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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发怒

鸫真的发怒的时候,看上去,她整个人一下子会变得冷冰冰的。

这往往只是在她真的被惹怒的时候。像她平日里间歇性发作的,满脸通红、口不择言、乱摔东西等等,我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当她真正面对一个自己从心底里憎恨的具体对象,双目怒瞪时,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那种不顾一切、浑身放射出愤怒的蓝光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那句话“温度高的星星,发出的光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不过,即使我这个一直生活在鸫身边的人,也很少见到她这样发怒的时候。

记得那是鸫升入初中后不久的事。阳子、我,还有鸫,我们三个人正好每人相差一年,在同一所中学上学。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天,下着雨,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阴沉沉、昏昏暗暗的。同学们不能到外面去玩,只好都待在教室里。哄堂大笑的声音、走廊里跑来跑去的声音、大声喊叫的声音……雨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如瀑布一样哗哗地流下来。这些嘈杂喧闹的声音,在昏暗封闭的校园里,就像海的轰鸣声一样,此起彼伏。

这时,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好像是玻璃被打碎的声音。

这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特别尖利刺耳。一瞬,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很快听到不知谁喊:“是平台那边。”大概是哪个去走廊查看的同学。他的声音刚落,闷得发慌的学生们纷纷奔出教室,朝着平台方向跑去。平台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通往平台处有个玻璃窗,窗户的外边,放着一些上理科课时同学们栽培植物用的大花盆、兔笼子,以及不用的椅子等等。我想可能就是那个玻璃窗被打碎了吧,于是也紧跟在大家后面向那个方向跑去。

但是,当我从吵吵嚷嚷拥挤的人群缝隙间看过去时,吓了一跳。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中间,有个人独自站在那里,是鸫。

“再让你看看我身体究竟多好吧?”鸫突然说。那声音没有一点儿抑扬,却充满了力量。我顺着鸫的视线看过去,她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那个女孩儿和鸫同班,也是鸫的死敌。

“怎么回事儿?”我着急地向站在周围的同学打听。那个同学说,具体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作为学校的马拉松比赛选手,鸫被选上了,但鸫不去,于是就换上了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很生气,就在中午休息时,把鸫叫到了走廊上,说了一些讽刺她的话。于是,鸫一言不发地抡起椅子,就把玻璃窗砸破了。

“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鸫说。

那个女孩儿一句话也不说,保持着沉默。周围的人都紧张地悄悄咽下一口唾沫,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叫个老师来。不知是不是被她自己打碎的玻璃划伤了,鸫的脚腕上流着血,但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只是用两眼直直地瞪着那个女孩儿。我注意到,这时的鸫,眼神真的很可怕,不是狡黠邪恶的那种,而是像狂人一样。鸫的眼睛里沉静地闪着光,仿佛在看着遥不可及的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是从那天起,鸫在学校里开始刻意保持低调了。那件事成了她在学校里公示自己的最后一幕。我想当时在场的人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的鸫,全身散发着强烈的光,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让人害怕:她会不会杀了那个女孩儿?甚至杀了她自己?

我拨开人群,奋力挤进去。鸫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障碍。那一瞬,我的心里竟有些畏缩。

“鸫,算了吧。”我说。我想鸫大概也希望有人制止吧。那个时候她自己大概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围观者们对我的出现感觉更加紧张,那气氛,就好像我是一个突然出现在狂牛面前的斗牛士一样。

“回去吧。”我抓着鸫的手腕,用力往回拉。她用冷静的目光看着我,手腕传来的热度特别的高。我吃惊地感觉到:她愤怒时身体会散发出热量!我只好闭嘴。鸫突然冷漠地甩开了我的手,我赌气想再去抓,这时和鸫打架的那个女孩儿趁机一转身,一溜烟地逃走了。

