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彭太公坐在家里品他日前买的极品铁观音茶,见隔壁的柱伢子一溜烟地跑进了屋,嘴里不停地说:“太公,中了!中了!”彭太公满头雾水地放下手中的白玉茶壶,极不满意地问道:“伢子,谁中了?”
柱伢子这时才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抓了抓头发:“太公,您老还不知道吧?彭定乾夺得了今年童生会考状元,刚才县长还亲自为他发了奖。”
太公一听,站了起来:“伢子,这可是真?”
“太公,这还有假?您一上街就知道了。”柱伢子满脸含笑,兴奋不已。
太公相信了,长寿眉往上一扬,竟忘了拿手杖:“柱伢子,走,跟太公去喝喜酒。”这时,整条街都在议论彭定乾夺得状元的喜事。一路上,认识太公的人纷纷向太公道喜,老人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太公来到试馆门前,人未进门,声音便传进了家:“时旸,赶快打酒,买爆竹,迎接凯旋的状元。”
这天俞天问刚从康村出诊回来,口干舌燥,正坐在客厅喝茶,却见时旸的大女儿彭雪娇满脸是汗地走进客厅。雪娇来到近前,轻声地说道:“俞爷爷,乾子考取了府学状元,爷爷请您过府喝酒。”
俞天问一听,眼睛闪亮,高兴地站了起来:“哦,好事,走,孩子,去你家!”
……
10岁学童夺得会考状元,赣东北学区百年未有。彭定乾被人称为饶州才子,鄱阳状元。彭定乾的长辈们的确高兴了一阵子,过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彭定乾照样像以前一样在学馆学文养性修身立德,努力做到先生要求的:打牢基础,苦修真功。他不仅一心苦读圣贤书,还积极帮助学习成绩落后的同学,使他们与自己一道前进。
邱崇住在馆驿前,其父靠贩卖鸡蛋和闲时打鱼为生,家里条件差。为使孩子长大后能明辨是非,懂道理,做一名有学问的人,他父母节衣缩食地供他上学。邱崇学习也很认真,只是记忆差,先生教过的内容他经常忘记,以致有很多疑难问题弄不懂,成绩处在下游。
吴亲仁经常借故欺负、作弄他,拿他寻开心。这天,他见邱崇一人坐在竹林中背读宋代抗金名将宗泽的《早发》诗,总背不全,不是忘了前句就是忘了后句,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邱崇见吴亲仁走过来并不在意,依然认真地背自己的诗:“伞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眼中……眼中……”又接不上下面的内容,便欲翻书。
“眼中策略胸中策,信步急行不要哗。”吴亲仁上前“好意”提醒。
关键时候的点拨,胜过一个人的生硬死背,邱崇很快就背熟了这首诗。
下午,石先生检查背诗情况,最后一名是邱崇,只见他很有把握地站了起来。“早发,宗泽,伞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眼中策略胸中策,信步急行不要哗。”
刚背完,学馆爆发出一阵笑声。
石泮水的脸由红转白,继而转青,心中骂道:邱崇啊邱崇,你背不出来,为师没有责骂过你,你为什么要把诗句给改了背?他用教鞭在桌上狠狠一拍,全馆肃然,大声责问道:“邱崇,谁教你背的诗?为师是这样教你的吗?”
