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
黑暗的一角
今天,和其他的每一天一样,是平凡而单调的一天。除了天上的云影,牢狱里总是缺少变化的。
黝黑的屋脊上,展开了一片灰蓝的天空;一个沉长的黑夜又过去了。站在铁的窗子前,做照例的晨操,两手紧紧握住窗上的铁杆子,掌心中沁入阵阵的冷意。是初夏时节了,但“西伯利亚”是永远阴寒的。光秃的院子,裸露着干黄的泥巴。灰的墙,灰的墙,满眼都是灰的墙,和墙头密密的窗子,每一个窗都好像张大了黑憧憧的口,好像在悲哭,也好像在吼叫。有时里边闪出一张白灰灰的面影:
“好么?”
远远的低低的声音,永远相同但永远带着无限的亲爱,冲破了严禁谈话的警戒线的见面礼。
从铁窗外边见到的囚人,是多么阴惨呀。忘记了自己也同样地囚锁在窗子内。回头望望窗内,立刻觉得这里也同样有着一个世界。狭窄的“号子”,住过了几时,便渐渐感到宽敞起来。从这边的墙角到那边的,一共可以跨小小的五步,这在我们是一个辽阔的广场,好像动物园铁笼子里的黑熊,尽够做悠闲的散步。
任现实是怎样的残酷,坚强的生之意志,也一样地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歌和欢笑。除了臭虫蚊子以及类似臭虫蚊子的人,凡是有生命的,不依赖别人的血液而生活的生物,都是我们亲爱的伴侣。“外役”的L去挑水的时候,挑来了一条小鱼和四个虾儿,养在床底下的面盆中,已经无灾无难地过了三个月,谢谢“天”,“抄号子”的时候也没有给抄去。它们是我们的伴侣,S和W一早晨蹲在地板上,尖着嘴儿观鱼,几乎整整地观了一小时。在他们的心中,正洋溢着生命的欢悦吧。只是光滑滑的珐琅面盆,冷刺刺的清水,纵使不时地得到一些饭米渣或馒头屑,鱼儿们的生活也实在枯燥。它们一天比一天地苍白起来了,而且好似变成了透明。
透明的不仅鱼,连人也在透明起来。咱们隔壁的H,他那苍白的脸像一张白纸,清清楚楚映出了红的和青的血脉。可是他的精神还那么好,一天到晚拿着铅笔头儿,在小本子上做读书摘记。
用功成了我们这里的风气,连对门那个剃头的Z,也给传染上了。他在吴佩孚底下当学兵,在上海码头上当小瘪三,当三光码子,以至跟北伐军爬武昌城,跟翁照垣守吴淞炮台,都没有机会识核桃那么大的一手把字,可是现在一会儿拉丁化,一会儿世界语,又要忙着写自叙传,又要忙着念哲学概论。在石板上写着粉笔大字,从对窗子隔弄堂向我们这边发问:
“老P,奥伏赫变是什么意思呀?”
“老W,经验论是什么东西啦?”
要用最简单最明白的句子,很快速地回答,又要不让弄堂里的看守听到。这个窗边哲学讲座的职务,实在比大学里的哲学讲师还难当。
学生们既然这样勤奋,先生自然更努力了。床底下是书,枕头边是书,手里是书,脑子里也是书,当人世的一切都被隔离的时候,只有书本做着始终不渝的伴侣。在这里,除了有人心心念念地每天只想弄些“老鬼”吸吸,其余的便只有在书本的世界中,找求生命的寄托。P捧着一本书在独白,好像在和书本吵嘴,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呵喝:
“这,这是什么话!”
“岂有此理,混蛋,混蛋!”
“笑话,简直笑话!”
一会儿赞叹起来:
“对了,对了,这句话才不错呢!”
接着,他唱了,他能够把欧化“硬译”的每句五六十字的文章,像秀才先生读《古文观止》一般,摇头晃脑唱出抑扬顿挫的调子。惹得旁边的人都哄笑了起来,但是他在我们这里是顶大人气,顶不惹笑的一个。
W是十十足足的孩子,虽然他快到三十岁了,胡子黑得像一块板刷,看起来却是一个用显微镜放大的孩子,而且那些胡子也好像是用墨画在那里的一般。他读书顶勤,常常连天晴下雨都不觉得。对他,书本子外的世界都“那有什么关系”,秋天的夹衣脱下了挂在墙上,一动不动地挂过了五个月,到第二年春天重新要用的时候,他就很顺手地摘下来穿在身上,连灰尘也不曾扑一下。
当银白色的太阳升过屋脊,晒进了我们的号子,我们便离开了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是我们的“工场”,“工场”里我们遇到昨天分别的Z。Z一开口就说:
“记得么,今天?”
