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某间客栈里一位著名学者的话来讲,子曾经曰过:有朋友远道而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值得令人高兴的事情吗?然而我看着眼前的宋玳,只觉得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很无语地倒了杯清酒,在阿爹的眼皮子底下只得一口一口小酌,无谓道:“但随四殿下心意罢。只是你我心中皆清楚,四殿下不过同我客气客气。其实哪用这样麻烦,四殿下想做什么,又哪里须得同我多言。”
他笑一笑,表示对我的这个看法不发表看法。
我也转过头认真地观赏舞姬们的柔美身姿,我同宋玳,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结果直到散宴,我那外出透气的兄长也没回来,此间当然也不曾见到阳华的影子。好在身旁的宋玳此后一月之内皆不能讲话,他不能主动同我讲话,倒也免去了不少尴尬。
百花将要谢去,转眼已是芳菲散尽的人间四月。初五的这一日,在此游乐的王公贵胄们终于舍得拔营起寨,一路游回已空闲了大半月的上京。我觉得这真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按照惯例,收尾的工作向来是交给我们朝家来做,因此众人皆要先走一步。我怕宋郁途中又碰上来时的状况,因此本意是想让他留到同我一道回去。但他担忧我要清点兵马结算物资必定会很忙,也许无暇顾及到他,他有江厌护着,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若是留在此地,反倒增添麻烦。他考虑得周到,我被他说服,将他打包好送上马车。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不要担心我,我在府中等你,早些回来。”
我点一点头,一张脸数倏地一下火烧起来。我总觉得此情此景,宋郁的样子就好像一位送夫远征的新婚少妇。而少妇一旦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这位丈夫百分之百都会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独留少妇成寡妇枯等成灰画地为牢。我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定律。
收尾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且迅速,似乎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的哥哥朝辞,一路上都愁眉苦脸,看起来很是忧愁。我猜想极有可能是因为昨夜阳华又同他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奇怪宣言。考虑到眼下连我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着实很难再腾出心思给他什么旁的好建议,只能祈祷我们兄妹二人皆各自自求多福。由此可见,感情这个东西,它着实是一个既折磨人,又毫无道理的东西。
等将一切打点妥帖,已经将近亥时。正是月上中天时分,府中的人举着灯笼站在将军府外迎接。许久不曾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热水澡。让人倒腾好热水,甫一钻进水里,只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近来的疲惫与不悦统统一扫而光,别提有多轻松畅快。
这一觉睡得极为舒坦,等再睁眼时已是正午时分。哥哥差遣来催我起床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邀我到正厅用午膳。众人皆知我起床时的脾气尤为恶劣,因此府中的丫头们几乎将催我起床的这一件事当成了一项巨大的挑战。但我脾气不好仅限于没睡好的情况下,今天是个例外。于是开开心心地爬起来梳妆洗漱,开开心心地一路跳到正厅,兄长果然已经在等我。我见他脸色似乎还是不是很好,便凑过去老老实实坐好,看了一眼四周,一边起筷盛饭,一边问道:“哥哥,阿爹去哪里了?”
他回道:“一早进宫里去了。”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刚埋头扒拉两口,便突然记起让他如此忧愁的那一位罪魁祸首来,实在按捺不住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问道:“那个...可是那位宣北来的小郡主...我看哥哥从昨天起就一直如此,叫人很是担心。”
兄长果真不愧是兄长,尽管我这一番话已经讲得如此冠冕且委婉,但兄长还是极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我的真实想法:“你呀,是不是想问阳华她昨天夜里同我讲了些什么。”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嘿嘿嘿......”
兄长十分无奈地看我一眼:“春围之前我还在想,春围结束之后她总要回宣北。可昨夜里她告诉我,陛下已在京中安排好她的住处,她不会回去。”
打死我也没有想到,当初就是随便想一想的可能性,如今真的成了真,可觉得惊讶之余,竟然还颇有那么些情理之中的意思。
鉴于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宽慰他,只好又埋头扒拉了两口碗中饭食,转头问道:“说起来,哥哥同小郡主,倒是怎样识得的?为何偏对哥哥......”
兄长叹一口气,极为伤神地抬手撑住额头:“可还记得春花宴那日?你走后不久,我也寻了个借口躲了开去。在僻静处拾得阳华贴身玉坠,见她寻来,正要问清缘由还她。哪知她不由分说便同我动手。你知道,在宫中动武是犯大忌,况她又是女子,我无意同她缠斗,哪知次日她便寻来校场,此后种种,便如你所知。”
我点头表示了解,原在那一日,兄长同阳华竟还有如此的奇遇。听了兄长的倾诉,我也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以往只听说过一个女子因为一个男子打败她从而爱上他,却没有听说过一个女子因为一个男子不肯打她从而爱上他。这件事再一次证明,感情这个东西,简直是太神秘莫测了。
我很配合地叹了口气,左右将他看一看,高深道:“归根结底,我觉得还是因为哥哥你长得太帅了。所谓天妒红颜...不,蓝颜,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兄长:“......”
