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邀到左边半间寝室兼书房的屋子里,然后到右房把一群正念书的小学生放了学,看他们一个个挟起蓝布书包欢喜跳跃而去,便回来向我道歉。我正在他案头默默翻阅牛皮纸封面的陈旧的《新青年》五卷合订本,立刻立起来再招呼他:
“你在教书吗?”
他又很窘苦地微笑了一下,支吾着说:“身体不好,待在家里没事情做……”
一个读《新青年》的蒙馆先生!我在心里惊了一下。原以为在这无声的小城里,我是唯一的带回了《新青年》的了。
我们的谈话从上海那位朋友开始,说到我们在上海合办的一个可以通邮借书的小小的图书馆。我才知道他正是这小图书馆热心的借书人。他告诉我,他要捐些书给图书馆,说着,就走到床边,在书架上,觅出蒙着尘灰的一大叠线装书,是同文版缩印的一部《东华录》和一部《续东华录》,一部明刊的《漱玉词》。
“你自己不要用吗?”
“不,我没用处,我打算再找些送去。”
“新出版的书能常常见到吗?”
“不,这里很难见到。”
“教书忙吗?还做点什么工作?”
他红了红脸说:“最近想搜集一些历代田租制度的材料。”
说着,就在桌上找出一本破旧的账簿似的册子,里边夹着很多小纸条,密密写满了秀丽整洁的小字。我翻了一翻,他嗫嚅着说:“这些都是从古史里摘下来的。”
“是很大的工程!”我随手看了几条,放下了。
这大概是我们初次会面的情形。以后他也到我家来过一次,又送来一大叠捐书,又从我的书架上借去几本新书。因为他是很沉默的人,每次只是很简单地答复我的问话,然后默默对着我,再没有话说了。于是,对坐了一会,就告辞了。我在家没有久留,和他的交谊也及此为止。只从邻人的嘴里,约略知道,他的四五个哥哥,大都是当银匠的,他最小,病在家里,教蒙馆度日,景况并不好。
从此,我没回家乡,一直到1927年北伐军到达浙江,军阀官僚的气焰,在民众勃兴的大风暴前暂时收敛。在上海,正是工人第三次暴动的前夜,整个城市笼罩在大恐怖中,我带着半避难的性质,回到家乡工作。原在军阀统治下不大得志的一些小绅士、讼师、小学教员之类,现在都变成了革命的官,我就被当作激烈的一派,工作在他们中间,而且接触到平素很难有机会接触的农民、盐民、铁路工人、手工业者、商店职员等。这时候,我第二次遇见朱亚之。他已停止了自己教蒙馆的生涯,在党的区部做宣传工作。
他对家乡各阶层社会情形比我熟悉得多,特别在下层群众中更多接近的机会,因此,我们的工作得到他不少的帮助,特别因为他的提示,使我对自己周围的人,在他们慷慨激昂的革命姿态的背面,发觉他们生活的另一形象:怎样奔走于税局长与商会长之门,怎样在尼姑庵内吃花酒,而时时警惕着。在我们所主持的职工、农民的斗争中,他也常常提供宝贵的情报和意见。我和他的友谊,因为工作的关系,非常迅速地增进起来。
有一次,他提议为一位七十年前农民暴动的领袖,做阐扬的工作。那是正当太平天国军到来之前,率领全县农民为反抗满清官僚地主发动武装斗争,而终于在残酷镇压下悲壮牺牲的无名英雄。为了这件事,我同他到这位英雄出生的村子去访问过唯一的遗族,侄媳,晋谒了英雄夫人的孤塬。——一整天旅行又把我和他的关系加深了一层,他特地把历年搜集的英雄事迹的材料送给了我。但我们准备工作还没有头绪,四·一五事变的风暴也吹袭到小城市来了。在一天比一天恶劣的形势中,我虽还能镇静自处,却也不能不感到身边的沉寂。我终于没被这沉寂所吞噬,完全是亚之的力量。
在危迫中,他和我的关系,愈来愈密切了。他几乎每天到我家来,我们也常常一同散步,到十里外一个小湖畔,做半天遨游。
终于,最后的警报到来了,我已不能不立刻离家。在漾漾细雨的火车站上,他把一顶黑雨伞低低掩住面孔,轻轻对我说:“你安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在反动的大恐怖时期,他一直艰苦地坚持在家乡。在年终,离县城数十里北乡饥饿的农民,发生了一次暴动。我这时已离开上海,在遥远的海外,从此失掉了和亚之的联系,只间接听到,他被捕,但立刻又脱逃了。详细情况直到他来上海才知道。那时他已无法在家乡潜伏,流浪到上海来了。