邱崇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发火,可又弄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面对先生的责问他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吴亲仁作弄邱崇,彭定乾在学馆里看到,当时他正在偷看《三国演义》,并没有过多地在意他们,刚才邱崇背诗,彭定乾才恍然明白,吴亲仁错误地引导邱崇,使他按错误的内容背诗,而邱崇自己却并不知晓。
彭定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认为同学之间应该相互帮助,互相爱护,而不是戏弄对方,给对方造成情感和思想上的伤害。
由于邱崇答不上先生的问话,又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故受到先生的严厉责罚,用教鞭打了嘴,罚在孔圣人牌位前下跪2小时,并背熟《早发》。
过去私塾先生教学很严,为了树立威信,使学生听先生教导,先生的教鞭会经常落在不守时、不听讲、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手上、嘴上、屁股上或进行罚站、罚跪。
石泮水处理完邱崇,背着手气呼呼地到后宅去了。
看到邱崇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彭定乾深有感触,他知道那滋味不好受,认为吴亲仁这种戏弄同学的行为极不道德,他要伸张正义,促使吴亲仁承认自己的错误,去减轻先生对邱崇的处罚。
吴亲仁见邱崇受罚,心里也不好受,他原本想作弄邱崇,并没想到会惹怒先生,令邱崇罚跪2个小时,把事情闹大。同学们都放学了,邱崇还得跪在那儿,他正愣神儿,彭定乾走到了他身边。
“吴亲仁,你做的好事,邱崇受罚,你于心何忍?”彭定乾气愤地责问他。
在学馆,吴亲仁最怕彭定乾,最喜欢的也是彭定乾,想和彭定乾结为最好的同学,又担心彭定乾不与他结交。如今见彭定乾兴师问罪,自知有错,但却又不肯轻易认错:“彭定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请不要自以为是。”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吴亲仁你听着,眼中策略胸中策,信步急行不要哗。你有意误导邱崇,但我知道你并不是有意让邱崇受罚,而是想戏弄他。作为同学,他信任了你,认为你真心帮他,反而中了你的招。到现在他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你马上去先生那儿认错,替邱崇承担一半责任,如果你执意不去承认错误,有意让邱崇继续受罚,我就去向先生说明这件事情,到时你受的惩罚将会比邱崇更重。”彭定乾说完,非常真诚地看着吴亲仁。
吴亲仁听完彭定乾说的话,心中感到不安,为自己的恶作剧羞愧。人家彭定乾善意的提醒、点悟,完全出于同学之间的真诚,如果他直接去向先生告密,那就惨了!自己去认错,先生会怎样对他呢?吴亲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鼓起勇气去找先生认错。于是,他低着头,向后宅而去。
见吴亲仁去认错,彭定乾便走到邱崇身边,轻轻地告诉他:“邱崇,你知道《早发》哪儿背错了吗?”邱崇木讷地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着委屈的光亮。“我告诉你,记住,后两句应该是‘眼中形势胸中策,缓步徐行静不哗’,前后连贯起来,‘伞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眼中形势胸中策,缓步徐行静不哗’,明白吗?”
此时,邱崇才如梦方醒,眼泪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到地上。
吴亲仁认错后,石泮水对他也进行了处罚,和邱崇一同罚跪,邱崇罚跪的时间由2小时减少到1小时。
同学们都放学了,他们还在跪着,直到天快黑了,石泮水才解除了对他们的处罚禁令,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谁也不理谁,气呼呼地走出了学馆。
这时,彭定乾从竹林里走了出来,他们俩都为之一惊,面对彭定乾,都低下了头。彭定乾用手搭在他们俩的肩上,边往外走边说:“今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亲仁,你向邱崇认个错,从今以后,让我们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共同进步,成为好同学,好吗?”
吴亲仁抬头看了一眼彭定乾,见他正用眼睛看着自己,脸不由得一红,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有几分害羞地转过脸看邱崇。却见邱崇把脸转向了旁边,吴亲仁有点气馁了,不安地抬头看着彭定乾,只见彭定乾正用鼓励、信任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在说:亲仁,勇敢点,说呀!从而给吴亲仁注入了力量,他用脚碰了碰邱崇的脚说:“对不起,邱崇。”
吴亲仁的一声“对不起”,使气呼呼的邱崇气顺了,他们握手言和了。
从这以后,他们三个还有陈炳奎、朱桓、徐乃武便成了好朋友。邱崇不懂的内容,彭定乾便耐心地启发帮助他,使邱崇增加了学习的信心,慢慢地赶上了大家。邱崇后来考上了燕京大学,吴亲仁考上了武汉大学,陈炳奎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朱桓留学日本。
他们早上进了学馆,晚上回家,中午饭由各家送,陈炳奎家开运输行,生活条件好,送的饭菜质量高;朱桓、徐乃武家境一般送的饭能吃饱;邱崇、吴亲仁两家条件差,中午常常是稀饭和几块咸萝卜,经常吃不饱。彭定乾便告诉送饭的二姐彭雪英,每餐多送饭菜,等二姐走后,便与邱崇、吴亲仁分享。
多送饭菜也只是在平常的数量上增加一半,却要满足三个人的需要,饭还是不够。彭定乾暗中思忖,自己中午没吃饱,晚上还可以吃。从而尽量让他们两个吃饱,而自己中饭就吃一个半饱。
这天,彭定乾从学馆回到家,一头就钻进了厨房,问奶娘饭烧好了没有,奶娘觉得纳闷,每天中午送的饭菜比以前多出一倍,怎么乾儿还吃不饱,便问:“乾儿,奶娘弄不明白,送的饭你都吃了吗?”
