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女神长叹了一口气，神情很是无奈，良久苦笑道：“这么多年了，你姑母竟一点没变，还是这么……”
说着，女神指着紫檀木案几上的好些个银盏托盘，失望道：“瞧，你父皇昨日儿个让我挑的这些锦缎玛瑙、金钗玉镯、玉盘玉牒，遣人送去栖霞宫，却又被退回来了，我还没找着机会回禀你父皇呢……”
我走进案几，瞧着托盘里的这些宝贝，着实华丽贵重，一看就是些上等珍品。
可姑母既贵为前朝皇后、皇太后，什么瑰宝没见过，她缺的以及想要的又岂会是这些俗物？
女神感叹不知该如何处理杨老头姐弟之间的关系。
我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女神黯然摇摇头。
这是在先皇在时都未解决的问题，到了杨老头儿这儿估计就更难解决了。
我在想应该想个什么两全的法子来化解他们姐弟之间的矛盾，毕竟杨老头儿生性猜疑，搞不好还会连累自身。
某日傍晚，日影西斜，薄暮冥冥。
我从麻生公公处打听到，这段时日以来，杨老头儿为了张罗巡幸张掖一事费了不少心思，此刻还在千秋殿跟宋国公等几位大臣商议着西巡的路线，都快两个时辰了。
我端了永安宫小厨房新做的银耳枣仁汤去千秋殿看望他，实则也想借此机会先试探一番他对于姑母的真实心意。
待那些臣子离去，我满怀期待地走进千秋殿。
“父皇可累了？看儿臣给您端来了什么……”
杨老头儿见是我，紧锁的眉眼瞬时舒展开来，把我叫到他跟前挨着他坐下。
他小尝了几口银耳枣仁汤，似觉得味道有些熟悉，向我问道：“这是你母后宫里的厨子做的？”
我调皮一笑，向他拱手道：“父皇英明，一眼就看穿儿臣是在借花献佛，母后说父皇最近劳心劳神，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遂让小厨房的师傅取了些酸枣仁，专门熬了这银耳枣仁汤，据说这汤最是补气养胃、强心提神的，得多喝喝。”
杨老头儿满点点头，笑道：“好……好……好，既是你母后的心意，又由你来搭桥，那朕定不辜负。”随即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一碗又一碗。
一番寒暄过后，杨老头儿又问起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母后教我识字念书。”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
虽说古代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从杨广身边常伴的人来看，没有一个女子不是饱读诗书、深明礼义的，据说就连那带着些许俗气的萧贵嫔，当年也是因写得一手好字而博得杨老头儿青睐的，那就更不用说王淑妃这等人物了。
所以我想，他大概对自己的女儿也是有所要求的吧！
“你母后是个才女，还是个贤女，只盼她能教出另一个朎儿。”杨老头儿偃意道。
他把我比作另一个南阳公主，是想让我跟阿姐一样冰雪聪明？还是想让我跟她一样，成为他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我心一惊。
杨老头儿压根没注意到我的反应，接着问道：“那你说说看，你都念了些什么书？”
“父皇可听过‘羊左之义’的典故？”
“羊左之义？”
杨老头儿深感兴趣，“你且说来听听。”
我开始卖弄起在课堂上老师曾经传授给我的知识。
“相传春秋时候，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人才闻风而归。西羌积石山有一位贤士名叫左伯桃，自幼父母双亡，他虽勉力读书，胸怀济世之才，安民之志，但苦无机会出仕。后来听说楚元王慕仁为义，遍求贤士，左伯桃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迳奔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严冬，雨雪霏霏，寒风刺骨，左伯桃衣裳尽湿。天色渐晚，他望见远处竹林里的茅屋之中，透出一点光亮。伯桃大喜，忙跑到这茅屋前去叩门求宿。不想屋主也是一介书生，名叫羊角哀，自小也是父母双亡，平生只好读书，立志报国救民。同病相怜的二人，又志趣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当晚便结拜为异姓兄弟。