“嘿,你给我等着!”鸫叫着。我拼命地拽着鸫,鸫也拼命地挣扎着,正当新的战争就要开始时,阳子顺着楼梯慢慢走了下来。

“鸫!你在干什么?”阳子一边朝这边走,一边说。到此为止,鸫大概是彻底死了心,她突然停止了挣扎,用一只手推开了我。阳子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周围的人们还有我之后,用一种困惑的表情问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无论我说什么,都会给鸫带来深深的伤害。打架的起因是鸫身体的病。我知道,那是鸫内心里不可触碰的痛。

“嗯……嗯……”正当我不知说什么的时候,鸫突然低声说:“算了,和你们没有关系。”那声音很凄凉。她的样子好像连一丁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只见她低着头不断用脚踢着玻璃碎片,那“刷拉刷拉”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着。

“鸫……”阳子刚想开口,鸫用一种“够了!别说了!”的表情,拼命地抓挠着头发,看她的样子好像真要把头皮抓破似的,我们赶快制止了她。鸫不再挠头,走进教室,拿着书包又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然后,直接下楼回家去了。

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去了,阳子收拾完玻璃碎片后,到鸫的班主任那里去道歉。我也踩着上课的铃声,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开始上课。但是我的手依然热得一阵阵发麻。鸫的热度不可思议地残留在我的手上。它就像残留的电影画面一样,格外地鲜明,带着余韵,久久无法消失。我凝视着发麻的那只手掌,久久地思考着这个问题:鸫以发怒的形式,向人们彰示着“她的身体里拥有着怎样顽强的生命”。

“权五郎不见了,好像是被拐走了。”

恭一找鸫的电话中,声音明显的既沉重又焦急。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权五郎不见了。我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天在神社里见过的那帮对恭一怀恨在心的男孩儿。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你为什么会想到狗是被拐走了呢?”

我嘴里虽然这样问,心中却涌上一种焦灼的情绪。

“拴狗的绳子被整整齐齐地割断了。”

恭一刻意保持着镇静,说。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鸫现在去医院了。我想办法转告她,然后马上过去。你现在在哪儿?”我说。

“在海滩入口处的电话亭。”

“那你就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去。”说完,我把电话挂断,拜托小姨转告鸫,又把在房间里睡觉的阳子拽起来,一边向外面跑一边向她说明了情况。恭一站在电话亭那里,看到我们后,脸上的表情好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是眼神依然紧张。

“我们分头去找吧。”阳子说。看到恭一的样子,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嗯,我去镇里找找,你们去海边找找。万一你们发现了拐走权五郎的那些家伙,也不要搭理他们,我马上就回来。”恭一说。“我听见权五郎叫声有些反常,觉得奇怪,就出去查看,但已经不在了。这帮混蛋。”说完,朝着通往镇里的小路跑走了。

我和阳子以位于沙滩的中心地带伸向海里的防波大堤为标记,左右分开去寻找权五郎。夜幕开始降临了,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天色仿佛被蓝布遮盖住一样,一层一层地渐渐深暗下来。我们越来越焦急,我大声喊着权五郎的名字。奔跑着,从河边到桥上,再到松林中,一边奔跑,一边喊。但是听不到权五郎的叫声,我急得想哭。每次停下来大口喘气时,周围的黑暗就会加重一层,朦胧中大海更显得宽阔无际。如果权五郎真的被溺在水中,这么黑,我们也根本无法发现,一想到这里,我更是心急如焚。

回到正中央的防波大堤时,我和阳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俩一边说着再分头找一遍,一边站在伸向海里的大堤上大声喊着权五郎的名字。这时海滩和大海已经漆黑一片。那黑暗好像把我们小小的手脚也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似的。灯塔上的灯光,定时地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又转向了海的那边。

“那,走吧……”我正说着,无意中看到海滩的那边,在深沉的夜色下,有一束像探照灯一样强烈的光线,孤独地越过小桥朝我们这边移过来。然后横穿过沙滩,那光束移动得很慢,却显得一步步很坚实。

“啊,是鸫吧。”波涛声中,我小声嘀咕道。

“嗯?”阳子转过头来,夜色的映衬下,只见阳子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那个,朝着这边走过来的光束,是不是鸫啊?”

