原则的,不能忘了祖宗。

郭三发子不安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心里盘算着,若老爷不让大少爷进门怎么办,“老爷,萧老板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呀,他的大徒弟李玉强又摔断了腿,真是的。”

“啥?那我生日那天的演出咋办?”郭明森不高兴地说。

“老爷,您别着急。听说,这几天正排练呢。”

“这两个挑大梁的人都不行了,咋练啊。”

“老爷,说来也巧哇!我去找萧老板定戏的那个晚上,一出门,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前趴子,把我摔得呀!那叫一个疼!低头一看,是个人横躺在雪地上,快要冻死了。萧老板救了他,你别说,这回用上了。后来,听萧老板说,是个闯关东的男孩子,十六七岁吧。这个孩子,本事大了去了,竟然取代萧老板,把个皮影戏班子指挥得方是方、圆是圆的,把个萧老板乐得呀,都快不知道姓什么了。”

“发子,竟说些没用的话。就是说,戏,该演还是演,对吧?”

“对!对对!老爷圣明。老爷,您放心吧,戏排得好着呢。”郭三发子点头哈腰地说。

“瞅瞅你那样子,不会说点别的?净拣好听的说。”陈慕贞反感地说。

“我净说废话了,是吧,太太?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是狗放了个臭屁。”

陈慕贞的脸色变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摇了摇头,说:“老爷,我回屋了。你这里味道不好。”

郭明森也站起来,说:“晚上,我过去。”

郭三发子冲着陈慕贞做了个鬼脸,低声嘀咕了一句。郭明森瞅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端坐在大厅内,像一尊静静的佛。

萧云飞这几天非常高兴,心情好,嗓子也很快就好了,说不定演出的时候,他也能打个替场。最让他高兴的事,应该是发现了孙清轩这个皮影戏真正的传人,他聪颖,一点就透,比他那四个徒弟都好不知多少倍呢。明天就去郭府祝寿演出了,五出戏就是他不上场,也没有问题。

昨天中午,孙清轩找到他,把演出事宜安排都跟他一一地说了,连会出现什么问题,如何弥补都想得极其周密,关键是和他想到一起去了。他还是个没上过台的孩子啊。

一大早,萧云飞就起来了,坐在客厅的太师椅子上,喝着茶,哼着小曲,想着一些演出的细节,梅君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说:“云飞,等演出结束了,就把柔姿和强子的婚事定下来吧,免得夜长梦多。”

萧云飞一愣,说:“什么婚事?什么时候说过这门婚事?”

“看你,净装糊涂。柔姿十五岁了,人小鬼大,不赶紧把她的婚事定下来,出了事咋办?”

“据我所知,柔姿不爱李玉强,你干吗强扭呢?强扭的瓜不甜,我看你还是歇歇吧。闺女的婆家让她自己选。”

“一说这事,你就和我对着干。不行,柔姿的事,我说了算。”

“别介,你还是问问咱闺女愿不愿意吧。”

“师父,师娘,你们都在啊。”李玉强拄着一根木头棒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你来得正好,我……”梅君刚要说话,萧云飞打断了她,说:“梅君,你去看看吴妈的早餐做好了没有。”

“我……”梅君还要站下说什么,一看萧云飞的脸色,还是没有说出来。想了想,转身走了出去。

“玉强,有事?”萧云飞看着李玉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听到了刚才的谈话?听到也好,他该知道婚姻应该双方都有意才成这个道理。他看着他,又说:“腿还疼吗?”

“不是很疼,师父,我想参加排练,不行,演出时,我可以坐着唱啊。”

“你还是休息吧。戏已经排得差不多了,你年轻,以后机会有的是,好好养伤吧。不在这一时一事,是吧?”

