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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喜

中国有人生四大喜的说法,讲的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四大喜中,除了“久旱逢甘雨”讲天时,反映农耕民族的经济底色外,其他三喜都是在讲人生际遇。古往今来,人总需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社会责任吧?第一份责任在人伦,所以有洞房花烛之喜;第二份责任在事业,所以有金榜题名之喜。履行责任哪能不承受苦难呢?为国为家辗转奔波、背井离乡之际,人会格外渴望情感的慰藉,所以又有他乡遇故知之喜。唐诗中的喜,大体也就体现在这些主题上。只是,诗人的心是敏感而丰富的,他们的喜,绝不单单是喜上眉梢、喜不自胜,也会有回嗔作喜、悲喜交加。

(邂逅初恋) 崔颢《长干行》(二首)

《诗经》的第一首叫《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多人认为是爱情歌曲,也有学者认为是婚庆歌曲。无论如何,人生五伦以夫妇之伦为首,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夫妇之礼至为重要,所以《关雎》才能成为《诗经》的首篇。我们这本书,也沿袭着《诗经》的思路,以婚姻之喜为先。只不过,按照现代人的观念,结婚必须以恋爱为先导,初恋的喜悦感,虽然没有结婚那样浓烈,却更加清纯如水,隽永如诗。

长干行(二首)

崔颢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长干行:乐府曲名。是长干里一带的民歌,长干里在今江苏省南京市。

借问:请问,向人询问。

或恐:也许。一作“或可”。

九江:原指长江浔阳一段,此泛指长江。

《长干行》本来是民歌。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因为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汉人南迁,中国的民歌发展也就分成了南北两个系统,北方民歌深受少数民族影响,质朴粗犷,带着白马秋风的肃杀与豁达,比如传唱至今的《敕勒歌》;南方民歌则温婉细腻,以刻画爱情见长,带着杏花春雨的滋润与芬芳。《长干行》就是典型的江南民歌,后来又成了乐府的题目,用这个题目写出来的诗一般都是绝句,短小轻灵,诉说着船家儿女的生活和情思。

到了唐朝,诗人对这些乐府旧题加以提炼升华,写出了真正的精品。崔颢的《长干行》就是其中之一。它本来是一组诗,一共四首,《唐诗三百首》选了其中的前两首。这两首诗,其实就是两段对话,每首四句话、20个字,加起来40个字,但它解决了一个古往今来的世界性难题——爱情。而且解决得既天真又含蓄,直抒胸臆却又意在言外,充满着中国人的情趣。先看第一首: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是谁在说话?船家女。因为她自称为妾。跟谁说话呢?跟一个小伙子,因为她称对方为君。说什么呢?这四句话不用翻译,读者也都能理解吧:这位大哥,请问您家是哪儿的呀?我是横塘人。之所以停下船来冒昧地问您,是因为刚才听您说话,感觉口音像是同乡呢。

简单吧?可是细细想来,又不简单。我们可以脑补一下当时的场景。一个本应该深藏闺中的小姑娘,却驾着船在滚滚长江上东奔西走讨生活,多不容易啊。忽然听见后面的船上传来家乡的口音,该是何等亲切、何等惊喜!所以赶紧停了船,回头就问:“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到这里完全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感。想都没想,劈头就问,问完还主动告知自己的住址,这就是小姑娘的率真。可是,这两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小姑娘忽然觉得不太合适了。自己毕竟是个姑娘,而对方又是一个小伙子,自己这么主动搭讪,还跟人家说家庭住址,是不是不太好呀?她觉得自己欠考虑,有点害羞了。怎么办呢?小姑娘非常机灵,赶紧找补,所以后两句话随之而来:“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哎哟,你可别误会呀,我停下船来问你,是因为刚才听到你说话,感觉口音像是老乡呢。这是干什么呀?这是给自己找理由、做解释。我可不是个见人就乱搭讪的轻浮女子,我也不是看上你了,我只是听见你的口音觉得亲切,我只是想认个老乡而已。这是给自己洗白呢:你别多想,因为我就没多想。

那么,这个小姑娘真的完全是心无杂念,只想认个老乡吗?又不尽然。小姑娘开头说“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的时候,大概确实是心无杂念。但是这两句话说出口的同时,她也看到了后面船家那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这个小伙子一定不讨厌,事实上很可能还挺讨人喜欢,所以小姑娘才会瞬间产生了羞涩感,一定要给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问题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找理由这个举动本身,就说明小姑娘动心了。否则,问了也就问了,误会也就误会,萍水相逢,谁会管那么多呢!这一首诗,到此为止就结束了,仅仅20个字,小姑娘的率真、小姑娘的聪慧、小姑娘的羞涩和小姑娘的春心萌动全都表现出来了,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民歌不经常是男女对唱吗?姑娘既然先开了腔,接下来该轮到小伙子回答了。他说什么呢?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也好理解:我家就住在长江边上,每天都在长江上来来往往。你是长干人,我也是长干人,可是我从小跑船,在家的时候少,我还真是不认识你呢。

在这儿,得先解释一下横塘、长干和九江的关系。横塘在哪儿呢?横塘是一座河堤的名字,是当年三国时期吴国孙权所修,就在如今南京市秦淮河的南岸。而长干则是因为孙权修堤坝、建市场而繁荣起来的一片区域,位置在秦淮河到雨花台之间。所以横塘和长干,其实是一个地方。长干范围大一点儿,横塘范围小一点儿,所以两个人确实可以攀老乡。

那九江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九江并非今天江西省的九江市,唐朝的时候,九江还叫江州呢,就是白居易《琵琶行》里“江州司马青衫湿”那个江州,下设浔阳县,所以又说“浔阳江头夜送客”。这首诗里的九江,不在江西,而是泛指长江。横塘也罢,长干也罢,都在长江的下游,诗里的小伙子,就住在长江边上,只是作为船家儿女,每天在江上漂泊,很少上岸罢了。

解释完诗句,该分析一下小伙子的性格了。这个小伙子真是老实厚道。人家问“君家何处住”,他就答“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人家说“或恐是同乡”,他就答“同是长干人”。到这里已经确认了,两人确实是老乡,那接下去怎么说呢?可以想象,一个聪明灵秀的小姑娘主动搭讪,这个小伙子高兴不高兴?他当然是高兴的,而且都攀上老乡了,接下来,小伙子何妨摇唇鼓舌,把这层关系再往亲密里发展一步呢?可是这个小伙子真是个老实人,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干脆说了一句大实话,“生小不相识”。虽然是老乡,但是我还真是不认识你。这小伙子是不是太不会聊天呀?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一句“生小不相识”,平淡归平淡,但是,也恰如其分地把小伙子的感情表达出来了,什么感情呢?相见恨晚。可惜咱们小的时候不认识,可惜我没有跟你青梅竹马的机会。这句大实话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我是如此喜欢现在的你,所以,才会相见恨晚,才会遗憾“生小不相识”呀!

这两个人,像不像金庸先生笔下的靖哥哥和蓉儿?蓉儿天真又机灵,恰似这个主动搭讪,还能自圆其说的船家女;而靖哥哥老实且憨厚,恰似这个明明喜欢对方,却不知道怎么接话的船家少年。感情就是要互补才好,就像憨厚的郭靖最终能和机灵的黄蓉神雕侠侣一样,这一对船家儿女也许就会因为这次搭讪而并船同归,这就是《诗经·野有蔓草》里所说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也是《诗经·风雨》里所说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两首诗下来,一女一男,一问一答,似有意而无意,似无意而有意,完全是一片白描,却又神行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诗写得这么好,背后的诗人又是何许人呢?这首诗的作者是崔颢,少年的时候恃才傲物、为人轻薄,对美女见一个,爱一个;娶一个,丢一个。在唐朝那样的年代里能离四五次婚,可谓文人无行。但是后来经历仕途的磨难,特别是到东北边塞去了一趟之后,诗风大变,风骨与风流并存。一首《黄鹤楼》,甚至让诗仙李白为之搁笔。想来,李白喜欢崔颢,大概也是因为他这种自然而然,看似信手拈来,其实笔力千钧的风流吧。

(新婚燕尔) 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一场邂逅,应该走向婚姻,才算完美。我们之前不是讲过人生四大喜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想想看,若是“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能够关联到一起,该有多美!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就是如此,满纸说的都是洞房花烛夜,脑子里想的,却是金榜题名时。

近试上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水部:水部司,官署名。隋朝始置,为工部所属四司之一。当时张籍任水部员外郎。

停红烛:让红烛通宵点着。停:留置。

舅姑:公婆。

入时无:是否时髦。这里借喻文章是否合适。

唐诗刻画新娘子,佳作不少。李白的《长干行》,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足娇羞脉脉。王建的《新嫁娘词》,是“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真是人情练达。而既娇羞,又练达的,则是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写得风流旖旎,余音绕梁。

先看前两句:“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所谓停,是放置的意思;舅姑,在古代指公公婆婆。翻译过来就是说,昨晚洞房花烛彻夜通明,今天天还没亮,新娘子就梳洗打扮,等着到堂前拜见公婆了。这是在讲什么?讲唐朝的婚礼习俗。我们今天的结婚仪式都比较简单,一般在婚礼现场就直接举行三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就算大功告成了。但在唐朝,完成一桩婚礼远比这复杂,要经过六礼、谒舅姑和庙见三个重要环节。所谓六礼,就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个步骤,从提亲开始,直到婚礼当天,新郎把新娘接回家。这些环节很复杂了吧?但这还只是完成了成妻之礼,也就是说,新娘从此成了新郎的妻子。

