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萌神游地罗府，十殿阎王说阴律
小萌闲来无事在地府周围溜达，忽然被一阵阵的乐声吸引，循声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但见殿内花灯闪烁，古乐声声。奏的曲目是《阳春白雪》，随着音乐的起伏，几位姿色艳丽的女鬼翩翩的衣袂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有十多个鬼卒拿着洞箫在吹奏，洞箫和古乐发出的声音配合在一起弹，听起来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歌舞升平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原来今天是丰都大帝的圣诞，地府中的十殿阎王，都带着随从各路判官前来祝贺，前来祝贺的还有各路神仙，场面之宏大让人叹为观止，十殿阎王依序敬酒，杯盏之华丽，食物之丰厚，果品之鲜嫩，都非人间所有。
祝贺完毕后，一殿秦广王奏曰：“大王，现有一百三十名鬼魂生前作孽太多，善行较少，按照他们生前的修为，已分别接受果报。只是有一位鬼魂，尚未接到本府的勾帖，擅自做主轻生，违背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按律本应关押到饥饿牢和干渴牢中受苦。只是此鬼年纪尚轻，委实可怜，经考察她在世间所犯错误甚少，经询问方才得知，她芳龄十六，是未吃茶的闺中女儿，原本心地纯良，不幸被纨绔子弟引诱，始乱终遭遗弃。她怕父母知道怪罪，时时以泪洗面，无奈之中，终被数尺白绫缢死，似她这般情况可否投胎？”
丰都大帝曰：“阴间法律，已经数朝修缮，不可破例。但这又有违慈悲的法则，我看依此办理为妥，念她年纪尚轻，又没有过错，就减免她戌亥日重现死前扭曲的容颜，减免押她的魂魄重回自缢之地，减免她受悔恨的苦楚。但她不得享受鲜花果品纸帛的祭拜。这两件事已是法外开恩了，至于投胎要等被她牵连的人忘记痛苦时，再让门神把她押解到第一殿和第二殿酌情处理，看是否具备投胎的资质。”
这时，十殿的转轮王奏曰：“大王，已将每月汇集的投生鬼魂名单统计完毕，鬼魂共有五百八十七个，已通知第一殿秦广王了。根据我地府法律，根据他们在世的果报，已经按生前福报拟定投生方法了，已分为四类。胎生的二百七十个，已发放到四大洲中。出生为男子的有一百五十人，女子为一百二十人，卵生的有二百人，湿生的有一百人，已确定他们的福报，现已将名单交到孟婆神的醧忘台下，待他们饮尽醧忘汤后便可投胎。”
丰都大帝大喜，曰：“好，很好！尽快办好后，汇集受报情况递交丰都冥府备案。”
小萌听后寻思：原来这冥府也如人间一样，依法办事。不觉回顾冥府四周，她惊奇地发现这宫殿也和北京故宫的结构相同，有大大小小的廊坊多间，每间房都有判官官吏设案记事，颇像人间的办公场所。所有这些判官生前都是大善人，有着不菲的业绩，死后被丰都大帝选拔上来，在冥府管理查办轮回的重大事项，这里和人间一样有奖罚分明的制度，对于在冥府工作五年以上的官员有好的奖励，对徇私舞弊、失察、隐匿的判官，要降职和罢免。这和人间的反腐倡廉有异曲同工之妙。
醧忘台在六桥之外，孟婆婆此时正支着一口大锅熬制醧忘汤，猩红色的醧忘汤弥漫着氤氲的雾气，在空气中上下浮游。醧忘汤采集人间五味而成，由甘、苦、辛、酸、咸五味熬制而成。小萌讨好地对孟婆婆说，婆婆，我来替你扇扇子吧，您太累了，先歇息一下。孟婆婆爱怜地看了小萌一眼，说：“小萌，婆婆不累。你给这些鬼魂舀汤吧，每人一杯。”
小萌发现这些鬼魂的面部表情都不一样，有的鬼魂因为知道要投生到富贵之家，面露喜色主动来领杯，而有的鬼魂因为前生有忘不掉的因缘，磨磨蹭蹭的迟迟不来领杯。而有的鬼魂因为知道投生到贫穷之家去受苦，而面带悲戚，也不愿领杯。众鬼魂怀揣着各自的心事，被鬼卒押解着来到投生的必经之路——转劫处，通过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发往四大洲。路上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从外看，却亮如白昼，转轮王派鬼卒轮流看守，鬼魂要想逃逸简直比登天还难，鬼魂的进出都在其掌控之中。
在这些鬼魂中也有不能投身为人的鬼魂，多是在世时不奉养双亲的恶人，有五十多个鬼魂被牛头马面押着，他们多是被桃花枝抽打后，变成“渐”的鬼魂，此时他们的容颜已完全改变，将他们发往羊肠小道，投胎成为畜生。正是：
世前未种亏心蛊，焉惧来生投畜身？
善恶到头终得报，风花水月佑贤臣。
第二节 风云变幻君自来，玉匣长眠待时飞
诗曰：
三生石侧丹红立，情绕襄阳缘自来。
九转桥头新梦醒，西厢烛泪唤君徊。
随着一声啼哭，蝴蝶蹬破衣胞降生在苏州府尹薛庭家中，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她是薛家三代唯一的女子，过满月抓周是苏州城的风俗，同僚纷纷前来祝福，床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品。小蝴蝶不抓脂粉，只拣笔墨纸砚来抓。同僚纷纷喝彩说薛家将来恐怕要出个女驸马了，听了这话，薛庭捻着胡须哈哈大笑，暗想此女恐怕将来有读书的资质。
蝴蝶一天天地长大了，薛庭视为掌上明珠，和她的几个哥哥一样延师学堂。她的文才几个哥哥都比她不过，哥哥的扇面题诗多为蝴蝶所作，以至先生每每叹息，可惜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子定有一番作为。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之间蝴蝶已一十六岁，一时间杭州城的名门望族纷纷登门求婚，都被薛庭一一婉拒，薛庭是爱才惜才之人，想把蝴蝶许配给德艺双馨之人，加之蝴蝶精通文墨，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蝴蝶相帮，婚事就这样拖延下来。
端午佳节，蝴蝶与丫鬟珠儿上天竺寺进香，寺外香车宝辇，人流如织。蝴蝶在佛前拈香下拜，虔诚许愿，求得一签，曰：“风云变幻君自来，玉匣长眠待时飞。”蝴蝶看着此签的偈语不由呆了，暗道：“爹爹爱女之心胜过择婿，尚不知自己的姻缘落在何处。”每每临风感叹，对月伤怀。闺阁之事爹爹岂知？素闻天竺三生石有名，历代文人墨客多有题咏，今个且去一观。但见一块大石临溪而立，泉流其畔，唐《唐圆泽和尚》~唐泽的典故已剥蚀殆尽，唯有三生石三个大字依稀可辨。蝴蝶跪拜在三生石前企求自己的三生三世。
话说扬州有一秀才，姓方，名杰，年方二十一岁，生得仪表超群，气质文雅，兼之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原是旧家子弟，只因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了。他的才名在扬州城声名远播。薛庭素日仰慕方杰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封金百两聘方杰为幕宾，方杰正在潦倒之时，见薛庭赏识，欣然应之，写了回书，约定了日期，即日收拾行李准备觐见薛庭。
这天蝴蝶又在爹爹的府衙处理文书要件，看见方杰的回书倾慕之情油然而生，暗道：“此人内才过人，不知外才如何？可惜无缘相见。”故在方杰的回文后面续了一首诗，曰：三生雨叩姻缘脉，泪洒轮回若干年。回望楼台烟雨浓，痴男怨女两魂牵。
三日后，方杰觐见薛庭，薛庭把卫中文书笔札都交给方杰办理。方杰见回文后面附桃花信笺一张，且有留诗。心中纳罕，不由展笺细看，但见字迹娟秀，诗风脱俗，心下甚明是蝴蝶小姐所作，心中也有了七分爱慕。
中秋莅临，薛庭差人请方杰中秋赏月，那方杰也有此意，见薛府来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道：“拜上府尹，至期准赴。”因方杰对蝴蝶小姐有倾慕之心，欲借着中秋赏月时节邂逅蝴蝶。
且说蝴蝶在绣楼闲坐，正拿着个花样子在绣鸳鸯戏水，这时丫鬟珠儿道：“小姐，老爷和方幕宾在后花园赏月。这方杰胸藏珠玑，一连吟诵八首中秋即景诗，博得满堂喝彩。老爷现在兴致正浓，棋枰对弈，杀得是难解难分。小姐，可否过去瞧瞧？”说得蝴蝶心动，轻移莲步偷偷窥视方杰才貌，看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此生貌如潘安胜七分，内才外才百里挑一，今生若能与此生偕老，也不枉聪明一世。只是不知可有家眷？”又寻思道：怎奈这方杰箪瓢屡空，爹爹虽然爱才，料想绝不会同意，倘若错过此人，后日恐怕难寻这样才貌双全的才子。一连几日，蝴蝶茶饭不思，懒于插花。丫鬟珠儿见小姐眉峰紧锁，看出了小姐的心思，故对小姐道：“小姐何不去后花园荡秋千解闷？”
秋千越荡越高，这后花园与府衙只一墙之隔，平素蝴蝶去爹爹府衙都要从侧门出入。忽然听得墙外一青衣少年喝彩：好！慌得蝴蝶霞飞两靥，如惊弓之鸟急下秋千架。推着丫鬟珠儿的背，轻移莲步，冉冉而去。却原来这青衣正是方幕宾，中秋去薛府赏月，原本指望能和蝴蝶小姐见上一面，无奈薛府戒备甚严，一令女眷统统回避。今个批阅完书札后，一则出来散闷，二则也是希望出现奇迹，能窥见小姐花容。
香房坐定，蝴蝶小姐来回寻思，自在中秋见了那秀才，三魂走了两魂，茶饭不思，晨昏不识，一心只在那秀才身上。欲待与他见面，又有亏妇道，辜负了爹爹的养育之恩。欲待不见，已到及笄年龄，错过此人，空留遗恨。罢！罢！罢！我今主意一定，纵然终身奉萁帚也心甘。想毕，唤珠儿研墨修书一封，题七绝两笺：
其一
薛园有女一枝花，生自侯门将相家。
朗月推窗红袖暖，闲来无事独看花。
其二
殊眉颇晓琴书味，缱绻伊园伉俪人。
寄语蓝君巫雨帕，遣媒来府绘阳春。
大意是说让方杰邀同僚前往薛府提亲，方杰接信后回书一封，曰：三生石侧丹红立，情绕襄阳缘自来。九转桥头新梦醒，西厢烛泪唤君徊。
方杰遣媒提亲，被薛庭以蝴蝶年幼为名婉拒。这薛庭虽然亦重方杰才貌，但他骨子里门户之念甚重。加之方杰穷困潦倒，又无一官半职，这也是薛庭迂腐之处，才子岂容久居人下？阅遍古今，每一位才子的成长过程，哪一个不是从穷困潦倒到大富大贵？且说方杰被拒，心中甚是难过，给蝴蝶小姐修书一封，道：“目睹小姐芳容，小生寝食难安，薛府充当幕宾一职尚为一时权宜，其实志在功名，今春闱在即，皇帝广招贤达之士，意欲辞掉幕宾之职，上京赶考，临行之时望与小姐相会，以慰相思之苦。”
丫鬟珠儿买通园公文九今夜留门，这园公文九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酒，整日守着个园子正不耐烦，今儿个却喜丫鬟珠儿给的银子绰绰有余，喜滋滋地至那柳七巷去沽酒。蝴蝶小姐修书一封告知方杰，至晚到园中相会，以猫叫为号。方杰收到蝴蝶小姐的信，秉烛独坐，自思心事：只身孤苦，寄人篱下，虽有蝴蝶小姐赏识，但薛庭迂腐，拒绝婚事。如今只有上京赶考，取得功名，才能有望和蝴蝶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想一回叹一回，看看天色已晚，信步走至花园，只待猫叫就进园子。等了多时，并不见有猫叫的声音，至后半夜，梆，梆，梆，梆，梆，打更的声音传来，尚不见蝴蝶小姐前来，方才闷闷不乐回房。方杰暗道：“难道蝴蝶小姐失约？要不怎么一点消息也无？”辗转难眠，盘了一夜的肠子。索性起床在灯下修书一封：栏杆独倚聆猫语，更鼓频敲慰百家。人在楼兰思佳梦，几时俯鬓饮琼花？
却原来，那日蝴蝶的表姐绣嫣来家探望父母，父母要她相陪，至晚表姐留宿在蝴蝶闺房。故失约了。蝴蝶看了方杰的诗，改约后日在花园牡丹亭下相见，也唱和一首：几时俯鬓饮琼花，啼晓晨鸡浴暖霞。玉带蟒袍秦岭过，谁知旧驿幕宾家？蝴蝶小姐的诗诙谐幽默，方杰对蝴蝶小姐仰慕更深。
月光之下，牡丹亭下，方杰见到了蝴蝶小姐，连忙打恭迎接道：“小生一向仰慕小姐花容，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蝴蝶敛衽向前道：“妾观君非庸下之人，春闱在即，但得一举成名，须再度遣媒而来，料想爹爹不会拒绝。妾非君不嫁，永遂于飞之志。”方杰在月下把蝴蝶小姐细观，果然生得貌如西子胜三分，唇不涂而丹，面不敷而粉。更兼那三寸金莲在罗裙之下若隐若现，别有一番风流体态。方杰不由跪下道：“承蒙小姐不弃，愿就枕席之欢。”蝴蝶小姐正色道：“妾愿奉终身萁帚，岂在一时之欢？妾重先生文才，才效文君私会于君。望先生早日上路，蟾宫折桂，早日凯旋。珠儿，把包裹给先生。”又言：“包内有百金之资，袍服数件，京城甚远，望先生多多保重，妾从今之后翘盼先生佳音。”说完蝴蝶小姐荷袂飘飘，款款而去。方杰望着蝴蝶小姐的背影暗自嗟叹了一会儿，回房准备第二天起程。
