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乾的父亲彭时旸,原在前清衙门任录事,后在国民政府统治下的鄱阳政府任秘书。他办事认真,为人和气、厚道,衙门作风严重的旧政府里,他属于受压制的穷苦吏。每月三块银圆的薪水,看似阔绰,其实发到他手上也只有一半,要养活一家人也很不容易。
因为彭时旸老实、厚道,故经常受同事的欺侮和上司的压迫,每次遇到这类事,回家后,他便把儿子叫到身边,好好地教他一番,让他长点见识,以免日后吃亏。这正应了那句话:“养儿防老,养儿寄志。”
这天,刚吃好晚饭,彭时旸便把彭定乾叫到身边,皱着眉头,用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仔细地看着儿子,把彭定乾看得全身不舒服,这才想起自己有话要对儿子说:“唉,乾儿,现在街上很多人不愿读书,跑到什么广州去参加革命,不是爹唠叨,你可要听话,那些人没有文化,不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你爹知道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才能升官发财。圣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乾儿,咱们彭家世代皆书香门第,到爹这一代已第八代,其中出过一名府官、两名总兵、两名学士,爹科举不佳,只落得一名秀才,现在你是第九代,希望你超过祖上的荣耀,金科高中,光宗耀祖。”
说到这,彭时旸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乾儿,我听你娘说,你昨天把自己的一件夹袄送给了同学?那你穿上什么过冬?你呀,像你娘一样会花钱,今天这家过不去,明天那家揭不开锅,你娘都要送钱送米,其实,我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彭定乾班上的刘钧培家里很苦,哥哥刘继培去广州后,弟弟刘钧培仍在读书,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的父母依然咬着牙要送他读书,指望他学业有成,不再受苦受穷。
瞅着身穿单衣,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缩的同学,彭定乾心中不忍,便把自己穿过的夹袄送给了刘钧培,而自己只在身上多加了一件单衣。现在爹问起此事,他也觉得心里难过,为爹娘增加了负担,便轻轻地说:“爹,乾儿知道家里困难,一看到同学比我们家更困难,更需要帮助时,我就觉得应该帮助他们。爹,乾儿以后定会节约开支,减轻您和娘的负担。”
彭时旸看到儿子听话、懂事、有爱心,又感到很欣慰,同时也担心自己的话多了,会伤儿子的自尊心,不利于他求学交友,便挥了挥手:“乾儿,今后你觉得对的事,你就去做吧,爹不怪你,去吧,你去玩吧。”
彭定乾听到这几句话,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深知彭时旸对他寄予厚望,升官发财,扬眉吐气。可彭时旸又怕儿子承受不了自己的话,意志崩溃,希望落空。一个厚道的长者,一名懦弱的父亲。
对于父亲的教诲,彭定乾总是认真地听,从不插话。父亲希望他长大谋求高官、发财扬名的想法与他的想法不相吻合,但他从不提出异议,深知在政府受压迫的父亲内心的苦楚,而不去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尽量使父亲在教训自己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心理满足,一种内心平衡。
高等第一小学的教育,使彭定乾明白了一些浅显的道理,清晰地树立了为劳苦大众寻求一条光明大道的理想和目标。
立秋不久,冬天便来了。北风像刀子似的满街削人,前屋的老朱家犯愁了,他是个小贩,生了两个崽,三个女儿,老大冬伢子与彭定乾一般大,下面的弟妹一个比一个小,全家人只靠冬伢子爹摆摊养家糊口,那年头生意不好做,政府不收小贩的税,但市霸要收税。这些地痞流氓与政府官员相勾结,鱼肉百姓。