到第二天早晨,新娘还要行谒舅姑之礼,正式拜见公婆。只有经过这个仪式,新娘子才被接纳为这一家的儿媳妇,有了家庭身份。而庙见则是在结婚三个月之内,再选一个日子,率新娘到夫家的宗庙祭拜祖宗。表示这桩婚姻得到了祖宗的同意。谒舅姑和庙见共同组成成妇之礼。成妇之礼完成,新娘子的身份才最终确定下来,成为夫家的正式一员。

试想一下,在现实生活中,谒舅姑和庙见哪个更重要?当然是谒舅姑重要。毕竟祖宗的神灵没办法直接表态,而舅姑满意与否,则直接决定了新娘子未来的处境。因为在中国古代,新娘嫁给新郎,是要进入丈夫的家庭,她以后能否在这个家庭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仅仅取决于丈夫的喜爱,更取决于公婆的好恶。我们不是知道太多这样的悲剧吗?焦仲卿很喜欢刘兰芝,但是焦母不容,两个人就只好“孔雀东南飞”。同样,陆游也深爱唐婉,但是陆游的母亲不喜欢,两个人也只能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中国历来提倡孝道,丈夫是晚辈,在家里的地位远不及公婆,所以公婆的认可对新娘子尤为重要。有了这个前提,再来看这两句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是不是就能读出一点紧张感了?新娘子天不亮就起来了,眼巴巴地看着还在燃烧的红蜡烛,就等着时间一到,马上去拜见公婆。是不是有点枕戈待旦的感觉?想想看,她心里多紧张,多期待自己能给公婆留下一个好印象啊。怎样才能留下好印象呢?嫁妆已经送过来了,家务还没开始做,这时候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看后两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哪个时代都是看脸的,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是精心化妆,把自己尽量打扮漂亮一点儿了!怎么打扮呢?唐代最重视眉妆,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垂珠眉等几十种画法,新娘子精描细画之后,还不放心,还要低低地问一声身旁的丈夫:你看我这眉毛画得是深是浅,可还时髦?这就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两句诗,真漂亮。漂亮在哪儿?一个动作——画眉,一个声音——低声,一个问句——入时无?这三处写得最好。画眉为什么好?用画眉来代指女子化妆,不仅仅是因为唐朝重视画眉,更因为有汉朝京兆尹张敞给妻子画眉的典故,所以画眉还代指夫妻恩爱。这首诗还有另一个题目,叫《闺意献张水部》,这一笔画眉,马上闺意就出来了,这是画眉的好处。那低声的好处在哪儿呢?低声是写新娘子的羞涩。李白《长干行》刻画新娘子,不是“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吗?低头也罢,低声也罢,都是精雕细刻,入情入理,写尽了新娘子的娇羞之美。而且这一低声,还让这一问显得更加私密。目前,在这个新家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可不是随意问人,我只问你,你觉得我的眉毛可还时髦?再说“入时无”。这三个字最好,最微妙,是全诗的灵魂。微妙在哪儿呢?什么叫入时,什么叫不入时,还不是看个人的喜好?公婆若喜欢淡妆,淡眉就是时髦;公婆若喜欢浓妆,浓眉才是时髦。你怎么知道这家的公婆,是偏保守还是偏时尚?新娘子无从知晓,当然要问问丈夫,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这是一层意思。但是,新娘子真的是在一本正经地征求意见吗?又不尽然吧?其实,新娘子对自己已经挺满意了,她觉得自己很美,很讨人喜欢。但是,尽管如此,她还需要丈夫再帮她确认一下,鼓励一下她。所以,这一问,又有点儿像现在那句俏皮话: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许你说不,但偏偏还要问,这也是闺意呀。仔细想想,是不是风流旖旎、风情万种?

前文写过,这首诗兼具娇羞与练达,娇羞讲清楚了,练达又在哪里呢?在待晓堂前的“待”、妆罢的“妆”与问夫婿的“问”。“待”是等待,这是新娘子懂事。没有哪家公婆喜欢懒媳妇,若是日上三竿新娘子还不起床,第一印象可就要大打折扣。可是,这个新娘子是懂事的,她不会等红日东升,更不会让公婆先到,她早早地就等在堂前,真是个讲规矩、懂事理的好媳妇!“妆”是梳妆,这不光是讲新娘子爱美,更是讲新娘子郑重。中国古代对女性有德言容功四项要求,所谓容,就是“盥浣尘秽,服饰鲜洁”。《孔雀东南飞》中塑造的好媳妇刘兰芝,哪怕是要离开夫家了,不也还是“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吗?这是新娘子自尊自重,更是新娘子郑重其事,如此郑重其事,不正表明对夫家的尊重吗?“问”是询问,这意味着新娘子知礼。梳妆完毕,征求夫婿的意见,这不仅仅是撒娇,更是新娘子谦恭有礼,在丈夫面前凡事必商必议,不敢自专。这些德行,都是当时对媳妇的要求,这个新娘子从从容容就做到了,做得顺理成章,这不是和“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一样人情练达,充满着生活的智慧吗?

练达而娇羞的新娘子,喜气洋洋的场景,温情脉脉的闺意,写尽了新婚的喜悦。问题是,这首诗真的就是在写新婚之喜吗?其实又不是。这首诗的背后有故事。什么故事呢?从诗题《近试上张水部》就能略知一二。所谓“近试上张水部”,就是快考试了,给水部员外郎张籍写的诗。这里的考试,自然是指科举考试,在唐朝归礼部主管。而水部员外郎是主管水利的官员。一个水部员外郎,跟科举考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考生朱庆馀在考试之前要给他写诗呢?这就需要了解一下唐朝科举考试的方式了。

唐朝的科举跟今天的高考不一样,它不是一考定终身,而是要参考平时成绩。而且,还要根据举子们的平时成绩制作一个榜单,给一个预先的排名,这个榜单就叫“通榜”。录取的时候,参考通榜和临场发挥,最终决定录取的人选。通榜的排名又是谁定的呢?理论上当然是由主考官定夺,但是,但凡社会贤达、文化名人都可以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心中的人选。比如韩愈就是文人的知心朋友,推荐过孟郊、贾岛等好多诗人,诗题中的水部员外郎张籍当年也是承蒙他的推荐,才得以进士及第。两个人因此还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广为人知的“天街小雨润如酥”不就是韩愈写给张籍的吗?

因为有这种通榜的制度,所以举子们在考试前都拼命结交社会名流,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许。问题是,虽然有的举子早已名满天下,自带光环,但大多数考生还是默默无闻的后生小辈,怎样才能让名流们了解自己呢?这就催生出唐朝科举考试的另外一个风俗,叫“行卷”。所谓行卷,就是参加考试的举子们把自己平时写的诗文精心编辑,写成卷轴,呈现给文坛前辈,求了解,求推荐。因为行卷意义重大,所以,凡是入选的诗文都是举子们的得意之作,务必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行卷的举子那么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并不容易。怎么办呢?到唐中后期,举子们为了吸引社会贤达的目光,不光写诗写文,干脆改讲传奇故事了,写俊男靓女的悲欢离合,在中间穿插诗文和议论,一篇文章里要有叙有议、有情有理,这不是更好看,也更能展现自己全方位的才华吗?有学者认为,唐传奇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可是,即便如此,举子们还是不放心。毕竟社会贤达事情多,就算当时看了我的文章觉得好,过几天又把我忘了怎么办?于是,举子们又创造出一种习俗,叫“温卷”。就是行卷之后过几天,快考试之前,再给前辈写一首诗,加深一下印象。朱庆馀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就是这样一篇温卷之作。

诗写得真好,但问题也来了。朱庆馀是考生,张籍是社会贤达,一个考生,在考试之前不表雄心壮志,不秀知识储备,写这样一篇新嫁娘的闺意算什么呢?其实,这首诗妙就妙在这里。它可不仅仅是闺意,而是一语双关,一箭双雕。中国从《楚辞》开始,就有拿男女关系比喻君臣关系、上下级关系的传统。举子参加考试,和年轻姑娘出嫁一样,都是终身大事。考生面对主考官的心情,也正如新娘子见公婆,有紧张,又有期待!这个时候,多需要有贵人的鼓励和加持!所以朱庆馀究竟是在写什么?他其实是在模拟自己考完试,交完卷的心情啊。

什么是“洞房昨夜停红烛”?那就是我昨天已经参加完考试,已经交了卷子了。什么是“待晓堂前拜舅姑”?就是我只等主考官的宣判了。什么是“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那就是我已经尽力发挥了,现在只想问问我最信任的您,张籍老前辈,您觉得我写得好不好,是否符合主考官的口味呢?在这首诗里,他自比新娘,把张籍比成了亲爱的丈夫,又把主考官比成威严的公婆,还把精心完成的考卷比成新娘精心描画的眉毛。这些比喻多巧妙呀,态度谦恭而又不失身价。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美了,张籍老师,您觉得呢?冠盖满京华,我只认得您,您会在主考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吗?

这不是一首闺意诗,这分明就是打探情报求点赞的诗啊。通篇都在关心考试,却又通篇不写一句跟考试相关的话,谁也挑不出毛病,还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才是大唐的考生,大唐的才子。那么,朱庆馀的一番心情,张籍是否体会到了呢?

