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你弥留的二十四小时之中,我伏在你的床边,深深注视着你,你的口唇已不能活动,两眼已不能开启,却还时时看见你唇边升起悲苦的痉挛,眼角渗下微细的泪珠。你虽然不能说话,我知道你还是在惦念着我,惦念着你一生中交付给世间的唯一的人。是的,我已经活到中年,但我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而需人扶持的孩子。但是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了解我、原宥我、扶持我,永远当我是一个孩子。而现在,何处去寻第二个人呢?我已不得不被迫走入一个陌生的、无谅解的狰狞可怕的人群中,开始去经历完全孤零的生活了。
母亲,你久为病苦磨折,有时不忍见你病中惨痛的情况,我也曾暗暗祝祷,愿你早日解脱,但一旦你真的蜕然而去,我才明白死是比病更惨痛的。纵使你睡在床上也好,虽然我的力量不能使你有完备的医药,使你有充裕的甘旨,但我总还留余着一星希望,希望有一天你从我的手中得到片刻的安舒,补报我半生给你的忧患与辛劳,而现在连这一星希望也消失无余了。世间有比希望的消失更可悲痛的么?
然而更可悲的是我想到你的一生,你的受难的一生。你受尽旧社会压迫下一切女子所受的苦难,而你更为你自己的耿直和热情所苦。你这种耿直和热情是完全传授给我了,我这半生就正为着耿直和热情所苦,因此我最明白因耿直和热情所受的苦难。
当你十九岁嫁给我父亲的时候,父亲的结核症已到了相当的深度,除了在家庭中默默地操作,你始终为父亲的疾病忧劳。二十三年夫妇生活中没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再加大家庭中姑嫜严厉地压抑,妯娌的挑拨倾轧,更使你有置身无地的感觉。那时候我的外祖家正值式微,你在家中的地位因之低落。因为琐屑的纠葛有时几乎迫得你要舍生投河自尽,而你却为着怀着的孩子——就是我,默默地活下来,甚至不得不与母家断绝了多年的往还。
我记得在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你叫我穿了新衣,差佣妇陪我到一向尚有往还的从舅父家中,由从表姊陪我到外祖母的家里去。那时我才知道我有自己的嫡亲的外婆家。但你与母家相隔已快将十年了。看你一生纯笃的天性,以后与舅父辈真挚的友爱,对内侄男女亲切的关怀,就可以想象这近十年的隔别,对你是怎样的痛苦了。
我父亲在沪经商,有时因商务关系,远走北地,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中,你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守家中,养育儿女,担念远人。父亲很少回家,回家一次,仍和做客一般,匆匆即走了。有一个初秋,父亲刚刚动身出门,入夜天气骤变,飓风大作,你担心正在海轮上的父亲,彻夜不眠,含泪求神,并叫我同声祈祷。直过了五六天,接获家书,才得安心。有时父亲离沪远行,你便茫然如有所失,直待得到来信知道已回上海,才面有喜色。父亲又多病,二十余岁以后,半在病中生活,尤其到了冬令,支气管发炎,哮喘咳嗽,景象惨苦。你总是废寝忘食,日夜护侍,直到最后一次病倒上海,你仓皇奔视,看看势已垂危,彷徨无策,夜深无人,竟至割股以进,这到后来见了你的瘢痕才知道。而父亲终于不起。四十一岁的你,便开始了孤寂的孀居生涯。
在父亲客死之前数日,留在家里的弟弟,因照料疏失,染疫而亡。你往来奔波,遂亦感疫病倒,那时候我也得病垂危,与你同住在闸北公立医院中,不敢与你见面,因你还不知道父亲已死,而我则身穿丧服了。病后返乡,家中四岁的幼妹,忽又暴卒,与父弟之死,相去仅隔匝月。而在此不久之前,我的一位自幼罹癫迷病的姐姐,已逝世了。在一短时期中,一家人丧亡四口,一宅空空洞洞的房子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你的伤痛实非常人所能想象,日夜恸哭,时时昏厥。这时如没有留下奄奄弱息的我,你一定早随父亲于地下了。然而留余的我,又能给你以多少安慰呢。
