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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采浆果的人(1)

迟子建

迟子建:山东海阳人,生于黑龙江漠河。当代著名女作家,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曾获得包括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多次大奖,著有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雾月牛栏》、《清水洗尘》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国际上有较大影响。

金井的山峦,就是大鲁二鲁的日历。

雪让山峦穿上白衫时,他们拉着爬犁去拾烧柴;暖风使山峦披上嫩绿的轻纱时,他们赶紧下田播种。山峦一层一层地由嫩绿变得翠绿、墨绿时,他们顶着炽热的太阳,在田间打垄、间苗、锄草和追肥;而当银光闪闪的霜充当了染匠,给山峦罩上一件五彩的花衣时,他们就开始秋收了。

金井是个小农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从来没有事情能阻止得了秋收,但今年例外,一个收浆果的人来了。

秋收刚刚开始,一辆天蓝色的卡车摇摇摆摆地开到了金井。这一带的路坑坑洼洼的,所以这辆车虽然不少一只轮子,可走起来还是像个瘸子。

车主是个中年汉子,高个儿,方脸,小眼睛,大嘴巴,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的,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卡车上装着十来只空坛子。

听说他是收浆果来的,金井人就嘲笑他:“哪有秋后收浆果的?早过了时候了!”

车主说:“要的就是这种过了时候的浆果!你们没听说过吗,头茬的韭菜二茬的姨娘是最鲜的,我再给它加一条,就是最后一茬的浆果醉人心!”

车主倒是没说错,盛夏时就熟了的浆果,如果无人采摘,在其熟得不能再熟的时候,就兀自静悄悄地坠到林地上,无声无息地被雨水沤烂了。而还零星挂在枝头的浆果,无外乎两种命运,要么因为花开得晚、果做得迟而熟在了秋风中;要么就是熟得绽裂了,流出了体内一部分汁液,减轻了自身的分量,没了落到地上的危险,而风和阳光的照拂又使它们风干了,成为幸存于枝头的另一类。这两种浆果被霜一打,甜得醉人,不过它们稀少得就像这个时令的蚂蚱。

车主开出每种浆果的收购价格后,从怀中掏出两摞钱来,夹在指间,把它们当竹板一样敲打着,以说书人的口吻说:“话说这秋菜要是晚收一天它待在土里也飞不了,可是这浆果要是晚采一天,拿现钱的就是别的人了!人家的男人拿钱买酒你喝白水,人家的女人拿钱买织锦缎子你穿粗布,你说这浆果采得采不得?”

他这一番吆喝,让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镐、铁齿、镰刀、耙子等农具。他们纷纷回家拿起形形色色的容器,奔向森林河谷,采摘浆果,仿佛牧羊人在寻找失了群的羊。

以往采浆果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是绝不伸手的。可现在男人也来了,谁不愿意多赚几个酒钱呢!

浆果与人一样,也是有秉性的。喜静的,生长在河谷和阴沟里,比如山丁子、稠李子和水葡萄。而爱热闹的,则热情奔放地散布在植被丰厚的森林中,如都柿、野草莓、马林果和牙各答等。野草莓和马林果是春末夏初就熟的浆果,所以如今在林中只能偶尔可见它们已经萎黄了的叶片,果实却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佳人——芳踪难觅了。在这些仅存的浆果中,最好采的是牙各答,它们不仅数量为众,耐寒的它们肌肤仍然光亮、饱满着,在其喜欢生长的林地缓坡或者是透出腐烂气息的松树的根部,你很容易就能在一片浓密地匍匐着的墨绿色的卵形叶片中,觑见它们红艳艳的笑影。有经验的人,会一铲一铲地连叶带果地将其收在铁撮子中,然后簸掉叶子,使果实匀密地沉淀下来。都柿果呢,它不像山丁子和稠李子结在树上,让人直着身仰着头舒舒服服就能采,矮棵的它们逼着人必须弯下腰才能摘到果实,那些一弯腰就爱眩晕的人当然要骂它们了,他们骂得五花八门的,譬如“小贱种”,“小娼妇”,“小混蛋”,可见他们也是把浆果当人看待了。