我点头笑笑,但是我还没有决定,我实在没有什么可写的。这里的窗子外也是一个围绕着灰墙和铁窗的院子。零零落落的有一些绿丛,靠走路边栽着几丛红蔷薇,已在开始萎谢,花瓣狼藉在地上,却还吐着一阵阵的香味,吹送到我们窗口来。一个栽花的难友,在弓着腰扫花:
“拿了放在茶叶里多好!”一个说。
“填枕头倒很有意思!”另一个说。
“其实,又何必扫呢!”
在两个实用主义的希望以后,下了Z的诗意的结论。立刻来了一个实践家的看守,把留在枝头的残花,一朵也不剩地摘下来,放在衣袋里。大家只好抽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呆呆地观赏着对坐的Z,他俯着一个光光的脑袋在开始写了,这个脑袋是我们的一部活的百科词典,但今天我可不能从这里找到答案,我得在周围找一些别的材料。但这是多么狭小的一个角落呀,去年的今日和今年的今日,简直找不出什么分别,我眼睛中的面孔,也就是去年的几个。而且在我们这很特异的几个中,无论如何不能代表而且反映不出几百千人的一个共同的生活的。
忽然一阵响亮的铁链声打碎了我的沉思。窗子外几十个当外工的难友在出发去劳动了。他们大声喧嚷着,争夺着,把地上的长铁链,两个人一条,自动地束在自己的身上,掮起粗大的杠棒,很英勇地出发去了。为着生活的劳动的惨厉的影子,是多么深刻地刻在我们的心头,但是当劳动只是为了太阳和空气,抽去了其他物质的条件时,我们便看出近似的劳动的意义。望着他们紫酱色的脸,粗的胳臂和粗的腿。心里真多么地羡慕呀。甚至那些铁链子的声音,也失却了固有的阴森,而清朗可听了!
在院子的一角,我们开垦了小小的一方:T设计造了几行奇怪的畦唆,说是迷津。种了几本小小的草花不知到什么时候能开。闲下来,拿一个小锄头随便掏几下,再呆呆地望望蚂蚁搬蚯蚓,鼻子里闻着亲爱的土香,暂时地舒息了昏涨的头脑。
可是隔壁工场里的那位“司令官”,一看见我们走过去,便伏在窗口上问:
“密司L(他总是把密司忒叫成密司),有好消息没有呢?”
“没听到什么呀。”
“咦,不是说五月五日大赦么?”
“呣,快啦!”
“密司”L敷衍了一声,立刻就跑。说实在的,在许多人看来,政府当局无时无地不在准备大赦,而我们是消息最灵通的,不幸我们的消息既不灵通,而对大赦问题又无多大兴趣,便闹得穷于应付,L因此连小便都不敢出去了。我倒给L出了一个主意,叫他用纸条写“即日大赦”四个大字粘在背上,以便一面小便,一面不用开一声口就可以给人满意的答复。反正凡是“好消息”,人家总当真的,不必负欺骗的责任。
等太阳回家的时候,我们也就回“家”了。
“家”里,听着这个唱“失落在番邦”,瞧着那个打“八段锦”,电灯便马上来了,无情地映照着我们这个可怜的家。墙头上虽然涂了一层新灰,还清楚映出灰黑苍黄的斑点;半空里横着一条长绳,挂着一些没干透的袜子手帕和内衣裤,几只苍白的床,贴住了三边的墙,床角边堆着一些棉被、衣包、水瓶、面盆,门后边巍然屹立着一个大马桶。
在这样丑恶褴褛的四壁中,生长着庄严的热望和青春的美梦。
夜威武地君临着,远远地透到坚冷的高墙,透过黑暗,送来了儿童的歌笑、人语、犬吠和蛙鸣。
对床头的W又打起大声的鼾息来了。
“平安地睡吧,可怜的孩子,让我们永远有甜蜜的好梦,让我们欢乐明天!”