母亲,在你孀居的二十四年之中,你又遭受痼疾与顽儿的两重苦难。我记得你第一次的卧疾,离今已三十三年。那时候正当祖母逝世,你也病倒床上,周身浮肿,无人顾视,口舌无味,胸头作恶,枕边常置醋一瓶,时时啜饮。我的伯母,你的大妯娌还在父亲面前恶意进谗,说你的病是故意假装出来的。父亲因母丧哀痛昏迷,竟然轻信。记得祖母治丧的时候,你扶病而起,走过父亲面前,双足战栗,摇摇欲倒,父亲竞怒目以足蹴你。时我尚在蒙龄,大为不平,挺身而前,护住了你,怒目视父,至今如在目前。
过了八九年,你又第二次大病,父亲不在家里,伯母迫我打开衣箱,给你拣取殓衣。我痛哭失声,双手战栗,不能动弹,坚谓你必不致死,而你果不死。但自经父死的丧乱,你的病根已深,几乎每年不间断地病倒,一病每至半载。你的病是肾脏炎,小便中有蛋白质,每病全身水肿,不能动弹,又常忌盐淡食,情况之苦,惨不忍言。平时偶有不舒,头目便浮肿起来。这样地延续到生命的终息,只有很短的一个时期,稍稍健康。
你的健康时期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健康,只因在我身上发生了事故,将全心全意灌注到我的身上,便把自己的疾病暂时忘却了。我在父亲死后,失掉了严厉的羁束,智识初长,思想骤变。起初为着盛旺的求知欲,不愿继承父亲的事业,弃商求学。接连着跟随时势的动荡,对政治社会问题,发生了剧烈的冲动,完全将家庭抛在脑后,投身在时代的激流中。你涕泣阻挡,全然无效,便只好暗暗祝祷时势的转变,使我可以完成志愿。但时势虽在剧变,离去你儿子的理想依然遥远。你担心我逼身的危险,也不顾家庭的力量已渐渐薄弱,毅然送我出国留学。出国回来,我不但依然不能对你有丝毫的安慰,反而因经济对家庭无所依赖,专心一志从事于社会活动去了。第一次,“一·二八”上海战事发生的时候,你冒着风雪与炮火从故乡出来寻找失踪的儿子,那时我正在闸北的战场上奔走,虽然听到了消息,竟害怕受感情的羁縻,避不见面,任你失望而归。
如是不相问闻地又经过了一年多,你自己一个人孤守家中,送妻子来和我同居,又恐我生活不能支持,暗地津贴我的妻子。漂泊已久的游子,开始体味家的温情,突然又发生了剧变,我陷入在恐怖的魔手中了。在阴暗的血腥味的房子里,我煎熬着自己的生命,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与死的威胁和卑劣的利诱相搏斗。在一切隔绝中你突然到来看我,与你同来的正是我的生命在他掌握中的人。你哭着对我说,只要我允许悔悟,便可以立刻跟你回去。一张纸,一支笔,一个痛哭催促的你,迫我在纸上写几行字,只要几行。我几次想拿起笔来,几次缩住了手。最后终于忍着创痛的心,坚决地拒绝了,看你痛哭而去。我对你又是多么的残忍啊。但在后来,你不但没有怨我,似乎反而隐隐地喜爱我的倔强。
在生命的边缘,经过了八个月的彷徨,我再被投入更暗更深的沉渊之中。死一般的岁月,跨着笨重的步子,慢慢地过去。母亲,你一次又一次地跑着几千里路,远远地来探望我。母亲,我不能忘记你第一次看见穿囚衣的儿子时脸上悲痛的抽搐,我不能忘记你问我刑期时声喉的战栗。那时候我所给你的,只有强颜微笑的空虚的安慰啊。
四年的岁月过去了,由于你始终不断地奔走营救,及党和人民的力量,我终于得战胜残酷的判决,重见天日。随着你同行归家的一天,也是你生平最快慰最幸福的一天。当我听人告诉我外边的形势时,我心中怆痛,悲愤欲绝,那时我告诉你:
“母亲,现在我是你的儿子了。”
但是母亲,你又岂料炮火远远地响起来,召去了你的孩子。你哭泣,你沉默,你婉劝硬阻,均阻碍不了我未死的雄心,我又匆匆抛弃了你,投奔万里去了。经过又一长期的奔驰,直到炮火迫我必须走得更远更久的时候,我才想起了你而鸟倦知返了。那时候,母亲,你们在故乡已不得安居,开始了避难的生活,而我还舍不得自己的事业,不愿回来看一看你,一直到你率领了一家老小,自己投奔出来,才尝味了二十多年所梦想不到的长期的团聚,而生活的迫难就可怕地到来了。在爱好舒逸的晚年中,我没有伴你好好地玩过一天,没有请你满足地吃过一顿。忙着我自己的工作,你爱走动亲友,我也任你颤巍巍地跳上拥挤的电车,晚上孤零零地回来,没曾陪伴过你一次。尤其当最小的孩子出生之后,因为妻的忙迫,你重新理起抛了几十年的针线,戴着远光镜,日夜给孙儿们缝制衣服。而你老年的物质欲望,不单我没有一件给你满足,你甚至总是顾惜我的担负,不肯向我启一回齿。现在我一一地都记起来了,我又何从补报呢?
