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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继明 举举妈的葬礼

举举妈的死,毫无先兆。人们看见,前一天她还在地里割麦子,手脚仍很麻利。天黑后还坐在院门外的柳树底下同左邻右舍的婆娘女子拉闲,有说有笑的。只是晚上睡得比往常迟得多,一直不来睡意。月亮又大又圆,她一直坐在门坎上纳鞋底。半夜举举爸醒来,问了一句:“咋还不睡?”举举妈说:“怪的,一点不瞌睡,心里像有火,烧的!你睡你的,我再坐坐。”举举爸后来起夜的时候,发现老伴斜躺在炕底下,连忙去头上试了一把,身子已经凉了。离六十岁的生日仅差八天,实在让人遗憾呀。三个儿子闷头闷脑被集中起来,都傻眼了。事先没准备好棺材,甚至也没有准备齐寿衣。这是不可原谅的疏忽。村子里有个讲究,在老人还健在的时候,准备好棺材和寿衣,一方面为老人增寿,一方面表示儿孙们应有的敬心。像举举妈这样,便被认为是“光着身子走了”。

天还没有全亮的时候,就有一些婆娘女子首先来到此处——举举家门前的十字路口。先是两三个,后来就有了五六个,再后来就更多了。个个手里拿着针线活儿,脸上有着相似的被稍稍克制着的欢喜。此刻,她们并不期望马上看到什么,她们知道,为时尚早。她们早早就站在此处,互相都不觉得脸红,是因为有一个被大家认同的理由。村子里,没有哪个人不爱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便是对好奇心的一种提前的满足。随着数量的增加,这群人中便形成了一种女人孩子特有的轻佻气氛。他们的声音或高或低传进左近的人家,招来更多的人凑热闹。很多人甚至来不及洗脸做饭、打扫清除,就匆忙加入进来了。当然这种热闹中毕竟包含着些许伤感的成分,而话题相对集中一些。大家首先对举举妈死的行状争论不休,除了举举爸半夜起夜时发现老伴死在炕沿下这一说法外,还有若干种说法。看上去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知情最多的。事实上,多数人都明白,龙助媳妇的说法才是最可信的。因为,大家知道,龙助妈和举举妈是一对好朋友,大家都知道,这足以说明两个人有多好了。龙助媳妇是高挑的身材,还镶着几颗金牙,这时显得更加惹眼了。

太阳渐升渐高。这伙人中渐渐有了另一类人:老人,多数是老婆子。他们或颤颤巍巍地自己走来,要么是被孙子们前呼后拥着走来。他们从不同的角落走过来时,大多数显得不好意思,神情里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怯弱。他们站在那些年轻女人的边缘,并且满足于这种不远不近的位置,也并不高谈阔论,只是互相悄声问问好、说说话,然后便安静地等候着。“快,都把队排好!”一个中年男子对他们粗声喊。意思是:喂,你们这些老家伙,还不快点把队排好等着,举举妈死了,该轮到下一个了。你们一个个迟早都会走掉的。老人们个个立刻听懂了这个意思,多数谦逊地点头认可,有极个别人倒是脸红了,嘴里含混地支吾着什么。一个说:“你放心,排好着呢。”另一个说:“你以为我怕呀?那要有福呢!”声音洪亮的一个则倔强地给予反驳:“谁走在前头还难说呢。”

龙助家离举举家不远。此刻,龙助妈一个人在家里。两天来,她一直为老朋友的丧事忙前忙后,这一刻才刚刚闲了下来,也变得更加心酸了。尤其是,举举妈今天要埋,她心里就愈觉得难分难舍了。虽然从前天开始,两个好朋友事实上已经分离了。她听见了外面杂沓的声音,她有点厌恶这些声音。儿子还在举举家帮忙,儿媳妇出去凑热闹去了,孙子们也都没有了踪影。刚才,她从举举家回来时,门窗都大敞扬开,却没有一个人,一只鸡甚至悠闲地在堂屋炕上找东西吃。在堂屋门口,她悄然蹲下来,脱掉一只鞋,作为武器,向鸡掷去。鸡尖叫着从窗户上逃出去了,她又脱掉另一只鞋,再次掷出去。这之后,她光着脚在门槛上坐了半晌。她感到累极了,却又毫无睡意。不久她又站起来,穿好鞋,去厨房地上转了一圈又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确乎想干个什么。突然她明白了。她感到饿,她想吃些东西。这两天在举举家忙东忙西的,没吃几口饭。端来的饭,她总是觉得味道不对,土腥腥的,里面含着死本身的味,难以下咽。此刻,忽然回到自己家里,忽然闲下来,就想好好吃些东西了,而且,想吃好东西。这欲望来得很有点奇怪。近几年中,儿子龙助多次倡议,每天至少给她做一顿好饭吃,但她始终不同意。她心想,三四个孙子围在膝前,自己一张老嘴怎么好独自吃小灶。再说苦了一辈子,对苦是最熟悉不过的,苦着来,苦着去,人人都是这样的。就算吃了好的又能怎样,还不是屎肚子一个。儿子和儿媳妇有这份敬心就够了,等于把好东西吃进肚里了。即使偶尔给大家做一顿好饭,她也总是习惯于把肉呀什么的挑进某个孙子的碗里。但是,此刻她想吃点好东西的欲望几近顽固。