在兄长非同一般的忧愁氛围下好容易扒拉完午饭,我立刻爬起来便溜之大吉。至于溜去哪里,这个自然不必多提。
我断然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父兄从小便教育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而无信的人即使现在不是社会的渣滓,将来也会成为社会的渣滓。在良好的教育下,我必然不能成为一个社会渣滓,说了带宋郁去沁香斋买糖吃,就带他去买糖吃,根本不是因为自己想吃。
宋郁极少出门。即使是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比如进宫去,也不过通常是乘轿代步,像这样同我漫步在上京这条最繁华的瑞至大街上,还是头一遭。
瑞至这个名字,取得是祥瑞将至的意思。据说还是先皇在世时亲自给这条长街改的名字。我听月荷楼里来来往往的食客闲谈,这条街以前盛产纱布,尤其以做帽子出名,因此得了个名字好像是叫纱帽街来着。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大文雅,听起来还很像骂人的话,先皇闻此便御笔一挥,当即提下两个大字,从此纱帽街便一跃成为后来人所熟知的瑞至街。虽然我个人觉得这两个名字没多大的区别就是了。
我靠在宋郁旁走着,眉飞色舞地同他介绍着沁香斋里的各色糕点糖果,他一边笑盈盈地听着,一边提醒我注意脚下。好不容易挤过一处卖绸缎的小摊,我松一口气,掰着指头道:“嗨呀,你是不是觉得人很多?你看,这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耍的全都挤到一块儿来了。其实这还不算什么,要是晚上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热闹呢。长街上挂满灯笼,将高高的牌楼照的透亮。就是胭脂楼里的姑娘,晚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一眼宋郁。
他微微偏过头,问道:“胭脂楼里的姑娘怎么?”
我正色道:“咳咳......没什么。”
他顿一顿,问我:“去胭脂楼做什么?”
宋郁虽不常出门,但这上京的风物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他会如此问我,就代表他知道胭脂楼是个什么地方。我若老实回答是同晏殊去喝花酒,不晓得他心中会如何想我,于是开口装傻:“什么胭脂楼?我从来没去过胭脂楼。”
他敛眉道:“是同晏殊去的?”
我一惊,立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心中懊恼,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想了想,立刻便开口胡诌道:“你不要以为胭脂楼是个多么不好的地方,虽是烟花之地,但里面的姑娘个个都很有才华,说话又好听,而且卖艺不卖身的!我同晏殊去,纯粹是为了去陶冶情操,你不要想得太那个了.......”结果讲着讲着,感觉越讲越不对劲。
宋郁挑眉看着我,一脸你继续编的神情。
恰好沁香斋已近在眼前,于是立刻抢在他前面开口:“宋郁你看,前面就是沁香斋了。”
他顺着我的手看过去,望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将沁香斋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知道沁香斋的生意向来很好,可逢年过节最忙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夸张。直觉告诉我,这个场面看起来绝非寻常。
艰难挤进人群,果然看见沁香斋的牌匾已被人扔在地上,十几个壮汉将两位店主老夫妇团团围住,其中一位镶金戴银看上去就很阔绰且没什么文化的土大款,趾高气扬地对着老泪纵横的两夫妇破口大骂:“老东西,这家店你儿子已经抵押给爷爷我了,识相的就赶紧滚,要是耽误了老子做生意,可没你们的好果子吃!”
我觉得这位土大款实在是眼熟得紧,眯着眼想了想,猛然想起约莫着半年前同顾惜命去逛赌坊时,负责接待我们的就是这一位四坊的老板,隐约记得,好像是姓钱来着。那时候我同着顾惜命这位常客去逛赌坊,纯粹是因为好奇,顾惜命的技术很不错,并且样样手法皆会。他传授了些技法与我,我虽记住了,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实践,也不知有没有得到顾惜命真传。再说这位钱老板,彼时跟在顾惜命后头端茶递水点头哈腰,我其实很难将他这个耀武扬威的样子同那一个谄媚的样子联系起来。但他身上那股子特别的土大款气质总是不会错的。
须发花白的老大爷扑上去一边咚咚地给土大款磕头,一边苦苦哀求:“钱老板,我老头子求你了,我们一家人就指着沁香斋挣点钱糊口,您将店收了去,我们一家人今后可怎么活阿?您发发慈悲把店留给老头子我,今后挣的钱除去饮食,全都分文不少地交给钱老板您,求您了!我老头子求求您了!”