话说方杰上京赶考，初时念着蝴蝶小姐，神思恍惚，书刚看两眼又放下，满脑子想的都是蝴蝶小姐，反复多次，暗道：“方杰呀方杰，小姐对你一往情深，你今如此岂能求取功名？”这方杰本是文曲星下降，书本上的点点学问本不放在心上，他只拣历年大比议论时政的文章来看，又拣历年新科状元的评论文章来看，挥手写下了洋洋洒洒二十万字，既有评论又有劝诫之语，真可谓妙笔生花，无人能及。
春榜发放是第一名，到得殿试，又取一甲，他的奏疏文章，皇帝看了龙颜大悦，道：“本朝出此才子，实乃我大明幸事。”朱笔钦定为翰林官，入选为文渊阁大学士。一时间鹿鸣宴杯觥交错，好不热闹。有礼部右侍郎刘鸿儒被方杰的才貌倾倒，向方杰道：“下官冒昧，敢问贤侄，可有妻室，老夫不揣，只有一女，芳年一十五岁，虽无才貌，颇有德容，贤侄倘不嫌弃，情愿侍奉左右。”方杰俯身道：“多谢老伯俯就，本不该有违，只是小生向日与苏州府尹薛庭之女有婚约在先，小生上京赶考，全凭小姐周全，不忍负了小姐，望老伯见谅。”刘鸿儒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愿女儿做小，只得作罢。
且说蝴蝶小姐，自方杰走后，照旧帮助爹爹处理卫中书札，闲来吟诗作赋，或是做点女红活计。一心只等着方杰来提亲。再说薛庭自拒绝方杰婚事后，看到方杰的辞呈，曾经有一丝后悔，也觉得以方杰之才，不会久居人下。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作罢。这日在府衙办公，看到各省科举的捷报名单已至，拿来细观，第一行登的是各省大比中，中在一甲的名单，忽然看到方杰的名字在一甲之中，且是皇上钦定的人选，以为看错，薛庭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果然是扬州方杰，不是方幕宾又会是何人？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懊恼不堪。在地上来回踱着方步，绕了一圈又一圈，暗道：“白白错过了此人，如果此时派人去提亲，羞于面子。更何况方杰今非昔比，是抢手的香饽饽，不言各省的名门淑女有多少，就是京城待字闺中的淑女又有多少。”想一回懊恼一回，怪自己当时把话说得太绝，现在纵然是想回转也难了。薛庭又一次拿起同年录，他纳闷地发现在各省中榜的进士婚配记录中，在方杰备案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定苏州府尹薛庭之女为妻，他有些纳罕，方杰提亲是真，回绝亦是真。这聘定之说又从何而来呢？不管怎么说，既然方杰认这门亲事就好办，薛庭的心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他哪里又知道这是蝴蝶小姐所为呢？
方杰赴过太液赐宴后，向礼部告假迎娶蝴蝶小姐。苏州城人山人海，人人争睹方翰林风采，旧日方幕宾为谁？无人提及，这也是世人庸俗之气在作祟，比如薛庭爱才而不能始终如一的惜才，差一点错过翁婿之缘，若不是蝴蝶小姐捐赠银两，又焉有回旋余地。若不是蝴蝶小姐慧眼识人，又岂有方翰林的今天。可见蝴蝶小姐重情，方翰林重义，生死恩情，都是前缘夙债。
这夜月明如昼，两人想起花园相送之事，双双嗟叹，蝴蝶小姐又吟诗两句：“昔年牡丹花正艳，廊下相别祈来年。”方翰林唱和：“落魄之时逢君援，蟒袍加身赋墨兰。”花烛之下，凤冠霞帔，蟒袍玉带，一片祥和之气，这正是：
郎才女貌度华年，蝴蝶相随赴文渊。
昔日月下惜别离，笙歌一曲到晚年。
三生见证多少事，亭下华蕊绣丹颜。
第三节 前生为蝶报君恩，两世饱学报朝廷
诗曰：
十里茱萸推旧景，前缘难忘宿今生。
休书两世中辕佐，往事平舒心梦清。
正德年间，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天下广招秀女，充实掖庭。由户部主持，广选秀女。一时间杭州城人心慌乱，一时间嫁娶之风盛行。
话说杭州城有一秀才陈俊卿，满腹文章，才过子建，有七步成诗之才。可叹家道消乏，就在西湖附近处馆，早出晚归，勉强糊口，年过二九尚未娶亲。因与灵隐寺方丈妙善友善，就借宿在法镜寺隔壁的厢房里，闲来与方丈妙善吟诗作赋，修禅布道，准备来年大比。这妙善是位得道高僧，看陈俊卿一表人才，学富五车，不仅诗词俱佳，禅宗悟道也和他不谋而合，相待甚厚，时常周济一二。
时值夏日，杭州西湖荷莲争相绽放，姹紫嫣红。盛况空前。陈俊卿泛舟湖上。这西湖青山翠树，亭阁塔宇，烟云流泻；小桥碧波，逐波瘦舟，景色宜人。宋时苏东坡所筑苏堤，蜿蜒数十里，堤上鲜花烂漫，煞是好看，孤山路畔，横接两道石桥。东临断桥，西接西灵桥。迎西而望，天竺峰雾锁烟云，塔林流泻。把个西湖衬得美轮美奂，陈俊卿诗兴大发，吟诗一首：“毕竟西湖七月里，雾锁楼台烟雨中。回望天竺塔林立，断桥寻梦雨朦胧。”俊卿的吟咏声惊动了官船上的一位小姐。因天气闷热，这位小姐到舱门前观荷，只见舱门珠帘儿半卷，帘下立着十六七岁一个美貌女子，俨然海棠花一枝，带露凝霜，眼含秋水。背后又侍立三四个绝色的丫鬟。那小姐看见俊卿风雅，似有眷顾之意，频频注目，一个在舱中，一个在艄上，相隔不多，四目相视，两情甚浓。少顷，官船去了，俊卿方才持橹而返，心下思忖道：“不知是谁家小姐，若娶这位小姐为妻，也不枉我俊卿一世才名。”原来这官员姓刘名子文，祖籍福州人氏，乃苏州府尹，是年七月间，任职期满，升任福建巡抚，带领家眷前去赴任。因平素最喜夏日里那接天莲碧的荷花，一路赏玩而去。
这小姐姓刘名妙常，自那日见了陈俊卿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暗道：“这秀才也不知姓甚名谁？此去福州相隔路远，料无再会之期了。”七月府城正是酷暑难耐，加之心中愁闷，刘小姐病在舱中，夫人愁苦不堪，要请医医治，无奈又在江湖行驶当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处去请，只能寻岸停泊。一日到武林门地界，吩咐水手缓行两日，为小姐治病。一面派人上岸遍访名医，一面在佛前祷告。须臾，请下一位中年太医，刘巡抚迎至舱内，叙礼看座。那太医晓得是位巡抚，不敢轻慢。茶毕，问了些病情，然后到后舱诊脉。诊脉过后乃到中舱叙话。原来小姐得的是暑热之症，差人按方配药，小火煎起，一日两顿送与小姐煎服。看看敕牌日期将到，路上不敢耽搁，怕误了期限上司怪罪。与夫人商量只能按方配制诸多药材，一路吃去。等到福州再请名医，这也是权宜之计。
俊卿自见了那刘小姐，立意已定，无论如何，今生定要娶个绝色的官家小姐为妻。每日早晨起来就在白衣大士前焚香礼拜，倾诉心事，寒暑不阻。不知不觉已到来年七月，俊卿旧地重游，但见苏堤碧荷满园，踏青的游人络绎不绝，三五一群携酒而来，俊卿不觉黯然伤神，景色依旧，不见昔日戴花人，无情无趣怏怏而回。刚要进法镜寺庙侧门，感觉后面有人拉拽衣袖，回头一看，原来是法镜寺隔壁的赵员外，此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四方人士多凭他周济一二，在苏杭一带颇有贤名。对着俊卿就施礼，说道：“老夫冒昧，如今朝廷广选秀女，户部已选到府城，昨天接到户部通知十日之内须把名单递交。老夫家下有一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不弃，愿侍奉左右。”说罢，也不管俊卿同意不同意，摸出吉帖，硬往俊卿袖中乱塞。俊卿道：“员外休得取笑，我一介寒儒，衣食尚难保，又怎能消受得令爱？”员外皱着眉头道：“官人莫要推辞，如今风声甚紧，若略迟些唯恐就点了去，京城一去，隔绝万里，料无再会之期，望官人成全。”说罢就要跪下去。俊卿欲待不答应吧，员外就要跪下去，欲待答应吧，不是心中爱慕人。左右为难。又寻思：“前路茫茫，虽然爱慕那小姐，料也难成。暂且答应这门亲事。”想罢一把扶起老员外道：“小生囊中羞涩，只有三四十金，聘下令爱，也不能即刻成婚。”员外道：“不妨！不妨，朝廷有令凡有媒妁之言的不在入选范围。贤侄只需先行谢吉之礼，待风声过后再做亲不迟。”俊卿道：“这样也好，容在下酬措银两，即日再行谢吉之礼。”员外道：“只可速行为好。”俊卿道：“小生这就去准备。”
回到法镜寺，俊卿告知妙善，已聘定赵员外之女为妻，只因囊中羞涩，尚缺十两难行谢吉之礼，妙善捻须大笑，口占一偈：“百年因缘难拆分，幻来幻去是前身，月老赤绳是连环，秦晋之好是今生。”并揶揄俊卿道：“不足之金可以补足，但有条件，异日高中须以一还百。”俊卿道：“但得蟒袍加身，千金修缮庙宇，如何？”妙善道：“佛前不可打诳语，只是不要失信为好。”俊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焉能在佛前失信。”妙善大喜，道：“异日还望秀才多多周全。”俊卿道：“好。”妙善取出封银，俊卿拿去下聘暂且不表。原来妙善乃旷世古佛，已打卦算出俊卿即方翰林，妙常即蝴蝶小姐，可见姻缘自有分定，五百年前的夫妻已被月老打上烙印，一根红线系成连环扣，谁又能拆散得开呢？
且说刘府到得福建，家眷安排妥帖，小姐的病也好了。一日接到小舅赵员外的书信，告知姐夫已给刘小姐聘定一门亲事，福建待选不用发愁，一切安好勿念。
原来这赵员外和刘夫人是一母同胞兄妹，因刘夫人怜兄长赵员外无儿无女，自小就把这妙常小姐过继给员外了，妙常从小就在两家走动，加之生得乖巧伶俐，虽过继母舅家，刘子文夫妻甚是疼爱。因家中迁徙福建，以后相会无多，刘夫人不舍就把妙常带在身边。
却说刘小姐听说那边已定下什么陈家，心中郁闷，又不好在人面前露出形迹。自怨自艾，只叹自己命薄，也不知这陈家是什么样人家。无人处独自落泪。刘小姐有一贴身丫鬟叫媚儿，自小就服侍小姐，生得乖巧伶俐，最得小姐赏识。小姐的心思她最清楚，看见小姐伤心，媚儿宽慰小姐道：“姻缘自有分定，固然西湖那秀才才貌双全，但路途遥远，无从打探，再说一面之缘岂能成就终身大事。平素赵老爷最是疼爱小姐，焉知定的亲事不是最好的。如今小姐且耐心等待，不要自寻烦恼，让这边的老爷太太看出来，岂不心寒？”小姐拭泪道：“唉！媚儿说得是，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小姐伤心暂且不表。
再说陈俊卿，眼看秋闱日期将近，告别方丈妙善上京赶考。三场下来甚是得意。到得公榜，果然金榜题名，传一甲，皇帝赐御酒，宫花若干。授东宫侍讲之职。一时间春风得意，宴席不断，甚是劳累。睡至三更，只见一位小姐袅袅婷婷而来，对俊卿道个万福，道：“妾与君是宿世前缘，不日将与君重叙百年姻缘，望君莫负佳期。”说罢，小姐冉冉而去。俊卿追至门旁，不想失脚跌于门前，良久方醒。俊卿不觉大惊，怪哉，何来此梦？思梦中小姐音容，分明是苏堤所见之小姐。暗道：难道与那小姐有重会之期，故先托梦与我。思绪良久不定，待到天明，告假领银回苏完婚。
刚进法镜寺大门，方丈妙善率众出迎。妙善以手扶卿，道：“状元荣归故里，小寺蓬荜生辉，昔日戏语可望践行否？”俊卿大笑：“昔日戏语不日实现。”待禅房坐定，俊卿拈香下拜。院公上茶毕，俊卿说起梦中之事，望妙善破译谜底，妙善又出一偈语道：“待到柳暗花明时，洞房花烛忆旧时。”并揶揄俊卿道：“状元郎天姿聪慧，日后自明，老衲岂可泄露天机？”俊卿笑道：“奇奇巧巧镜中迷，分分合合自有定。”此时俊卿已悟透机峰。
花烛之夜，俊卿把那刘小姐细观，果是西湖所见之人。但见刘小姐肤如凝脂，眼横秋水，越看越媚。至此方才明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是空穴来风。那刘小姐看这状元郎果是西湖摇橹之人，却可笑几番为他生病延医，愁眉不展，却不知绕来绕去费尽周折，终成正果，始信好事多磨，姻缘自有分定之说。
第四节 月老闲时系红线，还山借宿杭州园
诗曰：
一弦笙曲七音醉，五彩云舒百鹤翔。
月老闲时裁画柳，秦台犹忆史箫郎。
且说玉皇大帝封过百官，尚有一个职位空缺，就是缺少一位掌管人间司事的婚姻之神。玉皇大帝对位列两旁的臣子曰：“众位爱卿，哪位爱卿愿意担当此任。”只见两边的大臣面面相觑，在朝堂之下窃窃私语。无人应答。玉皇大帝颇为不悦，只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声：“众位爱卿，哪位爱卿愿意担当此任。”也难怪群臣不应，这司事一职听起来好似权倾朝野，但来不得任何差池，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这时阶下有一老臣，声如洪钟，曰：“老臣愿意担当此任。”玉帝俯身向阶下一看，只见此叟童颜鹤发，一袭白衣，慈眉善目。玉帝大喜，曰：“爱卿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叟道：“臣乃吴越国人，幸喜垂钓，常年在太湖之滨垂钓，承蒙陛下不弃，招至天庭，无以为报，愿担此重任，以解陛下之忧。”玉帝大喜，曰：“此系天书《婚牍》一部，上面有诸多记录。此系司缘盒，盒内装有丝绦数万条，幽明婚配全凭此绦。就赐尔做月老吧，暂住月宫，不日缔造月老祠供你居住。因事务繁杂，爱卿即刻就上任吧。”月老道：“臣领旨谢恩。”
