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段赫所谓的西域良药仍没有眉目,反而是多年不踏进骠骑大将军府的萧洛登门拜访来了,然而他还不是一个人前来,而是把赫赫有名的东方神医五花大绑押了过来。
当时晋王也在场,惊讶道:“云川,你这是何意?”
却听萧洛道:“东方神医给殿下治好病后便四处云游,今日我和红杉在城外的茶棚里歇息,正巧遇见这东方神医也在茶棚喝茶,我想着如今墨寒的脸受了伤,便去请东方神医来为墨寒医治,哪知东方神医说他不愿过多牵扯皇室之事,我和红杉无奈,便索性将他绑了来。”
萧洛一边给东方神医松绑,那东方神医一边絮叨道:
“有辱斯文!实在有辱斯文!看着文文静静的一个人,竟这般粗鲁,还敢绑了老夫!你说你堂堂一个探花郎,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来个死遁,害的老夫刚才差点以为遇见了鬼!”
萧洛看了晋王一眼,晋王忙道:“事出有因,当初云川死遁之事,乃本王之计。”
东方神医活动了两下被捆绑太久的手臂,说:
“我的爷,您可别说太多,老夫才不想知道你们皇室那些事儿呢!老夫保命要紧!”
晋王见状,也是好言相劝了半天,东方神医才肯松口帮段墨寒治伤。
神医的名号可不是白得的,只片刻,东方神医便开始动手写方子了,晋王连忙问道:
“神医,不知墨寒脸上的伤能否痊愈不留疤痕?”
东方神医哼了一声,说:“能有我治不好的伤?”
晋王闻言,心中一喜,便不再过问。
东方神医给段墨寒开了两副药,一副内服,一副外敷,并道:“只要按照我的方子来,绝对不会留疤,除非你自己作死!”
段墨寒乖乖点了头,说:“晚辈谨遵医嘱,先谢过老前辈了!”
东方神医又看了段墨寒一眼,心想:真是生了副好模样,虽说萧洛、晋王、段墨寒这三个人都长得很好看,但若一定要选出一个最出类拔萃的,那一定是段墨寒。
送走了东方神医,晋王把萧洛叫到院中,责备道:
“你怎么回事?竟然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今淑妃和齐王剑拔弩张,一切都蓄势待发,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犯这种错误?”
东方神医临走前,晋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守口如瓶,哪知东方神医却说:
“您也不用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老夫给你治病那么多年,你们皇室的这点套路我还不了解?放在别的王爷那早就把我灭口了,也就您,处心积虑的整两个黑衣人跟着我天涯海角的转悠!”
不错,从前晋王为了防止东方神医泄露他身体的情况便派暗卫跟踪过东方神医,他不乱说话就没事,只要敢泄露机密,弄死他也就是暗处一支利箭的事。
听了晋王所言,萧洛无奈道:
“我本来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可他不接受我们的邀请也就算了,他居然伸手去推红杉,我这才绑了他,哪知他挣扎的时候扯下了我的幂离……”
说到底就是因为女人呗,晋王这样想着,便道:
“那你也不该如此冒险,万一被周围其他人看到又该怎么办?”
萧洛回怼道:“我们把他弄到暗处才动的手,再说了,若是被别人看到,那就把看到的人都杀了呗,这不是你惯用的手法吗?”
晋王闻言,不禁一哂,从前自己急着给母后报仇,的确逼着萧洛杀过不少无辜的人,有些人一旦被牵扯到他的事中,那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活命了,可这些年,随着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出事,晋王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不再只有仇恨,而是多了些许的柔软,不再一心想着灭口,而是尝试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问题,说起来,这一切还是萧唤月给他的,那个让人无端就生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的女子,他遇到她后,仿佛岁月都变得静好了。
这样想着,晋王忍不住又问道:“云川,唤月她……近来可好?”