李玉强听了这话很失望。他明知道师父是关心他,心里就是不是滋味。他转了转眼珠子,说:“那好吧。我也去排练场看看。这几天太闲了,很不得劲。”说着,站起身子,和萧云飞一起朝排练房走去。

排戏房里,乐器演奏声、高亢的唱戏声混成一片,孙清轩站在舞台的一角,对李二癞子说着什么,李二癞子一个劲地点头,比比画画地说着,那副劲头真恶心。你什么时候对你的大师兄这样过?李玉强压着心头的火气,脸上挂着笑,朝师弟们点头,大家围过来关心地问长问短的,李二癞子跑过来,说:“大师兄,你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这里有我们呢。”

“太闷了,再待下去,我就闷坏了。”

李乐师说:“兄弟,你总活动对腿伤不好。你还是回屋躺着吧,这里有我们大伙呢。你看孙先生带大家练得挺好的,明天演出不成问题了。你就放心吧。”

“嗯。让大家伙受累了。”李玉强嘴上这么说,心里这个恨啊!怎么就在这关键的时候摔断了腿?老天真不公啊!这么好的机会,让那个姓孙的小子捡了便宜。嘴上却说:“练吧,练吧,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他的眼光斜向孙清轩,只见他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说:“大师兄,你看大伙这样练可好?”

“好!好!有师父坐镇,好!”他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

“好!大家练起来,叫师父和大师兄看看,还有啥不足。”孙清轩说。

萧云飞一直没吱声,这会儿,他说:“清轩,再练一下《五峰会》吧。”

“好,萧先生。大家准备了,试演《五峰会》,李乐师,请你准备好乐队,二师兄、三师兄站到你们的位置上,准备!”

音乐响起,影中人物在音乐声中登场,孙清轩微启朱唇,张开皓齿,念了几句道白,然后唱道:

参议寇成归班立,

天子坐上吃一惊。

泗水表奏连连到,

……

说是反叛闹得凶

……

萧云飞听到这天籁般的唱腔,只觉入耳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像梅君手里的熨斗熨过似的,无一处不服帖,每个毛孔都畅快,只听他唱了十几句后,渐渐越唱越高,到了极高处,忽然抛出掐着嗓子的尖声,拔了个高,回环转折,几啾之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驰骋千回百转,顷刻之间,舒缓下来。他的眼前似有千百道五颜六色的火光,纵横散落。他激动得站起身,一边鼓掌一边喊:“好!唱得太好了。”其他人也轰然叫好,巴掌拍得如雷鸣。

李玉强歪头看了一眼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说:“师父,你把风头都给了这小子,他会砸了你的饭碗的。同行是冤家,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难道你忘了?”

萧柔姿悄悄进来,躲在门边偷偷地看着表演着的孙清轩,他手上耍着影人,嘴里念着道白唱着戏词,忙活得满头大汗,她有些心疼,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着他上下翻飞着手中的影人子,激情满怀地唱着角色的喜哀怒乐,他唱得很投入,全身心地唱着,拉动着支配影人动作的线,他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皮影艺人的素质,怪不得爹总夸他呢。她出神地看着他的表演和他的一举一动,眼睛里闪烁着爱恋的光芒。

李玉强站起身,说:“师父,戏排得很好,我真的高兴,那我回去了。”他的心里,正燃烧着嫉妒之火,这熊熊大火烧得他坐立不宁。他得走,如果再待下去,他会发疯,会爆炸。

“哦,你回去吧,好好躺着,不要着急。”萧云飞亲切地嘱咐他。

“我记住了,师父。”李玉强拄着手中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走了两步,他扫了一眼白色幕布的后面,见孙清轩还在唱,还在耍着手中的影人。他的黑眼睛里,陡然现出一种毒蛇似的光芒,它像冷酷的火焰一样燃烧着,仿佛含有无限的深仇大恨。在木棍戳地的咚咚声响里,侧歪着身子,一步一趔趄地走着,忽然,他打了个寒战,他看见了柔姿秀美的身影,看见了她痴痴地看着孙清轩的模样,像有个巨雷在他的心头轰然炸响,脸马上变成了银白色,眼睛也模糊了,额头显出悲哀、疑惑、嫉妒和仇恨,他攥了攥拳头,挺直了胸膛,微昂着头,走出了排练室。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柔姿躲在门的后面,这小丫头从那天拒绝他后,就躲着他。也好,我李玉强会叫你刮目相看的。