且说月老领旨后，每日在桂花树下看这天书，看看学的差不多了，就拿出司缘盒，比画着这红线如何系才是最佳方式。这月老孩子气甚浓，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既省时间又万无一失。就是把两颗色泽大小相当的小石块牢牢地系在一起，然后学着天女散花的样子，把漫天飞舞的小石块纷纷撒落人间，这降落人间的小石子在坠向红尘的途中遵循着原有的轨迹慢慢地分散，把命运中的两个人紧紧牵住，也就是棒打不散的姻缘。这些坠落人间的石块经过上千年的风化就变成了著名的月老石。冥冥之中也不知成就了人间多少姻缘。
也不知又经历了几劫几世，杭州月老祠，人山人海，求月老灵签的善男信女比比皆是。有三四顶轿子在祠前落轿，小姐如烟在纱窗中向外瞧了一瞧，青石铺就的台阶，在寺外小溪、栗树的映衬下，隐隐透出几分灵动之气。院落不大，干净整洁。院中的两棵相思树枝头上尽是飘飘洒洒的红丝线，给这月老祠平添了一片祥瑞之气。
丫鬟雪儿打起轿帘，扶如烟小姐下轿。只见神龛里的月老慈眉善目，陪护月老的是两位还没到髫龄的儿童，形态逼真煞是可爱。如烟小姐拈香下拜，口里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如烟小姐把签桶来回颠了颠，求得一签，曰：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知道签上的诗为《金缕衣》，系晚唐梨园仙子杜秋娘所作。因杜秋娘晚年凄凉，杜牧题有名诗留于世间。因此这如烟小姐有些闷闷不乐，雪儿看小姐初时喜悦，及至看签后脸色阴晴不定，有些诧异。取签细看，却是杜秋娘的《金缕衣》。雪儿这丫鬟冰雪聪明，自小和小姐一起读书识字，诗和词皆会作，是个不可多得的闺中密友。雪儿看签后，对小姐如烟说：“小姐，以奴观之，此签为上上签。”如烟道：“有何依据，一一说来。”雪儿道：“且看这两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两句诗是说好事不日即来，只待花开就可采摘。小姐平日作诗作赋，如今怎么连奴才也不如了，难道油迷了小姐心窍？”如烟小姐道：“雪儿，当真？”雪儿道：“正是这样，小姐。”如烟大喜，道：“雪儿，快扶我起来。”雪儿扶起小姐打道回府暂且不表。
原来这如烟小姐是相府千金，父亲钱孝廉在朝中为官，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她和母亲在月老祠附近居住。因见月老祠香火鼎盛，自己一年大一年，看老夫人意思，并不急于择人。看这春色满园，惹动春心，携丫鬟雪儿来月老祠求签。
且说如烟小姐在月老祠拈香，一个人看得动心，此人就是借寓在月老祠的落难秀才许还山，这许还山家住金陵，只因上京赶考，误赁船家，遭人打劫，被贼人撩下水去。也是命不该绝，漂泊到太湖附近遇月老祠住持智泉救治。如今借寓在月老祠，闲时买些字画，聊以度日。主持智泉见他诗画俱佳，也知他日后自有出头之日，时常吩咐香公送茶来周济一二，许还山身居异乡，且是落难之人，一腔愁绪唯对纸喧，他的画潇洒飘逸，有吴越风骨，又兼用笔奇特，有孟頫遗风，且卖得比较便宜，一时间在苏杭两地声名鹊起。
还山本是金陵有名的才子，功底本厚，加之诗词多是感怀之作，词且是好词。他的字画也卖得比较快，一天竟能卖七八幅之多，有时人家做寿也请他去家作画。许还山算算照这样下去明年上京赶考的路费也筹措到了。一日又去街市卖画，有两位卖画的人因为争抢许还山的赝品《清溪松荫图》而吵得不可开交。原来买画的人正是雪儿，奉小姐之命去买《清溪松荫图》。许还山认出雪儿就是月老祠求签小姐的丫鬟，故对雪儿道：“这位姐姐如果不急，暂且把这画让给这位秀才。我就借宿在这月老祠里，后日姐姐来取画，我用心十倍再绘一幅如何？”雪儿急眉瞪眼地和那秀才吵了半天，眼睁睁地看那秀才把画拿走了。空手而回，如烟小姐看雪儿两手空空，问雪儿道：“走了这半日，为甚不见画作？”雪儿道：“好晦气，和那秀才吵了半天，这秀才让那秀才把画拿去了。”如烟小姐蹙眉道：“你这丫头，半日不见本事见长，说甚么这秀才那秀才，搞得人云山雾罩，理不清头绪。”雪儿扑哧一声笑了，方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如烟小姐。小姐不由笑道：“可不是么，这秀才那秀才原来是两秀才在打哑谜，都怪你这丫头和我卖关子。”小姐爱怜地戳了一下雪儿，雪儿道：“哎呀，小姐好狠心，人家跑了这半日，水也没喝一口，倒落下不是了。赶明个儿，俺可不去了，小姐再找会干差事的奴才吧！”小姐如烟道：“雪儿快别打岔了，去看看老夫人有什么事，刚才找你半日了，快去！”雪儿说道：“好，小姐，这就去。”
原来再过五日是老夫人五十岁寿宴，老夫人一生笃信佛教。要请人画一轴观音大士像供奉，要雪儿请一位手艺高超的画工来家细画，也是虔诚所致。并对雪儿道：“雪儿，你这几天上点心去物色好的画工，不可大意。咱们钱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大意不得，只要此人画得好，钱不是问题。”雪儿道：“老夫人，咱们家附近就有一位画工，画的那才叫好，每天很多人都排着队买他的画，前日小姐让我去买他的《清溪松荫图》，为了争画还和一个人吵嘴了呢？正好明日我到月老祠去取画，要不这样，老夫人，待我取回《清溪松荫图》先让老夫人过目，老夫人如果看着过眼，咱们再去请他来家画如何呢？”老夫人笑道：“那敢情好，不可小视撰文卖画的人，他们多是身怀绝技的人才，昔日板桥在扬州卖画，以诗、书、画三绝闻名于世，单那几竿翠竹用笔的凝练就创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势。和你说再多你也听不懂，雪儿，总之对先生要尊重，不可莽撞。”雪儿道：“老夫人博古通今，听老夫人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老夫人，雪儿去了，小姐还等着俺回话呢？”老夫人挥挥手说道：“快去吧！”
且说雪儿取画，但见月老祠的菊花开得姹紫嫣红，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雪儿贪看这满园菊花，驻足不前。许还山自那日答应雪儿重绘《清溪松荫图》后，就细细搭色，潇洒用笔，泼墨之处就是一处胜景，自是无可挑剔。方才运腕题写韵格，起笔有林下之风，收笔有润色之才。起运之间掌握得恰到好处。许还山看看甚是得意，方才把印章隐于数尺画轴之中。这才搁笔，沏香茶慢饮，才饮一瓯，却见智泉住持派人来请还山菊苑赏菊。原来这月老祠有一菊苑甚是有名。每至春时开得最为繁盛，丝丝缕缕的菊花，竞相吐蕊，香气袭人，灿如锦屏，把个月老祠点缀得花团锦簇，艳极一时。有诗为证：
缕缕丝丝芳吐蕊，蝶儿嬉戏百姿融。
黄莺靓羽花间隐，月老祠前喜相逢。
第五节 清溪画卷隐逸骨，相府千金胭脂容
诗曰：
深苑蛾眉飞笑语，心猿意马越樊篱。
朱毫暗转红罗帕，何挽婵娟画舫时。
那还山出得厢房，抬眼看见一位俏丽的丫鬟痴痴地站在二乔争艳之下，走走停停地在嗅那菊花，憨态可掬，甚是可爱，正是等待取画的丫鬟。许还山不禁哑然失笑，整整青衫道：“姐姐此来可是取画儿？”雪儿观菊甚是痴迷，骤然听到问话，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却是卖画的那个秀才，方道：“只顾观菊，先生若不提醒，险些忘了正事，画可曾画好？”许还山道：“画已齐备，待我取来，给姐姐拿去吧！”又道：“你家小姐高姓大名？何门宅眷？姐姐又叫什么名儿？”雪儿道：“说起我家小姐高堂，恐怕吓你一跳。”许还山赶忙作揖道：“还望姐姐明示。”雪儿道：“我家小姐乃相府千金，小字如烟，还不曾吃茶，我叫雪儿，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许还山道：“小生姓许，名还山，系金陵人士，只因落难，借宿在月老祠卖画聊以度日，准备来年大比。小生与你家小姐有缘，前日得见小姐花容，仰慕已深，望雪儿姐姐行个方便，容小生与你家小姐见上一面？”雪儿道：“先生差也，我家小姐乃相府千金，知道你是甚么人，岂可与你轻易见面。”许还山道：“你家小姐固然是相府千金，小生也不愧为当今才子，见一见又有何妨？”雪儿道：“你这先生白眉赤脸的好不耐烦。对了，老夫人大后日做寿，让俺寻觅画工，要画一轴观音大士像供奉。俺在老夫人面前极力推荐了你，说得老夫人有些心动。说待看过《清溪松荫图》后再定，你可会绘观音大士像？”喜得许还山作揖不迭，道：“小生在这里谢雪儿姐姐周全，小生没齿不忘姐姐大恩。”雪儿笑道：“你拿什么报答我，难不成也是字画？”许还山道：“只要姐姐开口，什么样的画小生都会画。”雪儿诧异道：“老夫人尚未看画，你怎知重用于你。”许还山道：“但凡懂画之人，必知此画的好处，异日相会还望姐姐多多周全。”雪儿道：“去了这半日，小姐定会着急了，和你啰唆这半日，好不耐烦，快点取画儿。”许还山道：“小生遵命。”雪儿拿画回府，按下不表。
再说如烟小姐看画儿，一会儿频频点头，一会儿又轻轻叹息。把雪儿搞得云山雾罩理不清头绪，欲待相问画作如何？又见小姐眉峰紧锁似喜非喜样，好似有一腔心事郁积于胸，也不敢贸然相问。原来如烟小姐观此画运势，有峰回路转之笔，尚有伯虎风韵，故而有此女儿态势。原来这如烟自小喜画，晋昌唐寅是所喜画家之一，家里那幅真迹《秋风纨扇图》在老爷的书房里挂着，如烟闲时时时把玩，所以认得伯虎的运势。细观赝品《清溪松荫图》深得南宋院画之风骨，且用笔老辣，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小姐如烟阅画多年，尚是首次看到如此典型的仿真小斧劈画作。自思：“此系何方高人，有此功底，不但画作得好，书法诗作也好，倒叫人费思量？”这也是如烟小姐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叹息的原因。雪儿哪里又知道小姐的心思呢？小姐如烟把雪儿叫来细问：“此画系何人所作？”雪儿如此这般地告诉如烟小姐一番。如烟小姐沉思半日方道：“雪儿，拿画给老夫人定夺。”
雪儿和另一丫鬟玉儿抬着画儿进了老夫人屋子，雪儿道：“老夫人，画儿取来了。”老夫人此时正在欣赏《秋风纨扇图》，听说画取来了忙道：“在哪里，把画挂起来容我一观。”待雪儿把画挂好，老夫人退后两步来观这赝品《清溪松荫图》，老夫人先是以手揽眉远观，须臾又近前以半掌隐之，观那劈斧之势，待上景、中景、下景均测试过后。方道：“此画真迹系伯虎早期作品，也是伯虎师从周臣的上乘之作。只是这仿画之人手法奇特，把以云托山的气势仿得是惟妙惟肖，单看那染色的好处，层层渲染，疏淡之间，流畅自然，可说是仿品中的上乘之作。”老夫人又道：“雪儿，此画是从哪里买的。”雪儿道：“老夫人，就是前日说的卖画之人。”老夫人道：“即日就请过来，封银要多给，再让他多画几幅就是了，具体再画什么，待他来后再定。雪儿，你即刻就去请这位先生吧！”雪儿有些纳闷：寻思，这老夫人和小姐大概都看上了这秀才的画了，只是不明说，让俺猜来猜去的。怪道那秀才口出狂言，想来画作果是好的。
且说雪儿去月老祠请这许还山。说来好笑，还山自那日雪儿去后，心中已料到以自己之才，相府不日相请不在话下，每日一早起来就在这菊苑旁边临摹菊花，这菊苑倒成了他临时的画院。因他临摹的菊花形态各异，把菊花孤标傲世的清韵泼出千点墨痕，有令盟东篱把酒拈花魂的风韵，一时间购买的人也不少，想不到这月老祠的菊苑又使还山得银数两，这也是才情所至，非人力所为。曾经有诗赞他画菊的好处：“丹青点缀久成妆，凝露含霜自沉香。一朝绕篱三径中，陶公纵来也笑狂。”
这许还山正在临摹，远远地就看见雪儿向他这边走来。雪儿道：“先生，事成了，老夫人让你即刻就去相府。”喜得许还山作揖谢道：“谢雪儿姐姐周全，若得润笔之资，分惠一二，与姐姐买花戴。”雪儿笑道：“噢，奴家忙了这半日，却是为讨花戴么？”许还山道：“花即不喜，送姐姐团扇扇风可好？”雪儿道：“那敢情好，只是扇子上要画几竿修竹，且要有诗，方显风雅。”许还山道：“想不到雪儿姐姐也知画，就依姐姐吩咐，取竹影小窗西，月上柳梢头的意境。可好？”雪儿道：“好！”许还山又道：“以后还望姐姐多多帮衬才好。”雪儿道：“只要先生画得好，进老夫人的眼，焉用雪儿帮衬？”还山急道：“小生说的是小姐之事，还望雪儿姐姐多多周全。”雪儿道：“不可操之过急，彼时再说，岂知小姐中意你不？”许还山道：“不是小生夸口，你家小姐定然属意于小生。”雪儿道：“我倒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还山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领教，领教！”雪儿笑道：“领教就好！”
