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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比利

每回比利望向客厅的玻璃落地窗,都觉得洛杉矶灰蒙蒙的冬日午后又黯淡了几分。每回的差异都清晰可辨。然后他笑了,出声斥责自己:“比利小子,你在想什么呀?难不成夕阳会改变心意,在今晚打破西沉的规律?”

他又向外窥探,躲在窗帘后,用窗帘包住自己,凑向玻璃。

小女孩仍在外面。

“我们知道这代表什么,”他说,“对吧?”

但他没有回应自己。因为他确实知道,所以不必把话说完。

他在睡衣外面套上陈旧的法兰绒睡袍,把枯瘦的身子裹得死紧,然后才系上一条绳子。差不多六年前,他就用绳子取代了睡袍原本的束带。

整装完毕。比利·闪亮要出门了。

不是踏出公寓大门到街上去,才不是那种极端的激进行动呢。他要去的地方是小小的一楼露台,或者说阳台,总之就是房屋广告上摆着两张生锈的户外椅的那一方弹丸之地,随便你给那个空间取什么名字都好。

他又看看外面,仿佛看到正在酝酿的风雨或战争或外星人入侵,仿佛上帝会降下某种天灾,给他不出门以正当理由。但只有天色又黑了一点点,而这丝毫不让人意外。

他移开扫帚——凑合着充当露台玻璃落地窗的防盗锁——沾得满手灰尘和毛屑。这扫帚搁在那里八百年没有移动过,一股羞愧之情油然而生,他可是以窗明几净为傲的。

“提醒我自己,”他出声说,“所有物品必须保持清洁,即使我们认为短期内用不上,即使只为了坚守原则。”

他将落地窗拉开一条细到不能再细的缝,一感觉到屋外的冷冽空气,比利禁不住大声地倒抽一口气。

小女孩往上瞄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脚。

她的头发凌乱到带点喜感,像一星期没梳过似的。她蓝色的开襟羊毛衫扣错了扣子。她绝对不超过十岁。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膝盖,一边盯着自己的鞋,一边前后摇晃身体。

他只当自己这么一露脸,小女孩的反应会更大、更剧烈,却说不上究竟期待她有怎样的反应。他战战兢兢,挨着生锈的椅子边缘坐下,身体倾向栏杆,望着下方一米左右的小女孩的头顶。

“祝福你今晚幸福愉快。”他说。

“嘿!”她说。声音大得像高音的雾笛[1]。

他吓得弹起来,险些弄翻椅子。

比利并不是儿童教育专家,但他认为这个小女孩如此垂头丧气,说话声音应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比利不是没听过她说话,她的声音每每穿墙而来。她和母亲住在这栋公寓的地下楼层,因此比利时常听见她说话,她的声音也一向不会模糊难辨,但不知何故,他觉得或许就这么一次,她应该破个例,细声说话。

“我们是邻居吗?”她问,嗓门同样惊人。

这回他有了心理准备。

“看来是。”他说。

“那我怎么都没看见过你?”

“现在看到了。做人要知足。”

“你讲话好奇怪。”

“你讲话好大声。”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别人也说你讲话怪怪的吗?”

“印象中没有。”比利回答,“不过,跟我讲话的人很少,无法反映大众的真实感受。”

“那你相信我就好。你讲话真的怪怪的,尤其是你在跟小孩讲话时。你叫什么名字?”

“比利·闪亮。你呢?”

“闪亮?就是星星闪闪亮,或是地板打蜡闪闪亮的那个闪亮?”

“对,就是那个闪亮。”

“你哪来的这种名字?”

“你的名字又是哪来的?而且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我叫葛蕾丝,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嗯,比利·闪亮这个名字不是来自我的妈妈。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是唐诺·费尔德曼,我自己改名了。”

“为什么?”

“我以前在演艺界。我需要一个舞者的名字。”

“唐诺·费尔德曼不能是舞者的名字吗?”

“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怎么知道什么名字好,什么名字不好?”

“内心自然会知道的。听我说,我们大可在这里坐上一整夜,继续愉快地谈天说地。但我出来的目的,其实是要问你为什么独自坐在外面。”

“我不是一个人,真的。”她说,“我实际上是跟你一起在这里。”

“天快黑了。”

她抬头看了看,似乎在确认真假。这是比利来到落地窗外之后,她的第一个动作。“对。”她说,“天快黑了。你现在不在演艺圈了吗?”

“是啊。我完全脱离了那个圈子。我现在没有工作。”

“你当舞者不开心吗?”

“开心极了。我热爱舞蹈,跳舞是我的全世界。我也唱歌,还有演戏。”

“那为什么不干了呢?”

“我不是那块料。”

“你不厉害吗?”

“非常厉害。”

“那你不是哪块料?”

比利叹口气。他出来是为了问话,不是回答问题。然而两人的角色竟然互换得如此自然,如此水到渠成。其实,他纳闷自己怎么会自以为能在这场对话中——或更进一步说,任何对话中——端出成年人的架势。或许,他只是演技精湛。但是,谁知道他如今演技退化到什么地步了?毕竟,不用则废。

“一切。”他说,“我什么料子都不是。生命,我完全应付不了生命。”

“但你活着。”

“对,勉强算。”

“那你就是活着。”

“但活得不像样。我表现欠佳。谢天谢地,评论家的矛头已经转向其他目标。你有办法进屋子吗?我是说,假如你需要进屋子的话。”

“当然。钥匙就在这里。”

她在消退的天光中举起钥匙,让他亲眼确认。一把看起来簇新的亮晶晶的钥匙穿过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刚刚点亮的街灯照在钥匙上,折射出反光,像是一盏照进比利眼中的迷你闪光灯。

闪亮,比利心想。我确实记得这个概念。

“我有点想不明白,”他说,“一个可以轻轻松松进屋子的人,竟然会待在屋子外。”

“你都不出门吗?”

哎呀,老天,比利心想,她又发问了。他根本没法在这场对话中占上风。

“除非万不得已。你不会害怕吗?”

“离家够近就不会怕。”

“但是,我很怕。我往外一看,就看到你一个人待在外面,吓死我了。即便你根本不怕。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也许你回到屋子里,我就不用继续这样提心吊胆了。”

小女孩大模大样地叹一口气。这女孩深得比利的好感。

“那好吧。反正,我也只打算待到街灯点亮而已。”

她拖着千斤重的步伐爬上阶梯,消失在拐角。

“气人。”比利大声对着暮色说,“早知如此,就不必跟她推心置腹了。”

那一夜,比利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不能断言踏出门外的惊世骇俗大行动就是害他沮丧、失眠的原因,但这样想似乎颇有道理。至少,有个怪罪的目标,总好过没有。

比利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去,虽然通常一次只睡上几分钟,而且会感觉到许多拍动的翅膀。一个频频出现的梦境,或者说半梦半醒,或者说错觉、幻觉。不论在任何日子,当他越觉得生活受到严重干扰,夜里睡觉时,那些翅膀就拍动得越猛烈。

往往,他会因此惊醒。

最后,好不容易他真的睡着了,但太阳已升起一两个小时。等他总算醒来、伸懒腰、起床——匆匆完成这些之后,早已是下午三点半。

比利起身,依照惯例绑好头发,也就是扎成一束从后脑勺垂下的细长马尾。然后他在浴室洗脸台前俯身,凭着触觉刮胡子,有时闭上眼睛,有时望着素面的木头药柜,仿佛那儿有一面镜子。那儿大概有过一面镜子,绝大多数的药柜都会有。

他煮了咖啡,隐约还听得见脑海中细碎的振翅声。一种不恐怖的阴魂不散,但终究是阴魂不散。

他打开冰箱,冷不防想起来鲜奶油没了。食品杂货店要到星期四才会送来。

他将三匙糖掺进可悲的黑咖啡,有气无力地搅拌着,再端到落地窗前面。他拉开窗帘,窥探前一天傍晚瞥见小女孩的地方。也许她只是一个梦或是幻觉,跟那些拍动的翅膀没有两样,只是比较吵。

她还在那里,显然不是梦。

不是“还”,他告诉自己,他在内心默默地修正自己的思绪。她是在屋子里过夜的,绝对是。她必然是“又”到外面来了。对,是“又”,至少这么想感觉不那么恼人。

比利抬起头,看到年迈的海曼太太从人行道向公寓走来。她是这栋公寓的顶楼住户。

“很好,”比利说出口,但轻声细语,“叫她进屋去。”

老太太以温敦却坚定的蹒跚步伐行进,紧紧抱着购物纸袋,一个红酒瓶从袋口露出来。比利注意到她总是带着一瓶酒,而瓶颈总是凸出袋口。只有一个酒瓶,可见她不是在酗酒。她在做广告吗?或者,是随身携带酒瓶,以便在需要时有武器可以防身?比利认为应该是后者。

这里是体面的劳工阶级的住宅地段,差不多十二年前还是,比利可忘不了这件事。他放不下这个观察心得。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部分认为自己早该适应现况,但积习难改,而且打破习惯并不是比利·闪亮的强项。

比利想知道海曼太太会不会关心女孩的处境,于是将玻璃落地窗拉开一条缝,尽量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在窗帘后面站定,依然端着可悲的黑咖啡,盯着、听着。

他的心脏怦怦跳,却不明所以。话说回来,又有什么事是他……能够……笃定面对的呢?

海曼太太在灰色水泥台阶底下停步,仰头看着小女孩。葛蕾丝在玩外观廉价的掌上小型电子游戏机,所以没有立即察觉到她。后来葛蕾丝皱起眉头,好像终究输了游戏,这才往下看,迎上海曼太太的目光。

“你好。”海曼太太说。

“嗨。”女孩回应。又是那个嗓音,她的嗓音似乎可以充当切割玻璃的工具了。

“你妈妈呢?”

“在家。”

“你一个人待在屋子外干什么?”

“因为我妈妈在家。”

“你不觉得危险吗?你知道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

“那我就跑进屋子,把门锁起来。”

“说不定坏人跑得比你快。”

“但跟坏人比,我离门比较近。”

“这样说也没错。但我还是不放心。你妈妈在家里做什么大事呢?”

“睡觉。”

“下午四点了还睡?”

“我不知道。”小女孩说,“现在几点?”

“下午四点。”

“四点,那就还在睡。”

海曼太太叹了口气,摇了几次头,拾级而上,一次一阶,显然举步维艰,宛如在攀登高山,慢慢从比利的视野消失。他听到她穿过大门,进入门厅。

小女孩依旧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他将咖啡倒入水槽,这难以入喉的玩意儿绝大部分会被直接倒掉。

“只有野蛮人喝咖啡才不加鲜奶油。”他大声说,“我们或许浑身上下都是缺点,而且我们承认自己有那些缺点,但我们不是野蛮人。”

也许晚点再泡杯茶,以填补他身体等着摄取的咖啡因。但他又去冰箱查看,发现柠檬也没了。只有野蛮人喝茶才不加柠檬。

他听到地下公寓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就在他家下面。小女孩和她妈妈住在那里。

他等待着,静观其变,想听听她妈妈会不会应门,但下方没有半点风吹草动——至少,他听不出来。

然后,剧烈的敲门声响起,他吓得跳了起来,又一次心跳如雷。这是警察在未经住户同意、准备破门而入的那种敲门声。

恢复平静。

也许女孩的妈妈根本不在家,也许她指示过小女孩在她工作或是追着男人跑的时候,应该如何帮她捏造借口。这实在不可思议,但比利知道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为人母亲已经不是以前那回事了。

但说到底,又有哪件事还是呢?

那天还有另一件诡异的事。

发生在仅仅几分钟之后。比利听到走廊上有模糊的对话声,就在信箱附近。但那不足为奇,因此他没有刻意听。

听来是海曼太太和瑞琳,瑞琳是一位高挑美丽的非裔美籍女子,隔着走廊,住在比利的对门。比利有时会隔着玻璃嫉妒她,因为她有格调,而且体面。但她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悲凄。比利的推论是,若将快乐纳入心愿清单,一整份清单便遥不可及。活在现实世界只能将就点儿,安于格调和体面。

正如比利告诉小女孩的:“做人要知足。”假如他有认识的人,他也会这样对他们说。

冷不防,对话的音量飙升了。

他听到瑞琳以实在不像她的着急口吻呵斥道:“不要向儿童保护部门通报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答应我你不会做那种事!答应我!”