李玉强踏着积雪,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扔掉木棍子,一头栽在炕上,伸手拉过被子,蒙上脸,一行清泪流了下来。他的心仿佛着了火,烧得他快要爆炸了,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他哭着哭着,猛然坐起来,一个念头在心头滋生,他被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得四处撒眸,好像贼正在偷东西被人发现了一样惊恐,使不得,害人的事使不得!他颓然倒下去,双眼直瞪瞪地看着房顶高粱秸秆铺的天棚,他不教我好,我也不教他好!他又一次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柜子前,伸出手去,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看了看,然后,面露狰狞地放进了袍子兜里,咬牙切齿地说,无毒不丈夫,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东北的夜晚来得早,也就是下午五点钟吧,夜幕就降临了。吃晚饭时,孙清轩说:“趁这个机会跟大家说几句话。明天就是郭爷的寿诞了,第一个剧目就是《五峰会》,大家晚上再辛苦一点,我们再排一遍《五峰会》怎么样?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呵呵。”

“行啊,再排一遍,就会熟练一次,没问题。”李乐师首先响应。

萧云飞的嗓子好多了,他高高兴兴地说:“大伙就按孙先生说的,就排一遍《五峰会》。”

“对!反正吃完饭也没事,就排一遍吧。”刘继先积极响应,大家也七嘴八舌表示支持。

李玉强坐在角落里,喘息着不出声,脸色铁青,眼睛贼溜溜转着,含着一种恶毒和仇恨的光。柔姿张着小嘴,入迷地看着孙清轩,拍手叫完好,一转头,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一惊,大师兄怎么一脸的凶相?她似乎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事吗?她不敢确定,只是感到不安。她仿佛听到了那巨大的洪流在流水转为漩涡后继续不断的淙淙之声,有一股冷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可怕的气氛袭击着她,恐惧笼罩了她,她的周身打起了哆嗦。这时候,北风起,嗷嗷地在窗外号叫,树木被吹得簌簌地响,她清楚地听到大师兄说:“走!柔姿,去给大家倒杯水。”

夜色清晰而明亮,一个声音对柔姿说:“别去,别去。”另一个声音却大声说:“孙先生他们渴了,应该给他们倒杯水。”可怜的柔姿端着托盘,托盘的那杯水荡漾着,像是要溢出来了,她缓慢而谨慎地向前移动,朝正在休息的孙清轩走去,孙清轩接过杯子,刚要喝,就听李乐师说:“孙先生,你过来看看,我这四胡不知咋了。”

“好。拿来我看看。”孙清轩说完走到李乐师跟前,拿起胡琴看着:“没怎么啊?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不解,李乐师怎么也怪怪的?

“那咋拉不出正常的调子?”李乐师把头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

萧云飞走过来,看见柔姿端给孙清轩的那杯水,拿起来一饮而尽,他正渴着呢。

李玉强坐在角落里傻了,他呆在了那里:“师父啊!你咋喝了?”他的那颗心跳动得差不多把他的全身震荡起来了,他那张憔悴的脸,目瞪口呆,愕然地张大了嘴巴。他赶紧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刚到门口,就听见人们惊呼:“师父,你咋了?”他猛地一回头,看见萧云飞直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地揪着脖领子,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啊、啊”地出不来声。

孙清轩忙把萧云飞扶起来,说:“癞子,你把师父送回屋去。赶紧去找个郎中给师父看病。”