1936
深渊下的哭声
在满布结核菌的阴暗的狱房里,我们被强制地和整个社会隔绝着,只有一片小小的窗子,使我们看见树枝在墙边摇曳,清澄的天空中,浮游着一朵两朵的云影。也从这小窗子里,冲破了严重的警备,飞来一片两片热情的报告。我们从这些报告中知道敌人怎样的凶残,汉奸怎样的无耻,大好山河怎样一片片破碎,以及万万千千的战士,怎样以呼号和流血,防卫自己的祖国。也从这小窗子里,我们听见了鲁迅先生的去世。这是高尔基死去的四个月又一天。在这惊人的噩耗中,我们都暂时地怆然失神了。我们多么盼望这消息的不确,可是的的确确的,从我们辛苦获得的一幅报纸的剪报中,一块小小的钢板图中,看见了别了许久而现在已成为最后的先生的遗容。
在我们这个苦难的中国,因先生的死而蒙受的巨大的损失,决不下于高尔基之对于苏联。高尔基用他纵横辟易的健笔,从不间断地给自己的仇敌以致命的打击,给自己的伙伴以鼓励和警策,他和伊里支一起率领了一群新俄罗斯的战士,跋涉艰苦的道路,终于使俄罗斯的国土,成为新人类的光明的殿堂。鲁迅先生的事业,在这意义上和高尔基是完全一致的。他没有高尔基那样庞大的创作的卷帙,但是他在量上并不十分丰富的著作,在质上是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纪念碑。他给同时代的深刻巨大的影响,在国内,不,在全东方的历史上,是没有东西可以比拟的,今后我们全部的文学工作,都要从它出发,而且离开了它便不会有明天的生命。
他掘发了我们民族受难的灵魂,创造了文学上的不朽的典型,这种典型使他跻身于世界任何文学巨匠之列而毫无愧色,他不但在世界上代表了中国,而且他自己也将成为世界的。
他是伟大的文学家,他因此也是一个人类的战士,他用了他锐利的笔锋,毫不容赦地揭出了盘结在我们社会各阶层中的民族的脓疮,从“正人君子”到有些所谓“文艺青年”,也在他的笔底下显出了狰狞丑恶的形象。他又极其严厉地在自己的伙伴中,指出他们在工作上,他们时时刻刻所犯的错误,通过他的锐利的观察的眼,我们更清楚地认识敌人,更清楚地认识自己,他是我们时代的镜子。
他又用了他的锐利的笔锋,从无倦怠地和各式各种的敌人战斗,他对于不义的执拗的憎恨,他对威胁和利诱的坚决的拒绝,决不和仇敌妥协的精神,热爱真理、热爱大众,为了真理和大众,从来没有什么顾忌,甚至在久病的床上也不忘记日日地战斗,直至临终以前,他还签署了团结御侮争取言论自由的宣言,这种战斗者的风度,乃是处身于这苦难时代的每个青年人的模范。
在文艺阵线中他是筚路蓝缕的先驱者,他是英明果决的领导人,当桐城八股的秽气,充满在中国文坛中,当鸳鸯蝴蝶的市侩文学跋扈于出版市场上,当林琴南把狄更斯和柯南道尔混杂在一起的时候,第一个把西洋文学的清新的空气传送到中国来的是先生;第一个写了《狂人日记》《故乡》等作品展开了新文艺的大旌的,是先生。在《新青年》时期和先生一起挺身在时代前线的人们,一大半已经朽腐陈烂,化为时代之轮的障碍物了,只有先生却同比自己年轻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一起,永远不曾落过一步后。鲁迅,这两个字代替了一面文艺战线的大旌。当我们负创倒地,精力疲尽的时候,远远地望见了这面大旗的招展,便知道在敌人密集的炮火底下,我们自己的队伍在沉着奋战,而鼓起扶伤崛起的勇气,坚定了胜利的确信。
在实际的政治战阵中,先生绝不是纯粹的旁观者。当有人指先生为迷恋骑士时代的堂·吉诃德,有人断定“阿Q时代”已经死去的时候,先生早已是××会的热烈的维持者,对地下工作的意义先生从来不吝惜给予最高的评价。尤其对于血火中的新中国的创造,先生的关心是无限的。每次有人从那些遥远偏僻的战地中来,先生常常请来打听真实的情形,整几小时倾听着,不觉有丝毫的疲倦。有时要求讲的人画出详细的地图,有时叫旁边的人替他记录下来。我们很久就知道他要写一部用革命斗争作主题的专篇,乃终不能完成,真是多大的痛事。
对于许多被摧残的负伤的战士,也没有人更能如先生那样深切关顾的。柔石、殷夫、也频他们的血迹,留在先生的心里比谁都坚牢,这成了他自己的痛创,他时不忘用手指去抚触,甚至到最近还因为听到殷夫的遗诗可以出版,被卑劣者骗去了序文。常常有友人发生了急难,我们在惶急无助时,第一个想起的一个永远不会拒绝的援助者,便是先生。我们永远忘不了他给我们分担的忧急和从不吝惜的援助。记得有一次他突然问起我关于××的消息,这是相隔已经很久,在曾经去向他求助的人已经在记忆中淡去的事,我急切中不知怎样回答而感到羞愧。而这种深切的关念,又多么使我感动呀。这种关念当我自己也随着入狱以后,我是更痛切地感到了,在许多的友好已渐渐冷淡而且甚至是相忘的情境中,从先生那里传来的热切的慰问和先生所寄赠的书籍,时时使寒冷的狱房温暖,知道先生是和自己在一起,而感到自己所受精神和肉体的残伤是怎样的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