海曼太太被她这么一吼,显然戒备起来,扬声说:“那么做又有什么不对?那是他们的分内事。”

比利溜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瑞琳说,仍是心急如焚的声音,“干脆一枪毙了她。我跟你担保,那比送她去寄养家庭人道一百万倍。”

“你这是什么话?”海曼太太回答。

瑞琳说:“因为我见过世面,见识过你不知道的事,你永远不必知道的事。你该庆幸自己的命好。”

“难不成你是义工?”海曼太太问。

瑞琳哼了一声,然后说:“不,我不是义工。我是美甲师。你明明知道的啊。我在大街上那间美发美甲沙龙上班。”

“噢。对,没错。你确实在那里上班。我一时忘了。”

然后,泄了气的两人走向通往海曼太太家的楼梯。她们持续对话,但传进比利门内的交谈声变得含混不清。

将近两个小时后,比利从玻璃落地窗眺望灰蒙蒙的冬日。他低头望向露台下方,看女孩还在不在。

她还在。

比利大可早点看的,他也这样想过。但他知道女孩一定在那里,而他知道一旦看到了她,他就会害怕。

比利提醒自己,下一回——假如他能鼓起勇气再度搭讪——要问问她怎么不坐到屋子里去。

注释:

[1]一种船用的鸣笛仪器。

◎葛蕾丝

根本躲不过柯提斯·尚菲德这个大猪头。葛蕾丝早知道他是猪头,因此她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听信他的话,惹得一肚子火。

她怎么会相信他呢?但问题就在于,她或多或少是相信他的。

你也知道的,有时候天下第一大好人会对你大吼大叫,骂得你心里难受,只因为你在他们忙着思考或担心其他事(或两者都有)的时候,做了诸如讲太多话之类的事情。然而,葛蕾丝觉得,猪头恰恰相反,因为他们不时会张开臭嘴,讲出似乎是有凭有据的可怕话语。

事情发生在周六晚上的戒瘾互助会,在教堂里,不是在礼拜堂,不是进行宗教仪式的地方。他们在平时举办百衲被课程、餐叙等活动的房间,礼拜天的主日学也在那儿上课。只不过那天是星期六。

有的人甚至称之为儿童互助会。因为这儿有很多新成员,雇用保姆又得花钱,所以他们就索性把小孩带来。况且,那房间极大,大人可以坐在一端进行互助会,孩子们可以坐在另一端玩,但他们得保持安静。

那个脏话男在说话,他是葛蕾丝讨厌的家伙之一。他似乎对一切都气愤不平,即便他刚遇见你,就已经在生你的气了,而他根本还不认识你。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隔一个词就是那些葛蕾丝不太可能用的字眼。

“我是说,天哪!”有一回,她向妈妈埋怨,“每隔一个词啊。去翻翻字典吧。”她不是在意词义。她知道那个词,也听人说过。她只是觉得那样说很失礼。

总之,葛蕾丝跟柯提斯·尚菲德、安娜、河流·李在房间另一端。安娜和河流·李在玩抽棍子[1],但柯提斯不能玩,他坐轮椅,身体弯不了那么低。他脊椎有问题,他总是说脊什么病,但葛蕾丝知道他只是懒或笨,省略了“椎”,明明大家都知道是脊椎。他比葛蕾丝大,说不定有十二岁,所以葛蕾丝认为他应该懂这些词。

考虑到柯提斯不能玩抽棍子,葛蕾丝也跟着不玩。够好心了吧?这也是为什么葛蕾丝认为,她都已经这么好心,柯提斯居然还在这个节骨眼耍猪头,实在是不识相。

也是在那件事之后——葛蕾丝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是个大猪头。

总之,他那时把自己的大脑袋凑向她(柯提斯有颗大头和一张红脸),说道:“我听说你妈常常不省人事。”

葛蕾丝指着房间另一头,说:“柯提斯,你是白痴呀,她没有不省人事。她就坐在那边。”

柯提斯笑了,但是一点儿也不真诚,近似假笑,白痴的笑。笑声先是从他恶烂的嘴唇之间挤出来,就像拉扯气球,空气会从吹气的那端泄出来。后来,他刻意改变,发出驴叫一般的笑声。

葛蕾丝提起柯提斯的时候,多半尽量避免把他讲成不折不扣的猪头,毕竟对待坐轮椅的人应该客气些。但柯提斯实在太过分。有时候你就只能说这种家伙是个猪头,对此她坚信不疑,不管对方坐不坐轮椅。

“不是在这个房间不省人事,”柯提斯说,“不是在这个聚会昏倒。她昏昏沉沉,她嗑药。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

有一瞬间,房间似乎在旋转,葛蕾丝听到那一堆接连不断的脏话像玩具枪发射的细小砰砰声,像小小的爆竹炸开。葛蕾丝想起自己也纳闷她最近怎么一直睡,她是指她妈妈。

就在葛蕾丝判定柯提斯讲得绝非事实的那一秒,她振奋地说:“柯提斯·尚菲德,你真是个大猪头!”

脏话止住了,一切都中断,房间里鸦雀无声。葛蕾丝想,哎呀,我刚才好像太大声了。

葛蕾丝总控制不住音量。她天生大嗓门,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轻声细语,要是松懈片刻,大嗓门又卷土重来。

葛蕾丝的妈妈从桌子前起身,来到孩子们待的那一头,另外三个孩子都用那种眼神看葛蕾丝。你知道,就是那种“这下子你惨了”的眼神。

妈妈扯着葛蕾丝的手臂,带她到外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点凉。大家总以为洛杉矶与寒冷绝缘,可有时还真是凉飕飕的。此外,以她们所在的地段来看,待在屋外不是明智之举,但葛蕾丝猜想妈妈大概觉得她们离屋内的人够近,所以无妨。其实,她不是很清楚妈妈的心思,只知道自己的想法:倘若有人想接近她们,她就要拼命大叫,跑回屋内求救。她知道妈妈一定觉得够安全,因为她点了一支烟,在寒凉的街道坐下,背倚着教堂。

她一手扒过头发,叹了好大一口气,葛蕾丝看到她的牛仔裤出现了一条有点丢脸的裂缝。

“葛蕾丝、葛蕾丝、葛蕾丝。”她说。妈妈未免太心平气和了吧,葛蕾丝纳闷她怎么没发飙。

“你安静一下会死吗?”

“我很努力了。”葛蕾丝说,“我努力安静了,真的。”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继续抽她的烟,她的动作似乎有点迟缓。

葛蕾丝凝聚起所有的勇气,问道:“你又嗑药了吗?”

她做好了妈妈会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结果没有。

妈妈只是吐出一长串的烟,望着青烟一点点散开,仿佛只要盯得够仔细,就会看到青烟在载歌载舞似的。葛蕾丝也想起来,以前妈妈不论做什么事都比现在利落许多。

等到妈妈终于开口时,她说的是:“我得回互助会。现在我正在参加互助会。我还天天打电话给尤兰达。我也是铆足全力在振作啊,小鬼,真不知道你到底还要我怎样。”

“什么都不用。”葛蕾丝说,“对不起,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没问题的。对不起,我太大声,我会努力保持安静,真的,都是柯提斯太可恶了。亏我对他那么客气。他是大骗子。真希望不用在互助会上见到他。我们不能换个地方,改去没有柯提斯的互助会吗?”

她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妈妈的答案。

“哪个互助会?其他地方都不准带小孩,你又不是不知道。”

“活动中心那个戒酒互助会,就很不错。”

“现在我更需要戒瘾互助会。”

“噢。”

“你和安娜玩就好啦。还有……那个……名字很怪的那个。”

“河流·李。”

“对。”

“我没跟柯提斯玩。不用跟他玩,他也是那副猪头样。他就是那种人,躲都躲不过。”

妈妈踩熄香烟,看看手表。因为天黑,她靠得特别近,鼻尖快要碰到表面才能看得到。

然后她说:“你再撑二十五分钟,好吗?”

葛蕾丝叹了口气,音量大到她妈妈都听得见:“好的。”但那口吻活像脏话男试图说出“很高兴认识你”,可是心里明明就是不高兴。

当葛蕾丝回到房间,其余三个小孩都盯着她。河流·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你挨骂了?”

葛蕾丝回答:“没有,根本没有,连一句都没有。”

她对柯提斯有点视而不见,她心里有数。

没人马上开始玩,因为气氛很怪。但他们不玩的话,就只能听互助会的内容。有个邋遢女在发言,她看起来像睡在街上的人,她说因为协助男友抢劫银行而入狱,所以孩子就被带走了。她和男友都吸毒。他们放弃儿女以换取更多毒品,在当时,他们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

这话听了真让人难受。

之后,有几个人说了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发言大致算中度难以忍受。

不是每一个互助会都那么丧气。葛蕾丝觉得活动中心那个优质的戒酒无名会就好多了,因为学员参与的时间较久,通常不会让人听到想死。

众会结束后,尤兰达走到葛蕾丝面前,低头对她微笑,葛蕾丝也回以微笑。

“嘿,葛蕾丝。”她说,“你有我的电话吗?”

葛蕾丝摇头,说:“没有,我怎么会有你的号码?应该打电话给你的人是我妈,不是我。”

“我只是觉得也许你会想要。”

她给葛蕾丝一张写了号码的字条,葛蕾丝念给自己听,但她不确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感觉像上学、像作业,像尤兰达在说:“看看这些数字,看看你是不是全部认得。”葛蕾丝早把她的电话倒背如流,却照念不误。

“好。嗯……我为什么会想要你的号码呢?”

“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

“以防你需要什么东西。”

“我跟妈妈要就行了。”

“这个嘛,只是以防万一她不在,或你出于某种原因,不能找她。”

“怎样的原因?”

“任何理由。比如你只有一个人之类的,或你叫不醒她。如果你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情,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听到这里,葛蕾丝决定还是别再追问了。

“好,谢啦。”她说,将号码塞进口袋。

“别跟你妈说。”

“好。”

别再说了,她心想,但没有作声。

然后,尤兰达开车送她们回家。这很好,因为晚上坐公交车很恐怖,而葛蕾丝已经很害怕了。

注释:

[1]将小棍子散乱地堆成一堆,玩家轮流抽走棍子,但不能碰到剩余的棍子,否则不计分。

◎比利

比利猛然惊醒,有人在外面咆哮。叫声来自公寓前方的人行道。

只有一个字——

“喂!”

他又紧紧地闭上眼睛,哀悼自己对新的一天的期待就这么瞬间破灭:他不过是期待日子宁静宜人,没有冲突。

然后,务实的他一跃而起,悄悄溜到屋前的侦察哨,也就是露台的大落地窗,躲在窗帘后面窥看。

女孩还在那里。不,不是“还”,是“又”。又,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住楼上的邻居菲力派·阿瓦雷兹蹲在她身边,显然在攀谈。另一位也住楼上的邻居杰克·拉弗提沿着步道,小跑着过来干涉,似乎非常看不惯这一幕。

话说回来,根据比利多年来耳闻目睹的琐碎观察,他归纳出火暴脾气的拉弗提什么都看不顺眼。事实上,拉弗提是大剌剌地把不满写在脸上,当成对付人的……嗯,某种东西。比利想判定那是什么,却想象不出来。

现在拉弗提跑到楼梯底部喊:“喂!荷西!你在对小女孩做什么?”

菲力派站起身。不是要打架,没那么激动——嗯,比利觉得他是气恼和戒备。这下子,比利疲惫的可怜心脏又怦怦跳,因为它硬生生地遇上冲突,这是他最不能胜任的生活元素。

要是小女孩肯进屋子就好了!她待在阶梯上,日复一日,俨然一张扔进比利生活中的鬼牌,害他手上的牌出现难以预料的转折。

但不论惊恐与否,他都想听听后续发展。因此,他悄悄将露台落地窗拉开几寸,以便观看和聆听。

“首先,”菲力派以流畅却口音浓重的英语说,“我不叫荷西。”

“嗯,那不是我的意思。”拉弗提说,“那只是个说法。绰号,你懂吧?”

“我不懂。”菲力派说,“我一点儿都不懂。我知道的是,我跟你报过名字不下十次。而你说一次你的名字,我就记牢了,从来没忘。你叫杰克,对吗?不然,我称呼你‘乔’,如何?反正,大部分美国白种男性的名字都是乔,没错吧?你觉得怎么样?”

比利俯视小女孩,看她有没有惧色。但她仰望两位男士的脸孔却是一派坦然,近乎热切,仿佛接下来会看到一场趣味横生的好戏。

这小女孩胖嘟嘟的。这年头孩子们多余的体重是怎么来的?在比利那个年代,小孩四处奔跑玩闹,根本胖不起来。就算有,也很稀罕。

话说回来,比利的童年几乎都在舞蹈教室里度过,那地方本来就不会有胖小孩——噢,他当然上过学。他能有什么选择?不过他尽力想要阻断那些回忆。

“我知道他的名字!”葛蕾丝说。不是说,是大叫。

但菲力派向她扬起一只手,说:“慢着,先别讲。我们看他知不知道。”

“你给我听着——”拉弗提说,看来已经受够了。

比利的心脏跳得更厉害,忖度会不会有人先动手。但拉弗提连说出后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不管你把小女孩的嘴巴堵得多紧,也只在当下有效而已。

“是菲力派!”她大喊,显然很自豪。

“好吧。”拉弗提说,“菲力派。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菲力派。”

“哦,可以啊,那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菲力派说,“我只是在问葛蕾丝怎么没去上学,没别的,我不喜欢听你话中有话的暗示。”

“你真是随时都想找人吵架,是吧?”