“在哪儿?”阳子眯起眼睛盯着沙滩上那一点光亮。

“太远了,看不清啊。”

“肯定是鸫。”因为光束移动的路线是径直朝着我们这边来的,所以我觉得肯定就是她。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叫着:“鸫!”并在黑暗中拼命地挥手。

只见远处灯光朝着这边画了两个圈,真的是鸫!灯光慢慢地转过一个弯,朝这边移过来,当那束灯光来到大堤的拐角处时,我们终于看清了鸫那瘦小的身影。

鸫沉默不语地走过来,她脚步坚实,好像要把黑暗撕裂一样,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从恍惚不定的灯光中,能看到她紧咬着嘴唇,脸色铁青。当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我们知道鸫在发怒。只见她左手握着旅馆里最大的手电筒,右手抱着浑身湿漉漉地显得小了一圈似的权五郎,大概是被一只手抱着不舒服的缘故,权五郎在不断挣扎。

“找到了?”我高兴地跳起来,跑上前去。阳子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

“在桥那边找到的。”鸫说。她把手电筒递给我,纤细的手臂重新把权五郎抱好。“它在那边的水里拼命游着。”

“我去叫恭一。”阳子说着就向海滩方向跑去。

“你去捡些木柴来,生火给狗烤烤。”鸫抱着权五郎命令我说。

“生篝火会挨骂的,干吗不回山本屋去,拿火炉来给它烤烤?”我说。

“有这么多水,根本没事的。就这样回去的话,我肯定会被妈妈骂的。”鸫说。“你照照我看看。”

我乖乖地拿起手电筒照了照鸫,只见她从腰部往下全都湿透了,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地上。

“掉在河里什么位置了?”我有些同情地问道。

“看看这个样子,不就知道是多深的地方了吗?笨蛋!”鸫说。

“明白了,我去捡木柴。”说完,我向海滩方向跑去。

一开始,受了惊吓的权五郎一直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来,开始在篝火周围走起来。

“这个家伙很喜欢火,因为在它很小的时候,我们家每次去郊游,肯定会带上它,所以它对篝火早已经习惯了。”恭一说。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

我和阳子并排蹲着,边听边点头。虽然篝火很小,但是在这样一个风有点儿大、有些凉的夜晚,它的热度适宜,光亮映照在黑暗的海面上,闪闪发光。

鸫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裙子终于稍稍烤干了一些,但是依然贴在沾满黑泥的腿上。鸫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篝火,不时地把我捡来的碎木板或被海水冲上岸的漂流木块之类扔到篝火里。

因为鸫眼睛特别大,加上这时的她皮肤发着惨白的光,吓得我始终不敢跟她说话。

“基本上已经干了,这个小家伙。”阳子捋着权五郎的毛说。

“这家伙,后天我就带它走。”恭一说。

“哎?恭一君这就要回去了吗?”我问道。鸫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

“不是,只是把狗送回去,再回来。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敢再放在旅馆了呀。”恭一说。

“为什么后天走呢?”阳子问。

“我父母外出旅游了,后天才能回来,家里没人。”恭一说。

“哎,你看是不是可以把权五郎放在我家后院,晚上和小小一起关进小狗屋。”阳子说:“那样的话,到后天为止,不就可以安心了吗?”

“嗯,那样好。”我表示赞同。

“嗯,如果能那样的话,就太好了。”恭一说。围坐在篝火旁的我们,心情一下子变得平和温暖起来。

“鸫,早上我去叫你一起遛狗。两只狗放在一起的话,就方便多了。”恭一抬头看着站在那里的鸫说。

“嗯。”鸫终于淡淡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露出来一点儿洁白的牙齿,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一弯阴影。她站在黑暗里,伸着一双像幼儿一样的小手烤着篝火。我觉得鸫还在生气,这是鸫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身以外的事情生气,那样子不知怎么竟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鸫说,“即使是搬了家,我也会回来,杀了那些家伙!”