家里的好东西只有鸡蛋。她想吃的也正是鸡蛋。她掀起厚重的枣红柜盖,小心地从麦粒里面摸出几颗鸡蛋。在决定取四颗还是三颗的时候她很有点犹豫不决。放下取起,放下取起,反复了三四次,终于只拿了三颗。一手拿着两个鸡蛋,一手拿着一个鸡蛋,从堂屋走向厨房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像一个贼,心里不踏实。走路实一脚虚一脚的。到厨房后,她还慌慌地将白布门帘放下来,然后朝一个很旧的洋瓷碗里打鸡蛋。蛋瓤无声地落进碗底里,晃动了两下,晶亮晶亮的。三个蛋瓤迅速碰撞在一起,极亲切的样子。她果敢地不容多虑地把调料和盐面撒在蛋瓤上,又切了些葱丝扔进去,然后用筷子仓促地把蛋瓤打烂。蛋瓤被筷子挑了起来,被筷子反复地灵活地抡打着,筷子和碗沿连续相击的声音,令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往锅里倒油的时候,她觉得油可以少一些,油刚刚浇在锅上,她就把瓶口抬起来了,并舔了舔瓶口。打碎的蛋瓤被倒进油锅后,往起跳了一下,她心里也猛地一惊,像是受了打击。她一边烧火,一边翻炒鸡蛋,显得有些六神无主。鸡蛋炒好了,她并没有着急吃,而是先捣死了灶里的火,接着把锅也先洗了。当她终于要吃炒好的嫩黄的鸡蛋时,食欲顿减。她无力地坐在炕边,盯着鸡蛋,仿佛在生谁的气。在生自己的气。她心里对自己说,你看你像个贼娃子一样,好像儿子儿媳妇把你整治的!这一骂,她变得较为从容了,端着碗来到门外,坐在青石台阶上。她抬头朝天空无意扫了一眼,然后埋下头,把第一口鸡蛋喂进嘴里。她感到鸡蛋不似想象的那么香,而且到了嗓子眼不往下落,有点噎人。她勉强吃了几口,又朝高高的天空扫了一眼,悄声嘀咕着:“唉,光着身子走了。”

现在龙助妈也出现在老人堆里了。“我当你也跟着举举妈走了。”有人冲她说。这话像是每个人都想对她说的。大家觉得,她离得这么近,出来得又这么迟,屁股未免太沉了,未免太有别于大家了。而且,大家感到她身上有一些让人……不喜欢的东西。“想走,你以为我不想走。像人家那样,闭上眼睛说走就走了,多好呀。”她答,她这么说也只是为了应付一下。一个老婆子友好地接上她的话茬,说:“就是的,光着身子走了也罢,走得利落,不拖泥带水,连个肚子疼都没听见叫唤。”然而,她并没有领情,她还是有点不合群,她不想和这伙子人——包括那几个老婆子站在一起。她侧着身子,从人缝里钻进去了。龙助媳妇看见她,问:“妈你也出来了?”她简单地“啊”了一声,又朝另一边游移过去。她仿佛没耐心站定在任何地方,只想不停地走来走去。她打了一个饱嗝,嘴里喷出一股鸡蛋味。她对此很厌烦,在某个角落站下来。一个年轻媳妇突然想起她把自己的棺材借给举举妈用了,便问:“你真舍得?”“啥?”她问。“你的棺材呀。”那年轻媳妇说。她说,“要是借给别人,我也舍不得。”听见此话,大家有点不解,就像她是小题大做:两个人好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什么?