第一天收购上来的浆果,牙各答居多,其次是山丁子和都柿。收浆果的人果然没有食言,每个采浆果的人都领到了数目不等的现钱,平均下来,每户有三四十块呢,这对于金井的农民来说,不啻在荒野中捡到了巨大的银锭,兴奋得像久违了青草的一群羊,因为他们从没有在一天之中拿到这么多的现钱。以往来收购浆果或者秋菜的人,多是乡里派来的,给他们打的大都是白条子。白条子是钱的凭据,但它不能当钱使,就是一纸谎言,它不能买柴米油盐、烟酒糖茶,几年下来,金井人学精了,他们绝不做不给现钱的买卖。

由于开心,金井人家这一天的晚饭也就较往日要隆重些——无外乎在桌上添了一碗酱豆腐,一碟腌牛肉;再奢侈的,烙一摞油汪汪的葱花饼,炒上满满一盘的鸡蛋。男人们自然要温一点酒来喝的,女人呢,心目中已然出现了绸缎的颜色和图案,它们如朝霞一样浸湿了她们的心,女人们在这个夜晚对待男人,自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

一年一度的秋收本来像根缜密坚实的绳子,可是那些小小的浆果汇集在一起,就化成了一排锐利无比的牙齿,生生地把它给咬断了。

金井的男人中,有个比女人采浆果还要灵巧的人,他就是王一五。看看他那双手吧,手形秀气不说,那十指修长柔韧得连女人的手都自愧弗如。王一五不爱种地,但他是个农民,不种也得去种,他下田时脸上就总是挂着霜。农闲时,他喜欢把装着碎布头的包袱打开,用它们拼衣裳。他家没有缝纫机,一切都是手工操作。他飞针走线时气定神凝,什么事情也惊扰不了他。他做的衣裳,大约有上百件了吧,没一件是人能穿得了的,全都是小衣裳,只有巴掌那么大,看来只有精灵鬼怪才能穿得。他老婆牛桂丽见他爱鼓捣这玩意儿,常把破了的衣裳和袜子扔给他,让他补,王一五就仿佛是受了羞辱似的,急赤白脸地将它们撇开,好像人穿的东西都是俗物,沾染不得。他也因此招来老婆一顿连着一顿的骂。他们有个儿子,十一岁了,可看上去只有七八岁那般大,瘦削枯黄得像棵秋天的狗尾巴草,人们都叫他“豆芽”。别的男孩拎一篮土豆能一路疾行,豆芽提着半篮就趔趔趄趄、气喘吁吁了。别的男孩敢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他却连自家养的狗都怕。王一五爱做小衣服,豆芽则喜欢用铅笔画画。他爱画花鸟虫鱼、房屋河流,他从来不画人,说是世上的人都是丑的,不能入画。他画了画,喜欢拈着它四处走,那样子就像举着一个招魂牌。所以牛桂丽骂她男人时,常把豆芽也捎带上,称他们是一大一小两个瘪了的猪尿脬。王一五和豆芽都喜欢采浆果,看他们进了林中如鱼得水的样子,金井人就不无挖苦地称他们是一双花蝴蝶。

不秋收了而去采浆果,王一五和豆芽开心极了,他们第一天就采了半瓦盆的牙各答和一大茶缸的都柿,所以他们家拿到的钱最多,快六十块呢,牛桂丽终于发现这爷俩儿的缺点在这时候成了优点,特意割了把韭菜,对上些虾皮,包了顿饺子犒劳他们。

涂抹着金井秋天的,是一场接着一场的霜。初霜来时,山上的树叶会微微泛黄。而第二场、第三场霜降临后,树叶就有红的了。这时节你就可以秋收了。最先收的,是那些不禁霜的蔬菜,比如西葫芦、茄子、倭瓜和萝卜。接下来是土豆。最后呢,是比较禁霜的大头菜和白菜。其中土豆种植的面积最广,每家都要收获二三十麻袋,它们会被下到地窖里,成为漫漫长冬中人畜共用的主要食品。所以单单是起土豆,每户都要用上四五天的时间。一般来说,收完秋后,大地会上一场大冻,蓝天的颜色也会旧下去,变得灰蓝了,清冷的风把林中的落叶吹得狂舞的时候,雪花也就纷纷扬扬地来了,它们掩埋了秋日最后的绚丽,拉开了苍茫的长冬帷幕。

