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已是六月下旬,冯少游五娘子六月十七日产下一个女婴,五娘子失宠已久,原指望生下儿子,挽回汉子的心,见是个女儿,不禁心灰意冷,痛哭了起来。冯少游却喜欢的要不得,见她如此,没好气道:“你既不爱她,我把她给你大姐养吧。”
五娘子哀求不得,又伤心又丧气,调养不好,落下病来。
冯少游因这爱女生的小脸儿圆如满月,因取了个乳名「月儿」。当下发柬告知众亲友,整摆了三日酒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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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上午,慕若初带了六章回的书稿,叫了常远跟着,驾车迳往龙笙茶楼去了。
来至茶楼,梅龙笙一脸惊喜,迎道:“若初!你可算来了!”说着引着她阴凉处坐了,点了两碗冰雪冷元子,笑道:“这是咱茶楼夏日凉茶,最是消暑解渴。”
慕若初笑道:“那我可要试试,若好,我还要带几碗回去给家里人吃。”
梅龙笙哈哈笑道:“好,随你拿多少碗去都行。”
慕若初拿出书稿递与他道:“这是五章回的,算是补上些这段时间的亏空吧。”
梅龙笙接过书稿,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欢喜道:“哎呀!我等它等的望眼欲穿,今日可算得着了。”
两人说了会子话,梅龙笙上台说书去了,慕若初略坐了坐,又要了十碗冰雪冷元子,驾车去了。
马车来到初园门首,慕若初并不进去,拿了四碗冷元子,走到门首交与李老汉道:“李大爷,这是冰雪冷元子,自己吃一碗,其他三碗给小红、杏儿、刘实吃吧。”
李老汉接过油纸碗来,感激道:“慕姐儿这等体贴下人,老汉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慕若初笑道:“不值一提。告诉小红,我去织女坊了,晌午不回来吃饭。”说罢转身上马车,径往紫石街去了。
来到织女坊,坊内潘金莲及玉娘等人皆在缝衣,见她来了,忙起身相迎。潘金莲笑道:“大毒日头的,你又来做什么?”
慕若初示意常远将冰雪冷元子拿来,笑道:“瞧我给你们带了什么,人人有份,都别做活了,过来吃碗冰水消消暑热。”
潘金莲放下针线,对玉娘等人道:“既然掌柜的都发话了,咱们就领她这个情吧!”说着走过来,拿了冷元子,分给各人,玉娘等人忙道谢接了。
潘金莲吃了一口,赞道:“果然解热!我才说这天气热的难受,你就送了这个来,别人是雪中送炭,你是暑中送冰。”
慕若初道:“你们这屋子里,该有个冰鉴才是。”
胡银儿抢道:“早先甄大官人倒是送来个冰鉴,可是冰块放进去没一个时辰就尽化了。换来换去,既费钱又费事,所以就不用了。”
慕若初道:“那叫他再换个大的来。”
潘金莲道:“他月初就往东京去了。说是与蔡太师祝寿,到今日还没回来呢。”
慕若初道:“少游这两日要送几个冰鉴与我,那冰鉴较普通的大上许多,分内外两层,内层保温,外层是镂空的,装上冰块,能保五六个时辰不化,我到时也给你们带来一个便是。”
胡银儿欢喜道:“多谢掌柜的体贴。”
胡杏儿抢道:“快到饭时了,慕娘子不走了罢,奴整置些酒菜大家一起吃。”
慕若初点头道:“好,我正有蹭饭之意。”
胡杏儿欣喜道:“奴这便去整置菜肴。”说着上楼去了。
胡银儿连忙道:“奴去街上买酒。”
慕若初取出五钱银子,递与她道:“酒我来请,便买些金华酒吃吧。”
胡银儿坚持不要,匆匆的出门去了。一时买回一壶金华酒来,拿到二楼将酒菜肴馔摆设整齐,玉娘另盛了一份,拿茶盘托着,送到楼下与常远吃,四个妇人在楼上围坐饮酒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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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冯少游果然押着骡子车,将冰鉴送来,使小厮抬着,迎春堂摆一个,慕若初、潘金莲、武松、南宫离房中各摆一个,慕若初的书房也摆了一个。下剩了两个,冯少游问:“这两个是要摆在何处?”慕若初笑道:“这两个劳烦少游帮我送到织女坊去,一楼二楼各放一个。”
冯少游一听,老大不情愿,说道:“这炎天暑热的,也就是你敢这般使唤我!”