李二癞子转了几下眼珠子,把嘴巴凑到孙清轩的耳朵边上,小声说:“孙先生,师父是喝了刚才柔姿给你的水才这样的,那杯水有……”他不再说下去,观察着孙清轩的表情。

“什么?去,把那个杯子收起来,保存好。”孙清轩听了李二癞子的话,浑身一震。

“是。”李二癞子答应了一声,跑过去拿起那杯子,赶过去,和刘继先两个人扶着萧云飞回了屋子。

李玉强看着这一幕,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继而挺住了,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地回了他的屋子。屋子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点灯,摸黑躺倒在炕上,那火炕热乎乎的,那是师娘梅君刚给他烧的。自打他腿断了后,师娘就亲自过来给他烧炕,烟熏火燎的,师娘那么一个美人,每天晚上抱来一捆柴,坐在灶膛前,点燃柴火,他看见她眯着眼睛,把嘴儿对着灶膛里的小火苗,吹啊、吹啊地,直到旺燃。通红的灶火映照着她美丽的脸庞,他被她的美貌所打动,她的脸颊和下颏上的鲜明的酒靥,盛着依稀荡漾的笑意,她嘴唇上的曲线,传来她柔美的圆润的声音,她眼里的光辉有一种雍容和优雅,看着看着,那张脸变成了柔姿。是啊,柔姿把她母亲所有美的痕迹都流露在了她的脸上,他多么希望抚摸着她乌黑的卷发,看着她长着柔软的汗毛的小巧的嘴角上含有沉思的出了神的笑意,看着她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他的模样,那是使他心荡神摇的温柔的魅力。可是,姓孙的小子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变得似是而非,他挪动了一下断了的腿,愤恨地吁出了一口气。这炕好热啊!师娘,我对不起你。我害了师父!啊,我害了师父!师娘,我没想害我师父!没想!啊!啊!他抓住头发在炕上翻滚!师父的嗓子完了,这个驴皮影戏班子也就完了,连我自己也没饭吃了。我这是干了什么?我咋这么坏?我亲手毁了云飞驴皮影戏班子,罪孽啊!

他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拄着那根木棍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踩着没膝深的雪走着,他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脸上,热辣辣的。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五里河边,一屁股坐在河边的雪窝子里,几乎把整个世界都忘了,只有痛苦和悔恨两个字还在心中徘徊。“啊!”他大叫了一声,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天地白昼一样的亮堂。他哭着,我该咋办呢?许久,他探身冰冻的河面,他竟然在镜子一样的河里看见了自己,憔悴,痛苦,脸色惨白,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那河面上的影子就是我么?那高撑着的两根颧骨,在瘦削的鼻头两边,挂着红晕,两只大大的眼睛,廓落着忧郁的表情,满头乱发被风吹得乱草一样地飘摇,灰黄色的胡茬子落魄地朝嘴唇两边分开,喉结就像小拳头似的突出来,这不就是鬼的样子吗?我不就是鬼吗?亲手毁了戏班子!他啪啪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跪在那里,大喊:“师父!我对不起你!徒儿给你磕头了!”他跪着转动着身子,朝着萧家的方向,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躺倒在雪地上,把四肢摊开去。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墨蓝色的夜空。

“这是谁呀?在这里自省呢?”

李玉强被这一声话音惊得扑棱一下坐起了身子,惊叫一声:“谁?你是人是鬼?”

“我!李大师兄,郭三发子。咋?失意了?还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了?”

“我……谁做见不得人的事了?你的嘴咋这么损?”李玉强恢复了神态,梗起了脖子,不动声色地说。

“哈哈……明人不做暗事。我知道,你不服那个姓孙的小子,你害怕他夺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想害了他,不料却叫你师父误喝了那杯茶,小子,你把戏班子毁了!明明把人害了还假装在这里呜呜咽咽地哭!你小子这一副伪君子的丑态简直令人作呕!你不觉得你的灵魂恶毒、伪善、肮脏吗?”

“你胡说!你他妈找抽啊!”李玉强火了,郭三发子的话无疑击中了他的灵魂,那话呀,比刀子还锋利!他的额上冒出黑渗渗的汗珠子,你他妈的是人是鬼?他在心里说,他咋啥都知道啊?