(金榜题名) 张籍《酬朱庆馀》

前一篇,考生朱庆馀借着新婚之喜写尽了金榜之盼,那么社会贤达张籍能否体会他这番苦心,又是否会成全他这番苦意,给他一个甜蜜的结果呢?

酬朱庆馀

张籍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出镜心:出现在镜湖波心,一说指出现任明镜中,意即揽镜自照。

齐纨(wán):齐地出产的细绢。

菱歌:采菱所唱的歌。

敌:通“抵”,比得上。

考试之前,考生朱庆馀给著名诗人张籍写了一首温卷诗《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写得非常聪明,把新娘子的心情刻画得委婉细腻,入情入理。而且,又一语双关,拿自己比新娘,拿张籍比新郎,拿主考官比公公婆婆,让一首表面上的闺意诗隐含着打探情报的丰富信息,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籍会怎样回复呢?要知道,当时像朱庆馀这样的考生和张籍这样的诗坛前辈之间,可不只是举子和举主的关系,他们还是精神上惺惺相惜的朋友,当然,以后还可能是政坛上共同进退的战友。所以,举主们并不会摆出一副你来求我,我就高高在上的架子,相反,他们往往都非常爱才惜才。比如老诗人顾况,刚刚见到少年白居易的时候,还调侃他,长安居,大不易。等到看了《赋得古原草送别》之后,马上又觉得,有才如此,居亦何难!交口称赞,一点儿不摆前辈的架子。

更热情的是杨敬之。江南举子项斯把自己的诗集托人送给老诗人杨敬之。杨敬之看了之后,大为赞赏,马上请项斯到家里见面,一见之后更加倾心,当即赋诗一首:“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这就是成语“逢人说项”的来历。直到今天,替别人讲好话,还叫说项。这种举子跟举主之间亦师亦友的风尚,其实也正是唐朝风雅的一部分。张籍当年不也受知于大诗人韩愈吗?现在自己也成了前辈,看到朱庆馀这样聪明伶俐而又文采飞扬的后辈,他又岂能置之不理!张籍选了一个诗人最得体的表态方式,回赠给朱庆馀一首诗,就是这首《酬朱庆馀》。

这首诗怎么写的呢?看第一句:“越女新妆出镜心。”越女,自然就是越地的女儿。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在绍兴,所谓越女,大体就相当于现在浙江省的女孩子。越女在中国古代素以美貌著称,西施就是最典型的代表。那什么是镜心呢?所谓镜心,就是镜湖之心。镜湖又叫鉴湖,就是贺知章晚年入道的地方。唐代的镜湖比今天的鉴湖大许多倍,波光浩渺,清澈见底。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越女得山水灵气,自然清秀脱俗。所以古代诗人提到越女,往往和镜湖联系在一起。比如诗仙李白就说:“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诗圣杜甫也说:“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越女、镜湖、西施本来就是三位一体的关系。因为有这些固定意象,张籍一句“越女新妆出镜心”,虽然好像没写什么,但美感已经出来了。越女本来就是美的,何况又是新妆,就更锦上添花了。这还不够,越女新妆之后还要划着小船,划出镜湖的湖心,这分明是采莲女的形象呀。在唐诗中,采莲女本身就是水乡美女的代名词。把越女、新妆、镜心三个词一叠加,其实也就是三种最美元素叠加在一起,一个既淳朴自然,又摇曳多姿的江南佳丽已经呼之欲出了。

越女这么美,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呢?看下一句:“自知明艳更沉吟。”这一句写得更好。什么是沉吟?所谓沉吟,就是犹豫不决,没有把握。这越女明知道自己长得美,为什么还会犹豫,还会没把握呢?这恰恰是因为她爱美。越是美,就越爱美;越爱美,对美的要求就越高,就越觉得自己还不够美。有了这样的心态,当然就会沉吟,就会不那么自信。这就是“自知明艳更沉吟”。一个姑娘,“自知明艳更沉吟”是好还是不好?一定是好的。这说明她在美丽的容貌之外还有美丽的精神,她是庄敬自重的,所以她爱美,追求美;同时,她又是谦逊淳朴的,她不会因为自己美而不可一世,觉得满世界都装不下自己,相反,她还有点儿怯生生,有点儿不自信,这是一种多可爱的态度呀。一个姑娘,既有美丽的外表,又有美丽的精神,别人会怎样评价她呢?

看下两句:“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这是在做什么?在拿这个姑娘和其他美女比较了。所谓齐纨,就是齐地产的白色细绢。古代齐鲁地区纺织业发达,杜甫讲开元盛世的标志不就是“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吗?因此,齐纨又可以代指珍贵的丝织品。在这句诗里,再引申一步,还可以代指穿着绫罗绸缎,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姑娘。这样的姑娘美不美呀?也是美的,但只是外包装美。可是,外包装并不代表本质,甚至,过度包装还会让人觉得华而不实,徒增反感。所以,张籍说,“齐纨未足时人贵”。只有外在美,华而不实的姑娘并不能真的让人觉得宝贵。那到底什么才宝贵呢?到这里,自然而然就引出了最后一句,“一曲菱歌敌万金”。菱歌是什么?正是越女采菱时唱的歌呀。菱歌是越女自然而然唱出的心声,这发自天然的天籁之音,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比万金都有价值!

这首诗在写什么?在夸越女呢。那他仅仅是在夸越女吗?当然不是,他是在拿越女比朱庆馀。朱庆馀本身就是越州人。他在《近试上张水部》中,用了《楚辞》手法,拿男女关系比喻上下级。张籍回他,也同样用《楚辞》的手法,拿香草美人比士人君子。你讲女子,我也讲女子。你一语双关,我也一语双关。什么是“越女新妆出镜心”?这可不是说一个天生丽质而又擅长后天修饰的越女划出了镜湖的水面,而是说你朱庆馀既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现在终于走出乡野,走上了人生的舞台。这是一种理解。还有一种理解,镜心的镜除了指镜湖,还可以指镜子。这样一来,所谓“越女新妆出镜心”就不是越女划出了镜湖,而是指越女化好妆的脸映在镜子上。引申开来,又可以指朱庆馀的才华和修养都反映在诗文里,反映在了考卷上。

什么是“自知明艳更沉吟”?这也不仅仅是在说越女明知美貌还不自信,还在说你朱庆馀明明知道自己水平很高,干吗还要担心得不到主考官的赏识呢?“齐纨未足时人贵”呢?也不仅仅是说有些小姑娘穿得漂亮,但并不可贵;还在说你不要担心有些考生包装很好,有些背景很硬,须知那些都是外在条件,并不真的让人佩服、受人尊重。什么又是“一曲菱歌敌万金”呢?当然不只是越女发自内心的菱歌价值万金,还有你那一首用心书写的《近试上张水部》,已经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一定会大力推荐你!所以,朱庆馀的温卷,在张籍这里通过没有?当然通过了!那么张籍有没有做违规行为,擅自提前告知考生考试结果?当然也没有。举子也罢,举主也罢,不都在那里谈论着美丽的姑娘吗?彼此隔空一笑,心领神会,这才是高手过招。

同样是赞赏考生,顾况的“有才如此,居亦何难”太没诗意,杨敬之的“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又太过直白。比较起来,张籍这首《酬朱庆馀》才真是风流蕴藉,而又妙趣横生,配得上朱庆馀那首《近试上张水部》,让千载以后的人看了,都替这投缘的师徒二人高兴。

(亲人关切) 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亲人的含义,在不同的时代其实并不相同。现在的中国人,特别是城市人,往往是以小家庭的方式生活着,小家庭的成员只包括爸爸、妈妈和孩子,这是最核心的亲人。其他的亲戚自然还有,但大多疏于往来,甚至只存在于概念中。但是,在古代,家庭的规模更大,家庭之外还有家族,家族之外还有密切交往的亲戚们,父族、母族和妻族常来常往,亲人的范围比现在大得多,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就拿《红楼梦》来说吧,贾家可不是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在他们的家庭成员里,还有林黛玉,那是贾宝玉的姑舅表妹;薛宝钗,那是贾宝玉的两姨表姐,这是整天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不时来小住一段的史湘云,那是老太太贾母的娘家侄孙女,从贾宝玉的角度看,也是更远一层的表妹。他们的情分,从小开始培养,而且很可能会持续终生。当年,林黛玉进贾府,宝玉觉得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喜不自胜;而第四十九回,薛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姐妹同一天到来,贾母也说昨晚的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之喜。血浓于水的亲情本来就令人安慰,特别是当你需要雪中送炭的时候……

喜外弟卢纶见宿

司空曙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卢纶:作者表弟,与作者同属“大历十才子”。见宿:留下住宿。

旧业:指家中的产业。

自有分(fèn):一作“有深分”。分:情谊。

蔡家亲:也作“霍家亲”。

这首诗的题目是《喜外弟卢纶见宿》,所谓外弟,就是表弟,所以这是司空曙因为表弟卢纶来访并且留宿而写的诗。不过,司空曙和卢纶还不仅仅是表兄弟的关系,他们都是诗人,还同属于唐朝一个重要的诗歌流派,叫“大历十才子”。所谓“大历十才子”,是活跃在唐朝大历年间的一个诗人群体,这个称号最早见于诗人姚合的《极玄集》:李端与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唱和,号十才子。不过,这十个人虽然有十才子的名号,却并不是像《红楼梦》里的“海棠社”“桃花社”这样的诗社成员,他们从来没有结过诗社,只不过是生活年代相仿,大家互相交往,彼此唱和,对诗有很多共同见解,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有很多共性,所以才被称为“大历十才子”,有点类似于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他们到底有什么共性呢?简单来说,他们都擅长写五言律诗,诗的题材或者是自然山水,或者是乡情旅思,相对盛唐而言比较狭窄。还有,他们的诗里虽然不乏脍炙人口的名联警句,但是通篇看则往往格局不大、气象不高。这些特点,在司空曙这篇《喜外弟卢纶见宿》中也清晰可见。他是怎么写的呢?

