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华是偷偷跑来,谁也不知情,包括她的老子宣北王。到此也不过一刻钟,留在主营的士兵有不少都见过她,知道她是位脾气不大好的郡主,来这里九成是为了我哥哥,所以阳华一路来此基本上没遭遇什么阻碍,连进我的营帐歇脚也是有人领的道。
我知道她喜欢我兄长,可谁也没有料到这位郡主竟然是位行动上的巨人,能一路追来这里,别说是我哥哥,任谁碰见了这样的女子也会害怕。
阳华脾气虽坏,可并不是个缺心眼儿,还是惯会识人眼色。眼下帐中气氛凝滞,兄长的脸色又实在算不上好。她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无趣地凑上来碰钉子。只笑一笑,转身抬脚便走:“不好意思,这就给二位腾地方。”
我的兄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不下十遍,我不敢如实告他,只挑拣了些无甚紧要的讲。他见我一只脚肿得老高,手上也有几处擦伤,又气又心疼,立刻便喊人端来伤药来替我擦上了。又开口絮絮叨叨嘱咐我良多,我几乎快要在他无休无止的絮叨中睡过去,好在我的阿爹回来的还算及时,及时岔开了兄长越扯越远的话头。
当天下午,我和父兄围在一起讨论了很久小红为什么会如此狂躁的原因。结果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的结论也还是我开始想的那一个小红吃错了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什么旁的理由了。
但我将宋玳的部分讲出来时,我的阿爹和兄长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结合他之前的种种行为来看,饶是我再迟钝,也很难不明白。
接着便有人陆续进来,一时间将我的营帐挤得满满当当。一行人将我慰问过便嘱托我好好休息养伤。其实我不过就是崴了个脚,虽然看着十分严重,但同阿爹打仗时所受的伤相比,我并不觉得这算得上什么。但众人因着我是女子,便给了我额外的关心。我想,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我长在军营里,又自小习武,从小便磕磕碰碰,今天崴个脚,明天添道伤,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怎么越长大,反而越将我看得娇气了。
众人皆出帐去,唯独阳华还留在帐中。她挑着一双英气的眉毛将我打量着,手里把玩着似乎从不离身的那条长鞭,语气却是漫不经心:“前些天我还在想,为什么你会得到明珠海棠这么一个名头,今日得见,才总算明白了。开心了有人哄着,不开心了更有人哄着。若是不小心磕碰着了,自然会有四殿下抱你回来,三殿下给你送药,顾小侯爷为你端茶递水,还有哥哥嘘寒,有父亲问暖。如此这般,人又生得好看,可不就是众星捧月的一颗明珠,一树海棠么?”
不知怎么的,阳华的一番话将我说得冷汗涔涔。抬起袖子擦了擦,讪讪道:“哪里哪里,这都是坊间百姓茶饭后瞎传的,做不得数的。”此情此景,我真的很想仰天长啸一声冤枉。阳华具体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我不得而知,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在她眼里绝不可能是什么正面形象。我的父兄向来如此待我,宋照与宋玳之所以如此纯粹是因为自身的利益,跟我这个人没有半毛钱关系。至于顾惜命,其实不光是阳华,就连我自己也很纳闷他的所作所为。他老人家能放下身段来伺候我,我哪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阳华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你与明尘侯府的小侯爷顾惜命是自小便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瞬间有些发懵,应道:“嗯......”随后又猛地反应过来:“其实要说起来,也只能算半个青梅竹马而已。我同他十一岁时才在太学里初识,他比我大上两岁,是我的同窗。”
阳华顿了顿,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几步走过来,在我塌前坐下,极是认真道:“那你是不是喜欢他?不要不好意思,你只管说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阳华的这一番话彻底将我搞蒙了,我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中的含义。她想毁掉与顾惜命的婚事,又不知道该用个什么借口,眼下见到我,便觉得我便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我将一颗头摇得跟把拨浪鼓似的,赶忙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冤枉我!你若是不想嫁给顾惜命,直接告诉你阿爹不就行了,何苦拿我做靶子。”
她倒是个满不在乎的模样:“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你哥哥。这门婚事是陛下开的口,我阿爹也做不了主。你只要说你喜欢顾惜命,去求陛下指婚,届时我便可脱身了。”
我简直快要被她的这句话气笑了:“凭什么?我说过我不喜欢顾惜命,凭什么我要为了你去求陛下指婚?你不觉得你提出这样的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吗?”
阳华挑起长眉,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拒绝:“本郡主做事情向来只凭心意,道理这种东西,从来也不在考量之中。”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将我看着:“听说你的弓术不错,三日后,在围场上同本郡主比试比试。若本郡主赢了,你便请陛下指婚,若你赢了,今日的话便当我没说。如何?”