“我胡说?那么,我们公堂上见,看我的胡说,县太爷信不信!”郭三发子那张三角脸,显出阴险、厉害、尖利的目光,刀子一样地盯着李玉强那张酱紫色的脸。

“别!别!郭爷!郭大爷,你千万别!”李玉强着急地说。转而,他跪在那里,说:“郭爷,我给你磕头了,我已经知道错了,您老饶了我。”他咣咣地磕着头,脸上的痘痘一个个地冒着热气,肌肉也在轻轻地颤抖,额角上细密的汗珠滚落着。

“哎!这就对了。起来,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呢?我郭三发子也不是非得把你送进监狱。”他说完,斜眼看着李玉强,“我可以放过你,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听我的。”他的眼中射出两道冷焰,傲慢地发出冷冷的光,像荒原里的磷火在闪烁。

李玉强低声下气地说:“郭爷,说吧,你叫我做什么?”他觉得他身上冷飕飕的,郭三发子的目光像两支冷箭插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上,一种令他丧失魂魄的感觉笼罩着他。他咬了咬牙,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伸手掏出手巾,揩了揩脸上的汗,站了起来,右手使劲地拄着那根木棍子,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木棍上,眼睛里射出同样冷冰的光,瞅着郭三发子,一副你能把我咋样的架势。

郭三发子冷眼看着李玉强,心里说:“小样,死猪不怕开水烫吗?你还了不起了?少在爷爷面前逞能,有你哭的时候。你算是让爷爷捏住小尾巴了,不信你不听我的。”两个人冷了半天的场,还是郭三发子说话了:“我说李玉强,爷叫你办的事,你务必得办好,不然,你知道有什么后果。”说完,小眼珠子贼溜溜地看着他。

“说吧。挺大个爷们怎么磨磨叽叽的?”李玉强站在雪地上,断了的腿隐隐作痛,眸横怨气,脸含无奈,皮黄嘴张地一副交给你了的表情。

“好哇!痛快!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李玉强,我要你把你师父萧云飞的一举一动报告给我。我要随时知道戏班子的情况。还有那个孙清轩的情况,你要报告。”

“郭爷,你也不唱戏,你要他们的情况干啥?”李玉强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这个你别管,你只负责报告他们的情况就行。”

“这个,我能做到。”李玉强心里不是滋味。我怎么好出卖师父?姓孙那小子的情况嘛,我倒是该说的。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肚里有了主意,我就报告姓孙那小子的事,师父的可以不报或少报。他深吸了一口气,嘴里就喷出一团热乎乎的气来,心里发着狠,老鸡巴根子,就陪你玩玩,有你帮着我收拾那姓孙的小子也不错。我可以借刀杀人了。“哈哈……”原野上回荡着他狂野的笑声。

郭三发子诡谲地看着他,一愣!这个人可比李二癞子狡猾得多,我不能像被李二癞子耍得像只冰陀螺似的,再被他玩了。他的肉鼻子耸了耸,瞪出眼珠子,白眼球上出现血丝,脸色死灰,一副惶惶不安、六神无主的样子,这种表情只一瞬,就过去了。他盯着李玉强,像要吃掉他,恶狠狠地说:“你想耍赖,我就把你送进县大牢,哼!你自己掂量轻重吧!”

李玉强一愣,随即,咧开嘴巴,说:“郭爷,我既然答应了,就会按您老的吩咐做,不信,您等着看吧。”说完,面露虚伪、冷酷,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甩开大步,走了。只是他刚迈出去的那条断腿,疼得他一咧嘴,他稳了稳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郭三发子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到了县大牢,恐怕,你的那条好腿也得断了!”