20世纪20年代初期,靠水运繁荣的鄱阳,多灾多难,穷苦百姓整天劳作,依然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渔霸、湖霸、港霸、市霸,像洪水猛兽,欺凌压迫、剥削着从事小买卖的小商小贩,和已定居在鄱阳的百姓。上个月市霸收了3个铜板的小摊费,这个月,市霸把铜板涨到了9个,说什么要为县长老娘准备寿礼。没法,冬伢子娘只好拿棉袄去当,再凑上几个铜板,好不容易交上了这个月的地摊税,那里早冬就上来了。冬伢子爹做了一天的生意,一个铜板也没赚到,人却冻得半死,急得冬伢子娘哭了起来。
俗话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哭声惊动了后屋的潘玉兰,她个子不高,圆脸、偏胖,右眼视力不好,但性格开朗,乐善好施。平时闲来无事,也和邻居们玩玩纸牌,由于她经常周济穷苦邻居,使本来就不宽裕的家没有什么积蓄,唯一值钱的家当只有一张新买的菜橱子。潘玉兰视为家珍,心情烦闷时,看到这张菜橱子,心里便有一种舒坦的感觉。这时,听到前院的哭声,她隔着窗户朝前屋看,什么也看不见,想了一会儿,便在柜子里摸了很长时间,才摸出5个铜板。
没有在学校寄宿的彭定乾正在写作业,见娘到柜子里拿钱,明白娘要干什么,赶紧放下笔,从自己的小抽屉里拿出了积蓄下来的3个铜板,交给母亲;又担心天黑,母亲看不清路面摔跤,遂上前扶住母亲。
潘玉兰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儿子,脸上出现了欣慰的表情,笑着在儿子的搀扶下往前边走去。
看着妻儿出去的背影,彭时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日子也不轻松,人事科科长的儿子结婚,逼着下属送礼,一送就是两块银圆,每月还要孝敬政府办正副主任每人2块铜板,这样一个月就只剩下1块银圆和40个铜板,要吃饭,儿子要读书,还要应付随时而来的送礼,这日子不好过呀!
冬伢子的爹蹲在地上,见潘玉兰母子摸黑过来了,不安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后脑勺那根清朝的长辫子随着他站起来的身体左右摆动着。虽然民国已建立多年了,但是清朝的子民,在鄱阳街头随处可见,一些中老年人仍认为祖宗规矩不可丢,要命有一条,辫子不能剪。
潘玉兰环视了一下这间房子,正对房门的地方摆了一张大床,冬伢子坐在一边,最小的妹妹与弟弟躲在被子里,露出两个小脑袋,不安地瞅着娘。在大床边还搭了一张铺,冬伢子两个大妹妹都坐在铺上,抱着膝盖,不知如何是好。而冬伢子的娘,却靠着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上面放了一个农家常见的梳妆盒。潘玉兰叹了一声气,走到冬伢子的娘近前,满脸关切地询问:“弟妹,你这是哭什么?”
见彭定乾母子摸黑过来,冬伢子他娘感到不好意思,强忍着泪说:“乾子他娘,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呀?地摊税都涨了两倍,交不齐税,税警不让摆摊,我拿伢子他爹的棉袄去当,指望赚到钱把棉袄取出来。这不,人算不如天算,今冬来得这么早,他爹去摆摊,一个铜板也没赚到,还差点冻出人命来啦。”说完,冬伢子的娘又抽泣起来。
“弟妹,别哭啦,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日子难过慢慢过,等孩子们长大啦,日子也就会好起来。我这儿有8个铜板,你拿去取棉袄,冬伢子他爹明天还要做生意。生意难做,还得做呀,不然你们一家人吃什么?”潘玉兰边说边把8个铜板塞到冬伢子娘的手里。
冬伢子的娘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冬伢子爹难为情地说:“彭师母,你家不富裕,我家收你的接济太多,这怎么是好!”
“快别说啦,谁叫咱们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你有难处,我能帮就帮一把,现如今谁家没有一个难处?唉,弟妹,再苦也不能冻坏身体,明天可别忘了去当铺取棉袄。”潘玉兰说话音调不高,字字清晰,包含着亲切和真诚,给这突然降临的冬夜增加了暖意。
解决了别人的燃眉之急,自家的断炊之忧已迫在眉睫。
政府办公室主任肖胡子因工作成绩突出被调到浮梁县任县长,政府办的员工都为之快慰,认为走了一个“阎王”。这天,彭时旸坐在办公室整理材料,机要办的文员老张走了进来,他坐到彭时旸对面,问道:“彭秘书,听说政府要调一名新主任来,你知道这事吗?”