即使鸫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双眸依然澄澈,表情依然平静,这种说话方式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我们大家一下子不知怎样接她的话才好。顿时陷入沉默。

“嗯,就是,鸫。”过了一会儿恭一终于说道。

“鸫”这个字的声音从恭一口中发出后,又渐渐地被波涛声吞没了。夜深了,天空中繁星闪烁。我们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系,但是谁也舍不得离去,于是,我们继续待在大堤的高处,谁也没有动。大家都特别喜欢权五郎,觉得它早已是我们中间不可或缺的一员。权五郎好像也明白了我们的心意似的,只见它喷着响鼻,一会儿把前爪依次放在大家的膝盖上,一会儿用舌头舔舔大家的脸,仿佛把自己刚才遇到的危险和恐怖都慢慢地忘记了似的。风大了起来,刮得篝火晃来晃去,几次都差点儿把火吹灭。这时鸫就像扔垃圾一样,漫不经心地把木柴扔到火里,让火烧得更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合着波涛和风声,好像把黑暗吹到背后去了。海,一片漆黑,平稳的海面把海水一次次地送到岸边。

“你没出事,真是万幸啊。”阳子说,然后把趴在自己膝盖上动来动去的权五郎抱住,站了起来。长长的头发在背上随风飘舞着,凝视着海面说:“风凉了,秋天快到了。”

夏天就要结束了。

这让我们一下子都安静下来。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就这样鸫的衣服最好永远也干不了,篝火也这样一直燃烧下去。

第二天,恭一在街上遇到了拐走权五郎的那伙人中的一个,他告诉我们,他把那个人拉到神社,狠狠地揍了一顿。虽然他也多处受伤,但是,鸫听了这个消息却特别高兴,我和阳子赶忙给恭一的伤口上了药。权五郎和小小一起乖乖地在院子里睡觉。

再有一天,权五郎就可以回家了。“再有一天”,我们觉得终于快要松一口气了。

但是,那天晚上,权五郎又被拐走了。那时我们都出去了,没在家。据政子小姨说,她听到狗的叫声后,马上跑出来查看,只见木门敞着,而权五郎却不见了。小小跳来跳去,把拴狗链弄得哗啦哗啦响,闹得很厉害。

这次我们快要哭出声来了,一起跑向海边寻找权五郎。四个人一直找到半夜,把海滨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甚至开出小艇把海面找了一遍,又叫来朋友把小河以及镇子都找了个遍。

但是,幸运的事没有再发生,权五郎再也没有回来。

“在我搬离这儿之前,你肯定会回来的,对吗?”鸫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地看着恭一说。拼命忍着不让眼里的泪水流下来。那真是世上最悲伤的表情了。

恭一笑着说:“嗯,就两三天而已。”

没有了权五郎陪伴在身边的恭一,这时站在海边,就好像失去了一边儿的手和脚似的,给人一种失衡的感觉。然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真的失去了像手脚一样的东西。

“也是啊,又不是小孩,还不至于离不开父母吧。”鸫说。

傍晚的海面在夕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沿着海岸通往港口的大堤上,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并肩走着。我和阳子走在他俩的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们这是一起去给恭一送行,阳子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而我却懵懵懂懂,只是静静地感觉着秋风拂面。

下周,我也要回东京了。

眼前,耀眼的夕阳在西方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光辉,毫不留恋地向着暮色的海中沉降下去,这光景今年已经看到过很多次了。

港口处,今天的最后一班渡船再有几分钟就要到了,等着乘船的人们熙熙攘攘。恭一把背包放在地上,坐了下来,并叫鸫坐在他的旁边。两个人并肩看着远方大海的背影,给人一种凄凉而又刚毅的感觉,就像等待着主人归来的狗一样。

眼前高高的海浪,闪着一重重的光,不容置疑地在宣告着秋天的到来。每当我看着这个季节的海时,总是会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心中充满感伤。而今年这种痛苦更是超出想象的锥心彻骨。在这离别的时刻,连我也不由自主地一会儿按按太阳穴,一会儿把脚边的鱼饵踢到海里,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时,鸫却纠缠个没完没了。