风在号叫,月亮隐到云层后面去了。郭三发子顿了一下脚,摸了一把流出来的清鼻涕,也顶着大北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五里河岸上,这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隐到了山的两边去了。

到了半夜了,萧家仍旧灯火辉煌,郎中刚走,他留下的那句话,如晴天霹雳,咔嚓一声响在梅君和柔姿的心里,惊得她俩目瞪口呆。随即,泪水就像决了堤的大凌河水,滔滔不息地流淌着。萧云飞倒是镇静,他摆摆手,沙哑着嗓子,对一直哭泣不已的女儿柔姿说,去,把戏班子所有的人都找来,我有话说。

柔姿扑通跪在他面前,低泣着说:“爹爹,我对不起你!”

“女儿,你并不知道,那杯子里有药啊,不必自责。站起来,我的嗓子坏了,我还可以做别的。生活还得照旧。我可以做导演啊。这是命!谁也抗拒不了的!别哭了,梅君,你和柔姿去把大伙叫来吧。”萧云飞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刚才,郎中说了,最好的结果是能说话,戏,肯定是不能唱了。

梅君拉起了柔姿,娘俩推开门,忽地一阵北风吹进来,吹得她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柔姿赶紧拉住娘,两个人互相依靠着走了出去。

孙清轩垂头走进萧云飞的房间,看见油灯忽明忽灭地忽闪着,像是一位快要断了气的老人不放心他的儿女们一样,灭了再亮,亮了又灭。他身后跟着戏班的所有人,都快哭了。

萧云飞看了看坐的坐、站的站的大伙,每一张脸都暗淡无光,在油灯下,显得忧心忡忡的。他喘息了一声,说:“刚才,郎中说了,我的嗓子,不能再唱戏了。这个戏班子不能没有班主,我想把它交给孙清轩,今后,孙先生就是云飞驴皮影戏班子的班主。孙先生,你……”

“不!不不!”孙清轩赶紧说:“萧先生,我来这里是找爹娘的。我没打算在这里住下来的。先生,不是你的嗓子哑了,不能出演,我恐怕已经走了。”

“你现在忍心丢下我、丢下这个戏班子一走了之吗?孩子,你在戏班子里同样可以找爹娘啊!我们经常出去演出,我想一定会找到他们的。”萧云飞干咳了两声,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他。

“这……”孙清轩不知说啥好了,他飞红了脸,局促不安地看着大伙。脸上挂着无奈和犹疑不决的神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小哥哥,你就留下来吧。这里需要你。”柔姿低声说。

“是呀!皮影戏班子需要你,大伙需要你呀!”李乐师说。

“李玉强呢?你过来,我有话说。”萧云飞东张西望的,没有看见李玉强,“强儿呢?你们没找他过来吗?”

“爹,我和娘去了他的屋子,他不在。”

“这么晚了,他去了哪里?”萧云飞焦急地问。

“师父,在孙先生的茶杯里下药的,就是他!他嫉妒孙先生,他想害的人是孙先生。这个可恶的家伙,害了人,就跑了?”李二癞子说。

“就是他干的!”李乐师说,“我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去了茶房。”

“大家都别说了,这件事还没搞清楚呢。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萧云飞咳了一声,惊奇和悲哀的表情复杂地出现在他的脸上:“孙先生,你可以留下来帮我吗?”

“好!我留下来。萧先生,我有个条件,云飞皮影戏班子的班主还是你做。我可以做主唱或者其他一切事情,只要是萧先生支配我做的。如果,我找到了爹娘,我随时可以走,这样可以吗?”

“这怎么能行呢?我是不能再唱了,这样,对你不公平。”萧云飞挣扎着起来。

“萧先生,戏班子还是你的,我不过是戏班子的一个成员。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做好你的助手。不然,我现在就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非常深透,射出来一种热烈的光,坚毅的脸上添了光彩。

“爹,你就答应小哥哥吧,只要他能留下来……”柔姿噘起小嘴,她脸色苍白,面部轮廓很美,眉宇间布满着忧郁的神情,好像有着无尽的痛苦和怨望。

“好吧。就这样吧。谢谢你,孙先生,答应留下来帮我。”萧云飞伸出手去,握住了孙清轩的手。

“好哇!这下可好了。”大家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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