慕若初憨笑道:“不白使唤你,等你送完回来,我请你吃冰荔枝。”
冯少游无奈道:“罢了,送了冰鉴,我还要回去看我的月儿哩!”
慕若初笑道:“想不到当了爹,你竟顾起家来了,若是以前,你只会赶着去勾栏会姑娘。”
冯少游憨笑着去了。
之后若遇天气凉爽,慕若初便和南宫离一同前往城外监工,其余时间或在家,或去织女坊,或去龙笙茶馆。少在街上闲逛,只在屋里躲避炎夏。
不觉已是七月新秋,这日,慕若初坐在织女坊秀案上,正认认真真在一条松绿汗巾上绣苍松,不时问一旁的金莲,该如何下针,如何收针。
原来,七月二十九日便是武松生辰。因武松曾说:“别的女子都会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香帕等物赠与情郎,偏你不会女红,可惜,可憾。”
慕若初记在心里,眼看他生辰将近,便决定亲自绣一条汗巾与他作生日礼。因他单名一个松字,便决定绣一棵苍松。
金莲看她绣的满头细汗,笑道:“针线活多败坏的我都见过,一点女红不通的,我还第一次见,真想不到,你竟连穿针都不会。”
慕若初咕嘟着嘴,恨恨道:“我发誓!绣完这回,这辈子再也不拿针了!”谁知分了神,竟绣错了,吓的她弹起身子,大惊道:“呀!又绣错了!怎么办?”
金莲看了看,帮她退了错针,叹道:“你仔细着,已经绣坏八条汗巾了,这上好的蜀锦,可不是让你这般糟蹋的。”
慕若初起身舒展筋骨,道:“今日不绣了!绣的我浑身酸疼。你们成日家作针线活,难道不累吗?”
金莲笑道:“我们自小便开始学女红针织,早已习惯了,并不觉累。”
正说话间,就见门外两个丫头搀扶着一位鬓发如霜,通身贵气的老妇走来。玉娘先迎上前恭敬道:“老夫人可是要裁衣?”
老妇只看她一眼,也不说话,径自走到上座坐了,问道:“哪位是潘家娘子?”
金莲紧张的看了一眼慕若初,走上前道了个万福,说道:“奴家便是绣娘潘氏,不知老夫人找奴,所为何事?”
老妇人打量她半日,问道:“你便是潘氏金莲?”
金莲吃她打量的浑身不自在,被她不怒自威的气势唬住,连忙答道:“奴家真是潘金莲。”
老妇人问:“今年多大了?”
金莲道:“奴今岁二十有一。”
老妇人道:“模样倒好,你同前夫是因何事和离的?”
金莲一惊,不知她怎会问出这种话,蓦地愣住,不知如何自处。正在这时,就见慕若初用紫檀雕花茶盘托着白玉茶杯,捧出茶来奉到老妇人面前,笑吟吟道:“甄老夫人请用茶。”
老妇人看她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老身身份?”
慕若初笑道:“老夫人的眉眼神色,同甄奇大哥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如何猜不出?”
甄老夫人眉梢微挑,又打量了一下慕若初,接过茶杯来,呷了一口,微微点头道:“这是老君眉,用的旧年雨水所烹,对与不对?”
慕若初惊讶笑道:“老夫人果然厉害,连用的什么水都能尝出,说老夫人是茶仙也不为过哩!”
甄老夫人终于眉开眼笑,说道:“若老身猜的不错,你便是阳谷县赫赫有名的慕娘子吧?”