左伯桃见羊角哀一表人材，学识又好，就劝他一同到楚国去谋事，羊角哀也正有此心思，遂带了一些干粮一起往楚国而去。晓行夜宿，眼看干粮将要用尽，天又降大雪，道路难走。左伯桃兀自思量，这点干粮若供给一人食用，勉强尚能到得了楚国。他知道自己学问不如羊角哀渊博，便情愿牺牲自己，去成全羊角哀的前程。想罢，便故意摔倒地下，叫羊角哀帮忙搬块大石来坐着休息。等羊角哀把大石搬来，左伯桃已经脱得精光，裸卧在雪地上，冻得只剩一口气，羊角哀大恸而号。左伯桃叫他把自己的衣服穿上，把干粮带走，继续前行去楚国谋事。言毕即死。
羊角哀来到楚国，得由上大夫裴仲荐于元王，元王召见羊角哀时，羊角哀上陈十策，元王大喜，拜羊角哀做中大夫，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羊角哀弃官不做，要去寻左伯桃的尸首。寻着之后，羊角哀为左伯桃香汤沐浴，择一块吉地安葬，并留下守墓。
不想，此地与荆轲墓相隔不远，相传荆轲因刺秦王不中，死后精灵不散。一夜，羊角哀梦见左伯桃遍体鳞伤而来，诉说荆轲的凶暴。羊角哀醒来之后。提剑至左伯桃坟前说道：“荆轲可恶，吾兄一人打不过他，让小弟来帮你。”说罢，自刎而死。是夜，****，雷电交作，隐隐闻喊杀之声。至天明，发现荆轲的坟爆开了。
消息被楚元王知道之后，感其义重，给他们立了一座忠义祠，勒碑记其事，至今香火不绝。”
“这就是‘羊左之义’的故事，父皇，您说，这非亲兄弟尚且能如此重情重义，更何况是亲兄弟呢？”
听完我讲述的故事，杨老头儿面色凝重，眉头逐渐紧蹙起来，还连喝了好几口茶水，随即站起身来，绕着桌子来回踱步。
我猜想，大概是我讲述的故事在他心里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我又试探性地接了几句：“儿臣只是在想，若是昭哥哥还在的话，他一定会很疼爱玥儿，我们兄妹之间定然会亲密无间。”
元德太子杨昭是杨广最疼爱也最器重的儿子，只是这个儿子却在几年前暴病身亡，这是他心底最重的创伤，以至于自昭哥哥英年早逝至今都未曾再立新太子。
见杨老头儿似有触动，我继续说道：“母后常常教导儿臣，血浓于水的亲情最是珍贵，古往今来，凡是能成绩霸业的帝王，无一不是重情重义之人。父皇是要造就盛世的君主，想必自是最看重感情的人。”
我这一番话大概是戳中了杨老头儿内心深处最绝密又最柔情的地方，他终于打不再沉默，黯然伤神道：“无用喽，那些兄弟……”
“可是父皇，您的兄弟虽已仙逝，但姐妹并非全都不在啊！”
“你是说……”
“自儿臣醒来以后，在父皇和母后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身体日渐康复，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再加上阿姐在宫外惦记着儿臣，还时常遣人，让儿臣感知亲人姊妹的重要性。只是每当更深夜静之时，几乎都能听见女人低声啜泣的哀怨声，后来打探之下才知晓，这声声哀叹是来自栖霞宫。”
我尽量把姑母的现状渲染得异常凄惨些，望能引起杨老头儿的怜悯之心。史书上虽记载着他昏庸无能，但最起码的人伦亲情应该是有的吧！
我就打个赌！
不知不觉，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大概是来到隋朝的第一个双十日子，每日辰时去永安宫给女神请安，已经成了我的必修课。
今日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心情甚好，我穿了件绛罗襦裙，这是尚服局新送来的成品，据说还是用高句丽的纱缎制成的。
我想，这大概不是贡品，而是战利品，因为高句丽好多年不曾上贡了，而杨老头儿不久前才在高句丽打了胜仗。
从邀月宫出来，一路上牡丹开得正艳，玉笑珠香，冠艳群芳，最美不过正是人间四月天。一阵牡丹风，香压满园花气，似乎在牡丹面前，别的花都黯然失色了不少。
杨老头儿是很喜欢牡丹花吗？怎么御花园里显眼之处种的都是这种花？
百灵解释道：“大概是牡丹殿的那位喜欢吧。”
原来是爱屋及乌啊！没想到堂堂一帝王为搏美人一笑也落不了这俗套。
“陛下命人从全国各地搜罗了许多名贵的牡丹品种，还从民间招了专业的花师来培育，规定每株牡丹开花至少要有三种颜色，若达标，将赏银万两；如若未达标，则斩立决。每年因此丢掉性命的花师不在少数。”
一言不合就杀人，这绝对是符合暴君的作风，别说当事人了，连我这个局外人听了都觉得毛发悚然。
虽杨老头儿面上看去似毫无公害，但这动不动就要杀人砍头的行为，怕是比商纣王也好不到哪儿去！
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今有隋炀帝淑妃诛花师，在史书上能留下姓名的暴君，专宠加杀人，一定是标配，而杨老头儿两样都做到了。