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说:“如果有打电话的功夫,不如早一点儿坐上电车回来。”

鸫没完没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个单纯得令人爱怜的孩子。她那透明的声音和着海浪声,竟变得格外美妙动人。

“别因为离开了,就把我忘了啊。”鸫又喃喃地说道。

海湾处,和往常一样,渡船掀起波涛,朝着这边开了过来。鸫站起来,恭一把背包背在肩上。

“那,再见了。”他看着我们说,“对了,玛丽亚也要走了吧。也许正好错过呢,不过一定找机会再见啊。等我家的饭店建好了,来住吧。”

“嗯,优惠一点儿啊。”说着。我主动和他握了握手。

“没问题。”夏日的朋友这样说着,用温热的手回握着。

“恭一,如果我们结了婚,就在饭店的庭院里养一群狗吧,建一个‘狗的宫殿’。”鸫天真地说。

“……我考虑考虑。”恭一苦笑着说,主动和快要哭出来的阳子握了握手,说:“谢谢你的关照。”

渡船把踏板搭到岸上,人们排起队一个一个地开始上船。

恭一看着鸫说:“再见,我很快就……”

这时,鸫突然说:“如果你要是和我握手的话,我就杀了你。”说完,扑上去抱住了恭一的脖子。

那是一瞬间发生的,鸫的眼泪喷涌而出,她连擦也不擦,把恭一向渡船那边推去。恭一一言不发地盯着鸫看了一会儿,然后追着队尾最后一个上了船。

渡船拉响汽笛,慢慢地启动着,向着视线模糊的海天交汇的方向驶去。站在甲板上的恭一,一直挥着手,直到看不见。鸫蹲在那里,也不向恭一挥手,只是看着渡船开走了。

“鸫。”当渡船已经无影无踪的时候,阳子才对着鸫轻声叫道。

“告别仪式到此结束。”鸫的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站起来说。

“只是因为狗死了,就非要回去不可吗?说到底,大家也不过只有十九岁而已。也就是说,这个夏天无非就是小孩子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暑假罢了。”她好像并不是专门对谁在说,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可是她的话却和我正在思考的问题奇妙地吻合在了一起。

我赞同地点着头:“是啊。”

于是,就像电影里最后一个镜头似的,三个人默默地站在码头最前端,遥望着大海,看着被夕阳映红的天空。

已经过去五天了,恭一还没有回来。打来电话,鸫气愤地把电话挂掉。

有一天,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阳子敲门进来了。

“有事吗?”我问。

“唉,鸫最近每天晚上都外出,你知道吗?”阳子说,“现在也不在。”

“是不是去散步了?”我说。

恭一走后,鸫的情绪一直不好,最近动不动就发火。本来我觉得她好可怜,想安慰安慰她,她却冲我乱发了一通脾气,我索性不理她了。

“可是小小在啊。”阳子说,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是吗?”我歪着头想。平时鸫的行动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但这次我却觉得能猜出点儿眉目。

“我找机会问问她。”听我这样说,阳子点了点头出去了。

为什么大家对鸫的本性都那么不了解呢?鸫故意装出一副好像已经服输了的样子,阳子和恭一竟然就相信了。她以高超的演技,让大家相信了她的悲伤早已压倒了憎恨。其实,鸫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权五郎被人害死,她要报仇!显然她正是为这个才出门转悠的。就凭她那么孱弱的身体,真是个蠢家伙!那一瞬我忽然感到特别生气,但是并没有把我想的这些告诉阳子。

不久,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了响动,好像是鸫回来了。接着,听到狗也汪汪地叫了起来。

我来到鸫的房间,一边打开拉门一边说:“干吗呢?你怎么把小小带到房间里来了啊?被小姨看见肯定会……”说到这,我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我看到了一只和权五郎一模一样的狗!明明知道,那不可能是已经死去了的权五郎,却让人在看到它的那一刹那目瞪口呆,它们简直是太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是借来的,很快就还回去。”鸫笑着说,“太想念权五郎了。”