先看首联:“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既然诗题是《喜外弟卢纶见宿》,可见卢纶是晚上来访。这一联,其实是描摹卢纶来访之前的情形。什么情形呢?夜深人静,司空曙的陋室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村之中,四周阒无人踪,一个邻居都没有。为什么会这样荒凉冷落?这里既有诗人家道中落的个人因素,更有唐朝国势衰微的大背景。我们刚刚说过,司空曙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大历是唐代宗的年号,时间是在公元766年到779年。这个时期,唐朝刚刚经历过安史之乱,正是白居易所谓“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的年代。司空曙是河北广平人,家乡正是安史之乱的重灾区,大乱之后,残破不堪。诗人困守荒村,贫无所依。首联十个字,虽然并没有说明社会背景,但是,一片萧条夜景已经呈现在我们眼前了。

那颔联怎么接呢?“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屋子外面,秋雨潇潇,黄叶纷纷飘落。屋子里面,孤灯如豆,一位白发老人垂头独坐。这一联写得真冷落、真凄凉,但也真好。好在哪里呢?第一个好处,他把秋天的意象都用足了。在中国人的心里,秋天是什么样的?固然,王维有“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刘禹锡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杜牧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但是,这在秋天的意象中都不是主流。古人对时序的变迁比今人敏感,秋天草木凋零,让人不免产生生命消逝的伤感。战国时候,宋玉就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飘零的黄叶是秋天最经典的景象,它背后隐喻的年华老去、生命枯萎也成了秋天最主流的意象。有了这个前提,我们再来看这一联诗:“黄叶”,这是自然的秋天;“白头”,这是人生的秋天。以“白头”对“黄叶”,已经让人产生凄凉之感,何况“黄叶”之前还要加一个“雨中”,“白头”之前还要加一个“灯下”!寒雨潇潇,黄叶不落也要被打落,这是自然之秋的加强版;昏灯闷景,青丝也会愁成白头,何况坐在灯下的已然是一个白头老翁!这是人生之秋的加强版。所以说,“雨中”“黄叶”“灯下”“白头”这四个词一出来,秋天的意象用足了,秋天的心情也写足了,这是第一个好处。第二个好处,这一联诗,是比和兴这两种表现手法的完美结合。比在哪里呢?用“雨中黄叶树”比“灯下白头人”。要知道,所谓悲秋,秋是客体,悲才是主体。虽然这两句诗是对仗关系,但并不意味着这两句在权重上完全平衡。事实上,“灯下白头人”才是诗人悲伤的重点。那“雨中黄叶树”呢?“雨中黄叶树”正是“灯下白头人”的外在象征啊。老诗人潦倒在孤灯下,不正如黄叶树瑟缩在秋雨中吗?这就是比,也是今天我们所说的暗喻。那什么是兴呢?雨中黄叶树不仅是喻体,更兼有起兴的功能。所谓起兴,就是寄托。比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用艳丽的桃花开放来引出美丽的姑娘出嫁,让人感受到双重的美、双重的幸福。“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呢?则是用黄叶在雨中飘零来引出老人在灯下愁闷,也让人感受到双重的萧瑟、双重的凄凉。比兴兼用,让这一联诗特别富有感染力,这是第二个好处。第三个好处,这一联诗真干净、真凝练。何为干净凝练?这一联诗没有动词,就是两个偏正结构,四个经典意象。按照一般的理解,没有动词,根本构不成一个句子,但是,就是这构不成完整句子的四个意象并列,却构成了一幅动人的雨夜秋意图,让人觉得悲,又让人觉得美。这就像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同样是没有动词,同样是密集意象,同样是情景交融,同样是回味无穷。这一联诗一出来,全篇的警句也就出来了。

首联起,写秋夜荒村的大背景;颔联承,把镜头定格在诗人身边。两联诗,都在讲卢纶到访之前的冷落萧条。颈联该转了,怎么转呢?“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这是点题了,题目不是《喜外弟卢纶见宿》吗?就在这深秋夜雨的天气里,就在这孤寂悲凉的气氛中,诗人的表弟卢纶出现了,要陪老诗人度过漫漫长夜。他的到访,诗人应该喜出望外吧?杜甫的《客至》里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打开家门,扫花以待,那是何等高兴!司空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呢?不然。这句“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表达的心情远不是喜出望外那么简单。我沉沦了这么久,你还不嫌弃我,经常过来看我,真让我惭愧。这里有没有高兴?当然是有的,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诗人既然“独沉久”,应该早已看够。正因如此,表弟不因为他失意而冷落他,反而频繁地来探访他,才令他格外感动,体味到雪中送炭的温暖。但是,另一方面,这情分又让他觉得惭愧,为什么呢?因为中国人都会有兴家立业、光宗耀祖的心志,现在自己家业飘零、一事无成,成为让表弟卢纶牵挂、照顾的对象,又让诗人觉得难以释怀。按照史书记载,司空曙个性耿介、不干权贵,因此生活很是困顿,甚至到了无钱看病,只能让爱妾改嫁的地步。这样的凄凉晚景,当然让诗人百感交集。所以这一联诗,确实是在转,由独坐转为客至,由悲凉转为欢喜,但是,这欢喜不纯粹,它还夹杂着诗人对人生的感伤,是老人心事,是喜中有悲。

从悲到喜,悲喜交加,景色写到了,心情也写足了,怎么结呢?看尾联:“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所谓蔡家亲,就是表亲的意思。这个典故怎么来的呢?蔡是指东汉末年大儒,也是大音乐家、大书法家蔡邕。蔡邕的女儿,也就是蔡文姬的妹妹嫁入泰山望族羊家,生下羊祜。羊祜是西晋著名的战略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外祖父和外孙都居高位,享盛名,在中国古代特别令人羡慕,所以蔡家亲也就成了表亲,特别是姑舅表亲的代称。这一联诗是说,卢纶为什么来看我?是因为我们俩本来就是谈得来的好朋友,何况,我们还是中表兄弟呢!这一联诗,既点出了题目中的“外弟”身份,也是诗人对“愧君相见频”的宽解。友情和亲情,本来就是人生最重要的情感支撑,诗人从卢纶这里得到了,这也算是他落魄一生中的一抹亮色吧。这当然是喜,但还是喜中带悲。近代文学家俞陛云说这首诗“反正相生”。前两联写悲,后两联写喜,从章法上看,确是如此。但是,前两联的悲是真悲,而后两联的喜则是喜中有悲,这就让诗的整体基调定在了感叹悲凉上,显得秋意逼人。

整首诗说完了,什么感觉呢?两个特点最突出。第一个特点,回避大叙事,刻画小心情。我们一开始就说,司空曙的落魄,固然有个人因素,但更有安史之乱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但是,在这首诗里,诗人却并不直面这种社会的大伤痛,而是从一开始就让背景虚化,直接进入眼前事、心中情。这其实不是司空曙一个人的事,而是“大历十才子”的整体风格。他们的诗里,没有大江大河的壮阔风景,没有大悲大喜的人生感悟,他们甚至刻意回避这些大场景、大话题,而是就截取眼前这一段风景,描摹眼前这一段光阴。所以,他们的题材不广,格局也不大,这是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有警句而无佳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一联诗多生动,多感人!你会永远记住它。而整首诗呢,即使你今天记住,以后还可能忘掉。这也不是司空曙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大历十才子”的整体特点。或许他们的气力不及盛唐诗人,不能写出皇皇巨著,但是,让一点烛火照亮人心,把一个瞬间锤炼成永恒,是他们的特点,也足以让他们名垂青史。

(亲人重逢)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在古代中国,因为交通和通信的限制,生活的圈子不大,婚姻的范围也不大。这样一来,本家兄弟也罢,中表兄弟也罢,彼此距离都不太远,小时候一起玩耍,长大了一起奋斗,老了也还能彼此照应。生活中那些小小不言的温暖和喜悦,好多不就来自这种人情交往吗?

比如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不就是这样吗?司空曙和卢纶这一对表兄弟,都已经是白头老翁了,还是不时来往,互相牵挂。这就是司空曙所说的“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相对和平,生活波澜不惊的基础之上。一旦出现变故呢?一旦出现变故,那就是《红楼梦》所说的“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那些当年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也会天各一方,后会难期。那么,如果有一天,他们意外重逢了,又会是怎样的悲喜交集呢?李益这首《喜见外弟又言别》,写的就是这种情形。

喜见外弟又言别

李益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外弟:表弟。言别:话别。

暮天钟:黄昏寺院的鸣钟。

巴陵: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即诗人(一说外弟)将去的地方。

先看首联:“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经过了十年的战乱分离,长大后的我们忽然相逢了。这一句非常简洁,却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什么是该交代的呢?十年、离乱和长大这三个信息。所谓十年,是两人不相见的时间。离乱,是两人不相见的背景。而长大,则是两人再次相见时的状态。写这首诗的李益,有人认为属于“大历十才子”之一,也有人认为不属于。但无论如何,他是活跃在大历年间的诗人。和大历年间的其他诗人一样,都经历了那场改变唐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的安史之乱。这场战乱让司空曙家徒四壁,也让李益和他的表弟天各一方。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两个人是在哪一年分手,但这场战争发生在755年到763年,也就是李益从5岁到13岁的时候,毫无疑问,分手的时候,两人都还是懵懂顽童,或者顶多刚刚成长为青葱少年。再次见面,已经是十年之后。而十年,已经足以让一个孩子退去最初的模样,长成大人。这就是“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看起来平平淡淡,但背后是多少人生的曲折、社会的波澜啊。曾经亲密的表兄弟,在经历了漫长的十年分别之后意外重逢,会怎样呢?