说着话已至相府，雪儿去回禀老夫人，道：“老夫人，画工许秀才已到。”老夫人道：“领他来见我。”雪儿道：“已在门外候着，就等老夫人宣见呢。”老夫人道：“领进来吧。”雪儿道：“是。”这才慢慢地退出来了。雪儿道：“先生，见了我家老夫人，但凡老夫人问你画理知识，须细细讲解。我家老夫人乃大家出身，其父原是文渊阁大学士，对画甚是知晓。”许还山道：“小生谢雪儿姐姐告知，小生定尽平生所学，把些微知道的画理知识告知老夫人，雪儿姐姐只管放心就是了。”雪儿道：“好，咱们现在就进去吧！”还山整整衣冠来觐见老夫人。
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就见雪儿领着一位先生走进来。但见此生风采飘逸，虽然一袭青衣，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已有四五分喜欢。及至问些画理知识，却又对答如流。老夫人倍加敬重，及至问明同为金陵人士，相谈更欢。原来老夫人也系金陵人士。说起建康乌衣巷书圣王羲之、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典故，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把雪儿都听得呆了。良久才议到作画之事。老夫人道：“观音大士像要取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典故而绘，画面要飘逸灵动，墨色清淡为宜。观音大士像不日要用，先生可细画。再配一幅寿图，要八仙过海的画面，场面固然要恢宏，切忌着色太多，以显零乱。这两幅要按老身的要求而绘。另老身平素最喜唐伯虎之作，先生只需临《落霞孤鹜图》《沛台实景图》《王蜀宫妓图》就成。前日看了先生的《清溪松荫图》甚是满意，如何画依先生布局，老身这里不作点评。”又道：“雪儿，先生的起居可安排妥帖？”雪儿道：“回禀老夫人，已按老夫人吩咐，给先生安排好了，就在有小天井的院落里，清静雅致正好先生作画。”老夫人道：“好，雪儿带先生去吧！”雪儿道：“老夫人，雪儿去了。”老夫人道：“去吧，如有不妥之处再来禀告。”雪儿领还山入住天井暂且不表。
且说如烟小姐，知晓许秀才入住天井作画，只是不好细问。这雪儿也甚是调皮，虽然知晓小姐心思，但就是不言这许秀才外貌如何，只言许秀才的趣闻以试小姐。小姐如烟甚明，雪儿是想探她口风而已。因自思：“这雪儿，小姐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却这样对我，我一个女儿家羞人答答的，怎好先提这事。好，我且看你促狭鬼尚能把话藏多久。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提这许秀才的事。
倒是落得这许秀才一人干着急，每天眼巴巴地望着雪儿来，雪儿来了只是例行公事，无非是三句话。画儿画到哪了？噢，上墨了。要不就是先生画得真好。把许还山磨得眼看棱角也无了。一日雪儿又来检查画儿的进度。才进门，许还山扑通一声就给雪儿跪下了，道：“还望雪儿姐姐救命则个。”倒把雪儿吓了一跳，忙道：“先生快快请起，有话好好说，折煞奴才了。”还山道：“姐姐如若不答应，小生就跪死也不起来。”雪儿无奈道：“先生快快请起，有事好商量。”还山这才起身道：“小生所托之事，可有眉目？”雪儿道：“唉！还不曾说过，容我想个不显突兀的办法，这岂是急的事情。”还山道：“还望雪儿姐姐多多费心！”雪儿道：“反正，你的画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够都画成，容我慢慢开导小姐，也许能成。”还山喜道：“谢雪儿姐姐提携，这几日俺抽空先把姐姐的团扇画好，可好？”雪儿道：“先生须先紧观音大士像和八仙过海两幅画为好，误了老夫人的正事，岂是你我能担当得起的？”还山道：“谢雪儿姐姐提醒，小生再不才也晓得轻重缓急的。只是这团扇在小生看来只是随意的事，只需一顿茶的工夫，误不了老夫人的正事的。”雪儿道：“看先生的时间吧，雪儿不着急。”
且说这日，雪儿拿了团扇，向小姐如烟道：“小姐，你看这扇面上的字画如何？”如烟诧异道：“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又从哪里寻来的团扇？”雪儿道：“小姐，你先别管从哪里寻来的，只说好不好？”如烟反复把玩，竟不忍释手。半日方道：“清雅洒脱，立意独特，是不可多得的字画。”雪儿道：“小姐可猜猜，谁人有此笔法？”如烟道：“你这丫头，越发奇了，我如何晓得是谁人所作。”雪儿道：“难道小姐不觉得此画的构图有些熟悉？”如烟道：“是啊，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雪儿道：“小姐就近处想起，就知端底。”如烟道：“实是想不出了，望雪儿告知一二。”雪儿这才道：“此画也系许秀才所作。”如烟道：“这许秀才如此大才，不知外貌如何？”雪儿道：“小姐，这许秀才内才外貌百里挑一，是不可多得的金陵才子。前日老夫人和他相谈甚欢，对这许秀才颇加赏识。”如烟道：“老夫人一生阅人无数，千人不过眼，这许秀才有甚本事？竟让老夫人如此垂青？”雪儿道：“这许秀才不仅画画得好，才学也甚是过人，那日老夫人考他画理知识，对答如流。许是老夫人有些不服，又考他经史子集，奇的是无一不知，还甚能把所学知识变通一二，老夫人越发敬重此生。雪儿听他们从画理知识谈到经史子集，听得甚是过瘾。小姐，你是知道的，俺虽然自小服侍小姐，数年之间只闻老夫人学识过人，还从未听老夫人讲过一丝学问。没想到因这许秀才的到来，倒把一生的学问都听到了。小姐你再仔细想想，能让老夫人欣赏的人可是内外兼通之人呢？”如烟道：“以汝观之，这许秀才外貌又如何呢？”雪儿道：“以奴观之，能倚此生托老者，必是有福之人。内才小姐知之甚多，外貌何不亲自验看，以解燃眉之急呢？”如烟半日无语，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良久，方才抬起那双秋水眼对雪儿道：“你这丫头好不耐烦，相府门户隔绝，岂容验看？”雪儿道：“只要小姐愿意，奴才可效红娘，传书递字，以全小姐姻缘。”如烟道：“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外泄于人。”雪儿道：“小姐放心，奴才定然倍加小心，勿招物议。”如烟沉思良久方道：“须待老夫人寿宴过后再议不迟。”雪儿道：“是，奴才听小姐吩咐。”
这日是老夫人寿宴，相府宾客如云，前来贺寿的人络绎不绝。相府内外甚是忙碌。却见厅上高悬一块赤金黑地大匾，匾上写有“探花及第”四个金体大字，旁边又有小字数行，乃顺治十七年间书赐文渊阁大学士的宸乾宝印，正中雕花案上设一青铜大鼎，两旁十字排开十多张金丝楠木套椅，又有一副对联：“读书养气十年足，扫地焚香一事无。”旁边又有两幅字画，却是伯虎的《夏日山居图》和祝枝山的楷书《赤壁赋》，唐画祝字同时出现在相府，博得满堂喝彩。只见四个着青绿小袄的丫头，把八扇珐琅屏风摆放停当，屏风上的字画正是前日还山所绘八仙过海图，只见线条流畅，仙鹤翱翔，更兼那八仙形态各异，氤氲之气袅袅升腾。
有诗为证：
群峰掩映泻云烟，一览泓波涟漪间。
箫鼓引接七彩凤，道教鼻祖做灵禅。
一时间宾客簇拥屏前，争看作者笔法。有礼部右侍郎孙润之问相爷道：“相爷，小弟有一事不明，看此画墨迹不似陈画，好似刚着墨不久，只是小弟想结识此画作者，不知相爷可接引一二。”相爷道：“听家下孺人所言，此画系月老祠卖画秀才所作，待孺人寿宴过后问明情况，再接引此生与兄见面，如何？”孙润之道：“倒不在这一半天，只是小弟甚喜此生画法，自吴门四子之后，小弟看上的画作一向很少，乍观此图，竟有相似之感，一时又想不出相似之处从何而来？”相爷暗道：这孙润之真乃好眼力，竟然能从八仙过海中寻出唐画风骨，这也是他聪明之处，虽已看破尚不点破。自吴门四子之后，仿赝之品虽多，但能如许还山这样的画坛奇才尚不多见。前日从京城回来，把那赝品《清溪松荫图》细观，竟然不忍释手。相爷平素最喜收藏字画，由于吴门四子的画甚是稀少。旧年间做寿门生孝敬的字画只得了这三幅，两幅伯虎画作，一幅祝枝山的赤壁赋。一幅《秋风纨扇图》挂在书房。这两幅《夏日山居图》和祝枝山的楷书《赤壁赋》平素从不示人，生怕折了棱角，一年之间也只挂一两个月，遇阴雨天卷轴存放。夏日一般不挂，以防光照不当画面颜料蜕变、变黄，导致纸质变化。此次夫人过寿才是第二次张挂。这字画甚是娇气，怕的就是霉点、虫点、火点，所以平素相爷也只是在张挂的两月之中，细细品味。
有诗为鉴：
苦觅难全真墨联，青衫风韵隐殊肩。
幽深古巷囚良骏，姻缘河驰锦绣船。
第六节 画地为牢相思苦，梦圆蝉月两心知
诗曰：
书香井里琼花酿，桐树枝连香帕诗。
画地为牢相思苦，梦圆蝉月两心知。
再说许还山在天井作画，依老夫人所限题目，已成《落霞孤鹜图》《沛台实景图》，就差《王蜀宫妓图》就全齐了，这日正在画室发呆，心中揣度：眼看画期临近，就要离开相府了，却迟迟未见相会之期，心中愁苦，敛眉长叹。却听雪儿声音：“先生为何长叹，难道老夫人供应不周？”还山忙整衣冠道：“雪儿姐姐又来打趣，小生焉敢怪罪老夫人，只是画期不日即到，小生不久将重回月老祠，玉人难见，空劳牵挂，以此为叹！”雪儿道：“奴才正为此事而来，奴才为先生痴情所感，前日费尽口舌，说得小姐心动，已同意与先生见面。就定在今夜午时在后花园三棵梧桐树下见面，以晚间更夫敲梆为号。”还山道：“谢雪儿姐姐成全，小生没齿不忘姐姐大恩。”雪儿到画前张望了一眼道：“先生进度还可以，就差这一幅《王蜀宫妓图》就都全了，老夫人要是看了不知该有多高兴了。先生莫记差了，是今夜午时敲梆为号。”还山道：“小生已记下，雪儿姐姐慢走。”
还山自得了这个消息，先去后花园把三棵梧桐树的路数看透，恨不得天即时暮色四合。画也无心画了，色也懒得调了，恨不得更夫的梆子声即时响起。好不容易熬到更夫的梆子声，忙忙就在认定的梧桐树下等候，等了多时，不见一丝动静，一会儿传来沙沙的响声，仔细细听却是风过桐叶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环佩的叮当声，向外张了一张却又是风动竹哗的声音。却也奇怪，这晚的风甚大，呼呼的又卷起许多落叶，朝着东南方向飘浮过去了，还山依稀影单，空空地守望了一回。有诗为证：“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还山痴痴地等到五鼓方回，白白守了几个更次。不觉凄然，心中暗自揣度：难道日间雪儿戏弄于我，仔细回想日间雪儿的一言一行又不似。拿过新裁的尺牍余纸，题诗一首：“梧桐树叶隔东风，沙沙作响浸青衣。独对明月影徘徊，痴心守望到五更。”写罢置于案旁，待雪儿来后就问失约之故。
原来相爷平素难得回家一趟，此次回来谢绝一切宴请，每日间与夫人小姐品茗赏画，甚是留恋天伦之乐，虽想早日告老还乡，无奈皇上垂爱不准归期。小姐如烟看相爷夫人雅兴正浓，加之相爷久不回家，不忍拂了相爷的美意，也是敬重之意。这日相谈甚欢，不觉已到熄灯时节，当晚就宿在老夫人屋中，聒噪一夜所以误了佳期。
且说雪儿把还山的这诗递于如烟小姐，如烟看了看，取薛涛素笺一张，大笔一挥回诗一首曰：“品茗赏画误佳期，只为老父久未还。西厢重会画为媒，竹影摇窗不欺瞒。”自此后，雪儿的足迹不断天井，还山的眼光不离跨院。还山和如烟两下唱和不断。
这日子午时分，如烟小姐在雪儿安排下亲临后花园，喜得还山长揖不起道：“小生仰慕小姐多时，承蒙小姐不弃亲临敝地，实乃三生有幸，愿效孟光举案齐眉。”如烟敛衽上前道：“妾慕君才名，与君月下私会，望君勿相逼。君何方人士，可有妻氏？”还山道：“小生乃金陵人士，家贫未娶。”如烟道：“妾慕君才名，望先生央媒而来，妾愿奉终身萁帚。”还山道：“只是小姐是相府千金，小生乃异乡浮萍，即使遣媒而来，令尊未必肯从，奈何？”如烟道：“闲话已久，恐老夫人见疑，难以尽言。后日是观音得道日，母必上山进香，那时君可即来相会，以解终身之第。日子权且定在六月十九子夜十二时，以更漏之声为号，望君莫负佳期，使妾望眼欲穿也。”还山道：“承蒙小姐垂爱，焉敢负约。”如烟道：“妾去也。”说罢扶着雪儿袅袅婷婷而去。