彭定乾便把学馆分饭吃的事情告诉了奶娘。
奶娘高兴而心疼地搂着他:“乾儿,穷人和富人本是一家人,你这样帮助穷人,奶娘真高兴。不过傻孩子,你想想,这样一心为同学,如果把身体给饿坏了,你那两个同学不又要挨饿吗?得想个法子,使天下的穷人都有饭吃。”奶娘一边教他,一边自言自语。
彭定乾仰起头,似乎很有自信地说:“奶娘,乾儿会想办法的,让天下所有的穷人都有饭吃,我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奶娘看着彭定乾自信而充满稚气的脸,不由得笑了:“唉,傻孩子。”
这一声包含了对生活的无奈和疼爱的叹息,分明在告诉彭定乾:“孩子,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同时,她内心深处又希望自己的乳儿真能成为一名给劳苦百姓带来福音的人。
第二天,彭定乾便问石泮水:“先生,为什么那么多人整天辛苦劳作,却依然没饭吃,没衣穿?”
正在抽水烟的石泮水先生乍听此事,停住了抽烟的动作,愣住了。他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学生,富人有,穷人无,这都是命中注定。但是社会的不公也会造成这种局势。于是,他轻松地说:“乾儿,穷人与富人,这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事,没法改变。而官场腐败,为官不廉,也会导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对于先生的解释,彭定乾懵懂地认为不合理,什么命中注定,穷人和富人都有一双手,富人不干活,还有好衣穿、白米饭,而穷人整天干活,反而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为什么?官场腐败,可我爹就很清廉,替人写状子打官司从不收百姓的礼金,这是为什么?
彭定乾弄不明白,越是不明白的问题,他越要弄明白,他先后问了奶娘和娘,她们的解释依然没有解开他心中的疑惑,于是,他决定去找爷爷。吃了中饭,他便向七条巷走去。
彭太公这一辈子,只有两件事使他骄傲:第一件事是他获得殿试19名,皇帝赐了玉佩;第二件事是孙儿彭定乾夺得饶州状元,他常常在儿子们和孙子们面前提起此事,目的是要激励后辈记住荣耀,奋发向上。
这天,太公与俞天问坐在家中一起喝酒,俞天问对太公特别敬重,他满脸通红地问:“太公,我在外面行医时,听人说乾儿出生时有天相,这话当真?”
太公没有马上回答,慢慢地嚼着花生米,看着自己的老兄弟:“天问,你说出生有天相与无天相有什么区别?”
