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须夸。
——明 柳如是
自陈眉公的寿宴散后,陈子龙就住在徐孚远的南园,读书,查阅史料,做编辑《皇明经世文编》的准备。
徐孚远的南园,过去在松江是座很有名的园子,如今几易其主,疏于管理,几近荒芜。唯有梅楠楼上那蒙着灰尘、挂满蜘蛛网的雕梁画栋,还依稀记载着往日的繁华。楼角早已生锈的铁马檐铃,在南园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吟唱怀念着梅楠楼往日的富贵与风雅。
桃花阁上的桃花早已凋零,桃叶正疯长,桃花池的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几株梅树正挂满青青的梅子,一眼望去,便觉得满嘴酸涩。楼后的那片茂密的楠竹林颀长挺秀,苍翠葱茏。微风过处,龙吟细细,凤尾笙笙,一缕绿幽幽的凉意袭来,渗入心胸肺腑,让人觉得一如这修竹,干净清爽。
陈子龙来南园居住后,除了读书,就是与几社的同人商讨那本书的编辑。累了就到竹林转悠,或者蹲在桃花池边,看鱼儿抢食花瓣残叶。
这天午后,太阳被乌云遮住,天气闷热,树叶纹丝不动,桃花池里的鱼儿把头露出水面张合着嘴。陈子龙读了几页徐光启的《农政全书》,觉得困倦,便出了书房,从梅林转到竹林,刚刚在石凳上坐下,仆人来通报说有客来访,并递上名帖,陈子龙接过一看,笑道:“是辕文来了。”忙起身回到梅楠楼。
宋征舆,字辕文,出生于松江名门望族,才学不凡,与陈子龙、李雯共同创立了云间词派,并被称为“云间三子”。在几社文人中,宋征舆年龄最小,生得眉清目秀,似玉树临风,真可谓是风流潇洒,才华横溢。
此时,宋征舆正背了双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墙上的字画。陈子龙一进门就笑道:“辕文,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在忙什么呢?”
“我有什么可忙的?无聊得紧,今儿特来看望兄长,编书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罢,宋征舆坐了下来。
陈子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活泼的青年今天可是有点忧郁,莫不是有什么难以排遣的心事?又嘱咐仆人:“把前几天徐孚远送来的雨前茶泡来请宋公子品尝。”
谁知宋征舆并不领情,只听他懒懒地说:“凭你再好的茶,喝在我嘴里也是无味的。”
“编书的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只是你今天跟往日不同,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听听,看大哥能否帮你一把。”
陈子龙询问着,又恍然大悟似的说:“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这位翩翩公子钟情的哪位姑娘冷落你了。”说罢哈哈大笑。
宋征舆也笑了,略显孩子气的脸上,开心的时候,竟像溢满了灿烂的阳光,他有点难为情:“卧子兄,真的呢!我还真的喜欢上了一位姑娘。”
陈子龙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有点不相信:“凭你这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云间才子,居然有姑娘冷落于你?快告诉大哥,是哪位姑娘有眼不识金镶玉?我倒要看看她是何许人也。”
宋征舆脸上的笑容已收起,又布满了忧愁,他缓缓道:“你还记得陈眉公寿宴上那位跳舞的姑娘么?”
“跳舞的姑娘?苏州河边凌波楼的柳隐,陈眉公的关门弟子?”陈子龙回忆着,“难道你看上她了?”
宋征舆闷闷地:“自那日宴会上见到柳姑娘,小弟就被她超群的才华与清新脱俗的气质所迷倒,连日来茶饭不思,也无心做学问。”
陈子龙沉吟着:“要说这柳姑娘可真是不错的,容貌娟妍,才华飘逸。我也听说了她很清高,这在青楼女子来说是很难得的。只是这也不难啦,小弟你可是松江府不可多得的富家公子,文采精华不说,又生得丰神俊朗,你去苏州凌波楼,还怕她不接待你?”