六月十九这天，老夫人一早就准备香车宝辇，领奴仆数十人浩浩荡荡地朝圣去了，因路途甚远，加之老夫人年事已高，恐旅途劳顿，老夫人要在普陀寺留宿一夜，二十日返回。如烟把老夫人送至玄关，方才进绣楼歇息，因见前日所扎绣品鸳鸯戏水图还差数针方能齐备，就搭色拈股扎那几针。
却见雪儿风风火火地从外边走来，对如烟小姐道：“小姐今日晚间可放河灯？”原来府城六月十九晚间有放焰口、河灯的习俗。如烟道：“依我看，晚间就不去了。利用日间消磨时光且做两个荷包，你只需相帮打几条络子就成了。”雪儿诧异道：“这半迟不早的小姐却要绣甚么荷包，又要打甚么络子，却是为何？”只见如烟小姐听见问话，霞飞两靥，半日方道：“你这死丫头，让你做你就做，这么啰唆甚是烦人，定有道理。”雪儿瞅着如烟小姐道：“难不成是送那许秀才的？”如烟乍被雪儿窥破心机，有些尴尬，低了半日头，才道：“雪儿且把那有双鱼的图案拿出来，要鱼撷莲叶的那幅图案。”雪儿自去翻箱寻找。
这是如烟小姐聪明之处，取鱼莲图案来绣，寓意深刻。“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其实这首诗是一首典型的爱情诗，鱼寓男，莲寓女，如烟小姐寻思：以还山之资质一定会品出她绣莲的深意的。
主仆两人忙了半日，荷包终于成了，雪儿拿过荷包细观，只见画面生动有趣，加之如烟小姐绣法独特，是用宫制五色金线绣制而成，是难得的手工绣品。如烟又配了一条褐色攒心梅花样子的络子，一下把双鱼荷包衬得古色古香，惹得雪儿眼热起来道：“这许秀才哪里修来的福气，倒叫小姐如此费心，雪儿下辈子也要好好修积做个才子，说不定也有一位小姐为俺费心。”如烟小姐道：“好不害臊，快别打岔了，忙了这半日，脖子快要裂了，雪儿快拿欹枕让我靠靠。”雪儿道：“唉！难得，难得，小姐先歇着，俺再去看看。”
雪儿去不多时，即来回复道：“小姐，那许秀才见了双鱼绣品，大加赞赏。取祖上所遗玉马坠并书信与小姐。”如烟看那玉马坠，色泽光润，镂刻精细，原是上等的羊脂玉所雕，虽然是件小挂件，但做工极是考究，煞是爱人。及至观书内容，却道：鱼莲之意，小生业已洞明，深感小姐用情之深，焉敢负情，谨贡祖上所遗玉马坠，聊以表信。玉马坠一向佩带在身，不曾亲离片时。玉乃坚润不渝之物。玉马坠取天马行空、图腾之表象，异日双玉重回之时，乃洞房花烛之时。并附诗云：
鱼撷蒲灯戏水莲，花钟倒映泻云烟。
玲珑玉马凭媒记，重会之时待月圆。
唱和之间，已至子时，推窗仰望，天上已捧出一轮明月。雪儿自去瞧了瞧，才道：“小姐，奴才向外张了一张，家下仆人多已歇了，依奴看，且不要点灯，以免张扬。如今只趁着月色，悄悄去吧！”如烟道：“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尾着，怕有人窥见。”主仆两人一路遮遮掩掩，高高低低地走过小径，方才来到后花园。这许还山早已等候多时，乍听得环佩叮当，赶忙迎出来跪下道：“小生何德，劳烦小姐这般费心。”如烟霞飞两靥，道个万福，一把扶起还山道：“还望先生尊重，有话慢讲。”还山就着月色细瞧如烟小姐，花容月貌比前日又是一番不同。
只见她体态轻盈，丰姿凝露，恰似梨花带雨，娇若柳叶随风，莲步轻移，衣袂下露尖尖玉笋两杆，欲语含羞，容花绝代无人堪比，疑似瑶池司花女，丹青圣手叹无缘。还山忙整衣冠道：“小生一向仰慕小姐花容，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望小姐见怜小生客中，成就枕席之欢。”如烟正色道：“古来贞姬守节，淑女怜才。鱼莲深意，有缘与否，君自揣之。”还山道：“小姐识见，愧杀小生。”如烟方启樱唇，露两行碎玉道：“月老祠非久恋之所，卖画也不是长久之计。依妾主意，如今距春闱尚有半年之余，君可弃画数月，重整笔砚。若上京赶考余资不周，妾尚可周济一二。异日衣锦归来，再度遣媒而来，料老父必会答应，那时与君琴瑟和谐，岂不美哉？”
还山道：“前日相爷引见，结识礼部右侍郎孙润之，他家老母八十寿诞，尚要绘寿图数幅，依小生愚见，推却不得。一则孙润之与相爷系同年。二则攀桂时日甚多，待侍郎家去所绘寿图完结后，再去应考也不迟，只是与小姐相会之日无多，奈何？”如烟道：“来日方长，望先生尊重，若要苟合，异日岂不为君所贱？还望先生三思。”还山道：“就依小姐之言。”至此两人对话，一递一来甚是熟络。还山去侍郎家作画按下不表。有诗为鉴：
密密金针青鬏绾，荷包玉谱示琴缘。
赴京期会风云路，文曲星移真解元。
第七节 鸳鸯牵手红罗幔，月老星眸仙子踪
诗曰：
素面丹青堪国手，孰知本草妙春生。
轩陵儒墨凌风扇，甲子题名喜鹊鸣。
且说老夫人去普陀进香，这日普陀山甚是热闹，只见善男信女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簇拥而来，只见寺外的香鼎之上烟雾缭绕，伴着大悲咒的余音，法器长鸣，木鱼声声，自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有在寺外拈香的，有在正殿拈香的，都是怀着一个诚字而来。老夫人的轿刚落至山门，就被普济住持妙观率众引进天王殿去了。老夫人净手，在佛前拈香下拜，住持妙观又取过签筒，老夫人求得一签，却是：“千古绝吟太白诗，大江东去学士词。”老夫人诧异道：“住持可能解签？”住持妙观道：“檀越，这诗与学问有关。檀越家恐怕又得出一位大学士了。”老夫人道：“法师是知道的，老身家下只有一女，还不曾吃过茶，难道这位学士与小姐有关？”住持妙观道：“天机不可泄露，待到三月桃满园，相府车马喧暄门前别。”老夫人细琢磨妙观的这条偈语，竟然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起程返回相府，因昨夜劳顿，竟然微有小恙，请了数位大夫也不见效。一日沉似一日，倒把小姐如烟愁得清瘦了许多，每日衣不解带地侍候床前，无计可施，只能给相爷修书一封，连夜派人去京城送信。
再说还山的画作都已完成，就待老夫人过目后就离开相府，去孙润之家作画，却迟迟待不到雪儿来传话，心中纳闷，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得，几次出天井窥望，久不闻如烟小姐消息，恰似隔了三秋，心下敁敪：难道有甚事不成？却也奇怪就连调皮的雪儿也好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还山且是郁闷。一连三日，雪儿方才到天井传话，却原来是老夫人病了，阖府上下都在忙碌延医救治的事，难怪这几日天井冷清，无人督画。还山道：“不知老夫人近日可好？”雪儿道：“唉！先生道是请了好几个，众口不一，有说是伤寒所致的，有说是肝火过甚的，各依方子治了一遍，病没看好，倒把老夫人折腾了个够，如今竟一日重似一日了。”还山道：“还望雪儿禀明小姐，如果信得过小生，小生倒情愿试试，家父乃是金陵有名的先生，小生从小耳濡目染，尚通医理一二。”
雪儿大喜道：“先生果然懂医理吗？看来这几日是舍近求远了。如今真到了得病乱求医的境地，待雪儿去禀明小姐，看看如何？”雪儿去不多时就请还山去老夫人处把脉，雪儿拿过欹枕，一面给老夫人靠着，一面帮老夫人撸起袖口露出手腕，还山三指按在右手脉上，调息至数片刻，换过左手，脉象如是。道：“外间说话。”雪儿道：“先生看老夫人这脉象可治吗？”还山道：“看老夫人左右脉息，乃肝家气滞血亏所致，依小生看来尚有七分治得，如今只开三副，若是夜间睡得安稳，这病就好了三分之一了。”于是写了药方递与雪儿，仆人按方抓药不提。
老夫人吃了头三副，不似前日那样难受，夜夜睡得踏实。及至吃到六七副时病已去了一半，待到吃到八九副时竟然能在雪儿的搀扶下轻微活动了，一时间许还山的名气又重了一层。待吃到十二副时，老夫人玉体已大安了。相爷、老夫人高兴不说，如烟小姐心下也甚是得意，只是面上不敢露出而已。
这日，相爷、老夫人看过还山的赝品《落霞孤鹜图》《沛台实景图》《王蜀宫妓图》大加赞赏。相爷问道：“先生年纪尚轻，前途一事可做打算？”还山道：“不瞒相爷说，小生卖画只是一时权宜，其实志在功名。待侍郎家作画完结。不日将起程京城，准备春闱事宜。”相爷道：“先生气宇轩昂，异日高中不在话下，前日孺人之病全凭先生看好，不胜感激。昨日与孺人商量意欲招为螟蛉之子，不知你意如何？”还山道：“相爷提拔本不该有违，只是小生出身寒微，恐有辱相爷清誉。”相爷道：“先生何出此言，难不成官爵是生就的吗？”还山这才道：“全凭相爷做主。”当下还山行八拜之礼，认了父母，又与小姐厮认，拜为兄妹。
如烟小姐且喜且忧。喜的是认作兄妹，眼见得是近了一步。忧的是自己终身，不知相爷、老夫人作何打算。如烟小姐心上似吊了十五个瓶子，七上八下竟然一夜不曾合眼，又不知还山是怎么想的。又是屡屡试探，还山屡屡安抚，如烟这才放心，暂且不提。
待还山去侍郎家作成寿图，已临考期较近了。急急忙忙进得京城，赁了房屋，这才重拾四书五经，经史子集看了看。待到三场下来，甚是得意。春榜发放，还山中在五名之内，到得殿试，却在一甲。观政过后，还山又考选了编修之职，入在翰林。相爷闻之喜得心花怒放，又有些后悔当初没给小姐如烟说成这门亲事，闲时和侍郎孙润之絮叨，孙润之道：“相爷，这有何难，待同僚相贺之时，小弟替相爷玉成这门亲事，准行。”相爷道：“贤弟若能玉成此事，老夫送古画一轴。”润之揶揄道：“不会是《秋风纨扇图》吧！”相爷道：“贤弟一向对家下伯虎真迹垂涎三尺。放心，新近才得一幅伯虎真迹，乃伯虎的九美图，看来老夫为了小女只能忍痛割爱了，贤弟以为如何？”润之道：“当日唐祝在桃花坞以三百两银子为赌，才得以九美图横空出世。想不到老夫此生还能与此画结缘。”相爷道：“但得贤弟玉成此事，老夫心事也了了，贤弟是知道的，如烟小姐的才貌只有此生才能堪配，这也是耽搁到此的原因之一。”润之笑道：“看来老夫只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了，为了这真迹九美图，一个字，值。”相爷道：“一言为定，老夫等候贤弟佳音。”两人说笑按下不表。
且说还山这日正在把玩双鱼，心下琢磨怎样寻个不显突兀的办法向相爷提亲，想了半日也没想个所以然来，心下愁闷，看着双鱼发呆，后悔当日考虑欠妥，认作螟蛉之子断了与小姐的后路，正在自怨自艾，却见外面笑声朗朗，道：“贤侄不去后花园赏花，却在这里发呆，却是为何？”还山听得润之声音，忙把双鱼藏过。重整冠戴道：“不知翁台驾到，恕学生不周之礼。”一个仆人端了茶来。还山道：“翁台请喝茶。”润之道：“老夫此番是为贤侄做保山而来？”还山道：“不知是哪家小姐？”润之道：“说来此人还和贤侄有亲，此番做亲可说是亲上做亲。”还山道：“学生不知，还望翁台明示。”润之方道：“乃当今相府千金，贤侄可中意。”还山道：“只是学生不明，相爷已认作螟蛉之子，却是为何如今改易？”润之道：“贤侄迂腐，岂不知螟蛉之子和女婿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日相爷、老夫人已相中贤侄，只是不好明说，一则怕贤侄有浮躁之心，疏于经史子集，二则小姐已过及笄，怕动了春心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如今万事俱备，相爷方托老夫向贤侄言明，这也是相爷明智之举，贤侄又有何不明呢？”
还山道：“如此说来，是小生多虑了，只是何时行谢吉之礼呢？”润之道：“依相爷意思，尽快行谢吉之礼，以便早日完婚。”还山道：“小生自别金陵之后，与家父久未谋面，如今算来已有一载，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小生意欲归觐，一则商量迎娶之事，二则准备进京事宜，明日即向翰林院告假，以备喜宴。”润之道：“就依贤侄，老夫这就去回禀相爷。”润之回禀暂时搁过一边。
话说还山驰驿还家，拜过双亲，闻之迎娶之事，老父诧异道：“这一年多来，汝一向又在哪里？迎娶之事又从何而来？”还山把别后情况一一告知，说到误赁船家遭人打击，母亲唏嘘不止，道：“总算吾儿熬到今天，可见苍天有眼。”及至说到相爷招为螟蛉之子，父亲喜极而泣，道：“可见吾儿有福，遇贵人提携，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待还山说到相爷改易为婿，老父又是唏嘘不止，道：“难得，难得，这也是儿学识过人所致。”又道：“此去府城路远，儿准备何日起程？”还山道：“如今是三月之初，依儿主意久不在父母身边，暂陪数日，尽享天伦之乐。待月中再赁花船也不为迟。”老父道：“吾儿所言甚是，虽说相爷家妆奁甚丰，但为父想一应谢吉之礼也应齐整，方为妥帖。”还山道：“父亲所言极是，儿这里尚有二千之资，乃昔日卖画所得，加上此次归省朝廷所给红花表礼千金，总共三千金，料喜筵之资尚有盈余。就不用父亲大人补贴了，母亲一向体弱，留下贴补亏空吧！”老父道：“暂依吾儿。”
