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恩宁下了班,刚走出楼门,就看见了奕涵立在那。她有些意外,奕涵很少主动找她,但仍迎上去打招呼。二人默默的走了一段路,奕涵开口道:“没什么特别的事。自从去年在婷婷婚礼上重遇,我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前段时间赶上我住院,又劳烦你辛苦奔波。”恩宁不知他想和自己说什么,秦老师特地来医院等她,该不会只为了道谢这么简单吧。她心里有些紧张,但表面上淡淡的回了句“没什么,职责所在”。
他们缓缓的往医院后面的小花园走去。傍晚时分,天气越发冷了,树木早已掉光了叶子,只余光秃秃的枝干。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吃过了晚饭在散步。奕涵停下来,望着恩宁,此时他心里也一阵紧张。但他已经决定把云竹的事解释给她听,恩宁误会自己不要紧,可他不想让恩宁一直心存芥蒂。
“恩宁,我给你讲云竹——就是和你长得很像的那个女孩的故事,你愿意听吗?”恩宁抬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直是她心中的刺,其实她早该猜到了。好吧,既然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另一个女孩,逃避也不是办法,终要勇敢面对。同时,恩宁也很好奇那是个怎样的女孩,以致这么多年来让奕涵念念不忘,甚至从别人身上去寻她的影子。她咬咬嘴唇:“你说吧,我在听。”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只有十五岁,和她失散时十六岁,而她比我小一岁。其实我们的故事很简单,前后只短短的一年,也不过见了五次面。她就像个仙子,忽然从天而降,单纯、率真,不沾染一丝烟火气。”奕涵陷入了回忆中。
“我喜欢上她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她家住哪里。我们彼此并不熟识,竟难得谈得来,我们在竹林里对诗,在湖边看夕阳。最高兴的莫过于我吹竹笛、她和着音乐翩翩起舞,那是我看过的最美的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也忘不了。”
“谁知来也倏忽,去也倏忽,她的离去正如她的降临,那样突如其来。我们原本约好了见面,她却没有来。我也曾在风荷镇及周边到处寻找,因为镇子不大,人口有限,附近的居民大都认识。可是却没人见过云竹,她什么踪迹也未留下,就好像人间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似的,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又望了望恩宁,她仍静静的听着。
“在三十岁之前,我成了家。那时父亲身体不好,我为了给家里一个交代,让他不留遗憾。对于云竹,我也不抱有希望了。没想到在云竹走后十五年,我却遇见了你,和云竹相仿的年纪、相似的容貌。这件事换了谁都会很自然的把你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曾经一度把你当成了云竹,尤其是发现我当年借给云竹的《红楼梦》上册竟然在你那。虽然也有疑问,比如她为什么仍停留在十五岁、为什么不记得我了等等,但是我当时找不到别的解释,倒愿意相信云竹真的回来了。可是和你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慢慢发觉,你不是云竹。你们两个有很大的不同,云竹她活泼开朗,有什么说什么。和我第一次见面,她竟脱口念出‘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奕涵浅笑了一下,凝望着恩宁,“可你不一样,你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表面上很坚强,却有颗柔软而易感的心。云竹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而你的眼中似乎总藏着一抹忧郁,这是你的身世及所经受的遭遇带给你的,显然与不谙世事的云竹不同。你独立、倔强,坚韧、隐忍,我尽自己所能帮助你,只是因为你是恩宁,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十年后的重逢,你又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也不能再把你当作孩子看待了。你已是个能干的护士,不仅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还能帮助更多的人。你越来越显示出自己的个性、自己的价值。恩宁,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没人能代替,更不要说是什么人的替身了。你明白么?”
他认真的望着恩宁,又道:“这些话在我心里放了很多年,从没对人讲过,今天说出来,对于我自身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误会,你心里也不再有阴影。”
恩宁听了奕涵这一番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就算从前有什么阴影,如今也烟消云散了。她神色缓和,嫣然一笑,道:“秦老师,我能了解。其实我早就不介意了,你们全家都那样真心待我,就算真把我当作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这件事你比我更介意。这都怪我,在毕业前对你说了那么严重的话,应该是我向你赔礼才是。”奕涵也报以微笑:“说开了就好,都过去了。算我们扯平了,好不好?”恩宁用力点点头。
回想着他刚才讲的故事,恩宁心中百感交集。她羡慕云竹,那个和她有着相似面容的女孩子,不管她身在何处,至少有个人永远念着她。另一方面,恩宁向往那样纯真干净的感情,也明白在现实中存在的无望。连秦老师那样深情专一的人都不能坚守着最初,她开始怀疑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成不变的感情。她心里仍有些许疑问,他真的对云竹不抱有希望了么?他曾对云竹有情,那么对自己呢?他真的只把自己当作学生吗?恩宁觉得难以启齿,奕涵说得对,她确实总把问题藏在心里,而表面上装作坚强。他竟把自己看得这样透!
夜幕降临了,她已看不清他的脸。奕涵说道:“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去吧。”便陪同她往寝室楼走去。昏暗的路灯下,恩宁鼓起勇气问道:“秦老师,如果有一天,云竹真的回来了,你会怎么办?”
她看不到他的眼神,只听得一声叹息,而后幽幽的道:“我不知道。其实有时候想想,我对云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当时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也许我放不下的不是某个人,只是那种感觉吧。我想,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大概也不记得我了,我就像那册《红楼梦》一样,已经远离她了。”他顿了下,接着用坚定的语气道:“我们各自都有新的生活,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我现在的家庭。”
黑暗中,恩宁不觉滴下泪来。她苦笑了一下,挤出几个字:“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