我也毫不示弱地盯着她;“我不会和你比的。顾惜命他是个大活人,并不是你的筹码。况且这本来就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顾惜命若是知道,他的未婚妻竟然拿他当作同我比试的筹码,而且还是谁都不想要的那种,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她转身走向帐外,语调轻轻:“你若不肯,那我就当着陛下的面说你同明尘侯府的那位小侯爷有私情。你若觉得自己身正无愧便大可一试。纵然你可以不要脸面,将军府却不能。”
我被她的这一番话简直惊得目瞪口呆,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得罪她了。按理说,阳华要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我哥哥,想同他成就一番姻缘,那我作为她未来的小姑子,她是不是应该好好同我搞好关系?眼下将我逼得如此境地,简直是太没有道理了。
我朝凝别的不敢说,对于弓术这一项,还是很有自信。之所以不想同阳华比试,并不是怕会输给她,相反,我还担心她会不会输得太难看。我不想将顾惜命当成一件筹码,他在大众眼中虽然是个混球,但对我向来很好,这对他不公平。更重要的是,那一天我还有一件计划已久非做不可的事。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斗大的月亮升上枝头。枝上栖着的夜枭在缥缈银辉里长鸣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营帐外头燃起了篝火,经过的人影在营帐上投出巨大的影子。
这时候我的脚伤已经好了许多,虽然肿还是一点没消,但疼痛感已经有所缓和。案上烛灯一晃,我已经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单着脚跳了几步,便随手拿了把立在一旁的红缨长枪当作拄拐,一步一瘸地撩开帘帐走了出去。
率先看到我的军士箭步上来想要搀我,我无意打扰他们休息巡逻,于是便婉言拒绝,坦然道;“不过是去营帐后头的马栏看看,不必麻烦。”
我想去看看小红那匹罪马是不是畏罪潜逃了。选择这个时辰去看纯粹是因为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我沿着火把僻出的道路历经艰难终于挪到了马栏处。负责饲马的军士见我来了,忙问我有什么指示。
其实我哪有什么指示,于是告诉他就是随便看看,让他不必跟随。
看到小红的的单间果然空无一物。我心下难过,既怕它跑出去遭到什么不测,又怕它让别人遭到什么不测。万一被人抓住卖到乡下去做苦力,那就太惨了。想着想着,竟然几乎快要流出泪来。小红在我面前从来温驯,今日如此必然事出有因,其实我一点都不怪它。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马匹的咀嚼声和偶尔喷出的鼻息。银月清辉照亮四周,与殷殷火把融进沉沉夜色。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小红空空的马槽,让人拿了草料过来添上。
草料添上,远处便隐隐传来清脆马蹄。我惊讶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望去。不多时,银月下便渐渐隐出个打马而来的身影,那影子朝着我这处渐行渐近,最终伴着长长的一声嘶鸣,站定在我的面前。
小红打了个响鼻,亲昵地埋下脑袋来蹭我,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红身上驮的,正是不久前被阳华拿来做筹码的那位工具人,明尘侯府的小侯爷顾惜命。
他跨坐在马上,伸手将绛色的披风一掀,鲜艳颜色衬着如玉面容,艳丽得如同雪下红梅。
肥马轻裘的少年郎不用打马过长街,即使是在幽深的夜幕里,也如此难以言喻的美丽。
顾惜命将头稍微低下来一点,笑道:“怎么,我不过骑着出去溜了一圈,你就不认识你的小红了?”
我摸了摸小红的脑袋,觉得它简直是太没有良心了。
顾惜命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又潇洒地解下披风系到我脖子上,隐隐传出龙涎的香来:“有些冷。你在此地等我,我先将你的小红牵回去。”
我攥紧了身上的披风,盯着他坦然的背影,突然心里便觉得很对不起他。
夜幕空旷,明灭的星子在天穹之上闪闪发亮。我和顾惜命并排坐在这穹顶之下,就像被关进了一座无形的巨大牢笼。
我平静下来,不知怎么的,整个人有点伤感起来:“谢谢你。”
顾惜命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谢我什么?”
我懒得同他计较,也不想同他计较。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眼下的我还要更惨:“小红是你特意去替我找回来的吧,我都知道的。”
夜风拂过他鸦羽一般的青丝,笑了笑:“嗯,你的确应该谢我。”
我瞥到他手中的折扇,顿时便觉得很不可思议:“你这扇子倒是个什么宝贝?夜里出来骑马都还带着?连给我看一看都不肯,忒小气。”
他用扇子敲一敲我的脑袋:“就是把普通的扇子罢了,没什么特别的。”顿了顿,又道:“你若是真想看,不若嫁给我,本侯爷我让你天天看个够。”
我立刻拂开他的手翻了个顶大的白眼:“我谢谢你啊,可我朝凝不给人做小,怕是要辜负小侯爷你一番美意了。”
他做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你想做大?”做出沉思状:“这倒有些难办了...”
我说:“难你个头!咱们俩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没说话,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子因此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便转过头去看他。见他摆出一副很是受伤的神情:“你太过分了!本侯爷貌美如花,你怎么能不非分想一想呢!”