“我?我?想吵架的人不是我,compa?ero[1]。每次我看到你,你都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我不跟人吵架的,尽管去跟认识我的人查证。你才是走到哪儿吵到哪儿,还假装是别人找你麻烦。你一定是怒火闷太久,才会察觉不到自己在生气。我敢说,你根本不知道一大团怒气遮蔽之外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

拉弗提鼓起胸膛,张口欲言,但聒噪的小女孩抢先一步。

“你们一定要打架吗?”她说,音量陡升。

比利笑了,暗暗佩服她。那股勇气是打哪儿来的呀?话说回来,她是小孩。小孩不管做什么,几乎都能全身而退。

拉弗提一脸不高兴地低头看着女孩。

“你怎么没去学校?”

“她叫葛蕾丝。”菲力派说。

“我知道。”拉弗提说,语气却有点虚。听他的口吻,比利也说不准拉弗提究竟知不知道。“你怎么不去学校,葛蕾丝?”

“因为按规定,我不能自己走那么远的路。得由妈妈带我去,可是她在睡觉。”

“都早上九点了还在睡?”

“九点了吗?”

“是啊,九点五分。”

“噢,对啊。都九点了还在睡。”

“这样好像不太对吧?”

“戴手表的人是你。”葛蕾丝说。

拉弗提无奈地叹口气,说:“你有钥匙吗?”

有,比利心想,她有钥匙。钥匙很新,亮晶晶,闪亮亮,那特质美好又难以定义。

“有。”她举起钥匙给拉弗提看。钥匙仍旧用一条长长的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

“你回去叫妈妈起床。”

“我叫过了。”

“再叫一次,好吗?”

女孩呼出一口气,响亮又夸张,然后她站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公寓。

她一走,菲力派便步下阶梯。拉弗提则上前,站在较年轻的菲力派面前,两人几乎胸碰胸,双双别开眼睛。

比利靠在落地窗的边缘,轻微晕眩。

“我不是你的compa?ero。”拉弗提说。

“你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懂。”

“对,我不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

“那不是脏话。”

“我哪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时,我被教育要尊敬长辈。这是我父亲教我的道理。”

“你知道我父亲教我什么吗?如果要别人尊重我,最好是让自己配得上别人的尊重。我不过是下楼关心那个小女孩怎么没上学,你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好像我是什么性侵小朋友的犯人。”

“你根本不该问她那么多。这是个疯狂的世界,每个人都疑神疑鬼,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连走到小女孩身边问问题都不应该。别人会误会。”

“我这个年纪的男人?你确定你在意的是我的年纪吗?那你呢?你也问她话了啊。”

“那不一样。我年纪大了。”

“噢。我都忘了,五十几岁的男人绝不会性侵小孩。”

“小子,你还真敢讲。”

“我不是你儿子。”

“你打死都不会是。假如你是我儿子,就会懂得尊敬我。”

这时葛蕾丝又走回来了,两个大男人连忙退开,仿佛小女孩是他们的家长或老师,逮到他们俩在吵架。就比利这个局外人来看,那场面很荒谬,但换个角度,他可以想象在一时慌乱之下,是很可能出现那种反应的。

“她起不来。”葛蕾丝说。

拉弗提望向菲力派,菲力派也望向他。

“事情好像不太对。”拉弗提对菲力派说。然后他对女孩说:“你看到乱丢的瓶子了吗?”

“没有,什么瓶子?”

“就是装酒的瓶子。”

“她没有喝酒。”

“她还好吗?是不是该请医生来?”

“她没有生病,只是她一睡着就叫不醒。”

她在楼梯坐下,看来打算坐上好一阵子。

拉弗提又望向菲力派,然后揪着他的衣袖,拉他越过杂草丛,到小女孩听不见的地方。

而不巧的是,他们也同时脱离了比利耳力所及的范围。

两人没吵架。比利看他们的肢体语言就知道了。两人交头接耳,在商量并决定某事。拉弗提几度回头,看看葛蕾丝。

“想个万全之策吧。”比利说,但音量不大,以免葛蕾丝察觉,她依然坐在楼梯上,近在咫尺,“因为这绝对是个麻烦。”

但菲力派不一会儿就走了,越过青草斜坡,踏上人行道,沿着街道离去。

拉弗提来到楼梯,比利满怀期待,仍盼着他的邻居或许有了锦囊妙计。但他从葛蕾丝旁边走过去,仿佛某种外星人的能量场突然令葛蕾丝隐形。

当他踏上最高的那一级阶梯,他抬起头,瞥见比利在窥看——看到比利的一只眼睛——躲在窗帘缝里的比利大概只露出一只眼睛。他在半途停住脚步。

“你看什么看?”他咆哮道。

比利向后弹,退回自己家里,弯腰坐在地毯上:心脏怦怦直跳。他维持这种高度的自我保护姿势,直到听见邻居穿过公寓大楼的前门并关上,才继续穿过走廊,爬上楼梯。

然后他跳起来,狠狠地关上露台的玻璃落地窗,动作迅速警戒,仿佛落地窗是导致这场不快的全部原因。

那天早上,比利再没有往外看一次。

他知道女孩一定还在外面,但他没有勇气去看。

将近黄昏时,他跟自己辩论,还发出声音。

“我才不急着想知道。”他说。

然后,他思考一下,接着说:“我确实想。确实如此。只是也没那么想。”

“况且,”他在片刻后补充,“天还不够黑。”

他又望向玻璃落地窗。

“话说回来,等街灯亮了就太迟了。不是吗?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整晚胡思乱想。而胡思乱想常常害我们失眠。”

他深深叹息,系紧了陈旧的睡袍。倒不是心痒难耐想提问,也不是想大着胆子出门寻求答案,主要是一直跟自己争辩不休实在太累,这是唯一的脱身之道。

当他拉开露台的落地窗,小女孩抬头看过来。

一开始,比利没有走出去。

跟上次出去时相比,这次时间早一点儿、天色亮一点儿。好骇人的想法,他蓦然惊觉。他出去过?当真?他真的去了外面?或许那只是一场梦。

比利又甩开这个念头,硬是拉回思绪,好好面对眼前的事实:这回天色没那么暗。黑暗很好,必要时,黑暗可以充当基本的掩护。

他想要后退,回到安全的家里,重新关好落地窗。但小女孩在看他,等他出来。假如他现在退缩,她会觉得他神经到什么程度?而他又愿意让她发现多少关于他的真面目?

他朝薄暮的凉意踏出一步,随即跪下,四肢并用,前进一两步,然后肚皮着地,匍匐到露台边缘。这不是预先想好的行动。对,他知道这比直接退回屋内怪异许多。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木已成舟,反悔或哀叹都为时已晚。

他从露台边缘往下看葛蕾丝。

“你怎么趴在地上?”她问,以她出名的大嗓门。

“嘘。”他本能地说。

“不好意思。”她说,音量只收敛到不能更低的一点点,“我总是控制不住嗓门。”

“说来话长。”

“说说看。”

“改天吧。我出来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好。”

“你为什么坐在外面?”

“你上次就问过了。”

“是啊,但你没有回答我。”

这一回,她也没有回答,至少停了一时半刻。

“我是说,我知道你妈妈在忙别的事,所以没时间照顾你。这显而易见。但你有钥匙,你可以坐在屋子里啊。”

“对。”

“那么,是为什么呢?”

“也许你应该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趴在地上爬出来。”

“我想那不妥当。我觉得我们今天应该谈我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是你的?”

“因为是我先问的。”

“不对,不是你。是我先问的。”

“我上次就问过了。你刚刚才说过。”

“哦,对。”葛蕾丝很正式地说,似乎认为这些规则不证自明,“确实如此。好吧,是这样的,如果我坐在屋子里,就没人知道我遇到了麻烦。那样的话,就没人会帮我。”

比利的心往下沉,真的,他感觉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在下坠,撞击到腹部。当然,天底下不会真有这种事,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

“啊,你遇到麻烦了?”

“你不知道吗?”

“大概知道。”

“是这样的,我只能找住在这里的人帮忙。这样的话,才可以继续待在妈妈身边。”

沉默。比利看得见也感觉得到话题的走向,因此他没有回应。

“你能帮我吗?”

另一阵漫长的静默,这段时间里,比利只感受到露台上的小石头抵着他的前胸和腿。

“我连自己都帮不了。”

“是啊,我想也是。”

即使是以比利的标准,这也是让人丧气且极度黑暗的时刻。这不只巩固了他百无一用的事实,还显示小女孩自始至终都看穿他的无能,甚至在他招认之前就了然于心。

“抱歉。”他说,“真抱歉,我派不上用场。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但现在是。”

“没关系。”她回答。

“那么,晚安。”他说。

“时间还不太晚。”她说。

“但我在上床睡觉前不会再见到你,所以要说晚安。”

“晚安。”她说,语气相当呆板。

比利匍匐着爬回屋内,结束这一天。

注释:

[1]西班牙语:伙伴。

◎葛蕾丝

葛蕾丝错过了一天的课,但第二天,尤兰达开车来接她上学。在葛蕾丝看来,这实在很凄惨。说真的,她情愿从今以后直到世界终结都错过上课,而且丝毫不觉得可惜。

“回家的时候怎么办?”葛蕾丝问尤兰达,“按照规定,我不能自己走回家。”

“你妈妈会来接你。”

“你确定?”

“确定。”

“你怎么那么有信心?”

“因为我跟你妈妈谈了很久,她答应我了。”

“万一她说话不算话呢?以前也发生过。”

“我会盯着她,但这次我很肯定,她说她准备振作起来。”

“太好了。”葛蕾丝说。

但那只是嘴上说说。说不定这一次会成真,那就太棒了,可也有可能不会。葛蕾丝知道,若是整天想着那多美好,最后却希望落空,只会更加难受。葛蕾丝最讨厌那样了。

因此,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整天挂念这件事,但在等下课铃响的时候却想了很多,以致她神经兮兮,阴阳怪气;以致她想吃掉藏在背包里的最后一条巧克力,但她忍住没吃,因为她怕被老师逮个正着。万一被逮到,会被没收的,那可是葛蕾丝最后一条巧克力。要是她有充足的钱,就可以多买点巧克力,但她的零用钱就那么点儿,况且一周的额度已经用光了。葛蕾丝总告诉自己,糖要留着慢慢吃,却始终做不到。

铃声响起时,她吓了一跳。

她跑到外面的走廊,拿出巧克力,一边拆开包装一边跑。嗯,是快走。她在去后门的途中把巧克力吃掉了。妈妈总是在后门和她会合。

她在那里。妈妈来了!葛蕾丝吃了一惊,起码,有一点点意外。

“你在吃什么?”妈妈问。她说话并不迟钝,神志清醒,至少葛蕾丝看得出这一点。

“没有啊。”

“别想骗我,葛蕾丝·艾琳·佛格森。你嘴巴上还有痕迹,看来是巧克力。”

“噢,你说那个啊。我们在最后一节课吃的。”

“那我得跟你的老师说,叫她别给你垃圾食物。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给你垃圾食物。”

“拜托不要嘛。我好几天没看到你了。我是说,我没看到你,只有看到你……你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吵架。”

葛蕾丝知道妈妈在内疚,因此就稍微利用了一下那份内疚。

“好吧,你说得对。”葛蕾丝的妈妈说,“我们回家吧。”

在回家途中,葛蕾丝想着,哇,妈妈振作起来了,真好。但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不想让妈妈知道直到这会儿她才开始相信妈妈。

妈妈为葛蕾丝做了芝士热狗通心面。在妈妈做的晚餐当中,她最爱这一道。看来有时妈妈心怀罪恶感……嗯,也不尽然是坏事。她们用餐时,葛蕾丝的妈妈问她想不想去活动中心那个很棒的戒酒无名会聚会,葛蕾丝说:“当然想。”

因此,晚餐后,她们搭公交车去。

公交车上有个怪叔叔一直盯着她们。他坐在她们正对面。葛蕾丝觉得他的外表还算正常:身穿一件不错的外套,还戴着婚戒,头发也干干净净,但从他看人的眼神,她知道他内心不正常。

妈妈似乎浑然不觉。

葛蕾丝的妈妈将装水的小塑胶瓶夹在膝盖之间,不一会儿,她仰起头,将某个东西抛进嘴里,灌一口水咽下,但葛蕾丝看不出她服下的是什么。

于是,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说,“我头痛,没别的事。别忘了谁是妈妈,谁是小孩。”

“是。”葛蕾丝说,“我知道了。”

“我可以信任你今天晚上不会碰糖果篮子里的糖果,对吗?”

“我可以吃一块甘草糖,对吗?”

