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道长目送朱说在夕阳下跳跃着跑下石阶,捋着花白的胡须,面带微笑,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弟子摇头叹息:“唉!真是可惜了!”
司马道长转头望向他,不解地问:“可惜?如何可惜了?”
“朱说小小年纪,绝顶聪明,只可惜不是朱县令亲生的。”
道长捋着胡须问:“不是朱县令亲生的又怎样?”
年轻的弟子见道长目光澄澈,神色超然,便垂下眼睑,但仍然嚅嗫道:“朱说不是朱县令的亲生儿子,只怕他日后……”
道长抬眼望向山下浩渺的湖面:“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朱说见天色尚早,便放慢脚步,沿着湖岸逶迤而行。
夕阳下的洞庭湖,别有一番情致。微风轻拂,波光粼粼,落日的余晖在湖面洒上一层细碎的金子,闪闪烁烁。渔船三三两两地归来,给静谧的湖乡带来了一天的收获与喜悦。
朱说最喜欢这样的光景了,天色湖光相连,碧波万顷,鱼儿畅游,白鸥翩跹。他俯身掐了一根萱草,嗅着萱草新鲜而香甜的气息。
“朱说,放学还不回家,又看湖景了?”一个爽朗的声音自朱说身后响起。
朱说不用看就知道是谁,转身笑道:“水松哥,你回来了!今天捕的鱼儿多么?”
水松是朱说在湖边看风景时认识的捕鱼人。
水松边收渔网边回道:“只要风平浪静,每天捕的鱼都不相上下。洞庭湖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人不能太贪心,捕的鱼儿够咱过日子就很知足了。”
朱说敬佩地望着水松黝黑的脸膛,由衷地说:“水松哥,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懂感恩,不贪心。”
水松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憨厚地笑道:“我一个捕鱼的汉子,懂什么呀?哪像你,小小的年纪就读四书五经,还跟兴国观的司马道长学念经。”
朱说笑道:“水松哥,我跟司马道长学的是《易经》。”
“管它什么经,反正都是极高深的学问。”水松从鱼篓里抓出一条大青鱼递给朱说,“把这条鱼拿回家给你娘煮鱼汤喝吧。”
朱说忙跑开几步:“我娘不让我再拿你的鱼。”
水松把鱼扔进鱼篓,神情沮丧:“是啊!你是县令的儿子。县令家什么没有?怎会看得上我这小鱼小虾的?”
朱说走近水松,轻声道:“水松哥,我爹是县令,可我不是县令啊!我跟水松哥一样是普通人。我爹说,水松哥是善良、勤劳的好人,交朋友就要交水松哥这样的朋友。而且,你每天日晒雨淋,在风浪里讨生活,实属不易,我们不能总是白白地吃你捕的鱼。”
水松惊喜道:“你爹真是这么说的?”
朱说重重地点头:“我爹真是这么说的。”
“水松,天快黑了,还不回家,你娘该着急了。”一老者在远处喊。
水松扬声应着,又扭头叮嘱朱说:“你也快回家吧,不要让你娘担心!”
暮色四合,湖面上雾气渐起,湖水柔柔地拍打着堤岸,空气中流转着鱼草新鲜的腥味。
远远的,朱说就望见母亲在门前那株桂花树下向湖边张望。见母亲瘦削的身影,朱说的心一紧,加快了脚步。
谢夫人看着暮色中跑向自己的儿子,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但仍不免轻声道:“说儿,你又去湖边玩了?天黑了也不知回家!”
朱说牵了母亲的手往屋里走:“娘,你是不知道,黄昏的洞庭湖有多美!”
“洞庭湖再美,天色向晚,也该回家了。”谢夫人抬手指向屋后的竹林,归巢的鸟儿正叽叽喳喳,“你看,天黑了,鸟儿也知返巢的。”
“孩儿以后放学早早回家,不让娘担心!”
母子二人说着话,不觉已至中堂。
等候在堂前的侍女香草见他二人进门,迎上前道:“夫人,少爷回来了!”
谢夫人点头,又转身看看门外的天色:“你爹爹往日这个时候早已回家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朱说握着母亲的手,安慰道:“娘不必忧心,定是衙门里有事,爹爹一时走不开。”
正说着,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朱说眼尖,喜道:“娘,爹爹回来了!”