倏忽已至三月中旬，桃李纷飞，姹紫嫣红，把秦淮河点缀得煞是好看，还山急忙赁下花船一路赏玩而去，月色下的秦淮河画船箫鼓，昼夜不绝，两边酒楼上的千盏华灯把河床点缀得朦朦胧胧，更兼那远处点点烛光和着鼓声点点，莲女那低吟浅唱的韵味，一点点随着燃尽的沉香袅袅而来。
且说还山把一切打点好后，选个吉日，身着四品冠戴迎娶如烟小姐，却见相府彩灯高悬，宾客如云。还山与相爷在书房相叙别后情况，却见书房两壁的画作都换成了还山的赝品《落霞孤鹜图》和《清溪松荫图》。相爷看还山不解，道：“贤婿，这翁婿之缘得缘于此画，也可说以画得人，正应了前日孺人普陀之偈语，看来姻缘自有分定之说一点都不假。”还山道：“虽说是以画为媒，学生能有今日，相爷功不可没。”说得相爷哈哈大笑，携着还山的手道：“把如烟小姐交给你，老夫放心。”须臾，堂前鼓乐齐鸣，雪儿搀着小姐袅袅婷婷而来，两人在堂前给相爷、老夫人行过跪拜大礼，少顷才行互拜之礼，礼毕，送入洞房，只见红烛高悬，红绡帐暖，此时玉马坠方才成双，如烟把双鱼悬于锦幔，才子佳人一夜缱绻自不必说。有诗为证：
禅鼓传音藏妙语，丹青巧理画媒峰。
鸳鸯牵手红罗幔，月老星眸仙子踪。
第八节 宝辇香车接踵过，谁人不识马湘娘
诗曰：
鹊桥横渡鸳鸯羽，推月佳肴映日明。
情意依依天未老，红尘飞渡笑枯荣。
话说三月三西王母寿诞，八洞神仙齐来祝贺，麻姑率牡丹仙子、桃花仙子、菊花仙子、蔷薇仙子、杏花仙子、玉簪仙子、海棠仙子、芍药仙子、桂花仙子、秋葵仙子、荼蘼仙子、梅花仙子采集十二节气花朵，在绛珠河畔用千年灵芝酿制琼浆玉露，在百花仙子簇拥之下捧着仙花鲜果，前来祝寿。王母娘娘龙心大悦道：“赏麻姑五色彩衣一件。卿采集的花草甚是娇艳，玉露甘甜甚合吾心，仙果美味口感细腻，念汝亲见东海桑田多次，功不可没，特许汝率百花仙子暂游人间，早去早回。”麻姑道：“谢娘娘赏赐。”又见十二位手持琵琶，或吹玉笛，或品紫箫，或品箜篌，或击鼓的仙女，姿态各异，神采飞扬地在殿前演奏。但听见仙乐袅袅，音韵绕梁，奏的却是盛唐时期最著名的大型歌舞《圣寿乐》。曲调优美，且有如醉如痴的歌意，大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清韵。
领舞的仙子领着十二位身着华服的仙子翩翩起舞，环佩叮当，随着音乐的律动，时而缓，时而急，时而旋，霓裳轻舞，衣袂飘飘。这麻姑在天庭素怜织女，织女本是西王母的孙女，织出的云锦灿如锦屏，常随四季变换不同颜色，自牛郎星被贬之后，常常小心翼翼地织就云锦，以博王母好感。希望牛郎能重返天庭。许是今日织女织就的七彩寿衣合了王母的心意，在麻姑的帮衬之下竟然发了善心，同意织女和他们一起出游。因为麻姑还要为王母娘娘酿制玉酒，暂时去不了人间碧莲池。麻姑就告知九天玄女率诸仙女一起去碧莲池游玩，因为碧莲池离牛郎被贬的村庄新庄村不远，织女禁不住思念又去会牛郎。岂知王母娘娘看见骑白马的牛郎快追上织女时，拔下头上的金簪一挥，一道波涛汹涌的天河就出现了，牛郎和织女被隔在两岸，只能相对哭泣流泪。
西方灵河岸上有一巨大古松，历经万年，每日与五百罗汉一起听佛祖宣讲佛法，已悟透禅机。这日古松闲来无事，自思多日未与仙翁切磋技艺，驾起祥云去南极仙翁处对弈。却也凑巧，这日八仙也在大战仙翁，此时战得正酣，古松暗道：“今个来得不巧，料想今日轮不上了，且在一旁观战。”仙翁道童捧来仙果数碟，琼浆数杯，以资消遣。这仙翁乃上界第一圣手，无人能敌。这黑白两子在他调遣之下屡出奇招，吕洞宾渐渐不支，只三局就败下阵来。采和年轻气盛不服输又坐上阵来和仙翁对阵，只对了一局也败下阵来。一时间八仙轮番上阵，杀得天昏地暗，片甲不留，方才诚服。吕洞宾笑道：“仙翁棋艺精湛，看来小仙唯有下界寻找弈秋，学上几年再来和仙翁对弈了。”仙翁道：“道兄，不可胡乱打诳语，只怕道兄此话一出就动了思凡之心了。”老松在旁边暗暗点头，因果轮回只因一念起，法界三千有分定，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玉皇大帝迁怒于九天玄女与诸花神，罚织女常年织锦，迁怒百花仙子与诸花神触犯天条，统统贬在凡间。九天玄女被贬在武状元花子虚家，让她代父从军受尽驰骋之苦，以应劳罚之苦。百花仙子贬在金陵皇甫书韵家，牡丹仙子贬在洛阳，荷花仙子贬在苏州，梅花仙子贬在岭南，其他仙子散落各地。织女因己之过带累诸多仙子被贬，心中难过，这日在织机旁偷洒珠泪，却见嫦娥率众仙姑前来，嫦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任你泪洒三千，也不济事了。时辰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姐妹相处一场，前去给她们饯行，也足见我们姐妹的情意了。”
织女道：“待我把前日在南极仙翁处偶得的仙丹给玄女姐姐带上。”麻姑道：“此系天定，异日众仙有难，还望我们各尽所能相帮。”众仙道：“这个自然。”
众仙一起簇拥着嫦娥来到凌波花朝洞府，却见八仙、南极仙翁、和合两仙、华光大帝、赵公明、温琼、关元帅都在。却见铁拐李从葫芦里倒出仙丹多粒，递与九天玄女道：“此仙丹系采天地之精华，采四时之水，名为百草髓。集二十四季气所成，服了此丹可与天地同寿，望玄女笑纳。”九天玄女未及开言，却见龙吉公主手捧仙桃和巫山神女相携而来，龙吉公主道：“此仙桃乃五百年一开花，一万年一结果，服了可与天地同寿，临别之际无以为赠，权作念想，异日返本还原，吾等自去接引。”麻姑道：“只是众仙子坠落红尘，难保忘记前生，这诸多仙丹、仙桃、灵草，要有专人保管才好。”巫山神女道：“织女，祸因汝而起，这仙丹、仙桃、灵草暂由汝保管，只是要保管好，可别再去私赠牛郎，待众仙子用时又找寻不着，那时汝的夙孽将更深。”
织女羞愧难当，巫山神女当众神将面前羞辱自己，有些气不过，虽说巫山神女说话刻薄，但也是实情。织女不愤道：“自古情关最是难过，巫山云雨，高唐赋说的又是哪个？”龙吉公主见话不投机忙道：“二位向日楸枰相处为厚，今日如此，岂不心寒，吾等原是为饯行而来，还是说正事吧！”九天玄女因知要驰骋沙场，甚是发愁，华光大帝道：“玄女不必发愁，吾等既来饯行，异日众仙有难，岂能袖手旁观。”关元帅道：“华光大帝说的是，异日如有难可唤众仙名号，定会相帮。”玄女道：“谢众仙庇佑。”众仙相叙之间，早有几位仙子时辰已到，按生前所造劫数下凡历劫去了，因一年有十二月份之说，又有青帝掌管世间花木，因此每月有一位司花仙子降临凡间，这也是因缘所致。
诗云：
兰坊子固溯源长，雅赋三题美誉扬。
宝辇香车接踵过，谁人不识马湘娘。
金陵自古繁华，文人墨客多相眷顾，单那三部奇书就写尽金陵繁华。一部《儒林外史》、一部《桃花扇》，一部《红楼梦》，道尽了金陵奢华，旧时琴棋书画谓之四艺，而四艺双馨者又多在楚馆，只因秦淮河一衣带水，从东水关到西水关，蜿蜒十里，更兼那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河房里龙涎香片氤氲弥漫，且歌意缠绵，乃第一繁华所在。旧时王谢子弟以来秦淮争睹八艳为幸事。
话说湘南有一官宦人家，姓马，名学峰，表字如飞，本是一清官，只因不谙世情，上不能逢迎上司，下不能通达下属，官只做了两载就被上司参了一本，坏了官，家产抄没，房屋充官。家中只有一女，小字玄儿，生得纤眉柳叶，丹凤细目，瘦弱如柳，轻盈似絮。只因自小延师学画，且兰仿子固，竹法仲姬，渐渐长至一十二岁，不但诗画俱能，且生就豪侠仗义之气，马爷甚是爱惜。
这年马如飞因坏了官，被朝廷革职查办，家产抄没，仆人四散。马如飞急火攻心，不上几日，就死于牢狱。玄儿落得官卖，误入烟花沦为下贱。三个哥哥充配边关，一时间落得家破人亡，亲人四散。因在家中排行为四，人称马四娘。这马四娘姿色平平，只因素喜清标，酷爱画兰，兼之才艺过人，竟以一香压倒千红之势艺压群芳。门前车辙新痕垒旧痕，宾客如市，靠着前门送旧、后门迎新的才艺得了许多封银，便在秦淮河边起了一座楼阁，名为幽兰馆，在兰亭旁边栽种各色蕙兰，又从苏杭等地运回奇石若干，在幽兰馆适景点缀。以兰寄语，以兰鼓瑟。以寄情怀，吴中才子以不识马四娘为耻。
且说吴中有一才子王稚登，他四岁作对，六岁善写擘窠大字，十岁能吟诗作赋，成年后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嘉靖末年游掖到京师，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幕宾，时袁炜得罪宰辅徐阶而被罢黜，王稚登也跟着受挫。不为朝廷所用。一世才学枉自空流，自甘堕落，放浪形骸于花街柳巷，一日慕名初至秦淮河。被琴声所吸引，循着琴声来到幽兰馆，却见一女在琴台鼓瑟，只见她紫衣衫，乾坤袖，轻烟若柳，唱的却是：“绿叶兮素杈，芳菲兮龚余。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余既滋兰兮九畹，又树蕙之百亩。”歌喉婉转，音若黄莺。时而萧瑟，时如舒缓，把谦谦君子操得惟妙惟肖。王稚登不觉高声喝彩道：“好个芳菲兮龚余，秋兰兮青青。”只见四娘道个万福又道：“看来先生听琴已久。古人云，不焚香者不鼓瑟，只因妾爱兰如痴，竟到了以兰代香的地步，让先生见笑了。”
稚登道：“岂敢见笑，古人云：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在下观这幽兰馆，百亩之中皆种兰花，扬兰之美德，颂兰之清韵，绘兰之高洁，纳兰之逍遥，娘子真乃天下第一兰痴也。”四娘道：“知吾者，先生也，昔日高山一曲为知己，万古流芳，今日四娘何德，得先生垂青，当为先生再操一曲。”却是孔丘的《猗兰操》。只见四娘分开春笋般的十指，轻拨游丝，时如急雨，时如微云出岫，时如黄莺花间弹，时如涟漪溅泊船。只听四娘唱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操完四娘调皮地问道：“琴已操完，望先生点评。”王稚登道：“四娘操琴甚妙，在下听得如醉如痴，不知说甚么好了。素闻娘子笔绰天成，一叶兰独行天下，能否一睹为快。”四娘道：“珂儿伺候。”只见一着红衣的小丫头在案上铺开了一张宣纸，须臾一叶兰就呈现在稚登面前，但见一抹斜叶托就一朵兰花，宛如空谷幽灵横空出世，并赋诗一首曰：“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稚登观后大加赞赏，装作懵懂的样子，四娘见此，暗自伤怀暂且不表。
四娘自视清高，一应俗客概不相接。无形之中获人非议不少。有宰辅徐阶门生金陵府尹贾洪素闻四娘才艺双绝，时值官府侑酒，持官书一封召四娘承应，因这四娘禀性刚直，素闻贾洪专横跋扈，欺压百姓，拒不承应。贾洪被拒后恼羞成怒，正要寻四娘的不是。却巧得知师尊徐阶罢黜的大学士袁炜的幕僚王稚登和四娘有染，欲借公事泄私愤，一网打尽。不久寻个罪名，以有伤风化罪收监四娘。府尹贾洪在堂上讥讽四娘道：“人传马湘兰卓尔不群，依吾观之不过徒有虚名耳。”四娘身陷囹圄，毫不示弱道：“正因昔日徒有虚名，固有今日不名奇祸。”太守大怒道：“从来妓者无德，用拶刑拶指。”但见四娘十指纤若笋尹，太守厌恶道：“若是亲操井臼之手，焉有如此白皙。”又令夹棍伺候，四娘照实不招。太守无奈只得把来监了。四娘无端遭这番毒打，实是官府腐化竟拿一弱女子做料。后来在王稚登百般周旋下，四娘始脱囹圄，至此两人相交甚笃。
四娘从牢狱归来后，在幽兰馆设宴宴请王稚登，席间操琴一曲，只听四娘唱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执子之手，与子共著，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歌喉婉转，音韵绕梁。四娘借诗经之曲婉转地道出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声。王稚登何等聪明之人，只是他觉得自己乃一介寒儒，居无定所，不能给四娘一个安逸的生活。与其让四娘失望还不如暂时如此，所以选择了沉默。四娘不甘又道：“妾身陷囹圄，得先生百般营救，愿以平陋之姿相随左右。”王稚登婉拒道：“脱人之厄因以为利。去厄者几何？”四娘见拒黯然伤神。
有京都大学士赵志皋举荐王稚登编修国史，王稚登踌躇满志以备进京，临行之前四娘设宴饯行，即席赋了一首仲春道中（七律四支韵）送别诗相赠：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
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痴痴。
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离；
满目流光君自叹，莫教春色有差池。