萧洛就知道晋王每次见他都要问一问唤月,便道:“她回吴兴去了,至于现在到哪了,我也不清楚。”
萧唤月那天启程去吴兴时萧洛有在暗处跟着,本想多护送她一段距离,但他很快察觉晋王的暗卫在跟着自己,为了不让晋王知道唤月的具体行踪,这才折回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萧唤月的行踪上跟晋王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唤月远离了西京,晋王不会再那么容易找到她了;也可能是每次都对晋王使劲手段的说谎,他也有点心累甚至力不从心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也渐渐感觉到晋王的诚心,也许晋王真的不会为难唤月,也许,真的就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总之,萧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让他就这样难得的说了句实话,这还是他为数不多的未经头脑思索便先开了口的一次,可能,长期以来的颠沛流离,真的累了吧。
晋王打量着萧洛的神情,知道他这次没有骗自己,可听到唤月回吴兴的消息,心里却既欣慰又怅然,她终于能和她的爹娘团聚了,可是,她此去吴兴,离自己也越来越远了。
然而,朝堂之上一番血雨腥风后,后宫里又出了事,前些日子里郑昭仪之女长平公主胃病复发卧床休息,意外从刘淑妃那得知段赫父子在朝堂之上被人弹劾,段墨寒自毁容颜以证清白的事,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当即便急吐了血,自此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长平公主的症结在胃部,自小便胃不好,偶有吐血之症,之前得知段墨寒私下里同意了自己的婚事,心情舒畅了,胃也慢慢调理了过来。结果,这次听说段墨寒毁了容,长平公主惊吓加心疼又急坏了身体,反反复复一直没能痊愈,吐血后更是一度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能吃些软烂的糕饼和粥。晋王曾带着南平公主心儿进宫看过她几次,郑昭仪以泪洗面,责问晋王,为何那日大殿之上不直言段墨寒已应下和长平公主的婚事,这样既能保住段家,不用段墨寒毁容来证明清白,还能趁机让皇帝下旨赐婚,那样说不定长平公主的病就好了。
晋王闻言,也只得暗自感叹郑昭仪这样聪慧的女子也有关心则乱的时候,便解释道:
“娘娘忘了,齐王那日也在朝堂之上,倘若墨寒承认他已应下与长平公主的婚事,齐王必然会想到,墨寒拒绝长平公主这么多年,如今突然应下婚事,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娘娘您已经与小王结盟,娘娘试想,若是齐王知道了您在为小王做事,徐贤妃和刘淑妃会放过您吗?”
郑昭仪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晋王,晋王接着说:
“这也是为何当日小王没有让墨寒把应下婚事的消息公开,就是为了防止娘娘和公主暴露,引来杀身之祸,那日朝堂之上,确有人拿长平公主说事,可墨寒什么都没说,他这样做,也是出于对你们母女的保护,还望娘娘和公主能够宽心。”
郑昭仪哭诉道:
“宽心?你要本宫如何宽心,本宫在宫里向来不争不抢,就这一个亲生骨肉,生她养她十七年,她为了段墨寒拒绝了多少公爵侯爵家的公子哥儿,再等下去都要熬成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本宫为你做事,换来段墨寒的允诺,可现在,他又……他又走上了这条路,你们这是要把我的女儿往死路上逼啊,过河拆桥也不能这么快啊!不想娶就直说啊,何必害人又害己呢!”
晋王听到过河拆桥这个词,眉心不经意间一蹙,若是长平公主真有个三长两短,郑昭仪会不会就此收手不再为自己传递消息了。这样想着,晋王不禁有些发愁,看来,还是得让墨寒过来一趟。此时虽然天气炎热无比,蝉鸣不绝于耳,但段墨寒脸上的那层痂已经随着药效全部脱落,只是表皮还没长好,留下一条粉肉色的痕迹。东方神医好人做到底,回来看了段墨寒的伤情后,让他停了口服的药,只用外敷,又调制了一款透明的药膏,还给起了个名叫玉肌膏,据说是促进表皮修复的。
晋王来找了段墨寒,段赫却道段墨寒耐不住酷暑去庄子上避暑去了,顺便陪陪继母林秀。晋王回到王府,想着要不要去庄子上寻段墨寒,那样的话,会不会扰了他休息,可若是不去吧,看着郑昭仪这个状态,只怕是难能抽出心思帮自己再留意宫里的动向,可这个时候刘淑妃和徐贤妃的动向格外重要,这意味着什么时候挑起宫变。思来想去,晋王还是去段家庄子上寻了段墨寒,请他进宫一趟。段家的庄子在山上,古树参天,蝉鸣如雷,晋王赶到时,段墨寒正坐于树下抚琴,玄色长衫及地,以轻纱半掩面。见到晋王前来,段墨寒并未即刻停下,而是继续弹奏,直至一曲作罢,才抬袖收手。随着他收手的一瞬间,树上聒噪的蝉鸣也随之停下,四周静的出奇。
段墨寒站起身,开口道:“表兄前来,可是为长平公主一事?”
晋王暗道:段墨寒果然聪明。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是不费力的,段墨寒换上宫装便随晋王进了宫,尚未踏入猗兰殿正门,就听到郑昭仪摔东西的声音传来:
“庸医!一群庸医!”
段墨寒刚到猗兰殿门口,就见一摔得半碎的茶盏滚到了脚边,他抬起头,正好与郑昭仪的目光对上,郑昭仪见他二人前来,便挥手屏退了太医,又命宫女将地上收拾干净,这才请了晋王和段墨寒进去说话。
郑昭仪仔细打量着段墨寒,他仍是半遮着面,也看不出伤情如何了,郑昭仪关切道:
“段公子可否让本宫看一看你的脸,若是已无大碍,不妨除去面纱,让长平见上一见,她也好安心。”
段墨寒并不想让长平公主看到自己的脸,公主有多喜欢他,段墨寒心里清楚,哪怕自己脸上有一点点伤痕公主都要伤心好久,更何况如今这道伤痕……远看还不是很明显,可若近看,还是很触目惊心的,只怕公主见了会哭死。
这样想着,段墨寒便岔开了话题,道:
“墨寒这次前来也是想见一见长平殿下,不知娘娘方才何故动怒?”