“你就编吧。”说完,我在鸫的旁边坐下,用手抚摸着那只狗,脑子里却飞快地思考着。我预感到她要亲手作战了,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这个时候,如果猜不到鸫的心思的话,她是绝不会跟你透露半点儿的,她会一直沉默到底。

“我猜,你是想让那些家伙看到这只狗,对吧?”我说。

“猜对了。你到底还算聪明。”鸫笑了笑说,“自从你搬走后,周围净剩下一些不懂人心思的笨蛋,累死了。”

“您的心思,大概没有谁能懂。”我笑了。

鸫抱起小狗,说:“今晚的事,想听吗?”

“嗯,想听。”我向鸫的身边靠近了一些。无论过去了多少年,这种时候,我们依然像孩子一样分享着秘密,此时的心情就好像夜色渐深渐浓时一样,充满忐忑,狂跳不已。

“那些像小流氓一样的家伙,是怎样一个团伙,知道吗?最近我一直在调查,晚上总是不在家,对吧?”

“嗯。”

“其实也没什么。看上去好像都挺成熟的,其实就是一帮高中生。一群当地的小混混,经常在旁边那条街上的小吃店里聚集。”

“你去了?鸫?”

“嗯,今天晚上,不过我的手紧张得直发抖。”

鸫这样说着,把手伸出来给我看。虽然没有发抖,却小巧白皙。我异常仔细地盯看着那双手,继续听着鸫的讲述。

“我抱着这个家伙,上了小吃店的楼梯,小吃店在二楼。那些人虽然是一帮品行恶劣嚣张狂妄的家伙,但是他们还没有胆量自己亲自动手去杀那只狗,所以我想他们肯定是把权五郎扔进海里了,甚至可能坠上了石头什么的。但他们肯定都没有胆量亲眼去确认一下权五郎最后究竟是淹死了没有。”

一想到权五郎,现在依然会气得眼前发黑。

“我只是想让他们看到这个小家伙就够了。但是,如果他们人很多的话,那情况会很糟糕,如果被他们追上来就完了。所以在开门的那一刻,真的有点儿提心吊胆。不过,太棒了!我的运气真好,只有一个人坐在吧台前,而且正是我们见过的那个家伙。他看看我又看看狗。眼睛里流露出吃惊的表情,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迅速地转过身,用力关上门,跑下了楼梯。但是我想,如果逃的话肯定跑不过他,于是我索性躲在了楼梯下面。庆幸的是那个家伙只是打开门探出头来看了看,又把门关上了。那时,我紧张地双腿直抖,都快站不住了。”

“真是一次大冒险啊。”

“嗯,汗都下来了。”鸫得意扬扬地笑了。

“小时候,觉得像这样的危机感好像每天都有似的,现在是不是堕落了?”

“既不是堕落了,也不是别的,本来身体弱,就不要把自己的身体和胆子放在同一个水平去冒险。”我说。听了鸫的话,我稍稍有些放心了。

“睡觉。”鸫边往被窝里钻边说,“能帮我把这家伙拴在外边吗?如果和小小放在一起,说不定又会被拐走,就把它放在阳台下面吧。”

鸫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我点了点头,抱起狗走了出去。我把脸埋在小狗的头上,“有股权五郎的味道。”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鸫轻声说道:“是啊。”

房间里很暗,我正沉睡在梦乡。

梦中仿佛听到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了响动,我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了门的方向,那声音伴着抽抽搭搭的哭声,“咯噔、咯噔”地一步一步沿着楼梯上来了。

那种在黑暗中产生的恐怖和非现实感,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当意识变得清醒后,更觉得那声音正朝着这里走来,越来越近。我就像是做了个噩梦,突然醒来的瞬间不知自己在哪里一样。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才终于隐约看到了自己裸露在白色被子外面的手和脚。