“你可以吃一颗你想吃的糖果,但一颗就够了。”

妈妈每次都这么说,但她没法分分秒秒都盯着糖果篮,因此葛蕾丝通常会多吃几颗。

但这一次的事态发展截然不同。一方面,这很好;但从另一方面看,也不太好。

糖果篮的规矩是,桌前的每个人轮流传篮子,从中取出一颗糖(不吃的人就不拿,但葛蕾丝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要糖),传完一轮后再传第二轮,每个人又可以从剩下的糖果里再拿一颗。但是葛蕾丝没和他们一起坐,她可以自由走动,只要不打扰大人即可。因此她会随意走到糖果篮旁边,不断拿糖。唯一能阻止她的人是她的妈妈。

只不过,在那一晚,葛蕾丝的妈妈没有拦她。这很好,同时也不太妙。好的是葛蕾丝拿到多得破纪录的糖果;不太妙的是,妈妈又变得昏头昏脑,所以才没阻止她。

后来葛蕾丝满肚子火,因为她开始明白妈妈为了头痛而吞药,如假包换的药。她很生气,别人家的妈妈闹头痛就只服阿司匹林。至少,她在学校认识的每个小孩,他们的妈妈都是那样。葛蕾丝越是看到妈妈以手托腮,昏昏欲睡,头还从手上滑开,她想吃糖的心意就越坚定。

因此,葛蕾丝来到糖果篮所在的位置,从一位女士面前伸手过去,挑走每一颗红色的甘草糖。她一次就拿了两手合捧的量。

然后她回去坐在角落,背倚着墙,一边吃甘草糖一边生闷气。

后来散会了,大家穿上夹克离去,有些人一直对葛蕾丝笑眯眯的,仿佛在为她难过,葛蕾丝最痛恨别人这样。

过了一会儿,一个蓄着灰色小胡子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他蹲下身子后跟葛蕾丝差不多高,说:“那是你妈妈吧?”

这时,妈妈的头已经靠在桌子上。

“对。”葛蕾丝说,语气非常不满,但她随即提醒自己要注意态度,再怎么说,妈妈仍是她唯一的妈妈。

“她这个样子不能开车带你回家。”男人说。

“我们连车都没有。”葛蕾丝说,“我们是搭公交车来的。”

“哦,也许玛莉·乔可以开车送你们回去。”

“玛莉·乔?”

这个叫玛莉·乔的女人来到他们面前,她极为娇小,一头灰发,一脸皱纹,而高个子男人搀着葛蕾丝的妈妈站起来,将她架到玛莉·乔的车上。车非常小,只有两个座位的那种,他们将她妈妈安置在前面的副驾驶,为她系上安全带,葛蕾丝只能缩着身体,挤进座位后方的空间。

一路上,葛蕾丝必须指示那位女士走哪条路回她们的公寓,同时还要回答许多问题。

比如,女士问她:“你知道你妈妈的辅导员是谁吗?”

她说:“我知道,是尤兰达。”

那位女士说:“我没听过尤兰达这个人。”

葛蕾丝说:“她是另一个互助会的人。”

女士似乎很诧异,问道:“她只有戒酒者家属团体的辅导员吗?”

葛蕾丝说:“不,不是那个,是另一个。是戒瘾的,不是戒酒的。戒瘾的才对。”

“原来是这样啊。”女士在一分钟后说,“怪不得她闻起来不像喝过酒。”

顿时,葛蕾丝介意起这位女士、这些问题、这一整晚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介意起全世界的一切。她不肯再和这位女士交谈,情绪变得恶劣。她想继续吃甘草糖,但早已一颗不剩了。

她不得不帮忙搀扶妈妈进屋,这可不容易。她以为这就是今晚最后一件恼人的事,结果还不是。这位女士不愿离去,她逼葛蕾丝找出尤兰达的电话号码,她打给尤兰达,说要待到她来了才肯走,因为她认为放一个小孩独自在家不妥当。葛蕾丝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气炸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大概任何事都会引爆她的怒意。

不久,尤兰达来了,玛莉·乔走了,葛蕾丝才松了一口气。葛蕾丝理应向她道别,并谢谢她的便车,但她不愿意,脾气特别拗,就是不肯开口。

玛莉·乔告辞后,尤兰达低下头,露出葛蕾丝最最讨厌的怜悯眼神。没有比这更令她憎恨的了。

尤兰达说:“啊,小朋友。看来我们出状况了。”

尤兰达留下来过夜,第二天早上送葛蕾丝上学。葛蕾丝白天上课时并没有多想,因为假如尤兰达多少想要插手的话……也挺好的。这绝不是世界末日。曾经有过几次,尤兰达专横得有点恐怖,通常是在和葛蕾丝的妈妈打交道时。平日里尤兰达很平易近人。

因此,在最后的铃声响起后,葛蕾丝一边慢吞吞地从走廊走向校门口,一边吃着一条用几乎一整份午餐换来的糖果。她只顾着吃糖,不小心撞上另一个学生——不止一次,而是两次。当她走到门外,总算抬起头,环视四周寻找妈妈或尤兰达。但两人都不在,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有个女人在挥手。

“是我。”她说,“你的邻居,瑞琳。记得吗?”

“记得。”葛蕾丝说。

她继续左右张望。

“我是来接你的。”

“你来接我?”

“对。”

“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会是我?”

“尤兰达呢?”

“她要工作。”

“她说要请假来接我。”

“但这种假只能请一次或几次,不能天天请。所以我们商量,既然我今天刚好有空,可以明天再让她请假。我很意外她没跟你说。”

“她可能提过,说过会由别人来接我,但她没说是谁。我猜,也有可能是我忘了。”

她们并肩踏上回家的漫漫长路,穿过灰色的路段,一辆车驶过,车内飘出震耳欲聋的饶舌乐曲,瑞琳皱起眉。葛蕾丝腹部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受到低音的冲击,但她没有皱眉。

当她们终于听得到其他声音时,葛蕾丝说:“所以你只有今天能接我?”

“平常我得上班。今天我提前开工,本来预约下午最后一个时段的客人,后来跟我改成最早的时段。”

“如果尤兰达只能请一两次假,过了明天之后谁来接我?”

“等我们到家以后,我想我们可以去跟海曼太太商量。她退休了,说不定会答应。”

“万一她说不行呢?”

“那样的话……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又怎么会认识尤兰达?”

“其实不认识。”

“那她怎么会请你来接我?”

“今天早上我在走廊里遇到她,她在等你出来。我只是跟她谈了一下你的状况,就这样。”

“噢。”葛蕾丝说。

她没有继续问,直到她们到家为止。

她们回到公寓时,葛蕾丝问:“现在要上去找海曼太太吗?”

瑞琳说:“你不想先回家放书包吗?”

“不太想。”

“你应该先放书包的。”瑞琳说。

葛蕾丝对此没有强烈的意见,满不在乎地耸一下肩膀作为回应。

瑞琳跟随葛蕾丝进屋。

瑞琳在葛蕾丝妈妈敞开的房门口短暂停留,看了一下——她在床上呼呼大睡。瑞琳似乎满心以为葛蕾丝的妈妈会有点什么反应,结果她纹丝不动,眼皮没有睁开,悄无声息。窗外的阳光被阻断了,蒙尘百叶窗都关着。葛蕾丝凭着从窗缝渗入的些许午后阳光看了看妈妈。她的乱发披散,盖住脸。葛蕾丝有点介意瑞琳见到她妈妈这副德行,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要走了吗?”葛蕾丝问。话一出口,她就涌出熟悉的愧疚感,她发现自己太大声了。

瑞琳跳了起来,僵在门口,仿佛以为葛蕾丝的妈妈会睁开眼皮。其实——有那么一下下——葛蕾丝也觉得妈妈或许会醒。她们都在等待,但她一直没醒。

“好。”瑞琳轻声说,“我们去找海曼太太吧。”

但她没有走。她走的方向不对。她踱到厨房,打开几个橱柜。葛蕾丝想不通瑞琳为何对橱柜的东西充满兴趣——谁会想看那种东西。瑞琳一度打开冰箱,瞪着里面。

“你家里没有能吃的东西。”

“那个柜子最里面应该还有一些谷片。我也会做水煮蛋。”

“但只剩一枚蛋。”

“哦。”

“也许我们应该叫比萨。”

葛蕾丝仿佛接上电源,整个人顿时活了过来。她真的跳上跳下,欢快尖叫。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是全世界最棒的点子,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嚷着说了好多话,意思都跟这几句一样。

“好了,”瑞琳手按在朝向葛蕾丝的那只耳朵上,“我的耳膜受不了。”

葛蕾丝的妈妈依旧没醒。

电话突然响了,瑞琳又吓了一跳,响起第二声,葛蕾丝便奔向电话接起来。

“喂?”她说。呃,其实是嚷嚷。

电话另一端的女人问她是不是葛蕾丝·艾琳·佛格森。

“对,我是葛蕾丝。”

女人要她请妈妈听电话。

“她现在不能接电话。”葛蕾丝说。

女人问她是否独自一人。

“不是。”她说,“还有瑞琳在。”

女人说想和瑞琳谈谈。

葛蕾丝将电话递给瑞琳:“她要跟你讲话。”

瑞琳接过电话,动作却拖拖拉拉的,仿佛这个电话特别危险。

“你好!……我是瑞琳·强森……我是她的邻居……那个……说真的,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知道我是在跟谁讲电话……噢。嗯,对。整天都没人在家,所以你一直打到现在才有人接。葛蕾丝白天在上学,我刚刚才把她接回来……是的,女士,我在照顾她。”长时间的停顿后,瑞琳声音小到像是在喃喃自语,“是这样的,女士。”但葛蕾丝依然听得一清二楚,“我想你会接到通报,要算我一个人的错。完全不是葛蕾丝的妈妈不好,是我不对。不知道是谁通报你们的?……噢,也是啦。抱歉。你当然不能透露。不好意思,我竟然还问你。我一时糊涂了。总之,是这样的。葛蕾丝的妈妈背部受伤,所以她服用了很多药物。你知道的,就是止痛药啊、肌肉松弛剂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药。所以她付钱请我照顾葛蕾丝。可是……唉,我连承认都不想承认,因为我真的很过意不去,总之有一天我弄错时间,该来的时候没来,葛蕾丝就落单了一段时间。但我向你发誓,假如你要的话,我把手按在一本《圣经》上也行,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搞乌龙。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对吧?我就犯了一个错。但我是优秀的保姆。我很负责的,没骗你。在葛蕾丝的妈妈康复前,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长时间的停顿之后,瑞琳又报出姓名,还一字字拼出来——其实只拼名字,毕竟任何白痴都知道强森(Johnson)怎么写,就算是四年级的葛蕾丝也不成问题(至少,她以为自己会,直到后来才知道里面有个“h”)——并说明她的地址和葛蕾丝相同,只不过她住在D户,而不是F户。之后,她报出电话号码。

葛蕾丝注意到瑞琳的双手在发抖,但不知为什么。也许她的手原本就会抖,只是她从没注意过。

“但她有点……是的,我一定会叫她打电话的。你给我电话,我来记一下。”

瑞琳挂断后,葛蕾丝等着瑞琳解释是谁打的电话,以及来电原因,但她只字未提。

她只是拉起葛蕾丝的手,带她一起出门,说:“我们现在去找海曼太太。”

“谁呀?”葛蕾丝听到海曼太太在顶楼公寓的门内喊道。她的语气很害怕,仿佛已确定门外的是强盗或某种歹徒,正拼命思索如何抵御,以保障人身安全。她似乎根本没想到来的人或许和蔼可亲。

“我是你的邻居瑞琳,”瑞琳说,“还有葛蕾丝。”

“噢。”海曼太太隔着门说,语气只愉快了一点点,“等我一下,马上好。这个门闩不太灵活,我弄一下就好了。”

葛蕾丝对瑞琳说:“谈完后,我们就叫比萨吗?”

偏偏就在这一刻,海曼太太开了门。

“哎呀!”她说,“瑞琳,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有事要跟你谈,”瑞琳说,“很要紧的事。”

仍然牵着葛蕾丝的瑞琳,带着她大步进入公寓,在厨房桌子前停下,瞪着接龙游戏的牌面——是用如假包换的纸牌,不是电脑上的。葛蕾丝只看过电脑上的接龙。

瑞琳说:“想不到还有人玩接龙。”

葛蕾丝说:“大家都用电脑玩。”

瑞琳说:“是啊,电脑接龙。没人用货真价实的纸牌了。”

海曼太太仍然忙着拨拨弄弄,重新锁上每一道门锁:“我没听过那么蠢的事。一部电脑要几千块,一副纸牌大概只要九十九分钱。”

“不对吧,电脑没那么贵。”葛蕾丝说,“而且,电脑可以做很多事,纸牌就只能打牌。”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对了,不好意思。”瑞琳说,“我们想知道你这几天有没有空去接葛蕾丝放学,只要持续到她妈妈……身体好一点儿。”

“你不是认真的吧?”

“为什么不能是认真的?”

“你知道那所学校有多远吗?”

“知道,我刚去过,大概十条街。”

“这还只是单趟呢,单趟就大概十条街。你们可能没注意到,我已经是个老太婆,哪有办法一天走二十条街,膝盖会肿的。光走到市场我就膝盖痛,那来回才四条街而已。”

瑞琳重重地在海曼太太的沙发坐下,非常沉重,重到她只弹起一点点。

“我惹上麻烦了。”她说,“我做了一件事,就在刚才。我不认为自己错了,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我可能因此惹祸上身。我欺骗郡政府的一个社工,跟她说我是葛蕾丝的保姆。所以我现在成了她的保姆,不做都不行。因为他们可能会派人来视察,突袭检查。可能会有人登门造访,到时如果没人照顾葛蕾丝,他们不但可以带走她,连我也会遭殃,因为我是负责照顾她的人。”

“天哪!”海曼太太说,“想不到你这么糊涂。”

“我只是不愿意看到这可怜的孩子被政府接管。”

这时海曼太太望着待在瑞琳身边的葛蕾丝,说道:“我们还是改天再谈吧。”

瑞琳说:“不行,我看不行。我觉得大家老是畏首畏尾的。把孩子蒙在鼓里,就怕孩子难受。我们在讨论她的人生,她有权利旁听。总之,我可以在早上上班前送她上学,但我需要找人接她放学。”

“怎么不找拉弗提先生问问看?”