举举妈的娘家人从对面的北山上下来了。早就有人看见,并大声喊叫过。现在,他们的身影由山顶徐徐降到山腰了,能分辨清男女老少了。当他们终于进了村子,逐渐靠近举举家时,这伙人便忽然向举举家门口拥过去。举举和他的三个哥哥,以及一堆侄儿们,得到报信后急忙出来迎接。看见母亲娘家的几个亲人后,他们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村子里别的声音都不存在了。娘家人在他们前头肃立着,有的也在抹眼泪,却没有哭出声。似乎有人轻轻吐了两个字“好了”,哭声便戛然而止。

院门前,有人用红色的毯子铺出了一条路。娘家人一个接一个地转过身,背对着院门,跪在毯子上,然后一点一点往后退去。一直退到院门口,才又站起来,回过身子,埋头进入院内。整个过程,进行得又缓慢又仔细。看热闹的人全部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整个场面陷入到完全的静止中了。很多人还流了泪。龙助妈则哭得站不住了,竟瘫倒在地上了,被几个人扶起来,接着被龙助媳妇搀回家了。龙助媳妇弯着腰,谨慎地搀扶着婆婆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孝敬有加,朴素自然,令很多做媳妇的心生惭愧。

这之后,有更多的青壮男子从四处走来。他们几乎都带着铁锨或别的工具。村子里每家的老人去世后,大家都会主动赶来帮忙的,哪怕只是给墓坑里填一两锨土,或根本就插不上手。这些男人们的样子,就显得更加持重稳健一些。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人群的边缘,那些老人孩子婆娘女子的边缘,有的相互放纵地推打笑骂,有的用寻常口吻谈论着什么。他们那种见多识广和临事不惊的样子,颇含着些大家风范。

龙助妈被龙助媳妇搀回家时,眼泪渐渐止住了。龙助媳妇让她好好睡一觉,她不,硬要坐在门槛上。“妈,那你坐着,我再去看看。”龙助媳妇说,并要走。“你先等等,我有个话呢……”龙助妈大声道。龙助媳妇站住,回头等她说话。她说:“刚才我肚子有点饿,炒了三个鸡蛋吃了……”“妈你吃了就吃了,用不着给我说嘛。你咋不多炒几个?鸡蛋还多着呢,还想吃啥,我给你做。我知道你这两天没吃上东西。”龙助媳妇嘴里的金牙一明一暗地说。龙助妈欲言又止。龙助媳妇急忙又说:“妈,过一阵回来,我给你好好做顿饭吃,龙助刚才给我安顿过。”“你走你的。”龙助妈说。龙助媳妇就闪身出去了。龙助妈坐在门槛上,神情虚晃。其实她还想到外面去,只是还克制着。

棺材被几个年轻后生抬着,费了好大周折才挤出院门,终于来到宽敞的巷子里了。像一条刚刚造好的船,即将下水试航。孝子们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面,挤作一堆,专心致志地哭叫。并排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双手举着唢呐,两腮圆突突的,吹出的调子和他们的两腮一样饱满,又悲切,又激昂。天空在这种声音中变得更高阔了,而村子同时显得愈加低矮了。八个年轻后生抬着棺材,仍然显出吃力的样子。看上去,棺材在人流的表面浮动着,整个人流随之而动。年轻女人们、男人们、孩子们,全部跟着去了。只有那些老年人被遗留了下来。整个村子里只剩下他们了。村里立刻空寂下来了。

龙助妈提前准备好了一小堆麦柴,先藏在门槛里面,待举举妈的棺材路过自己院门时,她捧出麦柴,搁在门口,点燃了。一方面是要给好朋友送行,一方面,不让老朋友的亡灵进来。棺材所经过的每家门口,都有这么一小堆火。柔软的麦柴次第燃烧,默无声息。龙助妈点完火,站起来,靠着门廊,盯着一晃而过的棺材。那原本是自己的棺材呀。一种极熟悉的气息突然迎面扑来,差点把她推倒了。她完全陷入了幻觉,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躺在棺材里,正要被人抬着去埋。而站在门口刚刚把麦柴点燃的人不是自己是举举妈。当她清醒过来后送葬的队伍已经越过去了。眼泪遮住了她的目光。她分辨不清是好朋友举举妈远逝了,还是自己被遗弃了。她回到了家里,还是很难安静下来。于是,她决定到好朋友的墓地去看看,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包括龙助,会不会笑话自己……

举举妈的坟地在村外不远处的南山脚下。这里是举举家的祖坟。坟地里排列着十几个形状相似的坟堆,由少而多,形成一片,呈金字形。坟地里长满青草和野花,紧挨坟地的一小块地里则是紫花盛开的苜蓿。紧挨苜蓿地,是大片苞谷地。苞谷地比墓地高出半米,那伙子花花绿绿的女人孩子们便整齐地站在苞谷地的边上。