卡车就是收浆果人的家,他吃住都在那里。卡车上不仅有煤油炉和锅碗瓢盆,挂面、罐头,调料也是应有尽有。他支起煤油炉美滋滋地为自己操持晚饭的时候,采浆果的人也就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将收来的浆果分门别类地倒进坛子里,然后将钱一五一十地付给大家。这时节晚霞在西边的天际灿灿燃烧着,好像天也在生火做着晚饭。人们拿了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收浆果的人吃过饭,会把炊具归置好,抽过几颗烟后,就钻进驾驶室睡了。

三天下来,金井人和收浆果的人混熟了,男人们晚饭后也就凑过来和他聊天。那人不吝惜自己的烟,挨个给大家发上一支。他们抽着烟,在瑟瑟秋风中讲着关乎男女之事的笑话,快乐得如同过年。

大家出于好奇,免不得要问那人,花这么多钱收这晚秋的浆果给谁?那人说:“这浆果可都是绿色食品!现如今有钱的人吃果子都要‘绿色’的了!”

金井人就糊涂了,浆果不是红的,就是蓝的,怎么能说是绿色的呢?未成熟的青果才是绿色的呢。

大鲁二鲁是金井人中唯一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大鲁是男的,二鲁是女的。他们已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鲁夫妇,是一对表兄妹,这使得他们生出的孩子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大鲁二鲁自幼跟着老鲁夫妇学做各种农活,所以他们十几岁时,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力了。也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虽说他们是双胞胎,但大鲁二鲁在相貌上却并不完全一样。大鲁浓眉大眼,二鲁则细眉细眼的;但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长得很相像,鼻子是扁的,嘴巴很宽,他们爱笑,永远合不拢嘴的样子,使嘴巴显得更大了。二鲁的唇角还有颗痣,她常常用小拇指抠它,好像它是只苍蝇,要把它拂走才是。可是这样的“苍蝇”无论如何是轰不走的。

老鲁夫妇几年前先后去世了。他们临终留给这对兄妹的遗言就两条:第一,不许睡在一起;第二,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大鲁二鲁牢牢记住了这两点。他们不像其他人家喜欢用日历,金井的山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日历。翻动这日历的,就是风霜雨雪。当暖风让这日历透出隐隐的绿色时,他们就去播种了,而当秋霜将这日历点染得一派绚丽时,他们准时地去秋收了。

金井有个老女人,她男人在她三十岁时就瘫倒在炕上了,她既要侍候男人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女孩,又要独自种植大片的土地,她自此白了头发,人们就不叫她的本名了,而叫她“苍苍婆”。苍苍婆不像别的女人遭了难后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她的头发全白了之后,她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跟着变得光明了,她爱说爱笑了,学会了抽烟喝酒。有一个薄雾的傍晚,喝多了酒的她披散着白发在村中游走,撞见她的人都以为看到了鬼。女人们那时都不喜欢她,谁都知道她男人是个废物了,她们怕缺乏滋润的苍苍婆会偷她们男人身上的雨露。但苍苍婆并没有窃取男人身上雨露的意思,她大约也是不缺乏雨露的,她是金井的农妇中唯一热爱大雾和雨水的人。雨雾天气中别人都死气沉沉的,她却兴味盎然地在雾中雨中穿行,有时还放声歌唱着。她从不用雨衣,任雨水把她打湿,好像她是一条鱼,与水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三十年过去了,苍苍婆的女儿已经嫁到乡里去了,她的男人却依然躺在炕上靠着苍苍婆的服侍而活着。人们都说苍苍婆心眼好,换作别的女人,少侍候他几天,他也就一命呜呼了,谁又会追究她的责任呢?苍苍婆彻底老了,以前她只是白着头发,脸颊却是饱满光洁的,如今她的脸颊塌陷了,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嘴也微微瘪了,但她的眼睛,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混浊,依然那么明亮,清澈逼人,好像她的眼底浸着一汪泪,使她的眼睛永远湿润而明净。

苍苍婆平素爱逗大鲁二鲁,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大鲁二鲁一个被窝睡吧,生出个小鲁,让苍苍婆当羊乖乖搂着!”