瑞琳嗤之以鼻。真的,她哼了一声。葛蕾丝觉得那声音很好笑,但眼前的局面很清楚,除了那个哼声,整件事并不好笑,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忍住笑。

“那个讨厌鬼?我才不要让那种人靠近葛蕾丝一步。他刻薄、失礼,又偏执,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海曼太太凑上前,低语:“他对她不会偏执的。”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不该跟那种人走太近。”然后,瑞琳对葛蕾丝说,“我对拉弗提先生不放心。你认识他吗?”

“应该吧。他就是不喜欢菲力派的那个人,对吗?”

“应该没错。是这样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恰当的人选。”

“为什么不找菲力派呢?或是比利?”葛蕾丝开心地问。

“比利?比利是谁?”

“你知道的,比利啊。我们的另一个邻居,他住一楼。”

“在我家对面那个?你认识他?”

“对,怎么了?”

“嗯,没人认识他,我连见都没见过他。我在这里住了六年,从没见过任何人拜访他。我听说他连日用品都请店家送来,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就是认识呀。我们只有聊天。”

“菲力派或许很适合。”瑞琳说,“对,也许我们可以问问菲力派。”

“但在你下班回来之前,谁来照顾她?”海曼太太问。

瑞琳的脸色变得柔软,仿佛既悲伤又害怕,仿佛她即将乞求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我本来希望你能帮忙。”

“哎呀,这个嘛,这样不好吧。”

葛蕾丝察觉现在是关键时刻,赶忙插嘴:“拜托啦,海曼太太,拜托!我会很乖的,我会努力不吵人,只要一阵子就好,直到我妈妈好起来。”

“我相信你会很乖的,亲爱的。”海曼太太说,“但恐怕那不是重点。我真的不是照顾你的适当人选。我太老了,体力不够。”

就在瑞琳从沙发起身之际,海曼太太扯住她的袖子,拉她过来,附耳对她低语。但葛蕾丝还是听见了。大家怎么总是这样?他们当她是聋子吗?葛蕾丝的听力很敏锐,但似乎没人知道。

海曼太太说:“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只会越帮越忙。你这样只是在推迟早晚要来的结果。”

瑞琳缩回手臂,将袖子从海曼太太的手中拉出来。她不声不响,牵起葛蕾丝的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才到门口,葛蕾丝就说:“我们现在可以叫比萨了吗?”

结果她们得先去找菲力派。

在大人允许你叫比萨前,总是还有一件待办事项,葛蕾丝心想。现在她变得垂头丧气。

菲力派一开门,瑞琳就说:“菲力派,你还好吗?”

菲力派答道:“很好啊,怎么了?”

“你看来气色好差,确定没事?”

“你好像很伤心。”葛蕾丝以大嗓门补充。

说时迟那时快,葛蕾丝的话一出口,菲力派就一副强忍泪水的模样。葛蕾丝很确定她目睹了什么,但同时又暗暗觉得自己或许错了,菲力派是个大男人,大男人不会哭。嗯,十之八九不会。其实,葛蕾丝也不确定。她只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哭哭啼啼的大男人。女人就很会哭,她们不时嘤嘤啜泣,但男人不会;至少,就她所知是如此。不过这会儿疑似看到反证,因此值得她思考一下。

菲力派用一只手揩揩眼睛,然后紧紧地合上眼皮,他的眼睛似乎在发疹,他伸手去揉。

“该死的过敏。”他说,“我快被搞疯了。请进,请进。但只能聊一下,我就要出门上班了。”

瑞琳没有进屋,葛蕾丝便按兵不动。葛蕾丝忖度或许是因为菲力派要去上班,也或许是因为他在伤心,但她不确定。因此她采取保险的做法,当然就是看看大人在做什么,照样跟着做就对了。

“我们想请你帮忙。”葛蕾丝兴高采烈地叫道。

“是啊。”瑞琳说,“你现在白天都不做建筑工人了吗?”

“是啊,不干了,我找到更好的差事了。在餐厅,薪水没那么好,但很稳定。我需要稳定的收入。你们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这几天去接葛蕾丝放学。”

“这样啊。没问题,我可以。”然后他脸色一变,似乎临时想到什么难处,“啊,不对。不,我收回。我不行,抱歉。但愿我可以,要是可以的话,我一定帮忙。问题是住走廊对面的那家伙,他会找我麻烦,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前几天,我单膝跪在地上,问了葛蕾丝一声她怎么没上学。只是这样,他就差点要把我扔进囚车,押我到州立监狱。”

“可恶,该死,那家伙是大浑蛋。”瑞琳说。她突然低头看葛蕾丝,仿佛这才想起她站在旁边,“啊,对不起,葛蕾丝。”

“我以前也听别人说过这种话。”葛蕾丝说。

毕竟,她不是三岁小孩。

“还是很抱歉让你听到这种话。这样吧,菲力派,如果我拜托拉弗提不要找你麻烦呢?”

“嗯……”

“我去问问看,好吗?如果能确定他不会干预,你就可以帮忙了,对吗?”

“对,我不介意去接她放学几天,但你下班回家前要由谁来照顾她?因为把她接回来以后,我就差不多得去上班了。”

瑞琳皱起额头,比平常皱,至少是比接到那通电话还要更皱。

“我们正在想法子。”她说,“我现在只知道不能让她落单,包括放任她一个人跟她妈妈单独待在家里。她身边随时都要有大人在。”

“比利!”葛蕾丝贡献意见,“我们找比利帮忙!”

“比利是谁?”菲力派问。

“我们的另一位邻居!”

瑞琳插手接管局面,说:“葛蕾丝宣称她认识住在楼下、我家对门的人。”

“开玩笑吧。没人认识那个人,我连他是男的都不知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一次都没看到有人进出那扇门。我还以为是空户呢。”

“才不是。”葛蕾丝说,“比利住在那里。”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们经常聊天。我知道他的每一件事。他以前是舞者,兼歌手跟演员,但现在不是了。他的名字是比利·闪亮,但这不是他母亲给他的名字。他母亲取了一个名字,我忘了是雷诺还是道格拉斯。他的姓氏是费雷斯丁,但他自己改名,因为费雷斯丁不是舞者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是不是,但他说,这种事你自然就会知道的。他人很好。”

菲力派望着瑞琳,瑞琳望着菲力派,葛蕾丝则同时望着他们俩。她看得出他们正在判断要不要相信她,但她实在想不通认识比利有这么难以置信吗?

“我想葛蕾丝的想象力很丰富。”瑞琳说。

“没错!”葛蕾丝说,“我的确如此。这我最清楚了,因为每个人都这样说我。大家都这么说。”

“总之,”瑞琳说,这次是对着菲力派,“我们还没解决放学后的那些问题。但拉弗提……交给我去摆平,好吗?”

“好呀,你去吧。有情况再随时跟我说。可是……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该走了。”

“噢。我都忘了,对不起。我们现在立刻告辞,让你准备出门。”

“拜拜,菲力派!”葛蕾丝嚷道。

“再见,菲力派。”瑞琳接着说,语气比较悲凉。

然后他关上门。

她们一起穿过走廊时,葛蕾丝说:“我看菲力派没有过敏。我不是说他绝对没有,也许他真的过敏。但我怎么可能知道真相呢?我只是很肯定他在难过,或许他在哭。我想,他说过敏,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也许吧。”瑞琳说,她的语气听来像在思考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我也不太喜欢别人看到我哭,大概只有我妈例外,因为从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就在妈妈面前哭过了。但是,在学校的话,我就最讨厌被别人看到。如果我在学校为什么事情哭,又被其他小朋友看到,我会跟菲力派一样,骗人说我不是在哭。我知道我一定会那么做。其实我还打算记下来——过敏,这借口很棒。”

瑞琳却说:“我得想想在我去跟那个姓拉弗提的人交涉的时候,要让你待在哪里。”

“杰克。”葛蕾丝说,“我想他的名字是杰克,还有,为什么我不能一块去?”

“因为场面可能不好看。”

“无所谓。我早就见过别人撕破脸了,你知道吧。”

葛蕾丝知道瑞琳没专心听她说话,满脑子都在想别的事,大人差不多随时都是那副样子。通常,大人都不听别人说话,更别提对象是小孩了。

“我也得想想谁能在你放学后照顾你。”她说。

于是葛蕾丝又说:“我们去问比利。”因为,不论她说了多少次,瑞琳似乎都听不进去。

“好像不太好。”瑞琳说。

“他人真的很好,而且,我们都知道他一定在家。因为他从不出门。”

“这倒是很难反驳。”

“我知道海曼太太和菲力派不肯照顾我的原因。”葛蕾丝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回答我们的,但我也知道真正的原因。那就是他们不喜欢我。”

葛蕾丝说出这番话时,她们已经到了楼下,顺着走廊往瑞琳家走,那似乎是她们要进去待一会儿的地方,至少要待到瑞琳决定要不要带她去跟拉弗提先生商量为止。但当葛蕾丝说出那些话时,瑞琳停下了脚步。

她仍然牵着葛蕾丝的手,但葛蕾丝不明白原因,毕竟现在又不是过马路。在走廊能出什么意外?至少,葛蕾丝觉得不会。葛蕾丝想,或许是因为瑞琳心情不好,所以就认为葛蕾丝也心情不好而牵住她。只是葛蕾丝并不沮丧呀。也有可能瑞琳只是想要有人牵牵手,而葛蕾丝是唯一在她身边的人。

总之,不论何种原因,瑞琳停下脚步,惊愕地低头看她,仿佛葛蕾丝刚才说了什么骇人的话,但葛蕾丝飞速地在脑子里回想一遍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她没有找到不好的字眼。

“你怎么会这样说呢,葛蕾丝?”

“因为这是事实。”

“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

“噢,我也不太确定,但我知道有的人不喜欢我。可能是嫌我太吵吧,因为大家总是说我嗓门太大,而且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不喜欢大嗓门。我想,也许有的人喜欢小孩是因为他们不用一直跟小孩相处,他们可以跟小朋友讲几句话,再把他们交还给他们的妈妈。也许因为现在要把我还给妈妈没那么简单,所以别人就不太喜欢我了。”

她说这番话时一直看着瑞琳,瑞琳则是满脸凄楚,好像看着葛蕾丝就令她心碎,但葛蕾丝不明所以,因为她说的都是实话。

“我相信每个人都喜欢你。”

葛蕾丝说:“不,不是每个人。”但瑞琳一脸悲哀的样子,让葛蕾丝决定改变话题,因为除非她管不住自己,否则她不想惹人难过。因此她说:“你喜欢我吗?”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这跟原本的话题相差得没她想得那么远。

“那当然。”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结果你知道吗?瑞琳想不出答案。

“啊,我跟你还不是很熟。等我多认识你一阵,我一定可以说出一大堆喜欢你的理由。有一大堆哦,一定的。”

“所以说,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现在只是没有不喜欢我。”

“不是的,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只是需要一些认识你的时间,才摸得清所有的原因。”

“我喜欢你。我也知道原因,是因为你允许我叫比萨。”葛蕾丝认为提起比萨说不定是明智之举,而且也是为了再次确认瑞琳没忘,“也是因为那么多人看到我坐在楼梯上,只有你决定帮我。”

葛蕾丝等待着。但瑞琳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再次举步。她们仍然站在那里,待在走廊中间,手牵手。简直就像刮来一阵大风,将瑞琳的话语都刮走了。

既然没人开口,葛蕾丝便说:“我们去问比利吧。”

瑞琳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说道:“也好。我们去找他。我想见见你这位朋友。”

“然后就叫比萨。”葛蕾丝说。

“对,”瑞琳说,“然后就是比萨时间。”

◎比利

“天哪!”比利说完,愣了许久,仿佛一声单纯的“天哪”就足以排除状况。

但在门外的人又敲门了。

“看样子我们的门外有人。”他说。

他轻声细语,语气通情达理,然后以片刻时间,赞许自己保持镇静的能力。

有人敲门,这不全然是陌生的现象,有过前例。但那一向只发生在送货员送日用杂货来的日子,然而这次不是。

“天哪!”他又说一遍,回应第三次敲门。

那是礼貌的敲门声。打家劫舍的歹徒会温文有礼地敲门吗?可能会。他们八成如此。他们应该会使出这招,来哄骗门内的人误以为自己安全无虞。

他溜到门口,背贴沉重的木门站立,仿佛刚才是毫无掩护地在狙击枪火中冲锋陷阵。

“谁呀?”比利嚷道,小心地确认自己的声音稳不稳。可惜全是枉然,他嗓音分岔,像青春期的变声阶段。

“我是住在走廊对面的邻居,瑞琳,还有葛蕾丝。你认识葛蕾丝吧?她说她认识你。”

“是的,我们——我认识葛蕾丝。”他声音稳了一点儿,然后他压低音量,“但我不认识你。”他喃喃地说,声音轻了很多,“隔着窗看过你,也认为你很体面,但算不上认识。”

“不好意思。”瑞琳隔着门说,“你现在有客人吗?我们是不是应该改天再来?”