宋征舆说:“我也这样想。可听人说,柳姑娘心气高傲,性情刚烈,怕是不待见我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
陈子龙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免叹道,这“情”之一字,真能愚人,有道是风月可无边,相思债难偿,这话再也没说错的。
他起身拍了拍宋征舆的肩膀:“过几日我正要去苏州办事,如果你肯移驾,大哥愿陪你去凌波楼见柳姑娘,以慰相思之苦。”
宋征舆听了,高兴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陈子龙的手:“卧子兄,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太好了,有兄长在,柳姑娘肯定会见小弟,小弟先谢谢卧子兄。”
夜幕下的河里泊着大大小小的画舫,画舫上的灯光,让江南水乡的夜色更加迷离。河水凝重幽深,灯光温暖暧昧。琴声、歌声、笑声是这夜色下河里流动的欢乐,汩汩桨声在风里诉说着河流南来北往的故事。
柳浪桥东头的凌波楼,是苏州河畔最独特的楼,楼头飞檐流苏,雕刻精致,仿佛一只凌波欲起的画舫。大门两边各挂一串大红灯笼。苏州河畔的夜是伴着大红灯笼的点燃一起来的,正是公子王孙骑马倚栏桥,满楼红袖招的时刻。
这当儿,一辆豪华马车骤然停在凌波楼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大胖子男人,满脸横肉,满肚肥肠,让人看了三日不食饭,三月不食肉。可就这么一个人,却有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让老鸨儿眉开眼笑。
大胖子一进门,就有人端茶让座唤妈妈,沈妈妈一见来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老远就挥着手里的丝绸帕子,拖声拖气地叫道:“哎哟,我的余大爷,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今儿是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
胖子坐在大堂中间的一张桌边,架起二郎腿,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这才开口说话:“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跑了趟云南,把苏杭的丝绸运过去,把那边的茶叶贩过来。”
沈妈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手边的钱褡子:“瞧你这样子,这趟定是赚得盆满钵满的了。”
“那可不,不然,拿什么来妈妈这儿消遣呢!”
胖子眯着一双色眼看着沈妈妈,压低声音说:“我一回苏州,就听朋友们说,你这凌波楼有位了不得的姑娘,不但长得好容貌,还能歌善舞,会酒宴行令。今晚大爷我就点她的牌,要她侍候。”
沈妈妈听了想了一会儿:“你说的可是柳如是?那可是我们凌波楼的头牌姑娘,她的身价可高了,你今晚点她侍候?那可说不准。”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那胖子的钱褡子一眼。
胖子听这话,把手边的钱褡子往桌子中间一推:“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还买不到她侍候一夜?”模样傲慢之极,似乎柳如是已经被他踩在脚下一般。
看这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沈妈妈的胖脸笑成一朵花,眼睛放着光,忙不迭地说:“好好好!今夜就遂了大爷的愿。”说完便扭着水桶般的腰,颠颠地上二楼来找柳如是。
刚到二楼柳如是的门前,就听见房间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沈妈妈敲敲门,叫道:“柳姑娘开门来。”
门开了,是鲜朵儿,鲜朵儿叫了声妈妈就侧身让沈妈妈进屋。正在窗下弹琴的柳如是见她进来,便停了手,起身问道:“妈妈有事么?”
“楼下来了位余大爷,点名要见你。”收了人家一堆银子的沈妈妈轻声的、带着讨好的口气:“我的好姑娘,你就见见吧!”
柳如是又坐下,扬起手指,准备拨琴弦,看也不看沈妈妈,淡淡地说:“你让他上楼来。”
沈妈妈如得了圣旨一般,扭着肥胖的身子咚咚地下楼去了。
胖子一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这哪是一个歌女的房间,分明是一间高贵的小姐闺房。柳如是专注地弹琴,香炉里香烟袅袅,琴声叮咚,说不出的清幽高雅。这位有钱的大爷看到这位凌波楼的头牌女子不施脂粉,不轻薄作态,娴静如姣花照水,先前那番以为有银子就能买她一夜的专横,早就扑通一声,掉进了窗外的河里,话也说不利索了。
只听他哆嗦地说:“姑娘艳名传遍江南,在下久慕姑娘芳姿,今日有幸,得见姑娘。”
听了这几句啰唆的话,柳如是停下了弹琴的手,再看眼前这人,忍不住失声一笑。
美人笑了,胖子放松了紧张的神经,心里不禁得意,以为自己刚刚说的话很有文采,便又接着说:“姑娘真是一笑倾城啊!”