接着是拉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鸫的房间。我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这次我是彻底地醒来了。只听到有人叫“鸫”。

是阳子的声音。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在黑暗的走廊里看到鸫的房间门开着,阳子站在里面。

鸫的房间被月光照得很亮,只见鸫坐在床上,睁得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明亮的光。在她的眼前,阳子浑身是泥,有些颤抖地哭着盯视着鸫。从鸫的表情上看,她好像被那一下一下的抽泣声吓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阳子,到底是……?”我问。

是不是又被那帮小混混欺负了?我马上想象到那恐怖的情景。但是,阳子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说道:“鸫,你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吗?”

鸫沉默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做那样的事。”阳子说着,用脏手抹了一下脸。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那样做会死掉的,你知道吗?”

我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两个姐妹就这样对视着,竟然谁也没去开灯。鸫突然垂下眼帘,这表情也不知是不是跟恭一学的。只见她从枕头下面拽出一条干净毛巾,递给阳子。

“……对不起。”

能让鸫道歉的事,肯定小不了!我暗暗吃惊。阳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接过毛巾,擦着眼泪走出了房间。看到鸫一下子钻回了被窝,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朝着正在下楼的阳子追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我向阳子询问的声音在黑暗的走廊里发出很大的回响,吓了自己一跳,于是赶快把声音放低。

“没事吧?”

“嗯,没事。”阳子说着,笑了……黑暗中虽然看不到,但是那暖人的感觉却穿过黑暗传递给了我。她接着反问我:“那个小狗,你知道鸫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啊?我刚才把它拴在阳台下面了啊。”

“玛丽亚,你上当了。”阳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终于知道了,鸫每天半夜三更都去干什么了。”

“不是去调查了吗?”说完,我忽然意识到,如果鸫做这件事的话,给临街那家小吃店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解情况的呀。

“她挖陷阱去了。”阳子说。

“啊?”我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阳子听了,只好把我带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来到明亮的房间里,想着刚才在黑暗里发生的一些事,让人竟然像是在做梦一样。只见阳子浑身上下都是泥。我让她快去洗个澡,阳子说不急,接着告诉我说“我去冒险了”。然后,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陷阱”的事。

“一个好大的陷阱啊!特别深。”

“也不知她是怎么挖的?土都运到哪儿去了?毫无疑问,她是趁着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干的,到了早上再用结实的木板盖上,上面铺上土掩饰起来……”

“我当时睡得很沉,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听,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听到有个人在呻吟,特别恐怖,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那声音来自后院。于是,我下楼去查看。有时,人们对于那种充满刺激性的冒险,总想去试一试,对吧。打开家里的后门……外面漆黑一片,我用手摸索着走了出去,怎么听都觉得不是咱们家这边,而是后面那家院子里,拴小小的那个方位。我想万一是强盗进来了,把我绑走怎么办?但是并没有听到小小的叫声……不管怎样,先看看小小再说。于是我打开院门走过去查看。走进院子的一瞬,喏,你知道,在黑暗中人对味道会变得特别敏感,对吧?那里有一股比平时浓重得多的新鲜泥土的气味。我停下来侧耳细听,又听到了那个呻吟声……那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我想不会听错了吧,于是把耳朵贴在地面上,确认了好几次。当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后,我仔细一看,发现小小的旁边怎么多了权五郎?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不知不觉中闯进了一个虚幻的地方。但是再仔细看,就发现那只狗和权五郎的毛色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别。两只狗的嘴都被封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转身回屋去拿了手电筒,然后向地面照去。这时我才发现,在狗屋的正前面,那里的土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我拿来一把铁锹,不顾一切地想挖开土看看,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很厚的木板,我用锹把敲了敲木板,就听到木板下传来了回应的呻吟声……于是,我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拼命把木板挪开,用手电筒往下面照去,眼前是一个又窄又深的大坑,坑里面有个男的!你知道当时那个场面有多恐怖吗?他的嘴被胶带纸封住了,额头上渗着血,两只沾满泥的手拼命向上举着。当我看清楚他就是拐走了权五郎的那伙人中的一个时,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了鸫的身影。我知道这肯定是鸫干的。我想把他拉上来,却很困难,手是够到了,但是拉了几次却都滑脱了下去。你可以想象那坑有多深吧。我也弄得浑身是泥,才终于把他拉了上来,撕下他嘴上的胶带纸,再仔细看时,才发现他也只不过还是个孩子,一个高中生而已。这时,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可是我们两个人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瘫软地坐在那里。当然,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我脑子里想的全是鸫,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想着想着禁不住悲从中来,看着黑暗的庭院中鸫挖的那个深深的大坑,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在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男孩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门。我想这个大坑不能就这样露着呀,于是,又把那个厚木板挪回去,上面掩盖上了土……然后就回来了。”