彭时旸放下手中的材料,看了他一眼:“老张,走一个,来一个,这是很正常的事。”
老张见彭时旸轻描淡写的,便郑重其事地说:“老彭,不是说这一次要在政府办提拔一个人吗?怎么一点音讯也没有?”
彭时旸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张想提拔,便好意地提醒说:“老张,政府办主任可是肥缺,争的人很多,你如果有这个想法,应早点去活动,以免晚了让人抢走后悔。”
老张听完,不以为然地站了起来,其实他心中感到紧张,故作轻松:“老彭,看你说哪儿去啦,我没有那个想法,只不过随便问问。”说完,他转身走出办公室,他心里明白彭时旸的话有道理,得赶快抓紧时间,以免落人之后,心中这样想,不由得向县长办公室走去。
老张走后,彭时旸又接着做自己的事。这时,人事科科长手拿一份文件进了彭时旸的办公室。“彭秘书,你马上拟一份任职通报,县长决定任命政府秘书肖阿满为办公室主任,拟好后,送人事科签发。”说完后,人事科科长丢下那份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彭时旸听后,为老张感到惋惜,便很快拟好了文件。从人事科回来,彭时旸瞅见老张垂头丧气地从县长办公室出来,便同情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肖阿满上任,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邀请同事们去他家做客,他说:“各位同事,我肖阿满没什么能耐,但爱憎分明,看中朋友感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蒙县长厚爱,委以重任,我定加倍工作,不负县长的栽培。后天是星期天,我在家特备薄酒恭候各位同僚光临寒舍,礼就不要送了,每人两块银圆吧!哎呀,你们看我喝多了两杯,话都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各位到我家喝酒,不需要送礼,我给诸位每人两块银圆,就这么定了,敬请诸位光临。”
肖阿满走后,整个政府办的6名工作人员,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赤裸裸地开口要属下送礼并且数目之大,令属下感到吃惊和难以接受。走了一个阎王,又来了一个阎王,办公室没有一人说话,大家感到无奈,感到愤怒。
晚上,彭时旸下班回到家,闷坐屋里一声不吭。正在温习功课的彭定乾见爹的神态与往日不同,便悄悄地告诉了娘。
吃晚饭时,潘玉兰便问彭时旸:“时旸,出什么事啦?”
彭时旸依然不做声,闷头吃饭。那神情像谁欠他几十块银圆,又像是与谁斗气。
吃好晚饭,彭时旸告诉了潘玉兰:“新来一名办公室主任,要大家每人送2块银圆作贺礼,要是不去送礼,今后的日子不好过。”说完慢慢地转过头来,面对正在温习功课的儿子,狠狠地说,“乾儿,你要好好用功,学好本领,让那些狗日的瞧瞧,咱彭家有人才!”
潘玉兰听完,眉头锁成了山川。这个月只有1块银圆和几个铜板,乾儿学校还要交钱,乾儿奶娘的儿子又要结婚,总该送点像样的礼物,而这个月只过了一半,下半个月又该怎样过呢?
晚上,彭定乾睡在床上,不断地听到爹的叹气声和娘的劝慰声,后来,叹息声中夹进了娘的哭泣声。彭定乾心如刀绞,这时,他才想通了官场腐败是导致百姓受穷的直接原因。贪官污吏,实在可恨,这种贪官不打倒,这种制度不废除,穷百姓无法生存。他暗自下定决心要加倍努力学习,长大了为百姓办事,废除这种腐败恶习,让大家在平等、博爱的气氛中生活。
第二天,潘玉兰心情不好,纸牌也没有去打,坐在厅堂发愣。放学回家的彭定乾看到娘的神情,想起昨晚爹和娘说的话,知道娘不开心,就牵着娘的手,来到娘最喜欢的菜橱子跟前:“娘,您别愁啦,您看这橱子多好看,等乾儿长大了,多买几张更好的橱子给您用。儿还要改革风气,让百姓们过上平等、自由、博爱的生活。眼前咱家困难,早饭我就不吃啦,多喝几口水。”
潘玉兰听着儿子的话,鼻子发酸,禁不住眼角溢出了泪水,她一边用手擦去眼角的泪,一边说:“乾儿,有你这样懂事的儿子,娘高兴。下午,我到你大舅家去借点钱,这难不倒咱们。”
下班回家的彭时旸听到妻儿的对话,心里不知是喜是忧还是难过,原本沉重的心情更沉重了。他担心此事会影响彭定乾的学习,增加他的学业负担。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正是由于家庭生活的紧张,他才更加成熟,遇事能沉着冷静地应对,并使成年人都为之叹服。
下午,潘玉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了东门口维和商行,潘维和见姐姐来访,赶紧起身相迎:“姐,这么远赶来,有啥事?”