好问题。该叫她们改天再来吗?假如这么做的话,她们必然会二度上门。那他就得在同一把斧头再次劈下来之前又折腾好几天,这种前景令人不快。不,能以最少的痛苦解决这件事的时机就是现在。

比利打开两道门锁,将门拉开几寸,安全门链却未取下。

他低头看葛蕾丝,她向他挥手。他只敢看瑞琳的中段身躯,也就是大约葛蕾丝身高之上的部分,但他没法看她的脸。以防她想和他对上视线,或进行其他难以忍受的人际交流行为。

“嘿,比利!”葛蕾丝嚷道。以葛蕾丝的标准不是嚷,但对其他人来说,绝对是嚷。

“嘿,葛蕾丝。”

“我们来请你帮忙!”葛蕾丝说得活像助人一臂之力很有趣似的,就像吃冰激凌蛋糕,或是可以玩棍子打破皮纳塔[1]。

比利弯腰到葛蕾丝的高度,双手撑在膝盖上,从门缝里,以只能称为舞台低语[2]的音量对她说话。

“葛蕾丝,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他说。

“是啊,我知道。但这次不一样。”葛蕾丝模仿他的舞台低语,于是音量就近似于一般人的正常交谈。

“哪里不一样?”

“因为实际上帮助我的人是瑞琳。你只要让她来帮我,这样就简单多了。”

“我就在这里。”瑞琳说,吓了比利一跳,“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到。”

“我知道。”葛蕾丝说,“我也讨厌这种事。大家总是这样对我,好像我耳聋似的,但我每次都听见了。连你也这样对我,瑞琳,就在今天,还有海曼太太也是。我觉得这很傻。我耳朵很尖的,什么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是说,除非远到没人听得见。我敢说我的耳朵跟狗狗一样灵敏,但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因为我们没有养过狗。妈妈说光是照顾我就够辛苦了。”

瑞琳叹了口气,然后对比利说:“我们可以进去吗?”

比利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跳。

“我家有点乱,最近都没空好好整理。”

“没关系。”瑞琳说,“我懂,我的保洁人员去度假了,我也很不满意现在的室内设计师,因此我了解你的心情。但说真的,这里每一户的破烂程度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这件事至关重要,不然我也不会来叨扰。我们真的不会批评什么,我保证。”

比利打起精神,既然想不出优雅的脱身之道,只好合拢门缝,解开安全链,拉开门扉。

“请进。”他说,双手和声音都在抖。

他挨着沙发边缘坐下,用牙齿咬食指的指甲。瑞琳没有坐,自行走到客厅中央站定,说:

“葛蕾丝需要一个能在下午收容她两小时左右的地方,直到我下班回来为止。应该只要一阵子就行了,希望如此。但听我说……这件事非同小可。郡政府已经盯上她了,要是有人来访查……她身边必须有大人。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同时,葛蕾丝在他家东转西转,看比利年轻时的相片。她似乎没在听,但比利觉得她有。

他撕开食指的指甲,一个不留神撕得太大块,裂到软肉处,流血了。

葛蕾丝走到他坐着的沙发边站定,近得惊人,离他仅仅几寸。近到令他僵住,一只手指按着撕裂的指甲止血。

“你在做什么?”她问。

“咬指甲。”比利说。

“为什么?”

“我紧张就会这样。不然你紧张时都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概就是一直紧张。”

“每个人都会做点什么的。”

“有时候我会在紧张时吃糖果。”

“看吧!经典案例。”

“但有时候我不紧张也吃糖,所以我不确定那算不算。”

她似乎没了兴致,又走开,往比利的厨房走去。

比利仍旧不愿和他的成年访客对上视线,专心向拇指的指甲发动猛烈的攻击。

不到一秒,葛蕾丝又到他跟前,简直是贴在他脸上,向他的额头摇晃一只手指,斥责他。

“比利·闪亮,你马上给我停止咬指甲!”

时间静止。比利吸一口气,感觉女孩的鼻尖几乎快碰到他的鼻子。然后,他毫无征兆地迸出大笑。然而更让他惊奇的是,葛蕾丝也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仿佛他的笑声感染了她。

“口水不要喷到我。”葛蕾丝擦擦脸。

比利爆出第二回合的大笑,葛蕾丝又一次当场笑出来。这一场咯咯笑很顽强,她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止住笑。

“好。”比利站了起来,以这个幽微的举动暗示这场拜访就此结束,或至少已近尾声。

“好?”葛蕾丝问。

“好什么?”瑞琳问。

“好,葛蕾丝可以每天来这里待上两小时,只能一阵子。”比利说。然后,出人意料,他说的下一句话是,“呜。”

因为葛蕾丝整个人扑向他,扎扎实实地撞上他的肚子,两条手臂环抱住他的腰。

他一手放在她头上,赞叹她头皮的微微温热。一个活生生的真人。他多久没有碰触过另一个人,或是得到任何形式的感动?十二年?十五年?

他觉得那感觉正在融化他,整个人几乎要化了。

他扑通跪下,如此一来,便差不多和她一样高,也回抱她。他忖度——希望在旁人看来,这是刻意的举动。实际上,他只是腿软了。

“你答应了。”葛蕾丝说,声音莫名其妙地近似于耳语,“其他人都说不行,可见你一定是喜欢我。”

“说真的,我很喜欢你。”比利说,在话语出口的那一刻察觉到这个事实。

“你喜欢我什么?”

“你很勇敢。”他说,从拥抱中抽开身体,双手搁在她的肩头,和她保持一臂之遥。任何形式的亲密够了就是够了,尤其是在一天内。

“我怎样勇敢呢?”

“这个嘛,你会去外面。”

“是的,我跟地球上的其他人都会出门。”

“那你阻止两个大男人吵架的那一次呢?”

“哪来的两个大男人?”

“杰克·拉弗提和菲力派·阿瓦雷兹。”

葛蕾丝脸色一亮。她没问他从哪儿听说的,又怎么会连没打过照面的邻居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对啊。哇,我想我真的很勇敢,对吧?”

她又一次扑上前,又一次抛出一个拥抱。

“我就知道你不是没用的人。”她对着他的耳朵低喃。然后,又大声地说,“好,明天见,比利。”

说罢,她大步走出门外。

“谢谢。”瑞琳在离去之际说。

她关上门,留下比利独自寻思他刚刚蹚了什么浑水。但此时此刻实在无法剖析这件事,明天才能见分晓。这下子也无可奈何啦!他都答应人家了,只能接受现实。

他决定小寐片刻。他已经气力耗尽,需要休息。

比利被嘭嘭嘭的敲门声吵醒。

他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被子紧紧拉到下巴。尽管已有心理准备,第二回合的敲门声照样令他心惊。

他深呼吸,接受事实: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敲门声再次响起。

他起身,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到门前。

“谁呀?”

“我是杰克·拉弗提,住楼上的。”

“噢。”比利说。

若是他说得更多,嗓音里的颤抖就会过度招摇、鲜明地传到门外,泄了他的底,那等同于猎物向掠食者展露自己的血迹或断腿,可能会招致凶险。

“我要问你一件事,我得在你开始照顾那个小女孩之前问清楚。”

“好。”比利说,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尽管用语精简。

“你到底要不要来开门?”

“还是不要好了。”

“有特殊原因吗?”

“我觉得你有点……可怕。”

“见鬼了。”拉弗提说,“这正好是我对你的感觉。你是同性恋吗?”

“什么?”

“你真的没听清楚我的问题吗?”

“不,并不是。我是在表达我不敢相信你这样问我。”

“你给我听着,在这件事情上,我有质问你的权利。因为你要照顾那个小女孩,对吧?若非如此,是不是同性恋就只是你的事。所以我不得不问一声,毕竟那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客厅在比利脑子里微微旋转,他提醒自己要呼吸,趁没昏过去之前赶快呼吸。

“嗯,不对,不是这样。人尽皆知的才不是那样的事。因为那些根本不是事实。”

“你开什么玩笑?不然性侵那些小男生的都是些什么人?”

“嗯,就你这个年纪的已婚男性。”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说你错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大概统统不对。”

“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讨论方便,”比利说,“姑且假设你的见解完全正确。但其实你是错的。我们只是暂且想象一个你完全正确的世界。你见过葛蕾丝吗?”

“当然见过。”

“那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哎呀。”拉弗提说,“这倒是,好吧。”

比利听到拉弗提穿过走廊的脚步声,然后他低声咕哝了一个词——“郁闷”。

比利回到床上,尽管他知道继续打盹的指望早已消失。

那一夜,他神志清醒地躺在床上的时间约莫有四十五分钟。在那四十五分钟里,他感觉到振动的翅膀包围他、吞噬他,比平日更长、更白、更热情。翅膀拍动发出了混乱的杂音。

“谁把你从学校带回来的?”他问葛蕾丝。

他坐在沙发的前缘,看着她在他家里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又盯着他的照片看——她明明前一天才仔细检视了那堆照片。

他因为睡眠不足而精神不振。失眠令他神经衰弱,神经活像最近被砂纸磨过。

“是菲力派。”她说,“这样尤兰达就不必请假了。因为尤兰达请假的话会被扣钱。”

“那尤兰达是……”

“我妈的辅导员。”

“辅导员?哪种辅导员?她辅导你妈妈做什么事?”

“参加戒瘾互助会。你知道吧?跟戒酒无名会的辅导员一样,只是尤兰达是戒瘾无名会的。”

“原来如此,天哪!怪不得。”比利说,随即暗恨自己没说这句话就好了。

“怪不得什么?”

“当我没说。噢,那是我在一家不受演员工会限制的剧场[3]演出《送冰的家伙来了》。”

“你这么一讲,我反而更看不懂这张照片。”

“杰克·拉弗提怎么会听说我要照顾你?”

“这个问题很简单。瑞琳得去跟他商量,不然菲力派不肯去学校接我,因为他觉得拉弗提先生一定会找他麻烦。所以瑞琳得去跟拉弗提先生讲好,我也得跟着去,因为我不去的话,就得跟我妈在一起,她在呼呼大睡,万一郡政府的人刚好来查看我的情况,那就惨了。所以我也去了。然后,哇,拉弗提先生气炸了。但瑞琳毫无惧色。她只对他说菲力派要去学校接我,他最好不要干预。他不喜欢这个安排,但他只是讲:‘我管那么多干吗?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可是他又问,菲力派去上班以后我要待在哪里,我觉得他很奇怪,因为他一分钟前才说他不在乎。我跟他说了很多你的事情。”

“哦,好。怪不得啊。”

“你知道吗?你常常讲怪不得。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他会下楼来问我的私人问题。”

“怎样的私人问题?”

“啊……我都说了是私人问题……我要怎么告诉你呢?”

“也对。”葛蕾丝说,“对不起。”

“你怎么跟他说我的?”

“我说你以前是舞者、演员、歌手……”

怪不得啊!比利心想,但没出声。

“……还有你的名字是比利·闪亮,但你以前的名字是……”

“是唐诺。”

“噢,对,唐诺。对不起。我还跟他说,你以前姓费雷斯丁,可是你改成闪亮,因为费雷斯丁不是舞者的名字。”

“我姓费尔德曼。”比利说,瞬间疲惫指数加倍。

“啊,费尔德曼。那我从哪里听说费雷斯丁的?”

“我不愿冒险猜测。”

“你又在讲怪话了。我大概跟他讲错了。这张是在干吗?是你在跳舞吗?”

她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举起一张装框相片——确实是比利跳舞的照片。

“对。其实,那是我在百老汇跳舞。”

“什么是百老汇?”

“一条街道,在纽约。”

“这不像马路。你看起来是在室内跳舞。”

“对,在戏院里面。戏院在百老汇大道上。”

“噢。这样很棒吗?”

“棒到不能更棒。”

“可惜你不跳了。我是说,你是这么热爱跳舞。”

“我们换个角度讲吧,葛蕾丝。假如我还在跳舞,我现在就会在百老汇,那谁来照顾你?”

“也没错啦。但我在想,这是另一个我们可以聊的,因为如果你还是舞者——”

“也许我们应该玩安静的游戏。”比利打断她。

“什么是安静的游戏?”

“你知道的,就是比赛谁可以最久不讲话。”

“呃……”葛蕾丝将百老汇的照片放回原来的位置,但角度错了,“感觉很无聊。”

“但我累坏了。”比利边说边侧身调整百老汇照片的角度,“我昨天一夜没睡,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体力来讲话。”

葛蕾丝冷不防地来到他面前,踮着脚尖蹦蹦跳跳,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能教我跳舞吗?”