谢夫人回头看时,丈夫朱文翰正披着月色跨进院门。
朱文翰,淄州长山(今山东邹平长山镇)人氏,现任澧州安乡(今湖南省安乡县)县令。
安乡县虽是小郡,却倚山环水,风光旖旎,是洞庭湖畔一颗璀璨的明珠。安乡人勤劳善良,淳厚朴实,邻里相处和睦,待客如宾。
可就在今日,朱文翰一早来到衙门,便有兴盛珠宝行的老板刘长兴来报案。
朱文翰见他满头大汗,心急如焚的模样,便吩咐随从朱冲倒碗茶给他,温和道:“刘老板别着急,先喝口茶,有事慢慢道来。”
刘长兴说,他清晨刚刚起床,店里的伙计急匆匆来报,昨夜珠宝行被盗。震惊之下,也顾不得洗漱,忙随伙计来到店铺,果见店铺被洗劫一空,这才来县衙报案。
朱文翰面上虽镇静,心里着实吃惊不小,忙问:“刘老板,被盗的珠宝折合多少银两,你有数么?”
刘长兴神情沮丧:“大约五万两。最令人烦恼的是,城东赵员外给女儿定做的金银首饰也被盗走,过几日便是他女儿出嫁的好日子,这可怎么办呢?”双手抱着脑袋,唉声叹气。
朱文翰任安乡知县两年来,发生这样的大案还是头一遭。他的心情格外沉重,如果破不了此案,追不回被盗的珠宝,将如何向老百姓交代?当下,便带了捕头王顺与几名干练的捕快,随刘长兴来到他的兴盛珠宝行。
兴盛珠宝行位于闹市之中,左边是如意绸缎庄,右边是烟雨楼茶社,街对面是一字排开的惜今春胭脂铺、昨日东风酒楼、藏珍堂古玩店,还有一家五湖赌场。在安乡最负盛名的乐坊——倚霞阁,也在这条街上。
正是暮春时节,大街上人来人往,柳荫花树下的叫卖吆喝,茶坊酒肆中的丝竹管弦,人声嘈杂中显出一番融融之乐,哪里看得出昨夜发生了盗窃案。
朱文翰与捕头王顺细细察看了店铺,很明显,盗贼从后院翻墙进院,捅破窗纸,用迷香使守店伙计的睡眠更加深沉,然后撬门而入,盗走了店内金银珠宝。
王顺拓下几只比较完整的脚印:“大人,从众多的脚印与屋里的零乱来看,作案的绝非一人,尚有四五人之多。”朱文翰点头赞同。
回到县衙已是午饭时分,朱文翰召集众人,询问最近有没有听说绿林强盗打家劫舍之事。
王顺回道:“大人,绿林好汉掳掠百姓财物,以前倒是有过。可最近几年风调雨顺,收成尚好,百姓安居乐业。若真有打家劫舍的,还不早报到衙门里来了?”
朱文翰想想也是,便吩咐王顺带捕快四下去打探,尤其是到那乐坊、茶庄、酒楼去,也听听人们是如何议论此事的。
及至傍晚,王顺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谢夫人听了丈夫的述说,也只能陪着叹息。
说话间,香草早已点灯摆好饭菜,谢夫人道:“老爷先吃饭吧,案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如果不尽快把盗贼绳之以法,我将如何担得起父母官之名?百姓将如何安心过日子?今日下午,衙门里所有的捕快都出动了,仍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朱文翰扒了口饭,味同嚼蜡。
一家人都闷声不响,朱说突然道:“爹爹,孩儿有一妙计,可让盗贼自动现形。”
谢夫人轻斥道:“小孩子懂什么?你爹爹正烦恼呢,不许捣乱!”
朱家的长子朱谆与次子朱诚相视而笑,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朱文翰看着朱说澄澈的双眸,饶有兴致地说:“噢?你倒是说来听听。”
朱说见父亲许可,便起身绕到父亲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朱文翰听了,捋着胡须,面带笑容,频频点头:“说儿果然聪慧!好!就这么办!”
爷儿俩的神情,让谢夫人与朱谆、朱诚目瞪口呆。
第二天,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告示上说,兴盛珠宝行的刘老板只求好汉还了那颗祖传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至于其他的金银可以奉送。
告示贴出去后,朱文翰命王顺,只要是在茶楼酒肆打架斗殴的,一个不漏地抓回来,捕快们领命而去。
果然不出所料,午饭后,王顺来报,在城西一家小酒肆里抓到四个喝酒打架的壮汉。
朱文翰命把这四人关进牢房,待明日再审。
这四人原以为喝酒打架没多大的事儿,县老爷出来教化几句也就放了,并不以为意,哪承想关到天黑也无人过问,心里这才惶恐不安起来。
张三生得虎背熊腰的,坐在屋角,身子一动不动,声音却冷得令人生畏:“我再问一遍,你们当中,究竟是谁私自留下了那颗夜明珠?”