在法租界污秽的马路边,一家小小的烟纸店里我找到了他,颜色显得更加憔悴了。他在这家亲戚的小店里,帮着亲戚料理一些上门的顾客。见了我,马上带我走进店后暗弄内,走上喀吱喀吱响的楼梯,我的鼻子立刻闻到一阵焚马粪一样的气味。
“这里是一家燕子窝,吃红珠子的。”
他指了一下梯边的亭子间,亭子间的门半开着,可以望见满屋子的烟雾,烟雾中满排着床。床上地下都有人躺着吸烟,烟灯发出鬼火似的幽光。
他的寝处在三层阁楼,楼上两张双层床,他在一只床边低头坐下,便谈到家乡几年来的情形。
“你是怎样脱逃的?”我急着问他久蓄的疑问。
“那个……”他还照旧窘苦地笑了一笑。
“是王世和带了来的,在门口问,我一听知道不对,正打算从后门走,已经来不及了。二哥霸在门口,回说我不在家,只听来人一声呵斥,打我二哥一记耳光,就有人闯进来,把我捕住。因为二哥骗了他们,也一起被捕了。一副手铐,铐住了我们两个,带着就走。沿龙山过孙棣桥。王世和先去了,只剩一个侦探押在我们身后,离开有两三步……我慢慢地把被铐的手,缩起来转动,转动,因为我瘦,脱出来了。二哥说:‘你走吧,反正我没有关系。’我拔脚往山上跑。侦探要顾住二哥,又要追我,急着吹警笛、叫警察……我一直跑上山顶,翻到山后,警察已经兜上来了,我闪进一家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女人,我说:‘对不起,嫂嫂,我在那边打牌,警察来捉赌,让我躲一躲吧……’这样,我就躲过了……后来就到这儿来了。”
“生活好么?……有钱用没有?”
“不,钱没有用处……只是找人找得很苦……杨树浦,小沙渡,天天跑腿……”
从此一个短时期,他来和我一同为一个报纸工作。虽然他来上海不久,但很快就熟悉了工人区域的情形,供给这方面的新闻。每天傍晚我到报馆里,他从远远的市外,跑了新闻回来,帮着我改稿、校对,有时写短评,一直弄到很晚,就一同半带散步回家。
他的灰布长衫愈来愈褴褛了,鞋头露出了破洞,我从袋里摸出几块零钱,塞进他的手里。
“不要……我连电车也从来不坐,钱没用处。”
经我强迫,才勉强收下了。
但我们的报馆不久就受到打击,我和他也分开了,只偶然有见面的机会,随便谈到家乡和私人的生活。
有整整四年,我和外界的生活完全隔绝,自然也一点不知道亚之的消息。卢沟桥的炮声使我有机会回到隔绝十年的家乡。
家乡那些左右逢源的人们,以为时代又回复到1927年。我被许多崇奉的颜色和言辞,闹得昏头昏脑,躲在家里的小楼上,翻阅那些已堆了十年的破书,连大门也不敢出,忽然记起了亚之,我就独自悄悄去访问。当我过上海的时候已一度探访,有人说他在牢狱里,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还在家乡。为了证实最后的猜测,我又摸进那扇小小的墙门。
院子已经荒凉零落得很,当然再没有小学生念书的声音,有些屋里好像已经住进外人,当我问朱阿小的时候,都推说不知道。最后,不顾无人接应,我推进从前做蒙馆的那扇门里,走出一个矮小的中年妇人,回答我的询问。
“朱家是在这里,不过已经没有人,都死光了。”
“做银匠的呢?”
“做银匠的是我二哥,死了两年了。”
“我是来找阿小的,阿小在家吗?”
她迟疑地望了我好一回,忽然回答:
“他么,他不在啊……在上海。”
“我是刚从上海来的……上海的人说他在家里……”
她又支吾地说:
“真的……他不在家……”
我看她的神情似乎故意隐瞒,但我也只得失望而走……正要退出,忽然后间的门轻轻推开来,在室内的阴影中隐约看到一个像人样的瘦长的东西,慢慢地移动出来。我突然站住,这不是亚之吗?可他已完全变了样子了。
他没有穿上衣,上身完全是赤裸的,两条手臂好像两条木柴,一条垂在身边,一条弯曲着压在胸口。胸口每条肋骨都显明突露着,像科学馆陈列在玻璃橱中的骷髅,除了罩上一层蜡黄的皮。脸色也一样蜡黄的,更明显地显出骷髅的轮廓。颈后的脊骨似乎已无法支持这沉重的头颅,他的头向前斜斜屈倒,好像颈子里长了疮的人一样。只有一对显得更大更黑的眼,像两枚钉子似的钉在我脸上,表示他像丝缕似的生命还和人间联系着。我感到周身凝冻似的寒冷,几乎喘不过气来,看他举起右臂,扶着墙,摸到一只小床边坐下。
“你为什么病成这个样子啦?”