看颔联:“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写得真传神。唐诗中有很多篇章都讲朋友重逢的惊喜,比如杜甫《赠卫八处士》:“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那也是沧桑巨变,让人感慨万千。另外,司空曙有一首诗叫《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其中有一联“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更是动人。诗人不敢相信真的又见到了朋友,还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等到确认真是朋友站在眼前,又感慨于彼此的衰老,互相问对方多少岁了。亦真亦幻,悲喜交加,真是令人动容。可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也罢,“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也罢,虽然久别,虽然震惊,但至少,彼此都还认识。可是,李益这一句“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更深的伤痛:两个人根本就不认识了!客栈之中,两个南来北往的旅客偶然坐到了一起,搭起话来。一个问另一个:足下贵姓?那人回答:贱姓李。问话的人回了一句:哎呀,真巧,我的母亲也姓李,咱们还是亲戚呢。这句话本来是说着玩的,可是,说完之后,他忽然显得有点儿不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人,迟疑地说:李兄,敢问足下大名?这边回答:贱名李益。那问话的人一听之后,马上扑了过去,说:可是凉州姑臧的李益吗?我是你的表弟呀!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泪眼蒙眬之中,小时候的影子依稀浮现在眼前了。这个说:当年,你那么胖乎乎的,都骑不到马上去,还非要跟我出去玩;那个说:当年,你背不出文章,还偷偷给我使眼色,让我提醒你。当年这样,当年那样,怎么你变化这么大,我都认不出来了!再一想呢,我们都分别十年了,一个十岁的少年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得有多大的区别呀!这是多么富于戏剧性的场面啊,从陌生人的搭讪,到模模糊糊的怀疑,到打听完姓名之后相认的惊喜,再到惊喜之后的无限感慨。就这一联诗,十个字,全写出来了。写得那么质朴自然,又那么细腻传神。当年整日厮守的小伙伴,如今居然对面不相识,这十年的离别,到底都带走了什么?如果说杜甫的“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像是参加大学同学聚会的情形,那么,这“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呢?就更像是小学同学的聚会了。彼此都长大了,互相认不出了,一边问着名字,一边回想着当年的容颜,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那是何等百感交集啊。

首联讲相逢,颔联讲相认。颈联呢?颈联要转了,从意外的相见转到焦急的询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谁谁谁还好吗?这么多年,回过老家吗?千头万绪的往事,朝思暮想的亲人,无穷无尽的问题,怎么写呢?诗人说的是:“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一句“别来沧海事”何等凝练、何等深沉!所谓“沧海”,就是沧海桑田的省略,出自东汉葛洪的《神仙传》:仙女麻姑对神仙王方平说,自从上次见您以来,已经看见沧海三次变为桑田了。海变成陆,陆又变成海,多么漫长的岁月,多少不可思议的变化呀。李益和他的表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十年了,熟悉的家园早换了主人,牵挂的亲人很多已经亡故,这就是人生的沧桑啊。多少问不完的问题,多少说不尽的思念,就收在“别来沧海事”这五个字里。然后呢?然后,就在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忽然,寺院的晚钟响起来了。两个人一下子沉默下来,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悄悄溜走,红日西垂,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于是,一个再也不容回避的问题一下子摆在两个人面前:今天我们相聚了,明天,彼此又将奔向何方?

这也就引出了尾联:“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明天,诗人又将踏上前往巴陵郡的山道,那一重又一重的秋山,将再次把两个人隔开,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这首诗的题目不是《喜见外弟又言别》吗?前面三联都是在讲前半部分“喜见外弟”,到尾联,该点到题目中的后半部分“又言别”了。动荡的时代,漂泊的人生,注定了他们聚少离多。表兄弟已经十年不见了,一朝相聚,何等难得!可这难得的相聚也只有一天的时间,等到明天,两个为生活而奔波的成年人又要各自踏上旅途,万水千山,后会难期了!一联“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让我们仿佛都感受到了秋山的萧瑟、山路的崎岖,感受到两个人之间重重叠叠的障碍,多少惆怅,多少无奈,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我们之前说,大历诗人的作品,通常是有佳句而无佳构,但这一首诗不大一样。固然,无论是“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还是“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都让人过目难忘,但这首诗又不仅仅是靠警句取胜。事实上,这种世事沧桑、后会难期的感慨,不仅仅属于诗人,也或多或少地属于我们。只不过我们只有一些模糊的感慨,而诗人呢?却是用凝练的语言、白描的手法、生动的细节把这一切呈现出来,让我们倍感亲切,心有戚戚。很多人看过唐传奇《霍小玉传》,都知道李益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都为被辜负的霍小玉鸣不平。但是,负心人也有用心时,这首描述亲人重逢悲喜剧的《喜见外弟又言别》,李益的确是用心了。

(友人来访) 杜甫《客至》

中国人最看重的五伦之中,不仅仅有夫妇、父子、兄弟,还有朋友。有人说,兄弟是生出来的,而朋友是挑出来的。这意味着,朋友虽然没有血浓于水的天然亲情,却有志同道合的相知之义。这种精神上的默契,让我们时时产生会心之喜——当春水涨时,当桃花开时,当朋友来时。和大家分享杜甫的《客至》。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客至:客指崔明府,杜甫在题后自注:“喜崔明府相过。”明府,唐人对县令的称呼。相过,即探望、相访。

市远:离市集远。兼味:多种美味佳肴。无兼味,谦言菜少。

樽:酒器。旧醅:隔年的陈酒。樽酒句:古人好饮新酒,杜甫以家贫无新酒感到歉意。

这首诗是杜甫五十岁的时候,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居住时写成的作品。杜甫半生不得志,又赶上安史之乱这个唐朝的大劫难,可谓时乖命蹇。只有晚年到了成都,在朋友的帮助下,当了剑南节度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有了俸禄,又筑起草堂,才算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所以在成都这四年多的时间,也就成了杜甫创作的高峰期,杜甫现存诗歌一千四百多首,有二百四十多首都是在成都写成的。

那么,这四年多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客至》这首诗写得最为惬意。先看首联:“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这番描写,真是明媚如画。杜甫草堂靠近江边,春潮涌起,绿水绕宅,鸥鸟亲人,盘旋而下。绿水白鸥,和风艳阳,多令人羡慕!这些年,大家都喜欢海子的那句诗:“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靠近海哪有靠近江好!海可以是平静的,但也有可能是狰狞的,住在海边,人多少会觉得自己渺小无助吧?但是江不一样,江是辽阔的,也是温和的,尤其是春江水暖的时候,人更容易觉得亲切而喜悦。所以这一联诗,感觉特别明媚。那么,杜甫这样写来,是不是仅仅在讲我的草堂周围环境优美、碧波环绕、白鸥上下呢?又不尽然。

鸥鸟在中国古代是有特殊意义的鸟,什么意义呢?淡泊寡欲,与世无争。这是《列子·黄帝》篇里的一则故事。大意是说,在海边住着一个特别喜欢海鸥的孩子,他每天清晨都到海边看海鸥,海鸥也特别愿意和他一起玩儿,有的时候,甚至会有一百多只海鸥围绕着他飞舞。有一天,他父亲对他说,我听说海鸥都跟你好,你捉几只来,让我也玩一玩。第二天,孩子怀抱着这个念头又来到海边,结果,每只海鸥都在天上盘旋,却没有一只肯下来。后来,这个故事就演化成一个成语,叫鸥鹭忘机,表示一个人没有机诈之心,连异类都可以亲近。再引申一下,就用来指人淡泊隐居,与世无争。好多诗人写到鸥鸟,都隐含着这个意思,比如王维“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不就表示自己已经不卷入任何政治斗争了吗?杜甫写“但见群鸥日日来”,其实也有这层含义:我避乱在此,不问世事,所以,连鸥鸟都亲近我了。问题是,鸥鸟相亲,杜甫真的就满足了吗?恐怕还没有。因为他写的是“但见群鸥日日来”,“但”是只有的意思,每天只有鸥鸟来拜访我。这一个“但”字,就有点寂寞之感了。

首联的一点寂寞写出之后,我们才能理解颔联的喜悦之情:“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其实是一句互文,我撒满落花的小路从来不曾因为客人到来而打扫过,但是今天为你打扫了。我草堂的门从来没有为客人打开过,今天也为你打开了。这首诗的题目不是《客至》吗?到这儿真正点题了。客人来访,诗人乐不可支,所以才忙着打扫落花、开门迎客,这是不加掩饰的真欢喜。

问题是,杜甫平时为什么没有客人?是杜甫不好客吗?当然不是,杜甫明明是个热心人。那么,是杜甫隐居的地方过于偏僻吗?也不是,草堂虽然幽静,但并不算偏僻,也还属于陶渊明所说的“结庐在人境”,既然“结庐在人境”,为什么“而无车马喧”呢?因为杜甫是挑朋友的。大家都知道,杜甫是诗圣,对苍生普遍有情。但是,杜甫也是一个真正的儒者,他的内心非常方正,绝不会随随便便呼朋唤友。所以,他的门庭并不喧闹,甚至是冷冷清清。可是,就算冷清,就算孤独,还是不乱交朋友,这就是难得的君子人格。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有一本小说叫《挪威的森林》,里面的主人公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只不过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这个说法真让人心有戚戚焉。虽然是异代不同时,但人类的内心总有相通的东西吧。

可是,正因为杜甫挑朋友,才越发显示出这位朋友的不同寻常,他可是杜甫青眼相看的人,他一定不是一个俗人。这个人是谁呢?其实杜甫自己在题目后头加了一个注,写的是“喜崔明府相过”。唐朝人习惯把县令称为明府,这个小注让我们知道,这位朋友姓崔,是个县令。除此之外,我们再不知道别的信息了。但是,尽管连崔明府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们还是可以判断,杜甫看得上的,一定不是势利小人,而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这样的好朋友来了,怎么招待呢?

