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多少人的梦想之地。就因为盖子罩着的那个“米”字吗?这把米撒在了“粤”这片大林子里,五湖四海的鸟都飞来觅食。
冯子川不是打工鸟,而是一只穿军装的鸟。他在珠三角服役,很幸运地转业到当地工作。部队的严肃、紧张,完全与地方上不合拍。比如单位的人见面爱笑,冯子川就翘了翘嘴角,但面部表情仍然僵死。同事就说他轻蔑。最要命的是语言不通,本地人见面都是一口粤语——听讲你之前系当兵仔,纵系抓方向盘嘅!你系边度人呀?几时得闲出来饮番几杯啊!冯子川听着满头雾水,用四川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和同事交谈,简直是“鸡同鸭讲”。
他就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只有在开车时,才找回尊严。他在部队当驾驶兵,转业后重操旧业。这在90年代初期,很多人羡慕得眼珠子发绿。按理说,像冯子川这条件,处对象并不难。但人家姑娘听他操着四川口音,刚探出的头又缩了回去。
然而,没结婚有没结婚的优势。过完年单位发开门红时,他一个大男人接到了同事发的一大摞利市。他犯迷糊,同事说这是珠三角的风俗,过年时结了婚的都要给没结婚的派利市,哪怕你五十岁还单身,都有份。冯子川就搔了搔头,那我这辈子就不结婚了!
经过廊道时,遇见一位头发半边白的同事也抓了一大沓利市,便向他打招呼。那人木木的,似笑非笑,却不回一句话。冯子川心里哼道,恁大年纪了还没结婚,有什么好高傲的。
那天刚好下大雨,有女同事就对冯子川说,麻烦你车我地返屋企啦!冯子川没听明白,一人翻译后,他忙说,好啊!几个同事就上了车,那个半边白也想坐,女同事催促道,快滴行,唔要理咯个痴线!
“痴线”这个词,冯子川倒是听出来了,就是神经不正常的意思。女同事提醒他,以后遇到那个痴线,不用理他。她又补充说,那痴线以前也是司机,出了车祸,就变成这呆傻样。这么大年纪讨不到老婆,看见女人眼睛就发亮,花痴一个!
冯子川握方向盘的手就冒虚汗,便提起了十二分精神,而且不再认为没结婚是个优势了,他可不想做花痴。
回到家把利市撒到床上,天啊,三十多个!这一年,他巧合地相了三十多个对象,最后那个本地妹也没把他放眼里,但因为她爹是部队复员的,物以类聚吧,她爹看上了冯子川。她是个乖女,爹的话便是圣旨。
又是一年的开门红。同事不再发利市给他了,而是自己揣一大沓利市发给那些没结婚的。“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一句话一个利市地发,手都软了,他仍很开心。毕竟自己娶了个本地妹,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但他的白话讲得像发动机出故障的二手车,忽忽突突,常常串不起整句来。他就一句白话一句普通话地讲,同事笑他讲的是“四川白话”,极有创造性的语种。
一人不知不觉地走到身后,弱弱地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他一转身,是半边白。兴头上的冯子川像吞了一只苍蝇,但还是掏出一个利市,半边白正要来接,忽然手一松,利市掉了,空中翻着筋斗飘落在地。半边白弯腰去捡,他脑勺的秃顶就亮了出来。
冯子川颤了一下,同为司机出身的缘故吧,忽然觉得他的秃顶就是自己多年后的影像。赶忙也蹲下身去,与半边白的手碰在了一起,把利市往他手里推搡,用“四川白话”说,头先唔好意思,我矛罗稳。半边白目光空洞,没笑,也没说,木偶一样朝前走了。忽然又回过头来,弱弱地说了一句普通话,以后开车要抓稳方向盘!
冯子川打了个寒战,每次开车都不敢大意,怕自己也成了“痴线”。一晃十年,开车没出过事,倒是爱情路上抛了锚。妻子跟他总是貌合神离,常常尿不到一个壶里。她很鄙视他的“四川白话”,说可以演脱口秀了,我会第一个买门票。他正色道,我就给你一个人演,全免费!她回了句——痴线!想不到这彻底伤了他的自尊,婚就这样离了,她不再把爹的话当圣旨。
回到单身一族的冯子川,在这年单位发开门红时就换了角色。结了婚的都给他发利市,抓着一大把,却再也高兴不起来。偏偏这时又遇到了半边白,他本想向冯子川讨利市,看他手里也抓着,就缄了口。
刚好这天也下了大雨,他把车开到单位门口,却没人来坐。这年代,同事几乎都买了车。仍是有人敲玻璃门,一看,是半边白,他用白话木木地问,可唔可以车我返屋企?冯子川说,上车呀!路上,半边白忽然说出一句四川话,下个月我要退休了,第一次坐你的车。以前我也是当驾驶兵的,在四川乐山部队!冯子川怔了好长时间,车上广播响起了水木年华的歌:那年你踏上暮色他乡,你以为那里有你的理想,你看着周围陌生目光,清晨醒来却没人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