稚登走后，四娘闭门谢客，只等京城来音，却久等不来。原来稚登此番进京，皆不如意，有徐阶门生排挤，说是编修国史，不过是杂事一堆，起初为了四娘一直在打熬，后来料难如意，索性收拾行装，铩羽而归。王稚登二返江南无颜面见四娘，悄返姑苏以绝湘兰痴情。相见即难，共枕亦难，但四娘依然是痴情守护。得知稚登失意而归，亲到姑苏安抚。
吴中一别已数十载，恍如隔梦。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许是世俗功名已悟透，许是人间万世如云烟，老态龙钟的王稚登念起了四娘，忆起了风雨三十二载的陈年旧事。与四娘书礼一封曰：“春以为期，行云东来，无负然诺。”四娘倾囊而出践约而来，置一艘楼船，乘风扬帆，携数十位秦淮粉黛至姑苏为王稚登祝寿。宴饮累月，歌舞达旦，席间四娘；再操琴弦，清歌一曲为情郎，还是那首《猗兰操》：“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王稚登听得老泪纵横，他忆起了风雨数十载，华服几易的四娘；忆起了痴情不改，唯把相思寄予兰的四娘；忆起了徐娘半老，置船祝寿的四娘。王稚登能得一红颜知己相随三十余载，实乃幸事。
许是四娘旧约已了，了无牵挂，许是四娘兰心蕙质感动上天，这天忽闻空中梵音缭绕，异香满室，四娘沐浴更衣，虔诚礼佛。却见龙吉公主乘青鸾与众仙姑前来接引。龙吉公主道：“兰花神历劫期已满，吾已奏过青帝，封汝为兰花神，司世间兰花，即刻随吾上任去吧！”但见鼓乐喧天，仙乐袅袅，四娘随众仙冉冉升起，朝着花朝洞府飞去……
第九节 孟水游离云路连，花朝洞府锦屏悬
诗曰：
孟水游离云路连，花朝洞府锦屏悬。
心香同脉常相倚，皓月烟湖行夜船。
话说金陵有一商贾黄甫书韵，年过五旬，尚无子息，偌大家业无人承寄，只好托内侄黄甫一鹤打理，数年间进香还愿，唯愿晚年不管是男是女，只愿生得一男半女颐养天年。这黄甫书韵平素乐善好施，方圆百里多有贤名。这年吴中地区闹饥荒，死伤过半，黄甫书韵屡开粮仓布施灾民，每天去他家吃饭的人竟多达千人，夫人每天支口大锅支应来往的饥民，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家。
这天灵隐寺方丈妙公素闻黄甫书韵贤名，意欲前去借五百担粮食以支应众僧用度，却见一个名唤出尘的小僧道：“师傅，黄甫书韵虽然家大业大，但架不住僧多粥少，每天上他家去吃饭的就多达千人，就是金山也有告泛的时候。依小僧看来倒不如把咱寺中的镇寺之宝白乐天的抄写本《大佛顶首楞严经》拿去赁五百担米才好，待饥荒过后我们再取赎不迟，不知这办法可行？”妙公道：“如此甚好，一则能使檀越黄甫书韵圆成佛道，二则能使世人廓清迷惑，洞明宇宙人生真谛，三则可保我寺僧众活口之命。”
且说这天妙公一早就去黄甫书韵家，把来意讲明并净手呈上白乐天的抄写本《大佛顶首楞严经》。这黄甫书韵本是一儒商，旧年间参加科考屡试不第，心渐渐灰了。所幸祖上所遗偌大家业，所以弃文从商多年，走了两趟蒙古，倒赚下通天家业，成为南京城富甲一时的巨商。这黄甫书韵虽然大富大贵，但始终操守君子四德，也许诸君要问了，哪四德呢？君子不失足于人，君子不失色于人，君子不失口于人，君子不失善于人。
黄甫书韵一向操守君子四德，所以虽无子息，也不思纳妾之事。孙夫人贤明，屡劝黄甫书韵纳妾，以延血脉。无奈黄甫书韵屡劝不听，只得作罢。黄甫书韵道：“这子息之事不可强求，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有变无，我们还是听从天意为是。”夫人孙氏见说如此，这纳妾之事再也没提起过。黄甫书韵素闻灵隐寺有镇寺之宝乐天真迹《大佛顶首楞严经》，只叹自己根基甚浅，无缘得见。今日因这饥荒之年，倒成就了这因缘，有缘得见乐天的真迹《大佛顶首楞严经》，慌忙盥洗顶礼来观这《大佛顶首楞严经》。却见有历代题跋在上，知道是难得的佛家宝典，且有乐天真迹在上，乃无价之佛典。
心下自思：“看来灵隐寺妙公是真的遇上难事了，如若不是十万火急焉能把镇寺之宝赁出？我黄甫书韵虽然喜爱这宝典，岂能为了自己之私夺寺之宝，更何况机缘得以亲见此书，心意已了。”想毕，就对妙公道：“以在下思之，师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此书典米之用，却是为何？望师傅言明？”妙公道：“只因这饥荒弄得人心惶惶，僧众死伤过半，为今之计只有度人为善以脱众生之苦，乃不得已而为之，素闻檀越贤达，望檀越成全无量功德。”黄甫书韵道：“甚么赁不赁的，但得黄甫书韵在，就会广施灵隐，只是在下也有一事相求。”妙公道：“不知檀越有何事相求。”黄甫书韵道：“方丈只需答应在下有生之年，每年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这三天，容在下去宝寺顶礼《大佛顶首楞严经》一天。不知方丈能成全否？”妙公道：“但得檀越成就此番功德，老衲也答应檀越，亲睹宝典，入佛知见，圆满菩提。”黄甫书韵道：“好！”依旧把真迹《大佛顶首楞严经》还给妙公，在灵隐士天王殿供奉，即命仆人取了五百担米，妙公派人担去暂且不提。
这年二月十二为花朝，黄甫书韵阖府上下一片忙乱，稳婆进进出出忙着接生，原来夫人孙氏难产，如今已是第五天了，尚无动静，只见众丫鬟传盆递剪甚是忙乱。老爷黄甫书韵在外书房甚是焦躁，不住地打探里面的消息，孙夫人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这却如何是好呢？好不容易待到子夜十二时二十四分之时，里面传来稳婆消息。道：“老爷，夫人生了，是位千金。”黄甫书韵心里的一块石头方才落地。只因这小姐生时，但闻满室飘香，却也奇怪这香气不似牡丹、不似丹桂，又不似杏花的香气，好似有百余种香气汇集，氤氲开来数天不散，倒把这条东篱街也染香了。
只因孙夫人生此女时，梦见遍山红叶铺陈开来，煞是壮观。并梦见一仙女荷袂飘飘，手持一枚红叶踏歌而来，唱的却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借问痴儿女，谁解其中味。夫人孙氏听得痴了，待要细问，却见仙女把手中的枫叶轻轻一扬，那枚枫叶不偏不倚就落在了孙夫人的怀中，孙夫人满心欢喜。不觉问道：“敢问仙姑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仙姑道：“从来处来，去尘镜处了结一段官司。只因这枚枫叶与夫人有些瓜葛，异日花朝聚首，全凭枫叶撮合。因青帝见怜夫人，特命小仙先知会夫人一声。”孙夫人有些纳闷，待要细问，腹内一阵剧痛，得了此女。只因得此女时，有仙子警示，就依梦中之言，取名红叶。
却也奇怪，这黄甫红叶自出生以来，自带香气，所到之处无不留香，所居闺房不用熏炉自有一股清香。生性喜爱这黑白两子，每见爹爹与人下棋，就在旁边观棋，静静的一观就是数个小时，爹爹黄甫书韵爱如掌上明珠，见红叶天资聪颖，就请一先生教小姐黄甫红叶学棋。
这黑白两子，三百六十一子，纵横阴阳五行戏，暗合宇宙星罗八布的阵势。“有天圆而动”，“地方而静”之说。单是这枰上攻守杀夺，皆有定名：有：“冲”，有“干”；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札”，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刺”；有“勤”，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盘”。先生以此方法传授红叶，又教以救应防拒之法，却喜这红叶甚是聪慧，一点就通，说来就解，且过目不忘。先生大喜，教的甚是用心，教习数年，先生竟然不敌。自此棋名远播，慕名的棋手都从四面八方而来要与黄甫红叶对局。
再说无锡有一棋手，姓周，名幼芳，从幼之时便好下棋，每到一处逢着有人对局，就站在一旁观局，待观到心痒难耐之时，就在旁边出手指点迷津，凡被他点到之处多是常人想不到的奇招。先时还有人侥幸饶过幼芳几子，后来竟无人能敌幼芳了，就是在枰上下得两平之人竟无一个了。自此名著百里，众人见幼芳年纪甚小，棋艺了得。竟传幼芳乃弈秋转世，倒把他的心性又拔高了一层。幼芳心性即高就动了遍访五岳、行遍九州、寻找棋圣的想法。家父母见他每天思的是棋，慕的是棋，真到了痴迷的程度，虽时常在他耳边絮叨功名一事，无奈幼芳置若罔闻，不过是阳奉阴违。家父母见他每每如此唯有叹息。不仅如此，这幼芳还甚喜佛典，平素不是下棋就是观那佛典，家父母见他屡劝不听，也只得随他任意妄为了。
这日，幼芳辞别家父母行到一个村落，却见有一人家在下葬，村民围的里外三层，密密匝匝不知在看甚么？不觉好奇，分开众人走至墓地近观，却见随葬物品却有一棋桌，桌上画有长宽各三十厘米的围棋盘。棋盘纵横各十三道，布有黑子七十一枚，白子七十三枚，共一百四十四枚。另有黑子八枚，白子三枚空放着。想必墓主生前好弈，舍不下一盘残局，竟带到冥府之下琢磨去了。
幼芳不觉心下暗笑：“人人道我幼芳为棋痴迷，却料不到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痴之人，今日若不亲见，焉敢相信世上还有冥府思棋之事？”
且说这日是花朝，南京城有赏红习俗。这黄府甚是热闹。因是小姐黄甫红叶生日，一早起来仆人就在府门前张挂花神灯，这花神灯甚是好看，均用五色纸镂刻人物、花卉而成，贴身丫鬟锦儿把剪好的彩笺结在花树上。把百花糕摆放在案几之上，又把新采摘而来的牡丹、芍药插在陶瓷花瓶里。刚摆放停当，就听黄甫红叶小姐吩咐锦儿道：“锦儿，且把旧年新轧的花蝴蝶风筝寻出来，午后随我放风筝。”锦儿忙忙的又去橱柜里找寻风筝去了。黄甫红叶在花园之中把诸花睢瞧，又把伞状的花神灯悬挂在花树枝梢上，这才拿出昨日绣的十锦绣作百花仙子图张挂在牡丹树枝上，方从原路返回闺房。
刚才坐定，却见爹爹黄甫书韵与夫人走来，黄甫书韵道：“今日吾儿生日，你兄黄甫一鹤从波斯国给儿带回一物，想来吾儿一定喜欢。”说罢令丫鬟锦儿呈上一长形玉制锦盒。却见里面有红白棋子各一方，色泽玉润。黄甫红叶用右手拈起一枚棋子细观，却见棋子晶莹剔透，凉爽宜人，黄甫红叶爱不释手，反复把玩。轻启朱唇道：“谢爹爹垂爱，女儿甚是喜欢，素闻此珍宝系波斯国国王贡品，不仅能辟邪、护身，尚不出口，不知哥哥从何而得？”
黄甫书韵道：“据你兄黄甫一鹤所讲，此番游掖波斯国，途中遇虎救得一子，却是波斯国世子，波斯国国君甚感你兄救命之恩，赠予黄金百两，绸缎多匹，古玩数百。没想到被你兄黄甫一鹤一一婉拒，唯愿得此棋枰一方。波斯国国王只好破例赠你兄一方棋枰以谢救命之恩。”黄甫红叶道：“不知兄长现在哪里？”黄甫书韵道：“只因波斯国虎患成灾，你兄答应国君除却虎患方能回国，如今你兄已与世子结为异姓兄弟，知你素喜棋枰，命仆人在你生日之前务必呈上，这是你兄有心之处，吾儿莫要忘却兄长美意！”黄甫红叶道：“爹爹说得甚是，兄长美意，儿没齿不忘，只是苦了兄长还要在外奔波多日。”黄甫书韵道：“看你兄妹和睦，为父就放心了。”
再说这日宴席好不热闹，仆人依次给寿星黄甫红叶敬洒，至散席时已是午后了，丫鬟锦儿拾掇诸物随小姐去后花园放风筝。却说这黄府后花园甚是清幽，曲径回廊，奇花异卉莫不聚此，光种的花草就不下百种，有蔷薇、荼蘼、百合、秋葵、木香、缠枝牡丹等，不胜枚举。有的或垂石阶，或牵藤蔓延，有的绕树盘接，有的倚亭垂蔓。四时之花，一花谢时，一花又开。此间二月牡丹、蔷薇为花开最盛之时，味香气馥。
一条石径四通八达，两旁数百竿青竹为屏。地上苔藓斑驳，藤萝掩映，丫鬟锦儿道：“小姐，我家园子甚大，光是栽种这奇花异卉，就用园艺师多人，依奴才愚见，在这园子里再多养些仙鹤就成世外桃源了。”小姐黄甫红叶笑道：“你这丫鬟，倒有些见识，当日爹爹黄甫书韵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爹爹一向好善，仙鹤本是灵异之物，岂容囚禁。但凡一切众生，也如世人一般皆有灵性，世人只图一时之乐把那灵异之物囚来，做这笼中之物。可叹世人为满足眼耳舌身意之悦，无故杀掳，无故囚禁；无故啖食，无故作那壁上观，且不说诸恶善行只在一念之间，岂不知它也如世人一样，唯命是惜，不喜作那笼中之物。”
“又思那囚它的，无非是爱其飘逸灵秀之气，囚于笼中不过取片时之欢。臂如世人伴昏君左右，即如笼中之鸟一样，难得自由，何如卸甲归田守一方水榭，伴半亩方塘来的惬意。再思世人为博宾客片时侑酒之欢，穷其心志，或置于席上令其作如是观，种种匪夷所思之事皆为世人所为。家父因有此想法，数年之间尽不囚一物，不杀戮一物；唯有放生以救众生之苦，也不知救了多少生灵。这就是此后花园不置一物的缘由所在，锦儿你可明白？”