看颈联:“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好朋友到了,当然要拿出好酒好菜招待。可是杜甫说出的,却全是抱歉的话。他说因为离市场远,临时也没法出去买菜,所以盘子里只有一个菜,你就凑合着吃吧。他又说,我家里穷,也没备着新酒,你就凑合着喝点隔年陈酿吧。这其实就看出唐朝和今天不一样的地方了。我们中国人今天喜欢喝什么酒?要喝陈酿,二十年比十年珍贵,五十年又比二十年珍贵。但是在唐朝,酿酒方式不同,新酿才是好酒。白居易不是写过“绿蚁新醅酒”吗?他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所以要喝新酒。但是杜甫不一样,杜甫的官没有白居易做得大,生活境况也没有白居易过得好,所以只能用旧醅招待朋友了。不过,也正是这无兼味的菜和隔年的酒,才越发显示出两个人关系的亲密和不拘小节。能够跟你一起吃大鱼大肉的不一定是真朋友,但是,能够跟你一起吃糠咽菜还甘之如饴的人,一定值得结交!

客至这个主题,到这里基本上已经算写足了。接下来该怎么收尾呢?“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菜虽然只有一个,但是管饱;酒虽然是陈酒,但是管够。两个好朋友越喝越高兴,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气氛已经达到高潮。可是,孟子不是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欢乐要有人分享,才会更欢乐。所以杜甫跟崔明府提议:“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你若是不嫌弃,我就隔着篱笆把邻居老头儿叫过来,让他跟咱们一起一醉方休可好?我们之前不是说,崔明府一定是个好人吗?这联诗也算是个小小的佐证。要知道,崔明府可是县令,虽然不算大官,但也是一方父母。可是,杜甫却敢跟他提议,把隔壁老头儿叫过来一起喝酒,这说明什么?说明崔明府真的不是摆架子、打官腔的势利小人,真的有一颗与民同乐的赤子之心啊。

崔明府有赤子之心,杜甫也是如此。杜甫当时是剑南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也身负一官半职。对于身边的小人物,他不也是用一颗平等之心真诚相待吗?他平时跟这个邻翁一定没少喝酒吧?虽然这个邻家老头儿不一定懂诗,但是,他一定也陪杜甫度过了好多温暖的时光。所谓“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提担,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这样坦然相交,就是朋友。能够不时地与朋友把酒言欢,就是人间好时节。

(闲居访友) 孟浩然《过故人庄》

朋友总是相互的,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你来,明日我往,走动越多,交情越深。上次的相约引来了这次的欢聚,有了这次欢聚,又会有下次的相约。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喜事,却足以让我们守得住平淡,望得见幸福。

过故人庄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过:拜访。故人庄:老朋友的田庄。

黍(shǔ):黄米,古代认为是上等的粮食。

郭:古代城墙有内外两重,内为城,外为郭。这里指村庄的外墙。

斜(xiá):倾斜。因古诗需与上一句押韵,所以应读xiá。

还(huán):返,来。

就菊花:指饮菊花酒,也是赏菊的意思。

“过”是拜访的意思,过故人庄,也就是拜访老朋友的田庄。这不是久别重逢,没那么艰难,但也不是到邻居家串门,没那么随意,它其实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状态,有点像我们现在小长假去郊区农家乐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怎么写呢?

先看首联:“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老朋友捎信来,说他家里有鸡、有小米,邀请我到他的田庄坐坐。这两句话,起得平实自然,真有田园范儿。诗人为什么要拜访老朋友呀?不是偶然路过,也不是朋友家有什么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特意过去,而是老朋友给我捎信来了,让我去坐坐。他捎信来,我就如约去,我们俩的关系,就是这么自自然然。那为什么说有田园范儿呢?你看这待客的礼数吧,饭就是农家普通的黄米饭,不是李白的“跪进雕胡饭”,没那么讲究。菜呢?是现杀了一只鸡。这在农村的招待里,是挺有诚意的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说,桃花源里的人看见外来的捕鱼人,赶紧“设酒杀鸡作食”,那就是热情款待了。鸡是小家禽,公鸡能打鸣,母鸡能生蛋,一般农家,总会散养着十几只鸡。平时自己舍不得吃,但是,来了重要的客人,杀一只鸡,就是一道挺像样的菜。这样的招待,诚意是有的,可也没那么隆重。真要隆重,就得像李白写的那样,“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了,可是,普通农家,哪能置办这样的酒席!再说了,就是这样的自家风味,才会让客人真正产生宾至如归的感觉呀。所以说,这开头的一联,既不华丽,也不奇特,但是真亲切、真醇厚,一种属于中国的田园风味扑面而来。

那颔联呢?“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诗人高高兴兴地去拜访朋友,边走边看这一路的风光,不知不觉,朋友的小村庄已经近在眼前。这是个什么样的小村庄呢?“绿树村边合”,绿树已经把小村给围起来了。想来,这村庄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吧,家家桑梓,户户浓荫。绿树的环绕让小村别有天地,自成一体。这是眼前的近景。再看远景,一座青山就横卧在小村背后,仿佛天然屏障,让小村子有了厚实的依托。这景象不是桃花源,一点儿也不虚无缥缈,它就是唐玄宗天宝时代的农村,实实在在,透着盛世的快乐与富足。说到这儿,让人想起《红楼梦》来了。《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刚刚落成,贾政带着宝玉一起参观,父子俩游赏到后来的稻香村,只见“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这景色听起来不错,贾政特别喜欢,说这个地方返璞归真,都让他有了归农之意。但是宝玉却罕见地并不喜欢,为什么?不自然。他说,这个村庄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一看就是假的。宝玉的眼力好不好?太好了。大观园里的稻香村,不仅山是堆出来的,水是挖出来的,它自身承载的农村符号也是做出来的。又是稻子,又是蔬菜,又是杏花,又是桑榆,又是黄泥,又是辘轳,太想要田园范儿,堆砌了太多的田园符号,反倒显得造作,并没有真正的田园精神。相反,“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两句诗,一点儿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只是背后青山、村前绿树,仔细想来,我们心里梦里的小山村,不就是这样,又幽静,又安宁吗?

进了村子,也就到家了。宾主之间,到底怎样呢?看颈联:“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就是这样洗练。宾主怎样见面、怎样寒暄全都略过了,镜头直接就转到了欢宴。酒席是设在屋里的,农家田舍小,场面应该有点儿局促吧?但是,天暖了,窗子都打开了,隔窗望去,主人家的打谷场和菜园子尽收眼底。人虽然在屋子里,心和眼却可以自由地行走在田野上,内外一打通,意境也一下就开阔起来,让人心旷神怡。看着打谷场和菜园子,话题自然而然地会转到庄稼上:老天给力,人又勤快,今年应该是个丰收年吧?这就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两句话真是淡而有味,农家的生活,农家的快乐,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一样。这像谁?像陶渊明。其实,这两句话本身就是从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里化出来的。《归园田居》说:“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陶渊明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归去了吗?每天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一般人都会觉得痛苦,但陶渊明觉得快乐。因为他终于不用在官场上迎来送往,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了,每天跟周围的农夫一起谈谈庄稼的长势,是那么自然而踏实。陶渊明如此,孟浩然亦然。他并非挂冠归去,而是布衣终老。李白说过:“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其实,孟浩然不是没有过政治理想,身逢盛世,他也想为国家出力。然而,“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世无知音,他又不愿意巴结逢迎,所以,最终还是回到湖北的鹿门山,过起了隐居生活。盛世隐居,想来不无寂寞之感吧?但是,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树,亲手料理着庄稼活儿,听着老朋友琐碎而又亲切的乡谈,孟浩然又释然了,忘了挫折,淡了名利,甚至也抛去了隐居的孤独,生出了真诚的喜悦,这大概就是田园生活的吸引力和治愈力吧。