母亲你对于外人也跟家人一般地热情忘我,常常不顾自己的能力,想对人有所帮助。因此在力不能及的时候反而招致他人的怨怼。你的胸头又没有丝毫的城府,将他人的假意当作真情,信任他人和信任自己一般,一旦偶然发觉他人的虚假,你的伤心是多么悲惨啊。在这样的伤残中,你悲哀地病倒了。接连着听见老家被人洗劫一空;这对你又加上了一重摧折,不管我如何慰解你,你总再也想不开来。从此眼看你老树一般渐渐枯萎下去,再见不到你蓬勃的气概了。又接连着因局势再度剧变,日本侵略军进入了上海的“孤岛”,老家所能津贴的能力已经枯竭,无法支持寓居的生活,一家人在混乱的旅途中狼狈而归。这又使你的身心更一度遭受多么剧烈的伤残。在旅行中途,一家人在旅馆停顿的时候,我见你从来未有的衰颓的神情,不管故乡已只有几小时的行程,原是那么急性的你,却再也提不起步子,要我多住了一天旅馆。回家不及二年之中,你的衰态只是一天比一天地显著。我只陪你到近城的亲戚家走了一次,从此喜欢走动的你便不能再踏出门口了,甚至连自己家中的楼上也没有去过一次。但是家中偶有事故,你便又振作起来,忘却了自己的衰弱。去年春间家中又一度遭劫,为了劫案一次次被日本宪兵传询,你都亲自扶杖而去。到了秋天伯父亡故的时候,你又一度振奋跑去帮助料理丧事,病苦霍然如失。你如何知道,相隔数月,你自己也就病倒,而且一病不起了。
这九个月的病榻生活,是多么的惨苦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疾病是这样惨苦的。从感冒引起支气管炎,你整夜咳嗽,任何医药都不能使痛苦稍稍轻松。去岁冬尽已入奄奄一息的状态,那时我在枕边陪伴着你,你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终尽,告诉我你一生的苦难,你又说你留下这一群儿孙虽死无憾。你又安慰我不要为你的后事忧急,丧葬的费用你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你的生命是坚韧的,一到春天你暂时地好了起来,到三月间变成剧烈的喘哮,彻夜不能安枕,伏在小木凳上,一声声发出惨厉的喘息,日夜不息。面孔又虚浮起来,周身发着疼痛。陪在床边看你受罪,恨不得以身相代。这样地又经过许久的变化,你渐渐能够起来了。因外间亲友的催促,不得已伴了你六个月之后,我又重新出外。谁知我一离开,你的病又转剧了,周身肿胀后又转成泄泻。家人几度惶急,想叫我回家,终于挨过了二月才打电报给我。当我仓皇归来的时候,见你还奄卧床上,默默地等待着我,我是多么安慰啊。十余年奔走无定,所担念的是老母多病,恐不及视其临终。而现在你终于得最后见我一面。但是经过泄泻之后,你已瘦得没有人形,两眼可怕的深大,胸腹完全陷落,四肢细如枯柴。你见了我突然号哭起来,我的泪也禁不住滴落下来。
日日夜夜地看你煎熬着生命的膏液,听你因久卧而遍身病楚的惨呼,更有什么方法从死神的手里夺回我的母亲呢。眼看着你燃尽生命之火,溘然撒手而去,完尽了六十四年悲苦的行程。
母亲,你的遗爱人人是多么深啊,连服侍你的佣妇,也哭得那么伤心,连我三岁的幼子,在你盖棺的时候,也大哭大闹地坚决不许别人将他的祖母放在棺内。而你对我的爱更是多么伟大啊。弟妹亡故而后,我和亲友恐你过于寂寞,苦苦劝你收养一个女孩子以慰晚境,你恐分了对我的爱,坚执不允。你在三年前将家务交给我的妻子以后,连自己所有积蓄也全部交出来贴补了家用,临终后检视你的遗物,除了几件旧衣以外,竟已一无私藏。年来因生计的困厄,我又熬贫不肯屈节,使一家享用,变得极度的刻苦。你也宁使含辛茹苦,永远原谅我高傲的脾气,从不跟他人一般,劝我稍稍低头。你一生所有较优的享用,直到饰终之物,都得自父亲的遗留,从我所得到的,却只有你一生中从未熬过的清贫。母亲,你为什么最后对我说一句话:
“我害了你了!”
是不是你以为我这二年来停止奔波,变心苦守,不愿离开家人,是为了你的衰老。但这并非是全部的原因。你是用不到为我歉仄的。只有我是真正地伤害了你,而且无可补救了。
虽然我相信一切世俗的仪式是虚妄的,但这些仪式可以宣泄我胸头的哀思,我便完全不反对妻和亲友们的铺张,一一守制如仪了。虽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相信一切神都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但因你平生笃信佛法,我便只有从你所信仰的释氏的教义中,找求我对你所能尽的怀忆。夏丏尊先生来信说:
“万一病真不起,能于佛声中安逝,亦孝道之大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