讲完后,阳子拿着替换的衣服去了楼下的浴池。我的脑子里被今晚发生的各种事情塞得满满的,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经过鸫的房间门前时,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想了想还是算了。

我想也许她对今晚做的这一切后悔了,说不定正在哭呢。

鸫从来不是个草率行事的人,今晚的事,她该是耗费了怎样的苦心啊。想想都觉得头晕目眩。

为了不被人看见,鸫必须每天半夜三更起来挖坑,挖出来的土还得悄悄地运出去扔掉。何况她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就更得谨小慎微,以免被人家发现。同时,她还得满世界转悠着去找一条和权五郎相似的狗。那狗也不知是她说了多少好话借来的,也说不定是买来的。然后那天晚上先向我讲了去小吃店的冒险,骗过了我。为了消除我的疑心,她又让我把狗拴在了阳台下面。因为她知道数我对她疑心最重,直觉最准确。我睡下后,她又去了后院,为了防止狗冲着入侵者叫,她把狗的嘴封了起来。把那块为了防止其他人掉进去的厚木板移开,换上纸板或其他什么,把它变成一个真正的陷阱。如果他们来的人很多的话,鸫的计划大概也实现不了。所以,她的计划本来就是瞄准他们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制订的吧,她大概就是为了寻找这个机会才去了小吃店的,她很幸运地遇到了那个家伙。虽然不知道那个家伙那天晚上会不会上钩,她却都要在那里等着他,鸫大概是豁出去了。于是终于等来了,而且正好是他一个人。他可能只是想来确认一下本来已经被他们弄死了的权五郎怎么还会活着?鸫瞄准机会从后面接近他,用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后脑勺,在他大吃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胶带纸封住了他的嘴,然后把他推下大坑,重新用木板盖上,掩上土,再回到房间。

——这可能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鸫却的的确确地做了。除了后来被阳子发现这一点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如她所愿地做到了。不知道她那缜密的计划、执着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想达到什么目的?我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无法入睡,躺在被子里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快到黎明的时候,东边的天空泛起朦朦胧胧的白光,那光亮微弱得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我索性爬起来想眺望一下窗外的大海,可是白天在眼前奔腾的大海,此时,那里却仿佛突然缺了一块似的,依然是一片黑暗。这景象渐渐地印入我那睡意蒙眬的脑子里。我终于意识到:“鸫,她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想到这,在震惊的同时,我知道其实阳子对此也早已心知肚明了。与其说是为了恭一,为了将来,不如说,是鸫自己想这样做。鸫,她是想杀人!那是远远超过了自己体力极限的“工程”,她深信,和自己那只死去的心爱的狗相比,对方的死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昨天晚上她向我讲述冒险时,那异乎寻常的兴奋样子。鸫一点儿也没有变。和恭一的恋爱也好,和我们一起成长的岁月也好,我离开这里后,她重新开始的每一天也好,小小也好,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让鸫的内心发生任何改变。鸫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一丝不变地在一个人的独立思考中生活着。

……想到这,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鸫抱着那只和权五郎长得一模一样的狗时,脸上那明朗温暖的笑容。那画面没有一丝污垢,是那样的鲜明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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