“太公,有天相说明此乃星宿下凡,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没天相就是凡夫俗子一个,不值稀罕。我可是实打实地听接生婆说乾儿出生时,正逢阴历十六,月正圆却偏偏天上没有月亮,漆黑一片。乾儿一出世,天上的月亮好像变戏法似的跳了出来,好亮好亮;并且乾儿还是难产,是脚先下地的,你说这属于天相否?”俞天问边说边用筷子去夹红烧肉。
太公见他知道事情也不否认,仍慢条斯理地吃肉喝酒,半天才说一句:“天问,你都知道了,老夫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乾儿也属于你的孙子辈,咱们这批老朽是看不到他的辉煌,说不定还得为他的事牵肠挂肚,或受什么牵连,所以说养儿没多大意思。”太公不无感慨,却似有什么预感地说道。
俞天问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自己又满上一杯:“太公,你说得对,时势造英雄,说不定乾儿今儿真的惹上什么事,还得你太公出面才能摆平。你听说了吗,北边的几个头头今天这个与日本合作,明天那个与英国人合作,反过来你争我夺,枪炮齐鸣,我们百姓遭殃啊!”说到这儿,他端起酒杯,靠到嘴边又停住了,慢慢地放到桌上,“太公,这世道是乾坤颠倒,应该出能人,收拾残局。不然咱们五千年的文明古国被那些西方的跳梁小丑欺压,着实让我们脸上无光,我几个儿子和孙子没有一个可堪重用,让我失望。所以,乾儿天生聪明前途无限,如将来他真惹出什么事端,我老哥俩还在的话,你放心决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会晓谕我俞家儿郎,将来只要用得着,定会全力相助!”
太公听到这儿,感动地举起酒杯:“天问,来,咱们哥俩干啦。”
老哥俩边喝酒边纵论天下大事,他们正谈得津津有味,彭定乾进了屋,太公见孙儿来了,高兴地笑了起来:“乾儿,快过来,陪两个爷爷喝杯酒。”
俞天问放下酒杯,歪着头,看着不紧不慢走到近前的彭定乾,欲知他怎么称呼自己,故没有开口说话。
彭定乾来到桌前,首先向他问好:“俞爷爷您好。”然后转过身,面向太公,“爷爷好。”
两位爷爷听后,相视着幸福地大笑起来。笑毕,俞天问左手端起酒杯,右手拉过彭定乾:“孩子呀,爷爷看到你不断取得成绩,高兴。来,替爷爷喝掉这杯酒!”
彭定乾见俞爷爷要他喝酒,感到为难,他求助地望了望自己的爷爷,见太公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知道难以推辞,迟疑地接过酒杯。他望着杯中酒,慢慢地举起杯子,一闭眼把酒倒进了口中,很快便见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太公与俞天问瞧着捂着嘴的孙子,笑得前仰后合。
彭定乾被酒呛出了眼泪,他用手擦掉后,坐到了太公旁边细声细语地说:“爷爷,乾儿今个儿来是想向爷爷请教一个问题,乾儿想了很多天都没想明白。”
“哦!”太公收住笑容,一脸认真地面对孙子。俞天问也侧过身来,刚才这孩子几句话,虽然不多,但却反映出他勤于思考、敢于思考的特点,仅这一点,就让人喜欢。
“爷爷,为什么穷人没饭吃?先生说,是命中注定。先生还说为官不廉,也会令更多的人受穷。乾儿想,我爹也在政府做事,可他替人写状子,从没收过别人的礼金。爷爷,您说这是为什么?”
太公听后,着实感到吃惊,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他这学童问的,既提出来了,就说明孙子的思维已超出常人。他看了一眼满脸惊诧之色的俞天问,便说:“乾儿,这不是一个简单问题,而是一件复杂的事情,百姓受穷,虽然与命中注定有关,但与吏治不严、为官不廉也有关,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表述清楚的事情。现在你还小,应该潜心悟学,读懂书中三昧,长大后方能参透这其中奥妙。”
“爷爷,乾儿现在就想明白其中道理。”彭定乾急切地说。
“乾儿,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凡事都有规律,遵循发展规律,按部就班,自然会明白其中道理。过早地涉及不应该涉及的问题,对你目前学习和前途不利。”
“爷爷——”彭定乾无奈地还想说几句,俞天问接过了话题:“乾儿,听爷爷的话,对你有好处,这就像人长身体一样,分为儿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慢慢来,你会弄明白的。”看着两位爷爷关注、疼爱的眼神,听着他们耐心关爱的言语,彭定乾知道爷爷现在还不会告诉他。但他心中明白,爷爷知道这其中原因,却硬要等他长大后才说,难道这里面还有很多危险吗?他告别了爷爷、奶奶,往学堂走去,决定不再问这事,潜心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