我恨不得立刻抡圆了手边的长枪敲他一棒。
说实话,顾惜命虽然性情恶劣,但他身边从来不缺趋之若鹜想要嫁给他的勇猛少女。这些少女普遍看重顾惜命一张好皮相,从而选择性忽视了他的内在品质。以我的另一位女同窗李轻素为例,这位太师府的千金小姐为了顾惜命几乎香消玉殒,命赴黄泉。李太师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试问有哪一个做老子的能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恶名昭著的混球呢?更何况还是做小。最后搞得李小姐要死要活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晏殊这位情场高手亲自出马,不多三日,李小姐便转投晏殊的怀抱了。
这样的少女中显然并不包括我。纵然顾惜命确实长得好看,但我不可能只因为一张脸就爱上他。我一直觉得我在等着什么人,有人让我等他,我就一直在等。即使我记不得那个人是谁,长得什么模样,但我一见到宋郁,我就觉得我要等的人,终于等到了。
我胡思乱想着,想到阳华同我比试的这一件事,看了看身边的顾惜命,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试探道;“顾惜命,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是你未来的老婆还没同你成亲就已经在盘算着给你戴绿帽子了,你会怎么办?”
他冰雪聪明地反问我:“阳华给我戴绿帽子了?”
我赶忙矢口否认:“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你看啊,我不是说你不好,就是这人一成亲,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我这不是给你提前演练演练么。”
他问:“既然如此,阳华她为什么要给我戴绿帽子?”
我想了想:“或许...她喜欢上了别人?”
他又问:“阳华她喜欢上谁了?”
我暴躁地说:“喜欢你个头!我就是假设一下!假设你懂不懂啊!”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说:“那这个假设不成立。本侯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是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她还能看上别人?”
我觉得我简直无法和他沟通;“好!那我们不说这个了!那如果有人把你当作一件筹码推来推去,还是谁都不想要的那种,你会不会生气?”
他想了想:“看情况吧。”
我说:“什么意思?”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好看的眼睛里揉进了星月的亮色:“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不会。”
我被他的认真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笑了笑,随即转头望着天上的星子,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朵云飘过来遮住了大半月亮:“你以后总会知道。”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就在在这个当口,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来:“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他转过头问我:“说说看。”
于是我很认真的将我的计划告诉了他,越往后听,他的一双眉就拧得越紧。等我讲完,顾惜命便以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问我:“你真打算......”
我立刻打断他的追问:“嗨,那你要是不愿意也成。我不成功便成仁,横竖不过是个死,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真的。”
他的嘴角攒出一点笑来:“可是你的腿......”
我拍一拍自个儿的胸脯,以示身强体壮:“小伤,等不了几天就全好了。”
他看着我,手肘放在膝上用手支着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
其实他要是拒绝我,我完全能够理解,这毕竟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危险系数实在很高。其实我基本上已经对顾惜命不抱什么期望,他却已经沉思完毕,认真的嘱托我:“好。那你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一切小心。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做事向来有因有果,只是你不愿说,我便不问。”
我感动得差点当场哭出来。
仔细算来,我同顾惜命相识至今已六载有余。我自以为很了解他,可他又时常做一些让我很不了解的事。譬如去年他的生辰,我本来想去找他,可到他家的时候才知道,他和他的老子都被召进宫里去了。我没见到他,只好回去,结果他半夜里来找我,坐在我家的墙头上喝得酩酊大醉。要不是我先发现他,他早被我家护院的军士拉弓搭箭射成了筛子。院墙高高,我实在很怕他栽下来摔得如何,好言相劝了半宿他才终于肯下来。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他坐在我家的院子里,一边倒酒,一边跟我絮叨:“朝凝,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我只是看着他,觉得今天的顾惜命心事沉沉,几乎要将他压垮:“不好说。但是你对我,向来很好,所以我并不觉得你是个坏人。其实我今天还想去找你来着,还给你定了沁香斋的寿桃,结果你不在,我只好自己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惜命流泪。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早已经通红的眼眶里滚出来,像扯断的珠玉一般落进前面的酒盅里。他放下酒盏,抬起两只修长如玉的手死死捂住眼睛:“没关系的...别人如何看我,都没关系的。我是烂命一条,谁想要,谁拿去便是了...我又算什么呢?”
我轻轻问他:“顾惜命你怎么了?是不是你阿爹又打你了?嗨,你也不要难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同你的名字一样,惜命一点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搂住。幽幽龙涎香和着酒味将我重重裹挟,颤抖声音在耳畔响起:“朝凝,对不起......”他执意要同我道歉,并且一直不肯停下,重复了起码不下五十遍,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用手将他的嘴紧紧捂住了。
我起先是以为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后来一直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才想他很有可能是喝醉了之后情之所至,很有可能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那是我第一次窥见顾惜命身上所背负的一角。后来我们都很默契的谁也没有再提那天夜里,顾惜命也再没有喝醉过酒。
其实有很多事我都知道,只是他不愿意说,我也从来装作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