慕若初连连摆手道:“老夫人碜啥晚辈了!晚辈慕若初,是金莲姐的金兰妹子,老夫人只唤我初儿便是了。”说着又拉过金莲来,笑道:“我这姐姐脸皮儿薄,言行朴实腼腆,见了老夫人,只顾敬重,倒不知说些什么了。”
金莲忙叉手拜道:“不知是甄老夫人,奴家失礼怠慢了。”
甄老夫人放下茶,说道:“老身今日来,有几句话要与潘娘子说。”
金莲忙道:“请老夫人移步二楼。”于是引着甄老夫人上了二楼说话。
慕若初在楼下焦急等待,约摸一顿饭的功夫,就见金莲随着甄老夫人下来。于是起身迎上前,与金莲一起将她送上轿,看着轿子去了,方回铺子。
见潘金莲神色复杂,忙拉她上楼,问道:“方才甄老夫人跟姐姐说了什么?”
潘金莲沉吟片刻,说道:“甄老夫人说,甄奇往东京祝寿,适逢鸿胪寺少卿一职空缺,蔡太师便赏了他,过几日他便要回来打点些要紧的家私,举家搬迁到东京去了,月中便要上任。”
慕若初惊讶问道:“他去东京上任,姐姐呢?”
潘金莲眼神一暗,垂眸半日,低声说道:“甄老夫人给他定了东京朝散大夫孙家的千金为妻,老夫人的意思是,只要我能软他应下那门亲事,她就同意将我排做第二。”
慕若初一愣,睁大眼睛惊呼道:“什么?她要你给甄奇做妾?”
潘金莲点点头,幽幽道:“似我这等出身低贱的妇人,且又是被休过的弃妇,从前尚且不配做他的正妻,如今他封了官职,是官家的人了,我哪里还配嫁给他呢?甄老夫人能同意我进门,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了。他待我很好,我心里也有他,能嫁给他做妾,我便心满意足了。”
慕若初蹙眉道:“姐姐能骗过我,也能骗过自己的心吗?你若当真心满意足,又为何愁眉不展?”
潘金莲抬头,眼泪婆婆的望向她,哀伤道:“我虽心里难受,却也是愿意嫁他为妾的。我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个家,我若嫁了他,便要随他一起往东京任职,到那时你我姐妹分离.....我舍不得。”说罢再忍不住,哭将起来。
慕若初听了这话,心里也如坠了千斤巨石一般难受,怔了半日,说道:“似甄奇这等家世显赫,才貌双全,待姐姐也是一片真心,倒是世间难寻的归宿。我只怕那甄老夫人与你为难,还有那个孙家千金,她若是个促狭心窄的,或者是个脸上挂笑,背里使刀的,容不下姐姐,可如何是好?他现在的小妾,瞧着倒是老实人。”
潘金莲听了这话,愈发悲伤痛哭起来。慕若初抱住她道:“好姐姐,别哭。万事有我呢,我绝不会让姐姐被人欺负了去!等甄奇回来,我与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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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甄奇东京归来,到家见过老夫人后便来了织女坊。金莲一见他,这几日的忧思与多日未见的相思一起涌上心头,只说道:“恭喜...大官人...高升....”一面说着,眼泪便如珠儿一般流了下来。
甄奇也是一脸忧虑苦,说道:“家母来找娘子之事,我已知晓。我原不肯就范,奈何家母以死相要,甄奇不愿负了娘子,也不能做个不孝之徒...甄奇对娘子一片赤诚,若娘子不弃,愿意跟我,我必定一生呵护娘子,绝不叫你伤心难过。”
金莲哽咽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也愿意跟你,似我这样身世的妇人,原不指望为人正室的,若非遇到官人,奴一辈子守着这铺子度日,也就罢了。”
甄奇郑重道:“在甄奇心中,娘子是世上无双的可意之人。”
金莲破涕为笑,说道:“油嘴!你这话留着说与初儿吧,她那一关,可不是好过的,等会子你随我回府,她要和你说话。”
甄奇笑道:“我早已料到了,早早备了大礼要讨好她。”
金莲笑而不语,交代了玉娘几句,和甄奇一起坐轿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