“那也要花体力。”

“拜托,比利,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比利深深叹息,疲惫万分。

“好。”他说,“我看教你跳舞比听你拜托个不停要省力些。”

注释:

[1]皮纳塔(pinata),指庆祝节日或生日的纸糊玩偶或容器,里面装满糖果,挂好后由人蒙眼持棍击破。

[2]在舞台剧中,意图让观众听到,但舞台上其他演员会装作听不到的独白。

[3]在加州,非演员工会的演员可以在不到一百个座位的剧场演出,让自己有机会被星探发掘。

◎葛蕾丝

隔天,菲力派到学校接葛蕾丝,但没带她回公寓,而是走到大街上,去了瑞琳的美发美甲沙龙。那沙龙不叫瑞琳沙龙,瑞琳也不是老板,那只是她上班的地方。

“去那里干吗?”她在去沙龙途中问菲力派。

“不清楚。”菲力派说,“她只吩咐我带你去。她说她告诉过你了。”

“哦。”葛蕾丝说,“也许吧。她可能说过,我不记得了。”

“你不想去吗?”

“也不是啦。不是真的不想去。我只是很期待去比利家,他要教我跳舞。他要教我跳时间步。他说那是我第一个要学会的最基本的舞步。但我不懂为什么叫时间步,一步又跳不完。基本算一整支舞了。我是说那里面有几百步要跳,但我才上了一堂课,我记不清顺序,是踢踏舞。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踢踏舞?”

“当然。”菲力派说,“我看过踢踏舞。”

“我得穿专门的鞋子,踢踏舞鞋。可是,我哪有舞鞋呢?所以比利借给我穿他那双超级特别的舞鞋,那是他的第一双舞鞋。那时候他跟我差不多大。结果你知道吗?我穿还是太大了。比利就算在我这个年纪,脚也比我大。我猜那是因为他是男生。总之,我得穿三双袜子,鞋子才会合脚。我不能把鞋带回家,因为那双鞋子太特别了,但我在他家可以穿。还有,我得在厨房跳舞,因为不能在地毯上面跳踢踏舞。总之,我有点期待去上第二堂课,但明天再去也可以。你没在听我说话,对吧,菲力派?”

“噢,对不起。”菲力派说,“我大部分时候都在听。”

“你在想伤心的事情吗?”葛蕾丝问,因为他面露悲色。

“有一点儿。应该是吧,有一点儿。”

“要不要告诉我?有时候讲一讲,心情就会好了。”

“今天还是算了。”菲力派说,“也许改天吧,但大概不是今天。反正,你可能很难理解,那是大人的事。你知道的,男人和女人的事。”

“哦。”葛蕾丝说,“确实,大人的事真的很难懂。”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条街左右,然后葛蕾丝问:“菲力派,你会讲西班牙语吗?”

“嗯,会呀。我的西班牙语比英语好。”

“我觉得你英语很棒。”

“谢谢夸奖。”

“你教我西班牙语好吗?”

“嗯,”菲力派搔搔头,说,“应该可以。我大概可以教你一点点。有一句很方便的话。‘Como se dice en Espa?ol…’意思就是‘怎么用西班牙语说……’你指一个东西,然后我告诉你它的西班牙语怎么说,或是你跟我说那东西的名字,我翻译成西班牙语。这样,我们每天就可以学一个新词。”

“Como se dice in Espa?ol…”葛蕾丝说,“里面怎么夹了一个英文字?”

“没有啊。”

“有个in。”

“是en,”菲力派说,“是e-n。”

“噢。Como se dice en Espa?ol。”

“很好。”

“但你得教我讲点什么,今天就要。只学问问题哪够?今天也应该要学一个答案。”

“好。你想学讲什么东西呢?”

“踢踏舞。教我怎么讲踢踏舞,好吗?”

“但你得用正确的问句。”

“啊,对哦。不好意思。Como se dice en Espa?ol…踢踏舞?”

“Baile zapateado。”

“哇,好难。”

“今天还是学个简单的吧。”

一位老伯伯牵着一只牛头犬在散步。葛蕾丝说:“Como se dice en Espa?ol…狗?”

“Perro。”

“Perro。”葛蕾丝说。

“很好。”

“菲力派,你喜欢我吗?”

“那当然,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呢?”

“很多啊。”

“说一个吧。”

“好。你请我教你一点点西班牙语,从来没人要我教过。每个人都觉得讲西班牙语的人应该学英语。他们都没想过要学几句西班牙语。可见你很尊重我,对吧?可见你也尊重我的母语,没错吧?因为你请我教你。”

“我喜欢我的西班牙语课。”她说,“既然我不能去上我的踢踏舞课,能上西班牙语课也不错。不知道瑞琳要我去她的沙龙做什么。”

“应该跟你的头发有关吧。”

“对啊,我的头发,有道理,”葛蕾丝说,“怪不得啊。”

“我的老天!”名叫贝拉的女士拉起葛蕾丝背后的头发惊叹道。

贝拉是一位体形健硕的重量级非洲女士。不是瑞琳那种非裔美国人,而是来自非洲的尼日利亚人(瑞琳告诉葛蕾丝的),操着非洲人有时会有的悦耳口音,还有一绺绺的雷鬼发辫。

她是瑞琳那间沙龙的一位发型设计师,跟瑞琳是朋友。瑞琳此刻正站在一边摇头,咂舌。

葛蕾丝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她们。

“梳得开吗?”瑞琳问。

“哎呀,亲爱的,那会痛死人的,而且会扯掉一大堆头发。我看应该剪掉。”

葛蕾丝看着镜中的瑞琳,只见她眉头深锁。

“不知道她妈妈会做何感想。”

“你何必在乎她妈妈怎么想?在需要做这个决定时,她妈妈在哪里?总得帮她处理啊,总得有人决定动手,那个人就由你担任吧。”

贝拉说得越多,葛蕾丝越喜欢她的口音。即使她觉得贝拉对她妈妈的评论很不中听。话虽如此,把头发剪了也好,强过把纠结的头发统统梳开,很残暴。葛蕾丝最讨厌那样了。因此,由她们决定也好,就在此时此刻。

“但她妈妈到时只会骂我一个人。”瑞琳说。

瑞琳这个人,身材苗条又漂亮。葛蕾丝望着她,活像生平第一次见到她,因为从镜子里看她并不一样,也因为贝拉就站在她身边。倒不是贝拉不漂亮。葛蕾丝觉得她好看,但她不瘦,也不如瑞琳长得美。

葛蕾丝感觉到贝拉长长的指甲轻轻扒过她的头发——至少扒得过的部分——并擦过她的头皮,很舒服,像在按摩。

“你确定她下床的时间长到可以教训你?你到底叫她打电话给郡政府了没?”

“她说她打过了。”瑞琳说,讲得非常没把握。

“她打了!”葛蕾丝大声说,“我知道她打了,因为那时候我在旁边。”

“啊,太好了。她有没有给一个合理的说法?”

“有,她说你是我的保姆。对。”

瑞琳的眉头又一次紧锁:“她……她讲电话的时候……是不是……很清醒?”

“半清醒。”

镜中的瑞琳和贝拉望着彼此的眼睛,贝拉翻了个白眼,葛蕾丝看到了她的眼白。

“我们只能希望平安过关了。”瑞琳说。

而贝拉说:“好了,言归正传,小姐们。这个头发要怎么办?”

“我看还是应该让葛蕾丝决定,头发是她的。葛蕾丝?”

“嗯,”葛蕾丝说,“我们大概应该剪掉。我很讨厌头发打结打得乱七八糟的时候硬被梳开,扯得很痛。但是……我不知道,剪掉会好看吗?”

“你怕不好看?”贝拉大吼,“我的老天爷呀!小妹妹!你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如果是我剪的头发,保证超级赞!”

“我不知道‘赞’是什么意思。”葛蕾丝说。

“就是很好的意思,”瑞琳说,“但比很好高一级。”

“这样啊,那剪吧。”

于是贝拉将一块围布披到葛蕾丝身上,在她颈部系紧。葛蕾丝发出快被勒死的声音,当然是假装的。

“你不希望头发掉到衣领里面吧?”贝拉说,“会很痒哦。”

“对,那很讨厌。”葛蕾丝说,“我最讨厌那样了。”

“我们还应该教她梳头发。”瑞琳说。

“我会梳头。”葛蕾丝说,音量稍显大了点。

她心不在焉,正透过镜子看坐在她后面的女客,因为那女人把一只小巧的棕褐色吉娃娃抱在大腿上。

“Perro。”葛蕾丝说,但没人注意。

“那你怎么不梳?”

“我家只有一把梳子,在妈妈房间的梳妆台的顶端,我拿不到。小时候,我曾经拉开抽屉,当成阶梯,想爬到上面。不是拿梳子,是拿别的,但我不记得是什么了,现在忘光了。我爬的时候觉得那个东西很重要,现在却根本不记得。是不是很好笑?总之,整座梳妆台倒下来压住了我,我又哭又叫,妈妈只好跑去找邻居搬开梳妆台。那时我们还不住这里,是住在阿尔瓦拉多街旁边。反正,我不敢再爬了。”

“处理掉打结的部分之前,我没办法好好洗你的头发。”贝拉说,似乎完全没在听。她抽出一把又长又细又尖的剪刀,举在葛蕾丝的头部上方,停下动作。

头发再见了,葛蕾丝心想,总好过大费周章地又梳又拉。

“我很意外学校的人都没注意到。”瑞琳说,“好几个礼拜没人替她梳头了,她的老师不是应该注意到吗?”

“或许吧。”贝拉说,仍举着剪刀不动,“再怎么说,你还不知道是谁向政府通报的。”

“嗯。”瑞琳说,“对啊,我还没想到这一点。”

跟瑞琳走路回家时,葛蕾丝的视线离不开她的指甲。她将指甲举在面前,一次两只手,把指甲看了又看,结果被人行道的裂缝绊倒两次,呃,是三次。

“走路要看脚下。”

“可是指甲好漂亮!”

剪完头发后(看来怪怪的,大概是葛蕾丝还不习惯吧,但同时也有点时髦漂亮),瑞琳帮葛蕾丝做指甲,是粘上去的那种,粉红的色泽美极了,上面还粘了亮片和其他可爱的小玩意儿。比如,其中一件饰品是粘在她的中指上,银的,造型像一只小小的飞马。她情不自禁地一直看飞马。

“很高兴你喜欢。”瑞琳说。

“我会讲西班牙语。”葛蕾丝说,眼睛仍盯着指甲。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啊。”

“今天一天就学会了西班牙语?”

“只会一点点。我知道como你dice en Espa?ol……狗,就是perro。你dice‘狗’用Espa?ol的时候,要说perro。”

“好,我修正。你一天就学会了很多西班牙话,了不起。小心点,葛蕾丝。你要看路啊。”

葛蕾丝及时抬起头,迂回绕过两个从人行道上走向她们的年轻女子。

“对不起。”她对她们说。然后对瑞琳说:“也许到家以后,我们可以叫比萨。”

“也许吧。”瑞琳说,“但这次不能跟上次的比萨一样了。那比萨重到我差点搬不进屋子。我都不知道比萨能贵成那样。那家伙跟我说价钱时,我以为他在说笑。谁会在同一个比萨上加香肠、肉丸、意大利辣香肠、加拿大培根?”

“我啊。”

“还附加三份芝士?两份芝士我倒听过,但……”

“要是花了太多钱,我很抱歉。但你说我想吃什么尽管点。”

“对。”瑞琳说,“我是说过。所以,学无止境。但这一次,比萨要由我来叫。而这一次,我先跟你说,你就只吃芝士意大利香肠比萨,不加别的料。”

葛蕾丝自顾自地微笑。因为比萨终究是比萨。再说能吃到瑞琳招待的比萨,总比没人请她吃比萨要强一百万倍。

“你想过你喜欢我什么了没?”

“有啊。”瑞琳说,“其实,我想过。你是打不倒的人。还有,你不发牢骚。这是我第一个想到的,而且只是到目前而已。我就说嘛,等我跟你熟了,就会有一大堆喜欢你的理由。”

“现在这样就够了。”葛蕾丝说,又匆匆偷瞄一眼指甲。

一枚指甲上贴了一个小小的新月装饰——她的右手小指:“而且还有一个比萨,今天这样就够了。”

◎比利

比利一把拉开他家的门,窜到走廊,挡在瑞琳和葛蕾丝面前。

“你怎么没跟我说葛蕾丝今天不来?”他吼道,被自己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担心得要命,真的。整个下午我都愁云惨雾,糟糕透顶。我以为她出事了,真是六神无主,指甲都啃光了,啃到肉还停不下来,每一片指甲都是。你看。”

但他没有真的亮出指甲让她检视。

瑞琳站了一会儿——嘴巴张得大大的,听他说话。然后她低头看葛蕾丝。

“葛蕾丝,”她说,“你没有告诉他。你答应过会告诉他的。”

葛蕾丝仰头看着瑞琳的脸,说:“哎呀。”

比利唯一能做的就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全部的激动和怒火都耗竭殆尽。毕竟谁能一直气葛蕾丝这种年纪的孩子忘记一件事?

“对不起,”瑞琳说,“是我不好,我负全责。我不该只交代葛蕾丝告诉你。如果下次计划有变,我会自己告诉你。”

“我也很对不起,比利。”葛蕾丝说,“我不是故意害你啃指甲肉的。”

比利深深叹息,呼出一整个下午可怜的慌张之情。

“今天还可以上跳舞课吗?”葛蕾丝问。

“啊,不行,不可以。今天就免了,恐怕做不到。今天下午实在太累人。我不能——天哪!看看你!看看你的头发!”