小个子狗剩摸着肿起的半边脸,凑近他:“三哥,小弟真没见那宝贝,你只问铁柱铁蛋俩兄弟有没有见过。”
铁蛋捂着眼睛骂道:“好一坨臭狗屎!你自己吃独食,反而栽赃给我兄弟。”
铁柱则扑上前要打狗剩,却听得牢门一声响,随即牢灯也亮起。
牢房霎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盯向栅栏外。
是牢卒送饭来了。
张三忙来到门边,满脸堆笑地问牢卒:“大哥,我兄弟几个不过是醉酒打闹,如何就关进大牢了?”
牢卒冷脸道:“如何就关进大牢了?你心里就没个谱?”
张三心里一沉,见牢卒要走,又问:“既是关进来了,县老爷如何不审案呢?”
牢卒头也不回:“你是急着去见阎王呀?等着罢!”
这四人听得心惊肉跳。
铁柱忍不住道:“三哥,难道事发了?不可能啊!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哪会这么快就被官府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张三等四人被带上大堂。
县令不拍惊堂木,衙役不喊“威武”,也无人叫他四人跪下,大堂上全不是往日审案时的肃穆气氛。
四人正疑惑间,却见县令背着双手,缓步踱到他们面前,明亮的双眸从四人面上扫过,最后停在狗剩面前。
狗剩见县令笑吟吟的,也嘿嘿傻笑。
县令突然喝道:“狗剩,前天夜里,在兴盛珠宝行盗得的夜明珠呢?是不是藏在你家地窖里?”
狗剩吓得跪在地上,哭喊道:“大人,小民冤枉啊!前儿夜里,小的把迷香吹进窗户后,就在门口望风啊!”
铁蛋忙扯着张三的衣袖:“三哥,夜明珠果然是他独占了。”又上前踢了狗剩一脚:“臭狗屎,肯定是我三人在柜台上收拾金银首饰时,你觅得夜明珠便起了私心,独吞了。”
张三想制止铁蛋,但已经来不及了。县令已稳步走向案前,惊堂木一拍,吓得他四人齐刷刷跪下。
“张三,你四人还不从实招来?”县令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张三心里恨恨地骂铁蛋、狗剩这两个没用的东西,还没经过堂棍子,就把做的案子说了出来,自己再死撑着也无益,便把前天夜间到兴盛珠宝行盗窃的经过一一招了。
原来,他四人是城南郊外张湾村的,在五湖赌场输了银子,回家时路过兴盛珠宝行,见高悬在门前的大红灯笼下,闪闪发光的招牌,便起了盗窃之心,竟然一举得手。
按说,盗了珠宝行,应该远走高飞,如何又回城里呢?张三自小闯荡江湖,自以为见多识广,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四人便又回到县城,钻进一家酒肆中喝酒,以便探听官府消息。见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告示,告示上说兴盛珠宝行的刘老板,只求好汉交还那颗祖传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其他的金银就算奉送了。
四人看了告示,便在酒肆中打了起来,后来稀里糊涂地就被关了县大牢。
张三一气说完,又有些迷惑:“县令大人,小民虽有些偷鸡摸狗的习惯,却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好汉做事好汉当,兴盛珠宝行确实是我四人盗的,但告示上说的夜明珠,小民真的没有见过。”
县令捋着胡须笑道:“若真有夜明珠,你四人还能站在这大堂之上?本县之所以说有夜明珠,是要引起你们之间的内讧,自动现形。”
朱文翰所用的,正是儿子朱说给他献的计谋,三天便破了这起案子。欣喜之余,心里认定朱说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因此,对他的教化比别的孩子更加严谨。
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也就是大宋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的这一年,朱文翰调任山东淄州长山县令。
淄州县南的长白山,因山巅常有白云缭绕而名长白。其山势峻拔,重峦叠嶂,遍布奇松怪石,又有“小泰山”之称。
长白山北面山麓的醴泉寺,相传于南北朝时期,由庄严法师所建。后来寺庙坍塌,至唐中宗时期,本寺僧人仁万重建寺院。因东山山岩间有泉水涓涓流出,清澈而甘甜,唐中宗赐名为“醴泉寺”。
朱说随父亲来到山东淄州,就寄宿在醴泉寺,拜住持为师,学习经史子集。
寺院每日的早课完毕,住持便给朱说讲授一个时辰,从经史子集中的儒学经典讲起。随后,朱说便自己读书,遇到不解的难题,第二天再请教住持师父。
醴泉寺是远近闻名的大佛寺,香火旺盛,每天香客络绎不绝,钟声悠悠,经声袅袅。
每逢寺院做大法事时,朱说就到寺院外的山上读书。有次意外地在东山及南山找到了几个小山洞,这些山洞冬暖夏凉,宛如石室,整洁幽静,正是读书的好去处。后来朱说常到山洞读书,有时一待就是一天,饿了,寻些野果充饥;渴了,喝口山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