穿过一条长长的廊庑，见得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正侧身坐在牡丹园里的石凳上弹着箜篌。那玩意儿还是我小时候去博物馆见过仿制品，也没见过真正的实物，但我认得出这女子弹奏的跟那画壁上画的一模一样。
箜篌的声音空灵悦耳，宛如天籁，丝丝入心，引得路过的宫人与宦官连连驻足，我也忍不住凑近听了听。
走近一看，那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顺着香肩垂下，几缕浅发垂到丰满的胸前，随着弹奏的手臂微动着，鹅黄绣花的裙摆和金丝披帛随微风飘动，宛如仙女一般，虽然只见得她的侧面，但此情此景依旧令人叹为观止。
绣裙雪肤乌发，压得住艳，脱得了俗，细看不似人间有，试问谁能与之争辉？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生来珠翠香。难怪杨广会为了博她一笑费尽心思，也难怪女神一提起她，便满脸惆怅。
这杨老头儿可真真是好福气，什么样的美人儿都进了他的宫，若是我，只安心与心爱之人做一对神仙眷侣得了，还要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做什么！
此地众人皆沉浸在如此美妙的乐景中，见我看得出神，百灵在一旁提醒我道：“她便是王淑妃了。”
百闻不如一见，我噘着嘴轻声嘀咕着，“难怪母后会吃醋了。”
谁知这话一不小心被女神派来请我的宫人悠然听了去，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在百灵身后，不过此刻比她脸色更不削的是她的言语。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铁打的皇后，流水的宠妃，管她后宫佳丽有几千，我们娘娘自然是稳坐中宫泰如松。”
我瞬时觉得尴尬无比，这悠然是母后身边的头等宫人，也是她从梁国带来的陪嫁，平日自然是跋扈惯了的。
她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向我行礼，“给公主请罪，奴婢实在是气不过，遂以下犯上抱怨了几句，还望公主饶恕奴婢。”
这心里是得憋了多少怨气，才能当着我的面就迫不及待说出这样的话！
我笑了笑，反正都是为了母后，我也懒得计较了。
也是，中宫皇后出生于大梁朝皇族，为杨广生了两儿两女，前朝萧家几位舅舅尽心尽力辅佐圣上，后宫之主恪尽职责，劳心劳力，又多子多福，试问这等地位谁能撼动得了？也难怪，大概更多的是不屑一顾吧！
良久，箜篌的声音停了，大概是她也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们，
“参见公主，我们娘娘邀您过去小叙一会儿。”又是那位之前见过两面的宫人。
对于王淑妃的主动相邀，我颇感意外。
初次见面，细细打量对面的人儿，发现她的正面比侧面更有气质。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长身玉立显身材，霞姿月韵表风度。
她果真如传说中的那样，容貌比不过女神，但胜在气质能拔得头筹。
“这几日我都在病中，更不好打扰公主歇息，怕把晦气带到邀月宫。”
我心里暗自想着：她虽未来邀月宫看我，却知道别的宫里的主子经常往来，消息倒是够灵通的。不想来看我就直言不想来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有病就治呗，在御花园弹箜篌是个什么意思？招蜂引蝶啊！想跟我耍宫心计，也不看看我是什么出身，我老师可是有国务院津贴的高级教授，这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学生能有差？
透过她，我好像看到了静姐饰演的苏贵妃的模样，只不过眼前这位更像是个天然无公害的小白兔，我竟对她厌恶不起来。
对于这位王淑妃，因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又无任何交情，我谈不上喜欢，自然是也谈不上有多讨厌。只因上天非要把我落在萧皇后女儿身体里的缘故，我自认为我跟她应该会是敌对的关系。
百灵在一旁提醒我，“公主，咱们该去永安宫请安了。”
“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咱们碰着了，就一起去永安宫请个安吧！”我知道杨老头儿宠爱她，连去永安宫请安都给免了，但自我穿越以来，已经两次亲眼见证她驳了女神的面子，这次我想着替女神出口气。想必她此刻应该不会再找借口推脱了吧！
“好，既然公主都发话了，那我只好恭请不如从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