土大款毫不意外地皱着眉一脚将老大爷踹翻,不耐烦道:“我告诉你老东西,你儿子将这店铺抵押给老子,可是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卖个破馍馍能挣几个钱?你要是还不滚,老子将你拖到衙门口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看到这里,结合四周围观人群的讨论,我和宋郁总算是弄清楚了眼下的情况。
老夫妻俩辛辛苦苦几十年,却因着一个败家儿子不光花光了多年来的积蓄,还将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店铺给搭上了。俗话说养儿防老,但如果养来准备防老的儿已经不幸成为了一个赌徒,还是趁早了断防老的这个念头,赶紧跑为上计。在赌桌上杀红了眼的赌徒向来是六亲不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沁香斋的老夫妇或许还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儿子良知尚存,所以不忍心丢下自己的亲生骨肉,最后搞得如此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我虽不好赌,但却明白,一个人一旦嗜赌成性,他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魔。很明显,老夫妇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抱着对自己儿子浪子回头的殷切期盼落得这步田地。
四坊在上京由于带动经济繁荣,给政府创造了巨大的财政收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合法,可实际上早已经产业合法化了。若是真的闹到衙门去,老夫妇也显然不会到更加有利的境地。
我当时已经气得立刻将要冲上去将土大款打一顿,还好宋郁比较理智,及时将我拉住:“怎么这样冲动。当心些,他们人多,要吃亏的。”
在宋郁的提醒下我总算冷静下来,克制地点一点头以示了解。酝酿了半天扯出一个不痛不痒的浅笑来,上前两步喊道:“钱老板。”
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们闻声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土大款打量着我,似乎还在思索我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你谁啊!臭丫头少来妨碍老子的事!”
我啧了一嘴,看一眼宋郁勉励的神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笑道:“钱老板这是说的哪里话。上回我同顾小侯爷来四坊游玩,还是承蒙钱老板关照。”
土大款思索一阵,眼珠子骨碌碌转一圈,立刻便换上一副谄媚笑脸:“哎呀!原来是沈姑娘,小侯爷近来可好?”
我摆摆手:“家兄一切安好,劳钱老板挂念。”
因着我来赌坊,绝不能遭父兄知晓。我没想到这一点,顾惜命却替我考虑到了,有人问起来便说我是他远房的一位亲表妹,还随口给我胡诌了个名字。眼下显然还得继续顾惜命给我定下的设定:“今日顺着家兄的意思来沁香斋买些糕点,不知钱老板这是......”
土大款三两步迎上来,笑得一张脸皱成一团:“沈姑娘有所不知,敝人最近新得了这间铺子,正要改了来做四坊分坊。等开张届时再请小侯爷同沈姑娘莅临,还请二位赏脸。”
我笑一笑,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来:“好说。不过四坊可以多开,沁香斋却只此一家。恰巧我与兄长,皆很喜欢沁香斋的糕点。若是今后皆吃不到了,怕是不会开心。我不开心事小,家兄不开心了,想必钱老板应当很了解家兄的脾气。”
我这样狐假虎威话中有话地敲打他。土大款不愧是在生死场中摸爬滚打的老油条,立刻便明了了我话中真意,皱眉道:“沈姑娘的意思是......”
我看着他:“钱老板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讨家兄开心。”
“我算是明白了。”土大款恍然点头,面上隐有不悦:“你这是想让我白白送掉嘴边的这块肥肉?这房契地契皆是我光明正大赢回来的!凭什么你说还就还回去!”
我故作无谓地笑一笑:“钱老板可知前几日我同家兄去皇家春围时,无意间听见陛下同他闲谈,说是近几日便要彻查京中商户的账本子,一同前来的,还有程丞相家的公子程越,晏廷尉家的公子晏殊,这两位正好也同我与家兄交好。如此想来,钱老板的账本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讲完不等他表态,转身便走。
“等一下!”身后果不其然传来土大款的挽留之声:“沈姑娘何必如此,既然小侯爷喜欢,钱某人也不是不能忍痛。只是沈姑娘想要,得凭自己的本事来拿。钱某人是做生意的人,天底下谁也不做白送的买卖不是。”
我矜持地转过身,摆出架子来:“好说。”
土大款要同我赌沁香斋的地契。其实以我的技术来讲要赢过土大款基本没有希望,我很想开口拒绝,但是在我开口之前,宋郁就已经开口应承了下来。
土大款闻声望向我身后的宋郁,疑惑道:“这位是?”
我还没开口,宋郁便答道:“无关紧要之人罢了,钱老板不必介怀。”
打死我也想不到,本来是带着宋郁出来买糖吃,结果却莫名其妙进了赌坊。这简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