朋友见过了,酒也喝过了,度过了如此愉快的一天,怎么收尾呢?“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诗人是率真的,这次做客高兴,就主动约下次了:等到秋高气爽的重阳节,我“还来就菊花”。好像脱口而出的两句话,故人待客的热情,诗人做客的愉快,主客之间的亲切随意,全都跃然纸上了。但好处还不只如此。诗人为什么要写“就菊花”?为什么不写赏菊花、醉菊花、对菊花?这里就涉及菊花的意象了。菊花只是重阳节的当令花卉吗?当然不是。诗人特意写到菊花,只是因为重阳节有赏菊花、喝菊花酒的传统吗?当然也不是。在文人之中,菊花最重要的意象是什么?是隐逸。周敦颐的《爱莲说》说:“菊,花之隐逸者也。”那么,菊花为什么有这种意象呢?因为陶渊明爱菊,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永远成就了菊花高洁脱俗的君子形象。菊花既然是和诗人一样的隐逸君子,那怎么能赏、能醉、能对呢?那不是贬低菊花吗?只能是“就”呀。所谓“就”,就是亲近,这不是人对花的把玩,而是君子之间的惺惺相惜。对孟浩然来说,老朋友所过的这种淳朴自然的田园生活就是他的精神归宿,所以,他才要跟老朋友再约“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样看来,这首诗看似恬淡超脱,却也有诗人的高洁风骨作为支撑,也正是有这样的高洁风骨支撑,才能写出这样浑厚的好诗来。

综合起来看,这首诗最大的好处是什么?一言以蔽之,是自然。整首诗没有诗眼,没有一句特别漂亮的话,没有一丝雕琢的痕迹,但是,通篇读下来,你又会觉得,每句话都是那么圆融,感情也那么淳朴,充满着平静而又喜悦的力量,这就是孟浩然的伟大。

(仕途得意) 虞世南《蝉》

新婚有喜,金榜有喜,会亲有喜,交友有喜,这些喜悦都是人类共通的。那么,做官是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呢?大多数人也许会点头,但也有人会摇头,特别是诗人。因为诗人虽然大都怀抱济世经邦之梦,但真正擅长做官的并不多。官场毕竟在红尘里,而诗人的心却往往在红尘外。这样一来,讲到仕途经济,诗人总以牢骚为多。不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就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真正既能做官,又能写诗,还能把这种两栖生活写出得意,又写出高华感的,虞世南的《蝉》算是典范。

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垂緌(ruí):古代官帽打结下垂的部分,蝉的头部有伸出的触须,形状好像下垂的冠缨。也指蝉的下巴上与帽带相似的细嘴。

饮清露:古人认为蝉生性高洁,栖高饮露,其实是刺吸植物的汁液。

藉(jiè):凭借、依赖。

在唐朝,有三首著名的咏蝉诗,被称为咏蝉三绝。一首是初唐虞世南的《蝉》;一首是同属初唐,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还有一首,则是晚唐李商隐的《蝉》。这三首诗,风格气度迥异,但都是托物言志,能够烛照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在这三首咏蝉诗中,虞世南的《蝉》时间最早,立意最高,心态最好。

先看第一句:“垂緌饮清露。”緌是古代人系帽子的帽带,打一个结,垂在下巴下面。蝉的头上有下垂的触须,看起来就像是垂下的帽带一样,所以垂緌就代表蝉。这种用部分代指整体,或者用特征来代指全部的方法古人常用,这和用细腰来代指美女、用兜鍪来代指勇士是一个道理。垂緌就是蝉,那饮清露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其实是指蝉的生活习性。蝉靠吸树的汁液生活,古代人观察不细,还以为蝉是靠喝露水生活,所以才会说“垂緌饮清露”。这句诗如果直接翻译,就是蝉喝露水。问题是,它要表达的意思真就这么简单吗?当然不是。所谓垂緌,不仅仅是垂下来的帽缨帽带,它还可以代指达官贵人。因为古代老百姓裹头巾就可以,但是,一旦当了官,就要峨冠博带,所以世家大族又可以称为簪缨之族。而清露呢?不仅仅是露水,它还代表高洁的生活、高洁的志趣。

问题是,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之中,达官贵人和清高可并不那么协调。春秋时期,齐国的隐士曹刿就曾经说:“肉食者鄙。”《红楼梦》里,清寒之士柳湘莲更是公然对贾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贵和清是两回事,垂緌和清露这两个形象往往并不相容。但是,虞世南不一样,他一句“垂緌饮清露”,一个既贵且清的形象马上就出来了,这样身份高贵而又内心清高的形象,是何等难能可贵呀。

我们凭生活经验都知道,跟形象相比,蝉更吸引人的是声音。所以写完形象,虞世南紧接着要写声音了。怎么写呢?看第二句:“流响出疏桐。”所谓流响,是指像流水一样,长鸣不已的蝉鸣。而疏桐,则是枝叶疏落的梧桐。直译过来,无非是蝉鸣从梧桐树的枝叶之间传出。是不是只有这层意思?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梧桐在中国可不是一般的树,它自带高贵属性。《诗经·大雅·卷阿》中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庄子·秋水》也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所谓鹓雏,也是凤凰一类的贵鸟。自古以来,梧桐跟凤凰才是标配。但是,在这首诗里,诗人却把蝉和梧桐放在了一起。他不让蝉在杨树、柳树上叫,偏要让它在梧桐树上叫,这本身就抬高了蝉的身份。这还不够,他不写“流响出梧桐”,偏要说“流响出疏桐”,一个“疏”字,不仅写出了秋天枝叶凋零的季节特性,而且还把蝉的身价进一步抬高了。为什么呀?因为在中国传统的审美情趣里,疏比密好,瘦比肥好,暗比明好。

林逋说“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暗香疏影,才能尽显梅花的含蓄与清高。这首诗也是一样。梧桐已经是高洁之树了,再加一个“疏”字,则尤其不同凡响。这还不够。在流响和疏桐之间,诗人还要再用一个“出”字。这“出”字又好在哪里呢?所谓出,就不是鸣、不是叫,它不带任何主观性,而是一种纯粹客观的效果。为什么要强调客观性呢?它的意思是说,蝉不是为任何人而鸣叫,但它的声音自然而然地穿透了梧桐树的枝枝叶叶,传到了人的耳朵里。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张九龄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呀。草木不求美人而美人自来,因为气味芬芳。同样,蝉鸣不求人听而人自然听到,因为声音清亮。一只鸣蝉,只靠吸风饮露,却能发出如此的清越之音,这才叫高标逸韵,令人心折。把这两句诗放在一起看,“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一个处身高洁,而又魅力非凡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这是蝉吗?是蝉,但又不仅仅是蝉,它更是高贵君子。其实,对于君子,特别是对于身处高位的官员来说,只有饮得清露,或者说,只有立身清白,才能“流响出疏桐”,才能让人信服、让人传颂,这不是古今一致的道理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蝉的高洁形象已经树立起来。那接下来写什么呢?接下来就是进一步升华了:“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两句诗是议论,但议论得非常自然。自然在哪里呢?它其实是直接衔接上一句的“流响出疏桐”。为什么蝉声能够穿过梧桐树?这不是因为有秋风暗相传送,而是因为它站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居高声自远”了!这和前两句一样,仍然是一语双关。什么是秋风?所谓秋风,既是指自然界的长风,也可以指人世间的各种外在力量。《红楼梦》里,薛宝钗不是说过“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吗?但是,在虞世南笔下,蝉鸣不藉秋风送,正如那些立身高洁的君子,并不需要见风使舵,或者通关节、傍权势,照样能够声名远播,这是何等自信的精神,何等雍容的气度啊。“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一个“自”,一个“非”,一正一反相互对照,一个君子对人格力量的高度认可已经溢于言表。

这首咏蝉诗,其实也是虞世南的夫子自道。为什么?因为虞世南的人生,就可以用“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来形容。虞世南是唐太宗朝的重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他能够进入凌烟阁,绝对是凭着自己过人的本事和德行。虞世南本来是南方人,陈朝灭亡后和哥哥虞世基进入长安,马上名重一时,时人把他们俩比成陆机、陆云。后来,虞世基成了隋炀帝的心腹,虞世南本来可以借助哥哥的力量平步青云,但是他闭门读书,坚决不沾哥哥的光。这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更难得的是,到隋朝末年,江都之变爆发,隋炀帝被杀,虞世基也受牵连,被叛军抓了起来,要就地正法。文弱书生虞世南冲到法场,抱着哥哥号啕大哭,请求叛军让他替哥哥去死。所谓“时穷节乃见”,虞世南的这番义举在当时就传为美谈。

还有一件事。虞世南后来又被唐太宗网罗,成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唐太宗经常跟他谈论诗词学问。有一次,唐太宗写了一首宫体诗,要他唱和,这可是大臣难得的荣耀。没想到虞世南看了一眼说,陛下的诗虽然写得不错,但内容不正。俗话说上行下效,天下人若是知道陛下喜欢这类艳诗,都效法起来,那可不是国家的福气,所以我还是别唱和了。这样慷慨直言,就算是魏徵也不容易做到吧。虞世南还是唐朝初年的最强大脑。有一次,唐太宗想要在屏风上写《列女传》来警示后宫,一时没有找到文本。虞世南说,我记得,我来写吧。写完了,找出文本来一对照,居然一字不差。要知道,《列女传》既不是诗,也不是赋,它是人物传记,讲古代105个妇女的事迹。能把这样的东西背下来,可见虞世南的记忆力有多强大。后来唐太宗出行,有人说应该带几本书路上看,唐太宗说,不用了,此行有虞世南跟随,他就是活动图书馆。

这还不够。虞世南还是唐朝初年著名的书法家之一,和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并称“初唐四大家”。唐太宗不也喜欢书法吗?他曾经说,别看褚遂良写字好,他是要有好笔好纸才能写好,能随便拿一支秃笔就写出好字来,天下只有我和虞世南。虽然对自己的评价有自夸的嫌疑,但对虞世南,确实是由衷认可。把这些优点加到一起,唐太宗说虞世南有五绝。哪五绝呢?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还说,如果所有大臣都像虞世南,天下没有治理不好的。能够被当朝皇帝如此看重,应该多少有点沾沾自喜吧?