此刻,棺材停放在墓穴前。那些披麻戴孝的孝子们,面对着墓穴和棺材,跪成一排,像一群绵羊一样依偎在一起,相互借助着力量,低头哭叫着。男人们,有的闲散地坐在墓坑周围的湿土上,有的随意走动着,有的无声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男人们抽着主人的香烟,淡然地等候着劳动的时刻到来。每年都免不了要死几个人,大家都免不了要来帮忙,因而大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倒是几个穿着长衫的祭官们祭神的过程,总是有足够的吸引力。一个祭官跪在地上,面对南山,双手捧出一张黄纸,吟读祭诗:

茔建宅兆,扁慈幽室。谨备牲醴,祗鉴神前。神祇默佑,俾无后艰。子孙荣盛,亿万斯年。

……

孝子们在做最后的哭叫。其实有人已经难以为继了,声音空空的,甚至假假的,却仍然在哭。因为,这实在像是一场特殊的比赛。而且最后的时刻,是最需要眼泪的时刻。而且多少人在旁边看,在做着比较,过后还会议论,甚至已开始了议论。孝子们的哭,一个和一个很不相同,有唱着哭的,有说着哭的,有嘤嘤泣泣的,有号啕大哭的。哭喊的内容却大体相似,如:“我可怜的妈呀”,“你苦了一辈子呀,你一天福也没享过呀”,“儿子对不起你呀”,“妈妈呀,儿子难受死了”……站在高处的这伙婆娘女子中,突然有个媳妇在这哭声里深深哀叹了一声,高声说:“一辈子人,命苦得像啥?你们知道吗!像驴”这话逗得大家哗然大笑,有人一把将说话的媳妇推下去。笑过之后,龙助媳妇对身边的一个人说:“这次回去一定要给我婆婆起小灶呢,最起码一天单另做一顿,说实话,你放开让她吃也吃不了几天,是人都有老的一天呢……”对龙助媳妇的话,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似乎很是轻蔑……是因为她的语气里多少有一些炫耀的意味。

龙助妈佝偻着身子,埋头向墓地走来了。有人捅了龙助媳妇一下,说:“快看,你婆婆来了……”龙助媳妇正要说什么,龙助从低处走来,仰头对她说:“你去把妈挡住,让她回去。”龙助媳妇便从田埂上跳下来,迎着婆婆走过去,“妈,你不在家里待着,跑来做啥?”龙助媳妇有点生硬地说。“我想看看。”龙助妈的语气也带着些生硬。龙助媳妇说:“龙助让你回去。”“他少管我!”龙助妈说,绕过儿媳妇,径直向墓地那边走去。看见母亲没有被婆娘挡住,龙助的脸忽然一沉,狠狠地把烟屁股塞进墓穴旁的湿土里。龙助妈透过人隙看见,老朋友的棺材忽隐忽现,很耀眼、很傲气的样子,而又驯良极了,在墓穴边耐心地等候被深埋的时刻。龙助妈心里突然悲凉了一大截子,好像老朋友成心要远离自己。龙助妈一门心思从人隙里穿来穿去,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似乎也没看见任何人,一直走到了墓穴的边缘,一直踩到湿土上面,伸长脖子,往空穴里看。

读完祭诗后,三个祭官开始面对浑圆的南山,在唢呐声声中,挥动长袖,舞了起来。又缓慢又简单又笨拙的一种舞,传递出一种十分暧昧、十分幽冷的气息,看上去极像某处岩画中的画者。排场大的,会有更多的人伴舞。此刻虽只有祭官三人,也已经显得如此庄严了。那动作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则,一招一式都像是舞者临时发挥出来的,其中包含着对自身以外的一切深深的虔敬和臣服,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知不觉地沉寂下来了。而且,这情景与人们对举举妈生前的印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一时就丝毫搞不明白——是生更重一些,还是死更重一些?生和死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

龙助妈离开墓穴,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她推搡着那些强壮的男人,想重新挤到墓穴的最前沿。大家一看是她,便让出空,让她进去。她还是不和任何的目光接触,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她踩着湿土,深一脚,浅一脚,差点跌倒了。她一直走到墓穴的边上,弯下腰,伸长脖子,仔细看着长方形的空穴。那空穴里面此刻干干净净的,有什么呢?龙助妈的目光却滞留其间,饶有兴味地察看着。阳光斜射进墓穴,有人影在墓壁上晃来晃去。龙助妈很快又抽身退出去了。她还是有些羞怯。退去的瞬间,墓穴给她的感受突然清晰了……似乎不仅仅是恐惧,不仅仅是苦涩,竟有一定程度的甘甜……