潘玉兰走进商行,正要开口说话,潘维和已搬来一把椅子:“姐,坐下说。”
“维和,姐手头紧张,想向你借一块银圆,等手头宽裕时再还你。”潘玉兰轻声地说,她知道一块银圆对弟弟来说是一个小数。
潘维和听后,满口应允:“好的。”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圆,递给潘玉兰,“姐,家里紧张随时来找我。”
“唉,维和,你姐夫为人厚道本分,在政府工作受欺负,那一点薪水不够送礼,要是你姐夫能像你一样该多好。”潘玉兰埋怨丈夫的本分守纪,又不忘夸奖自己的弟弟。
潘维和笑着说:“姐,姐夫老实,是不能改变的,但是乾儿行,比他爹强。别看他小,可比一般的大人还强,如果让他学做生意,将来准能富甲一方。”
潘玉兰听后笑着说:“外甥多自舅,聪明像你。”
潘维和笑着说:“姐,让乾儿随我学做生意吧。不出三五年,准能发财。”
潘玉兰听后若有所思,是随弟弟做生意,还是求取功名?潘家指望这孩子光宗耀祖,只能让他完成学业,走上仕途,思忖片刻,潘玉兰说道:“维和,我还是想让他多读点书,从仕途中发展。”
潘维和听后,一脸的惋惜,他是真想让外甥随他做生意,并认定乾儿今后准能做大事、发大财。
第二天上午,彭时旸刚在办公室坐下,老张就走了进来,他一脸的愁容说:“老彭,我该怎么办?这肖阿满的礼,唉!”
彭时旸注视着老张,老张原本还算光滑红润的脸,只隔了一夜,苍白得像褶皱的纸,每道皱纹都在诉说生活的艰辛。看着老张为送礼一夜老了几岁,彭时旸心里难受,便说:“老张,你这是怎么啦?”
“老彭,我家里无法拿出送礼的银元,又没脸去借。为争办公室主任,我已经借了不少钱,到现在都没还上。这倒好,买官不成‘蚀把米’。你知道如果不给肖阿满送礼,他是一定会找理由整我的,怎么办?”老张无助地说。
彭时旸皱着眉头同情地说:“你是否考虑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可解燃眉之急。”
“唉!我去了财务室,他们不同意,说我已经预支了两个月,我现在是满身的债务,走投无路了。”老张的话蕴含着对旧社会的不满,核对官场腐败的控诉。
彭时旸见老张这条硬汉眼角流出了泪水,知道他已是无路可走,这激起了彭时旸心中的不平,“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然他能力有限,但彭时旸还是决定帮他。“老张,别难过,不就是送礼的事嘛!我这里有2块银元,咱们一人一块。”彭时旸边说边掏出被他攥出了汗的银元,递给老张一块。
老张用愧疚的眼睛望着彭时旸说:“老彭,这使不得!”
“老张,你这就见外了,我不能坐视不管啦,谁叫咱们是好兄弟呢!”彭时旸真诚地说。
老张激动地哆嗦着接过银元,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彭时旸待老张情绪平复后说:“走,咱们还债去!”可是他却无力站起来,送礼的银元减少了一块,担心肖阿满日后报复而虚弱得腿脚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