锦儿道：“世人若都如老爷一样向善，那世间偷盗妄为之事岂不通通绝迹，只见朗朗乾坤呢？”黄甫红叶道：“世人痴愚，只知信佛是迷觉之事，又有几人能廓清迷惑呢？岂不知玄学之中有大哲的道理。”主仆两人说着话不觉已至一空旷所地，黄甫红叶手摇丝线，锦儿手拿蝴蝶，慢慢地风筝就晃晃悠悠地升起来了。黄甫红叶只觉线越来越急，随着丝线的牵引越飘越远，须臾之间花蝴蝶也越飘越高，隐映于蓝天白云之间。但见红叶藕色的乾坤袖随风飘舞，煞是好看，原来一年之中，正二月的风是从地下起的，所以江南地区放纸莺风筝成为一时之盛。
再说幼芳风餐露宿，夜宿晓行。一路行棋，不多几日，已至金陵地界。金陵果然如外界传闻一样，百般繁华，街市之中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接踵摩肩而行，店铺鳞次栉比，车马小轿穿梭不断，酒肆茶楼莫不热络。
幼芳闻得南京城好弈多人，便寻一所在安置随身物品。先歇息半日，方才出去遍访棋手。但得对局，无人能敌幼芳，一时间声名鹊起，京城好弈的王谢子弟多来相请，每日设局，真个是三日一棋局，五日一小宴。逗留多日，竟无人下得两平，甚觉无趣，意欲再往南行寻找弈秋。一日在茶肆品茗，无意之中得知京城名门淑女黄甫红叶好弈，家中设有棋肆，每日与人对局。只是这黄甫红叶自视清高，设肆而来无有对手，且性情乖张，对局之时必先饶客三子方才行棋，但即便如此胜者也甚是稀少。幼芳心下纳罕：此女如此清高，只是不知棋艺究竟何如，待明日暗访，一试棋枰便知端底。有诗为鉴：
秤铺经纬玲珑剪，妙手评弹七彩船。
伶悟缘签穿涧过，灵光电闪涌心泉。
第十节 红叶聆棋心路醒，波斯邂逅梦何如
词曰：
花间戏水轻敲子，出棋枰，两下交，
枰上无言驱虎豹，心神定，走禅林，
百万雄兵巧布局，一瓯茶，数局迷，
谁人与吾凌厉行？
这日幼芳难得清闲，信马至一所在，却见偌大一个花园，里面花石清幽，流泉叮咚，一草一木入得眼来甚是赏心悦目。心下惊讶，一路行棋而来，所见园子甚多，但都不如此园布局雅致，却是哪里？
忽闻墙内笑声，幼芳不觉在马上欠身相望，却见一女子身着芙蓉扇领色衣，乾坤袖随风玲珑起伏。只见她韵仪千姿，如出水芙蓉花一枝，娇若春花，媚如弱柳，和一着对襟红袄小褂的丫鬟在花园里放风筝。音如黄莺声声脆，俏如西府海棠初绽时。幼芳在马上已先自软了半边，魂已走了三分，只管呆呆地偷觑。园公听得马声嘶鸣，出园细观，却见一青衣葛巾的书生只管往墙内偷觑，不觉轻咳两声。幼芳知觉已是失态，怕园公看见不雅，快马扬鞭先自去了。
再说这日来黄甫府对局的只有三位棋手，观局的人却不少。只见锦儿东西各放两张椅子，桌上放湘妃竹棋枰，两个楠木桶儿，贮着黑白两方棋子。锦儿将时令鲜果摆放一边，把对牌摆放停当，就在黄甫红叶身后观局。
第一位棋手来自徐州，黄甫红叶依旧先饶对方三子方才行棋，幼芳冷眼细观此女如何行棋，客人手起一子，黄甫红叶随手一应，甚是巧妙，正是：“花间戏水轻敲子，出棋枰，两下交，枰上无言驱虎豹，心神定，走禅林，百万雄兵巧布局，一瓯茶，数局迷，谁人与吾凌厉行？”待两人下得难解难分之时，幼芳有些按捺不住，方才透露出一两招棋来，红叶初时不以为意，没想到幼芳点到之处多是死穴，方才着忙。抬眼看时，却是一位青衣葛巾的书生在絮聒。心下诧异，暗道：“何方来此异人，好生奇怪，此人如此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且不睬他，依旧按套路出棋。”没想到幼芳又道：“照此下去，行至第几路时必然受挫。”果然行到此间，如幼芳所言。
锦儿娇叱道：“何处来的狂生，在此搅局，来人，把这狂生揪出去。”仆人意欲上前赶逐幼芳。却见黄甫红叶道：“慢，汝等暂且退下。”说罢轻启樱唇，道个万福道：“先生棋艺了得，小女闲来寄兴棋枰，不过消遣，还望先生赐教。”幼芳道：“小生不敢，小姐棋艺新奇，立意独特，屡出奇招，真乃奇才，在下仰慕已久。小姐，请。”锦儿忙撤下残局，重整棋枰，请幼芳入局，红叶布让一番，坐了东首，用着白棋，幼芳坐了西首，用着黑棋。一局终了，两人心下明白，实是黄甫红叶输了。黄甫红叶虽输，心下甚是诚服，行棋多年，终遇对手，也算棋坛佳话。
幼芳与红叶东西面对，幼芳心猿意马，只管偷觑红叶容貌，有意让她三分，并不刻意攻杀。第二局只下得两平。待到第三局时，红叶有些吃紧，心下有些着忙，难免失于检点，幼芳一笑有意让过二子，到得终局，却是黄甫红叶略胜一筹。大家齐声喝彩道：“还是黄甫红叶高强，赢得一局。”幼芳又是一笑，两番让棋，终为一个情字。只有黄甫红叶心下明白，三局分定，己是不敌，心下甚是感念幼芳顾及体面，至此对幼芳倍增好感。只因这一招棋有分定，方有对局波斯国，漂洋过海觅芳踪之说，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老爷黄甫书韵与夫人在外书房品茶，久不见黄甫红叶前来承欢。心下纳闷，往日这时节棋肆早就散了，今日为何费去这许多时节？想来红叶是遇上对手了。连忙派老家人黄升去打探。须臾黄升前来回禀道：“老爷，今日不知何方来此异人，小姐红叶与他对局甚是吃紧，现如今二局才撤，尚未分出输赢，现如今三局才开，想来还得两个时辰。”黄甫书韵道：“想来此人棋艺了得，夫人且慢品茗，待吾前去一观。”夫人道：“老爷且去一观，待吾把旧年埋在梧桐树下的梅花雪水取出一坛，以备沸茶之用。看来此番红叶的傲气要去三分了，这也是个好处。这孩子唯一的不足就是心高气傲，目无下尘，挫挫她的傲气也是好的。”黄甫书韵道：“夫人说的是，这红叶孩儿，生就的禀性，看来此番棋枰受挫对她人生的历练不无好处。”
黄甫书韵到得棋肆，且不声张，掇张椅子静坐一边观棋，锦儿见老爷亲到棋肆观棋，意欲提醒小姐黄甫红叶一声，看老爷黄甫书韵摆手，已领会深意，微微一笑，亲奉玛瑙盖碗香茶于老爷。棋肆很静，围观的人鸦雀无声，人人都为小姐悬着心，静观此番红叶如何行棋，红叶小姐蛾眉轻锁，沉思片刻，一着险棋已轻轻带过。老爷黄甫书韵暗暗叫好，心中道：不知此生如何对局。却不料强中更有强中手，幼芳出其不意随手一应已把红叶去路封死。黄甫书韵不觉暗自吃惊，抬眼细观此生年纪不过二九，棋枰老辣，深得棋枰真传，一招一式倘若不是亲眼看见，岂敢相信世间还有如此之人。纵观此生下得且是从容，且招招都是常人料想不到的棋子，倒把黄甫书韵的棋瘾勾上来了，也想和幼芳下得两局，只是不好说出来而已。
三局分定，明里是黄甫红叶胜一局。然棋智者自知，黄甫红叶已是不敌。待锦儿撤下残局，锦儿方把黄甫书韵亲到棋肆观局一事告知小姐黄甫红叶，黄甫红叶道：“爹爹来得正好，儿正有一事要与爹爹相商。”黄甫书韵道：“吾儿有何事相商，但说无妨？”黄甫红叶道：“儿自行棋以来，从无对手，今观先生行棋之风，儿往日行棋之术不过是空穴来风，儿意欲拜先生为师，从学棋枰，不知爹爹可依从？”黄甫书韵道：“吾儿所思和爹爹不谋而合，纵观时下行棋之风，呆板了无生气，吾儿如能拜此生为师，也不枉行棋一场。待爹爹邀人相请，只是不知此生可否答应。”黄甫红叶道：“但凭爹爹做主，儿静候佳音。”黄甫书韵相请幼芳按下不表。
却说这日老家人黄升去客栈相请幼芳，却不料去的且是不巧。原来却是江宁织造府曹公相邀前去对局去了，黄升等到日暮也不见幼芳回返，只得回府回禀老爷。第二日赶早就去相请，却不料还未回来，心下纳闷，一问客栈老板才知，原来昨日幼芳一夜未归，想是曹公留宿切磋棋艺了。连着去了三次都未能见着一面，如此去了四趟才见着幼芳。待幼芳听明来意，笑道：“小生一向如闲云野鹤一般四处游走，从不办棋肆，更不收女弟子，望前辈回明黄甫书韵老爷恕难从命。”黄升屡屡说明黄甫书韵诚意，无奈幼芳拒不承应，只得回明老爷黄甫书韵。黄甫书韵只得与红叶相商，黄甫书韵道：“吾儿，看来相请幼芳料难成真，为今之计却待如何相请？”红叶沉思片刻方道：“爹爹，看来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相请先生了？”黄甫书韵道：“吾儿有甚好办法，但说无妨。”红叶道：“看来只有儿亲自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棋，方可打动先生破例。”黄甫书韵道：“但愿吾儿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先生收汝为徒。”
话说这日是金陵夫子庙集会，因幼芳所居客栈离夫子庙只一墙之隔。老家人黄升赁一车马，红叶携锦儿亲到夫子庙毗邻飞龙客栈相请幼芳出山。只因这茶楼酒肆街边的小吃店琳琅满目，已与珠街阁城隍庙小吃、苏州玄妙观小吃和南郡火宫殿小吃并称为国中四大名吃。自六朝时期流传至今，尤以秦淮八绝（八道点心）叫绝，因主仆三人出来较早，就在街边的长条上点了魁光阁的五香茶叶蛋、五香豆、雨花茶；永和园的开洋干丝、蟹壳黄烧饼；奇芳阁的麻油干丝、鸭油酥烧饼；莲湖甜食店的桂花夹心小元宵、五色团吃将起来，因红叶一向吃素，只拣捡各样素点吃了一点就搁着不动了。只在一旁观看来往的贩夫走卒，却见从南而来一位女子，只见她上身着白绸短袄，下身着白绸短裤，头上束紫色渔婆巾，腰间系一条宝蓝色的丝绦，胸前斜插一口青月宝剑，生得面如傅粉俏三分，口若涂朱疑似天人。年纪不过二八。此女坐定也点了一份奇芳阁的麻油干丝、鸭油酥烧饼吃起来。
黄甫红叶不由看得呆了，暗忖：“世间原来却有这样洒脱的女子。”心生爱慕却不敢造次相就。却也奇怪，待与店小二结账之时，此女甚是尴尬，却原来不知几时盘缠已被贼人盗去。店小二吵嚷不止，非要扣押此女，此女好话说尽且是不依。黄甫红叶不由道：“这位店家，有事好商量，且不要喧哗，这位女客的账且记在吾的名下。”店小二听说欠的银子有人代还也就不闹了。只见此女向红叶抱拳相谢道：“在下不才，与姐姐素昧平生，得小姐解围不胜感激，在下姓花，名木兰，家住玄武湖畔，小姐异日如需押镖可到玄武湖武馆。因在下现有急事先行一步，容日后相叙不迟。”说罢这木兰匆匆而去。
黄甫红叶看茶点吃得差不多了，主仆三人忙起身向飞龙客栈走去。却说这日幼芳难得消闲，沏一壶江宁织造府曹公送的六安香茶正在慢饮，却见老苍头回禀道：“先生，外面有一人自称黄甫红叶，前来拜见。”幼芳一听黄甫红叶亲到客栈相请，心上不由窃喜，暗道：想不到红叶亲到客栈相请，倒叫吾幼芳为难，这徒儿到底是收还是不收。罢，罢，罢，且看她如何措辞。忙道：“快请。”主仆三人一行走进客栈，红叶抬眼细观，屋子不算太大，倒也整洁利落，只见桌子正中央摆放一方棋枰，两旁摆放三部佛典，分别是《妙法莲花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幼芳道：“看茶。”只见老苍头沏三杯盖碗茶后。退下不语。只见红叶抿一口香茶，轻启朱唇道：“先生这六安香茶口感不错，想是新茶了。”幼芳道：“小姐不仅棋艺精湛，茶道也是甚通，在下佩服。”红叶道：“先生又来取笑，吾乃先生手下败将，棋艺精湛之说又从何而来？”幼芳道：“古来棋枰争战，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何必过谦？”
红叶道：“先生说得好，想吾红叶五岁学棋，历经十一载，从未遇见对手，数年行棋不过是浪得虚名，纵观先生行棋之风，往日所学不过是空穴来风。三败棋枰之后红叶思之良久，欲拜先生为师重整棋枰。前日家父派人相请先生，先生一口回绝，红叶身为裙衩本不该抛头露面相请先生，但又不愿负了这一方棋枰，想来先生与吾一样视棋枰为命相，先生能否怜红叶对棋枰之深情，破例收红叶为徒儿？”红叶一番话说得幼芳哑口无言，欲回绝吧，想起自己为棋枰而远走异乡，为的也是这一方棋枰。其中辛苦只有深谙棋局之人方能知道，不由沉思起来。
红叶是聪明人，见幼芳沉思，知道有些心动。便进一步道：“望先生三思，红叶尚知先生与吾一样喜这一方棋枰，已为先生备下一方棋枰，望先生喜欢。”锦儿见小姐红叶说到棋枰，早把准备好的一方棋枰呈上。但见一方精雅的棋枰呈现在幼芳面前，正是波斯国国宝玉制棋枰一方。幼芳不由大惊道：“观此棋枰不似吾国中物品，敢问小姐此棋枰从何而来？”红叶道：“此乃波斯国国宝，系从海外而来。”幼芳道：“同为学棋之人，视棋枰为至宝，今观小姐为这一方棋枰，弃其所有，足见至诚。汝这徒儿只能破例收下了，只是与汝说好，只能从师三月，三月过后为师还要到海外观光。”红叶道个万福道：“谢先生成全。拜师礼仪，容吾回府与家父再议。”说罢红叶轻移莲步冉冉而去。
再说黄府这日甚是热闹，因红叶能请动幼芳出山，在金陵可谓兴事，一时间传为美谈，其中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无一言表。黄甫书韵大宴宾客三天以资庆贺，棋枰也不知摆下多少局，一时间金陵望族齐拥黄府切磋棋艺，闹哄哄乱了三天方才安静，自此红叶静下心来和幼芳重学棋枰，幼芳甚是用心点拨红叶，红叶在幼芳栽培之下棋艺日进暂且不表。有诗为证：
玉殊子斐玲珑结，恣意方圆六艺舒。
红叶聆棋心路醒，波斯邂逅梦何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