有人发现,龙助的大儿子正在苞谷地里,与未婚妻抱在一起亲嘴呢。这消息迅速转移了这些好事的婆娘女子们的注意力。这伙人一时纷乱起来,有的尚不清楚亲嘴的男女到底是谁,就急急忙忙追问,有的已经钻进苞谷地的深处偷看去了,有人大声朝苞谷地里喊:“亲嘴的,出来!”几个人甚至齐声高喊:“亲嘴的出来,亲嘴的没羞……”这声音,引得墓穴旁的那些男人们引颈而望,棺材旁的那伙专门哭叫的孝子们甚至也受到干扰,忘记了哭叫。整个葬礼像是被意外地搅乱了,有进行不下去的危险。实际上,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阴阳先生和祭官只是简略地扫了苞谷地那边一眼,然后继续埋头于自己的工作。棺材已经在墓穴中了。在阴阳先生的指挥下,棺材几经挪动才合乎要求。随着阴阳先生的一个示意,男人们迅速动了起来,无数只铁锨同时跳跃着,一疙瘩一疙瘩的湿土急不可耐地向墓穴内飞奔而去,棺材被砸出“嘣嘣嘣”的空响。龙助妈听到了这声音,强忍着内心的不适。随着墓穴的逐渐被填满,龙助妈的心肠就稍稍硬了一些。很快,墓穴被填满了。一堆新坟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自然地与另十几个旧坟连为一体。同时,一大堆纸火被点着了,同时被点燃的还有举举妈生前用过的被褥及旧衣裤。火舌锐不可当地蹿向高空,蹿向四周,使围观的人不得不退后几步。人们的脸一概被火光映红了。瘦小的龙助妈缩在火堆旁,看上去像是要哭出来,眼窝子却干干的。火舌跌下去的瞬间葬礼结束了。已止了哭叫的孝子们是最先撤离的。和来时的庄稳沉痛完全相反,撤离时,所有的人几乎都在逃跑,似乎是“跑”得越快越好,虽然表面上并不能跑,表面上还得“走”……离开时没人再回头看那堆新坟一眼。这是一个风俗:不能回头看,否则,亡灵会跟回来。

走在最后的一个人,是龙助妈。龙助妈竟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本来龙助妈是很想挑战那“不能回头看”的讲究,心里对自己说:我偏要回头看看,跟回来才好呢!然而,龙助妈完全想不到,她像是被什么怪力量突然控制住了,无论如何也不敢把脖子拧过去,想稍稍偏过头看一眼,心里紧张得要命,紧张得有些离谱……

原载《十月》2001年第5期

点评

平淡的生命和日复一日波澜不惊的乡村生活在一场老朋友的葬礼中风波骤起,这巨澜将龙助妈卷起,却不为外人感受和知晓,小说只描写了一位老年妇女的遭遇,却让读者体会了从历史深处传来的苍凉。发达完备的礼仪制度下人性被物化,原本应该得到尊重的生命也慢慢被漠视了——这是《举举妈的葬礼》通过一场乡村葬礼提出来的伪命题。

举举妈在离六十岁的生日仅差八天抱憾而终,并且事先没准备好棺材、寿衣,于是作为好朋友的龙助妈便把本来给自己准备好的棺材借给了举举家。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给龙助妈的心灵带来意料之外的拷问:围观葬礼的老人、媳妇儿发出嘈杂的声音,街坊邻居对于龙助妈热心地借棺材的行为问东问西,举举妈的孩子们程式化地走在丧葬队伍前专心致志地哭泣,村子里的男人熟门熟路地等待着帮忙的时刻——龙助妈在这场真挚而虚伪的葬礼中看清了自己:一个虽然有着“孝顺”的儿媳妇但是连吃了三个鸡蛋都要心惊胆战的悲哀妇人,一个半辈子都过着程式化生活的老人。龙助妈在对未来生活的焦虑忧心中,不受控制地想回头再看好友的坟墓一眼,却因为“回头鬼会上身”的传言感到无比惶恐。

作者用精妙的反讽笔法,在平淡似水的叙述中撕开了村民们虚伪的面孔,采用不同情节,人物动作前后对照、相互对比的手法,向我们揭示了一场真诚葬礼的冷漠面目,表达了传承千年的程式固化的礼仪制度在当下的现状,体现了异化生存下人性的悲哀。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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