郑昭仪闻言,眼神又暗淡了几分,垂泪道:
“这帮庸医,他们竟然说……说长平的胃好像破了一个洞,实在无力回天了,如今只能靠药维系着,他们还说……还说长平活不过今年秋天了!”
即便是对长平公主没什么感情,段墨寒仍旧怔愣了半晌,好好的一个人,原本活蹦乱跳的一个小丫头,就这样被定了死期?儿时一起在宫里读书的画面忽然浮现在眼前,那些原本熟悉的身影竟有些渐渐模糊,太子早逝,魏王被贬,萧洛隐去原有的身份为晋王办事,终日颠沛流离,而如今,连长平公主都要离他们而去了,现在活着的这些人,究竟还有谁能走到最后?
段墨寒被宫女引着来到内室,长平公主听说段墨寒来了,已起身梳洗打扮,待收拾妥当,才让人传段墨寒进来。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长平公主欢喜的从凳子上起身转过头,她彼时已瘦的形销骨立,脸上敷了粉涂了胭脂才显得饱满些,乌发半挽,珠钗首饰一样不落的戴上,华丽丽的宫装包裹着她纸片一样轻薄的身体。见到段墨寒面前遮着轻纱,长平公主溢于眼角眉梢的笑意也随之凝固了。
她着急的朝段墨寒走去,却见段墨寒抬袖拱手,恭敬道:“拜见公主殿下。”
长平公主连忙伸手虚扶住他,说:“墨寒哥哥无需多礼!”
段墨寒余光瞥见了长平公主枯瘦的指尖,竟是连上面的指甲都没了光泽,他抬起头,看着公主盛装款款的样子,开口道:
“殿下既然病着,何不在榻上歇息,这般盛装,岂不乏累?”
长平公主凝视着段墨寒的双眼,不好意思的说:
“我生病了,不漂亮了,我若不好好打扮打扮,我怕……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段墨寒心里一阵酸楚,也只是道:
“公主自幼在宫里长大,后宫从来不缺美人,美丽的皮囊比比皆是,可真正有趣的人,又有多少?公主又何必那样在意自己的容颜,再美的容颜也会在后宫女人空耗青春的攀比中老去,倒不如想一想,怎样做一个有趣的人,做一个,活的精彩的女人。”
长平公主沉默了片刻,却是上前道:
“你若真的觉得容貌不重要,为何还要遮住自己的脸,让我看一看你的伤又何妨?”
段墨寒隔着面纱微微牵起唇角,即便是只能看到他半张脸,可这一笑仍旧牵人心弦,好看的无可比拟,他坦然道:
“面部有瑕者本不得入仕不得面圣,宫里多皇眷,墨寒面部骇人,怕冲撞了贵人,让晋王表哥不好交待。”
长平公主伸出手隔着面纱轻轻抚摸上段墨寒受伤的右颊,伤心道:“是怕冲撞了贵人,还是怕我见了心疼?”
段墨寒不知该作何回答,良久,终是吐出几个字:“公主亦是贵人。”
长平公主眸中的神情有些恍惚,她对他一片痴心,可他对她,到头来也只是敬重。
她转身一哂,却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了,自己能活到哪一日都不好说,他若真是对自己动了心,来日自己撒手而去,岂不独留他伤心。不动心,便什么事都没有,虽体会不到爱上一个人的甜蜜,但也不用忍受失去心爱之人的悲痛,何谓一生不悲欢,也无风雨也无晴,段墨寒这般平淡,也挺好。
长平公主不再执着于段墨寒脸上的伤,他既然不想让自己看,自己又何须去自讨伤心难过,于是忽而兴起道:
“墨寒哥哥,你不是想让我做一个有趣的人吗?那你带我出宫去玩好不好?”
段墨寒疑惑道:“公主年少时也曾随陛下微服出宫几次,目睹过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如今外面也是一样,无非是车水马龙,你来我往,日复一日罢了,殿下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然而,令段墨寒意外的是,长平公主却生怕被郑昭仪听到一样蹿到段墨寒身前,悄声道:
“墨寒哥哥,我不要看西京,我早在西京待腻了,我何止是跟着父皇微服出过宫,我还跟着几个王兄偷偷溜出过皇宫好些次,若不是从小就胃不好,我还可以出去更多次,去更远的地方!”
段墨寒心里小小惊讶了一番,原来温顺恬静的长平公主还这么调皮,虽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段墨寒看着抓着自己衣袖满脸期待的小丫头,到底还是妥协道:
“那……想去哪?我陪你去!”
长平公主却像吃了蜜一样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抱住段墨寒的腰,开心道:
“我要去洛阳!去东都看一看!”
段墨寒的笑意在那一瞬间便僵住了,心里暗道:认……真的吗?这要如何说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