刺破沉寂的场面,我说出这样一句。
“病,第三期的肺痨……”他把低倒的头颅抬了一抬,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
“半年多了,是这样一副情形,怎么见得了人,又担心他的安全……”中年妇人替自己辩护刚才的欺瞒。
“我的姐姐……家里的人都没有了……”
他又蚊子叫似的告诉我。
“四个兄弟都死了,也没有后代,只剩下这样的一个,待在我这里。”她姐姐似乎打算倾诉胸头的愁苦,但我没给她搭腔,就问他在上海的情形。
他曾长时期在一个特别部门工作,当大恐怖的浪潮激荡汹涌的时期里,工作的主持者被捕而且立刻“转变”了,他一个个吸收去自己的“部下”。也属于他“部下”的亚之,没有追随主持者到南京去荣任官职,就只好悄悄逃回了家乡,就这么一直病到现在。他慢慢叙述着,又抬头向我严厉地一望:
“你怎么现在就出来了?”
我把详细情形告诉了他,又告诉了他大局的形势。
“打起来了?”他的眼里好像射出一道奇怪的光,立刻低下头去低声干咳了几下。
“看医生吗?”
“没有用的了,只好等日子。”他的姐姐从旁插嘴回答,“医生说,也不用吃药了,想吃就给他吃点,可是哪来的钱呢?”
“精神还好,大概还可以好起来的。”我说了。
他把头摇了摇,似乎想做一个窘苦的微笑。但是脸上的皮肤似乎已经僵硬,略略牵动了一下,没有笑成。
我刚刚离开人间阴森的地狱,脑子里还鲜明印记着地狱里的形象:长夜中四处凄然的咳声,从窗口走过病萎的行列,和用担架抬到太平间去的同伴。可这一切好像也不及眼前的悲惨。我再没有勇气用眼睛去望这个活人的骷髅,我也没有可以安慰他的话,我只能默默地坐了一会,从衣袋里拿出所有几张钞票,都塞在他的手里……
“买一点滋补的东西吃吃吧,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整整几天,失却了幽居中的宁静,焦躁地和亲友们商量,想找一个医生去看他。一个熟悉他家情形的人告诉我:“你替他着急是没有用的,他姐姐连饭也没给他吃饱呢……给他钱吗,也没有用,等你转身,就被没收了……”
但我的心总是平静不下来,几次想再去探望,总是失掉了勇气,迟疑不决。不多几天,卢沟桥的炮火已蔓延到上海,全国抗战的形势成熟了,遥想炮火的光焰,我又向异地流浪去了。朱亚之被委弃在角落里,煎熬着生命的滋膏,一天天干涸下去,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了。无疑地,他是像灯火一样消灭了。但在他临终的床上,他也许已听到了那最初的炮声,这中间也有他一份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炮声呀!
1941
记一个双十节
我过了三十七个双十节,只有一个到现在还在怀念不止的,是三年前,抗战刚胜利,宣布双十协定的那一个。
我跟浙东纵队离开自己的家乡,撤退北上,是九月二十一日从四明山中的上虞县城出发的,一路行军,十月一日渡过杭州湾海,到浦东的奉贤县城,休息了五天,六日清晨重新行军,渡过黄浦江,越过沪杭线,又冲过京杭公路,一口气步行了三十四小时,横跨奉贤、南汇、上海、松江、青浦五个县境,到达了离上海市二十三里的青浦县属的观音堂镇,休息了两天,后来又开到相距五里的重固镇去,就在重固过了这个可怀念的双十节。
观音堂和重固都是富庶的市镇,附近一带也都是丰沃的鱼米乡,秋风波荡四野的稻穗,一片金黄的大海,老百姓夹道迎接我们的队伍。这儿是淞沪支队的老根据地,使我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忘记了一路的疲劳和紧张。原来部队是根据协定,为了争取全国的和平民主而胜利撤退的,国民党却一心想在路上消灭我们,一路行军,头上总跟着大队的飞机,虽没投弹,却连黑夜也不肯放松,和我们分路走的几个支队,就在浙江瞰浦的海滩边遭遇了背信的截击,经过十八小时的冲杀,结果只是使队伍添上了几百名俘虏。这另外的一支队伍就在重固跟我们会师了,连同而来的,是在山西解决阎老西三万八千人的大胜仗,和双十协定正式公布的电讯。
整个重固镇都喜欢得疯狂了,老百姓准备以通宵提灯游行来庆祝国庆和欢迎我们。纵队的何司令员原是江抗的领导人,抗战前期就在这一带打游击,老百姓像家人一样地迎接他,走在路上,连小孩子也远远地喊着何司令,张着两臂向他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