大鲁正言厉色地回答:“爸妈死前嘱咐了,大鲁二鲁是不能睡在一块的!”大鲁从不称自己为“我”,而是“大鲁”;二鲁也是这样,她朝别人家借农具,不说“我要借镐”,而是说“二鲁借把镐”。他们强调着自己的姓名,似乎提醒金井的人,不要漠视他们的存在。而事实上他们的名与姓被大家叫颠倒了,他们的户口上明明报的是“鲁大”“鲁二”,老鲁夫妇包括其他人却都叫他们大鲁二鲁,叫顺嘴了,他们也就在不经意间把姓给挪到名字的尾巴上了——那也就成了名,致使他们好像没姓了似的。

苍苍婆只要见着二鲁,就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末了总要叹口气,说:“你这肚子里还真是没有小鲁啊。”听上去分外惋惜的样子。在她眼中,大鲁二鲁是这村中最可爱的人,老鲁夫妇丢给金井的,不是一对弱智的孤儿,而是两只美丽温和的鸟。

二鲁见苍苍婆盯着她的肚子看,就说:“二鲁没饿着!”二鲁笑着,笑得格外的明媚。

苍苍婆说:“我是想看里面有没有小鲁!”

二鲁似懂非懂地说:“只有大鲁二鲁,没有小鲁!”

金井人常把这些话当做田间地头的笑谈和晚饭后的闲聊。这样的话题对男人来说是饭后的一支烟,而对女人来说是渴极时的一杯凉茶。

采了三天浆果的苍苍婆终于想到该叫大鲁二鲁也去挣点现钱,这样的好事把他们落下了,叫她心里不忍。苍苍婆就在这天晚饭后摇摇晃晃地去大鲁二鲁家了。

大鲁二鲁收了一天的萝卜,趁着天还有微微的亮光,将它们一筐筐地下到菜窖里。

满嘴酒气的苍苍婆亢奋地叫道:“大鲁二鲁,别秋收了,采浆果去吧,能拿现钱!大鲁过年时就能买新鞋穿了,二鲁也能买件花衣裳了!”

大鲁二鲁没有日历,所以他们常常错过一些节日,比如端午节和中秋节。但春节是不会从他们眼皮底下溜掉的,因为除夕的早晨便有鞭炮声响起,入夜时家家门前又都有点燃的冰灯。他们过年不像别人家,瓜果糖茶都要买些,而且人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他们永远都穿着旧衣裳,只不过晚上包一顿饺子吃而已。当然,他们也会冻上两座冰灯,一左一右地摆在门口,让它们充当暗夜的一双眼睛。

大鲁说:“苍苍婆,爸妈死前告诉大鲁了,下了霜就秋收,大鲁都点了头了!”

二鲁也说:“春天撒了种,秋天就得收庄稼,二鲁也记着呢!”

苍苍婆说:“你们真是一对傻瓜,这天响晴响晴着呢,晚个十天八天秋收,你种到土里的东西也不能长翅膀飞了;可你要是不采浆果,就得不到现钱,等你们收完秋去采,收浆果的人早就走了,你们一分钱也挣不到!”

大鲁二鲁不为所动,在他们看来,秋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喂了两头猪、四只鹅和十几只鸡,家畜们一个冬天吃的东西全靠这些秋菜。这不像植物生长的季节,你把它们撒出去放养,它们总能找到吃的。冬天的金井,永远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雪粒就是再像白米的话,也不能当粮食吃啊。

没有劝动大鲁二鲁,苍苍婆只能摇头叹息。以前她不认为他们傻,这一刻她认定他们的脑袋里灌了猪屎,实在是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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