虞世南有没有呢?当然是有的,这首咏物诗中的蝉,不像骆宾王的蝉那样“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也不像李商隐的蝉那样“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而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何等潇洒,又何等得意!它知道自己的力量,也知道自己的位置,更妙的是,它自信于自己的力量,也自安于自己的位置,所以,它才镇定自若、气定神闲。这真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但是,说得意只是虞世南精神中的一面,另一面,无论仕途如何得意,虞世南都不比龙凤、不比鲲鹏,而是借小小的鸣蝉自喻,甘于“饮清露”的书生本色,这不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高洁吗?

这样看来,仕途上也有喜悦,只不过这喜悦不来自权,也不来自钱,而是来自一份自信与自洽。我应该如此,我确实如此,我找到了我的位置。

(复国还乡)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中国古代,出仕自然喜悦,那是人生的成就;还乡更喜悦,那是情感的归宿。谁都知道,中国是安土重迁的农业民族,自古最重桑梓之情。客居他乡,总会愁肠百结,不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旦有机会还乡,却又未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真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杜甫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最快乐,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还乡,更是一个国的复兴。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剑外:剑门关以南,这里指四川。

蓟北:泛指唐代幽州、蓟州一带,今河北北部地区,是安史叛军的根据地。

妻子:妻子和孩子。

青春:指明丽的春天的景色。

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因穿过巫山得名。

杜甫号称诗圣,以苍生为念,忧国忧民。既然忧国忧民,就不免愁肠百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罢,“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也罢,他的诗里大部分都是感时伤世,所以才会那么沉郁顿挫。但是,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却号称是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

这首诗畅快在哪里呢?题目就畅快。题目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官军是什么军队?是唐朝的政府军。河南河北是哪里?河南河北,当然是黄河的南北两岸,这个地理范围,不仅包括了今天的河南省和河北省,还包括了今天的山东省,甚至辽宁省的一小部分地区。收,是从谁手里收呢?从安史叛军手里。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整个北方遭受战火涂炭,唐朝的东西两京相继失守,老百姓流离失所,杜甫一家,也辗转流落到四川。到762年,唐朝的政府军在洛阳附近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河南,随即挺进黄河以北。763年,安史叛军的首领,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自杀,手下将领纷纷投降,安史叛军的老巢河北地区归附中央,至此,安史之乱宣告结束。

所以,《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题目虽然只有八个字,但背后却是从755年到763年,整整八个年头的安史之乱战争史。八年战乱终于结束,唐朝终于挺过了这场劫难,社会疮痍终于有望平复,漂泊的百姓终于可以回家,听到这个消息,杜甫能不畅快吗?因为有这样的历史背景,所以,这个诗题就畅快。这样畅快的心情,怎么表达出来呢?

先看首联:“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剑外,就是剑门关以南。安史之乱中,杜甫一家辗转流落到梓州,也就是今天四川省三台,正在剑门关的西南方向。杜甫就是在这儿,听说了官军收复河北的消息。那为什么又是“忽传”呢?因为安史之乱的结束,并不是官军积小胜为大胜,逐步推进,最后直捣黄龙;而是叛军内乱,史朝义自杀,手下将领投降的结果。它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因此也就显得突然。换言之,这不是一个大家心理准备都非常充足的好消息,而是有如春雷炸响,倏忽而至。这就是“剑外忽传收蓟北”。

但是,正因为有点突然、有点意外,才会让人一下子陷入狂喜的状态。很多人都知道一首著名的贺年歌曲《恭喜恭喜》:“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这其实是当年抗战胜利的歌曲,每个人见面都说恭喜恭喜,这就是狂喜。可是杜甫更厉害。他不写“恭喜恭喜”,他写“初闻涕泪满衣裳”。什么叫“初闻涕泪满衣裳”?就是一听之后,马上泪如雨下,涕下沾襟。这句诗真丰富、真传神。胜利了,诗人是什么心情?这心情太复杂了,听到好消息的第一时间,当然是喜悦、激动,接着呢?一定会想起八年的颠沛流离,不免悲从中来。可是,再难再苦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新的生活要开始了。想到这里,人又转悲为喜,而且喜不自胜。就这样百转千回、悲喜交加的心情,诗人只一句“初闻涕泪满衣裳”的形象描写,马上,我们都看懂了,也感受到了。这是首联。

再看颔联:“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回过神来,诗人就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几年来同甘共苦的妻子儿女,可是,回头一看,妻子和儿女的脸上早已挂满笑容。是啊,这个消息,本来就是大家一起听到的,感情,也是人所共有的,诗人既然狂喜,妻子和儿女又怎么可能忧愁呢?几年来压在全家心头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大家一起笑逐颜开。亲人的喜悦又增加了诗人的喜悦,诗人怎么表达?他“漫卷诗书喜欲狂”。要知道,唐朝的书还不是我们熟知的线装书,而是卷轴装,看的时候,要像画卷一样展开,看完再卷起来,用丝带系好,这才有利于保存。可是此刻诗人既然狂喜,就没有办法像平时那样把书收好了,他拿起平时珍重的诗书,胡乱地卷成一卷儿,这像不像高考之后从楼上往下扔复习题?就是那么传神。当然,还有一种理解,是说“漫卷诗书喜欲狂”的主体不是杜甫,而是妻子儿女。回头看看,妻子儿女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愁容,他们正胡乱地卷起诗书。哪一种对呢?我个人的理解是,这首诗是讲诗人自己的所闻所思,每一句前面其实都可以加一个“我”字。我“初闻涕泪满衣裳”,我“却看妻子愁何在”,我“漫卷诗书喜欲狂”……这样一来,虽然两种理解都算通达,但还是以诗人“漫卷诗书”更为顺畅。问题是,诗人也罢,诗人的妻子儿女也罢,漫卷诗书是要干什么?

看颈联:“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漫卷诗书,这是在收拾行李打包呀。胜利了,诗人第一个想到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还乡。怎么回呢?他要唱着歌回,他要喝着酒回,他要在铺天盖地的春色里,自由自在地回。这就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要知道,这一年杜甫五十二岁了,在古代已经是白头老翁。但是,胜利的喜悦压倒一切,还乡的喜悦压倒一切,所以诗人“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要痛饮狂歌,他要不顾一切,他要让满目的春光作伴,快快地回到家乡去。白日、青春、放歌、纵酒,这是何等明媚的意象,何等畅快的心情呀!当然,这句诗还有一个写法,叫作“白首放歌须纵酒”,行不行呢?也行,自己已经是白头老翁了,但还要放歌、还要纵酒,这也是喜悦的表达方式。而且,用白首对青春,也工整。但是我个人觉得,白首不如白日好。为什么?因为这里的青春,不是人的青年时代,而是万物生长的春天,诗人实际上是拿白日和春天相对,用自然景色的美好来衬托自己心情的美好。而一个白首,顿时让人产生衰颓的感觉,和诗的整体基调不符。放歌纵酒,春日还乡,诗到这里,已经欣快至极了,怎么收尾呢?

看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是什么?这是诗人在头脑里勾画的回乡线路。诗人身在何处?在梓州。诗人心在何处?在洛阳。杜甫出生在河南巩义,属于洛阳。另外,诗人在洛阳有田园,所以也算洛阳人,更何况,洛阳还是大唐的东都呢!身在梓州,心飞洛阳,怎么走呢?诗人在两句诗中连用四个地名:巴峡与巫峡,是两个峡;襄阳与洛阳,是两个阳。既是句内对偶,又是两句对仗,真是美不胜收。连续拿四个地名作诗,谁还敢?李白敢呀,且看他的《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五个地名连用,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潇洒。问题是,这五个地名还分在四句诗里,杜甫更厉害,四个地名,就两句诗,极难驾驭,可是又极其流畅。这四个地名,从四川到湖北,再从湖北到河南,彼此都有漫长的距离,但是,诗人用穿、下、向三个动作,一下子把它们串联到一起,好比电影镜头一样,一个个地点飞驰而过,有如大江放舟、平原走马,气势奔腾而又音韵铿锵,真是一首回乡狂想曲。而且仔细想来,这几个动词用得多准确呀,从巴峡到巫峡,是长江中上游的一段水路,峡谷险峻,水流湍急,小船如飞梭一般,当然是穿;而从巫峡到襄阳一段,虽然还是水路,却已经是水深江阔,可以顺流而下,所以是下;从襄阳到洛阳呢,这是水路改陆路了,每走一步,都是朝着洛阳的方向,所以用“向”,这不就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吗?炼字如此精准,这才是老杜啊。

“剑外忽传收蓟北”,这是国之喜事;“青春作伴好还乡”,这是家之喜事。一听官军收复河南河北,马上收拾行装,而且马上神游在路上,这就是中国人对故乡的情义。这不是一个人的回乡之旅,这是安史之乱后多少中原流民的回乡梦与回乡路,也是千百年来多少游子的回乡梦与回乡路,老杜用他的至情至性,把这种急切的心情和奔腾的喜悦表现得酣畅淋漓,这才有全诗欢快明朗的节奏和一泻如注的气势,才有这首所谓平生第一快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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