一笑倾城的故事由来已久,用来赞美佳人也没错,只是柳如是觉得这胖男人一脸横肉,两眼色相,见了女人眼珠都要掉下来了,便又大笑起来。
胖子更得意了,心想,风流唐伯虎能让秋香三笑,我两句话就能博得美人两笑,看来我的才学也堪比风流才子唐伯虎了。今晚能一亲芳泽了,真是艳福非浅也。想到这儿,心里不免瘙痒起来,便忘了形,又奉承一句:“姑娘再笑倾国。”
没料到柳如是听了这第三句奉承,立刻收起了笑容,沉着脸走进内室拿出一把剪刀,当着胖子的面解开那一头乌黑如云的头发,“咔嚓”就剪下一缕头发来,扔在他怀里,冷脸道:“人家千金买一笑,你给了沈妈妈多少银子?这头发值你那银子了吧!”说罢又背转身叫道:“鲜朵儿送客!”
胖子刚刚还在心里甜滋滋地想着今夜如何消受这小美人儿,谁知柳如是这么快就变脸,让他那一脸的得意僵在那儿,半天作声不得。他气咻咻地来找沈妈妈。沈妈妈看他那张胖脸气成了猪肝色,边赔着小心,边又忙着找另外的姑娘。最后让那个善解风情,风骚妖娆的阿娇陪他一夜才算完事。
后来,鲜朵儿很小心地问:“姐姐,那胖子说的话不妥么?”
柳如是倚在窗前,看着夜色下迷离的河面:“一笑倾城倾国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春秋战国时期,周幽王为了博得美人的欢心,不惜点燃烽火而戏诸侯,结果亡了国。后来的文人都喜欢用这个成语来赞美佳人,那就是另外的意思了。汉乐府《北方有佳人》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柳如是回过头来看着鲜朵儿,继续说:“这胖子也是读过书的,用倾城倾国来赞美女人也不错,只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由来,我虽沦落在青楼,却也不愿做倾城误国的女人。”
鲜朵儿听了也不大懂,但看柳如是的为人和做派,心里不禁涌起几分敬意:“姐姐今日把沈妈妈气个好的,她退还胖男人银子,又赔不是,又心痛银子,又另找姑娘陪他。她坐在大堂里骂你呢,说被你气病了,晚饭也吃不下了。”
柳如是笑意盈盈:“她呀,银子就是她的命,失了银子岂不是要了她的命了,哪里还吃得下去饭。”
看鲜朵儿满是羡慕的眼神,便敛了笑容:“你可别看着这银子来得太容易,青楼上陪笑卖艺的生涯不是人过的日子,这碗饭你可千万别吃。”
鲜朵儿茫然地点头,柳如是说的却是肺腑之言:“我是孤女,被亲戚卖入青楼,蒙徐佛姨娘收养,学得一身技艺,也是为了糊口。你看来凌波楼的公子哥儿、达官贵人,他们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的?只拿我们这些人当玩物。要消遣时,便散些金银捧着我们。一旦厌了倦了,便弃我们如草芥一般。这世上没有人看得起我们的,都骂青楼女子为天下最下贱之人。”
“姐姐,你说的这些,我懂的,来凌波楼这些时日,我也看到一些事体。”
“你哪里知道这世道的艰辛?沦落风尘之人,飘忽如柳絮浮萍。夜夜笙歌,也掩不过曲终人散后的凄凉。你可别看我现在是绮罗绸缎穿满身,金银首饰插满头,过着风吹不着,雨洒不着的日子。到头来,也不知这一堆白骨何处埋,半缕孤魂何处飘。”说着,眼泪簌簌而落。
鲜朵儿忙用手绢帮她拭干眼泪:“姐姐,我记住你的话了。你别伤心了,你这样好的容貌,又有这样的好学问,不愁找不到一个好男人把你赎了去。”
柳如是正伤心,忽听得鲜朵儿说出这几句话,不禁扑哧一笑,用手指轻轻点着她的额头:“你这丫头,竟是人小鬼大呢。居然连这个也知道!”随即又长叹一声:“唉,会有谁能看重我这样的才学呢?我所学的东西,除了在凌波楼养活自己外,怕是再也没有用处了。更不要说好容貌,一个女子,再娟妍的容貌,也是要老的。岁月无情,红颜易老。若男人是以貌取人,也会以貌衰而弃之。千万不要凭什么好容貌,去取悦于人。”
鲜朵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