“喜欢吗?”

“你改头换面变成大女孩了!我是说,你现在焕然一新了。我对你刮目相看!”

“看我的指甲!”她举起双手,得意扬扬地给比利看。

“了不起。”他说,“实在不得了。你重获新生了。”

她仰头对他笑了一会儿。

冷不防,就像一个泡泡爆裂,比利恢复清醒。

“噢,我的天,我站在了走廊上。”他说,接着连滚带爬地回到屋内。

“是啊,还穿着睡衣。”葛蕾丝说。

他将门几乎整个关上,从一寸宽的门缝往外看。

“我们以为你自己知道呢。”葛蕾丝说。

葛蕾丝对比利说:“昨天的事我还是觉得很抱歉。”

她站在他家的厨房——因为厨房没有地方可坐——背靠着洗衣机,试图将比利的特别踢踏舞鞋套进穿了三双袜子的脚上,而且不能让袜子拱起。

“你不用一直过意不去。”

“但看看你可怜的指甲,好惨啊。”

“不,不要看我悲惨的指甲。”比利把双手深深插进旧睡袍的口袋。痛啊,他的十只手指仍然发疼。

“为什么不要看?”

“因为很惨。”

“我只是觉得那是我的错。”她说,总算套上一只鞋。

“听我说。我是连一点点压力都应付不了的大怪胎,但这不是你的错。”

“别那样说自己。”她皱眉的模样活像在镜头前——戏剧化,一个会让比利怜惜的女孩,“我不喜欢。”

“况且,”他说,“那是无心之过。过去的就过去了,烟消云散,谢天谢地。”

“我以为你喜欢你的过去。”

“有一部分,我喜欢;也有一部分,不喜欢。”

“但你四处摆满照片,提醒自己你的过去。”

她将穿好鞋的那只脚放在比利厨房的塑胶贴皮地板上。那响声利落地刺穿比利所有的防线,触动他的心。有点像巧遇旧情人,蓦然间,你毫无征兆地见到把你伤得无以复加却仍然深爱的那个人。

他将多少时光奉献给那细小却绝对独一无二的声音。

“我喜欢记住美好的部分,忘掉其他的。”

“那应该行不通。”葛蕾丝说。

“你这样认为吗?”

她立刻试验起踢踏舞的声音,凭着第一堂课的记忆,刻意慢慢地跳了一次拉步舞,然后又开始套另一只鞋。

“那就像只要快乐却不要悲伤的人。”她说,“怎么可能呢?你不是有感觉,就是没感觉,哪能挑三拣四的。至少,我觉得不行。”

比利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站着,肩倚着门框,看她套上第二只鞋,欣赏她凝定的专注。

几秒后,她抬头看他:“你好安静。”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讲这种话。”

“为什么?我讲了傻话吗?”

“不,是聪明话。聪明得过头了。”

“没有聪明得过头这种事。哈!成功了!”

她绑好第二只鞋的鞋带,踱到厨房中间的地板上,全程踩着比利教她的时间步,每个步骤都弄错,但她跳得很愉快,至少下半身是。

踩在厨房塑胶地板上的踢踏声并不完美,但那声音又一次在比利受惊的内心填满回忆。他察觉,这些回忆没法分成要保留和要丢弃这两类,根本无法切割。

“慢着,慢着,慢着。”比利说,心思回到舞蹈本身,“你忘了几件事。”

“噢,我昨天没有上课。”

“我们先不练时间步。”

“但我想学!”

“你会学到的,我保证。但你要有手,记得我说跳舞要有手吗?”

“我有手啊。”她说,举起双手为证。

“我说过‘有手’的意思。记得吗?我说‘要有手’是什么意思?”

“哦!对!我想想。不,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嗯,你只专注把舞步跳对,满脑子就只想着脚。这我能理解,因为你得用脑子记住时间步,尤其是才上完一次课的人。但我要你踏出正确的第一步。这不是双关语。”

“明明就是。”

“天地良心,真的不是。我是说,我不希望你养成坏习惯,只顾着踩对脚步,身体其余部位却像尊雕像。这又不是大河之舞[1]。大河之舞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不是大河之舞。”

“我没听过大河什么的。”

“对,我早该料到。我们从最基础的步法开始,来做连续的踏步和弹踏步,等你踩出了简单的节奏,就能专注在躯干和手臂上。”

“什么是躯干?”

“上半身。”

“哦。干吗不直接讲呢?”

“不要讲话,不要让老师伤脑筋,尤其在你没付学费的状况下。好,用右脚,踏步。”

葛蕾丝抬起右脚再往下踩,发出令人满意的声音,然后再来一遍,抬头看他,笑眯眯的。

“那不是踏步(stamp),那是弹踏步(stomp)。”

“可恶。”她说,笑意褪去,“我老是分不清这两个。”

“我教过你怎样分辨。记得我说的吗?”

“不太记得。”

“信封上的邮票(stamp)?”

“我记得了!当你在信封上贴邮票,邮票就固定在上面。对,所以踏步就是固定在地上,两个铁片同时踩在地上,前铁片和后铁片,然后把重心放在这只脚上。”

“对。用右脚踏步,重心移到右脚,抬左脚,用左脚踏步,重心移到左脚,重复步骤。”

“这简单,”葛蕾丝在完成三四个回合的踏步后说,“太简单了。”

“现在你应该想想身体的其他部位。”

“噢,对。手臂。”她说,仍在踏步,“手要怎么动?”

“问它们。”

“好白痴。”

“试完再来说白不白痴。”

葛蕾丝将手举到腰部的高度,开始随着踏步的节奏移动。比利在内心微笑。

“幸好只有我们住在楼下。”葛蕾丝说。

“确实是好事。”比利回答。

只不过,就在这一刻,有人来敲门。厨房的活动戛然而止,他们默默等了一两拍的时间,从敞开的厨房门口望向比利家的前门。

“该死!”比利压低音量说,“怎么一直有人来敲门?以前只有送货员会上门。清静了好多年,现在好像每天都有人敲门。”

“是我的错。”葛蕾丝说,以出奇自制的低语说。

“应该不是。”

“是从你答应照顾我开始的。”

“这倒是。”然后他加大音量,嚷道,“谁呀?”

“我是艾琳·佛格森,住你楼下的邻居。”

比利跟葛蕾丝互看一眼。

“她知道你在我家吗?”

“我不确定。”

比利深呼吸,走到门口,打开全部的门锁,只留下安全链,然后将门拉开几厘米,希望只有自己听得到怦怦怦的心跳声。

“对不起。”他说,“吵到你了吗?”

“对,有点吵。我想睡午觉,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听起来像是脚穿垃圾桶盖跳重踏舞的那个舞团在这里登场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时间睡觉。”

若说她察觉到那轻微的刺探,她就是选择不形于色了。

她蓬头垢面。比利知道自己没资格批评,但爱批判的性格又不能动手术割除,这早就是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当然,他自己也是够邋遢了。但是话说回来,他又不会去敲邻居家的门。况且真要出门的话,他绝对会稍微整顿仪容的。

他当然不会出门。讲话要实在,但假设总可以吧?

“我就是在睡觉啊。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儿?葛蕾丝。你认识葛蕾丝吗?”

“每个住户都认识葛蕾丝。”

“你知道她人在哪里吗?”

“我……知道她人好好的。”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既然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又怎么知道她是不是没事?”

“因为我们订了一个排班表。”比利说,犹豫自己是否透露太多,“葛蕾丝会先去上学,然后会有人去接她放学,也会有人照顾她,直到瑞琳下班,然后她就待在瑞琳那里。所以,她不是在学校,就是跟菲力派做伴,或是跟我,或是跟瑞琳。”

“但如果她在你家,你不就知道她在哪儿?”

“一点儿没错!”比利在打哈哈,尽力对失态装作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你们排班的事,还以为只有瑞琳一个。这应该不错,很好,对葛蕾丝有好处。好了,如果你看到她,叫她回家好吗?”

“好。如果我看到她,就跟她说。”

“谢谢。”她说完,从走廊离开了。

比利关上门,重新锁好,背抵着门站着,呼出过剩的压力。

他回到厨房找葛蕾丝,她的踏步正练到一半,但脚完全没离地。只有移动重心和打弯膝盖,还有手臂。

“手臂动作不错。”他说。

“谢谢夸奖。讨厌,现在我不能跳舞了。她怎么会被吵醒呢?平时天塌了都叫不醒她,一天大概只醒来一小时。偏偏现在就是那一小时。”

“她要你回家。”

葛蕾丝叹气。“好吧。”她说,“应该不会花太长时间。”

她解开鞋带,脱掉比利的踢踏舞鞋,依依不舍得像在跟老朋友道别似的。

果然,不到两分钟她就回来了。

“她又在呼呼大睡。我敢说这次她不会醒。”

“我不想冒险。”比利说。

“我们可以出去。”

“是你可以出去。”

“噢,对。我忘了。那我们到你家露台好了,露台不在我家正上方。”

“葛蕾丝,现在是大白天。”

“有什么关系?”

她等他回应,等了很久。比利很惊讶她耐得住性子。但,当然,她终究放弃等待。

“你连露台都不敢去?”

“也可以说我是选择不去。”

“但有两次我看到你就在那边。”

“有一次是天快黑了,另一次是黄昏。而且如果你记得的话,我是在地上匍匐过去的。”

又一次,葛蕾丝良久不语。

久到比利开始希望她开口。在那当下,不管她说什么,大概都强过一言不发。

最后,比利再也按捺不住,打破了沉默。

“我从来没说自己正常。”他说。

“这倒是真的。”她说,“唉,随便啦,我还是喜欢你。不然我到露台上,你站在这里,隔着玻璃看我,要是我哪边错了,你就打开落地窗跟我说。”

“这样可以。”比利说。

瑞琳下班来接她时,葛蕾丝已足足跳了一个小时,只休息了一两分钟。她的脸蛋红通通的,汗水顺着短发滴下,但她照跳不误。

她不但有手臂动作,还慢慢地以正确的顺序回头练习时间步,当她记住步骤,加快为正常速度时,手臂居然勉强跟上了。

她有当舞者的潜力,比利心想。如果她够有心,肯花时间,也不因为男孩子或自尊或世界上任何一样而分心,她就可以成为舞者。或许还需要不被野蛮的人生压垮吧。只是这样想,比利的心都痛了——跟太阳神经丛的痛楚有幽微的差异——但他说不上心痛是因为以她为荣、嫉妒她,还是替她害怕。大概以上皆有。

瑞琳来的时候,葛蕾丝将她拉进比利的公寓,带到玻璃落地窗前,逼瑞琳观赏她在露台上表演时间步。瑞琳跟比利并肩而立,扮演观众的角色。

“了不起。”瑞琳说,“你知道她现在也在学西班牙语?”

“不错啊。但愿我能多懂一点儿西班牙语,在洛杉矶很实用的。但……大概只有平时出门的人才用得上。”

瑞琳看他一眼,在葛蕾丝来不及察觉她分心之前又移回视线。

“我想,我该向你道歉。”她说,“之前我没明说,但……我本来不放心她来你家。”

“感觉这想法很正常。”比利说。

她又瞥他一眼,挑起眉毛。

“嘿,”比利说,“我的想法是不太正常,但那不代表我不知道正常人怎么想。”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放上去就没动。于是又来了,融化的感觉再度来袭。只是这一回不适合跪下,要是跪了,绝对找不到掩饰的借口。因此他努力打直膝盖,不融化。

片刻后,葛蕾丝手舞足蹈地结束表演,弯腰行礼。瑞琳将手缩回去鼓掌,比利既庆幸那只手移开,又暗自失落。

然后,葛蕾丝开始跳出安可的踏步和弹踏步,证明她明白两者的差异,并且转换自如。

“她妈妈来过。”比利说,“我没让她知道葛蕾丝在这里。我不确定能不能向她透露。”

瑞琳鼻息浊重地深呼吸两次。

“可以,”她说,仿佛一边做决定一边说话,“她可以知道。让她知道没关系的。我刚刚才决定的。葛蕾丝在这里过得很好,没人能质疑。谁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

“谢天谢地。”比利说,“因为我真的很讨厌跟别人杠上。”

注释:

[1]爱尔兰的传统踢踏舞,着重在下半身的动作,上半身基本保持不动。

◎葛蕾丝

两天后,傍晚七点左右,葛蕾丝和瑞琳听到葛蕾丝的妈妈从地下室的楼梯上喊她。

“葛蕾丝,你在哪里?”她妈妈吆喝着,仿佛四处找不到葛蕾丝已引爆她的脾气,其实她才刚刚开始找而已。

“你最好去跟她说一声你在这里。”瑞琳说。

“可是我的蛋卷会变凉。”

“跟她说你在这里,然后再回来吃。”

“我这样有点难走路。”

“棉花不要塞得太低就可以。还有随便你要怎么做,总之脚趾要张开,这样指甲油才不会糊掉。”

“我以为棉花就是用来撑开脚趾的。”

“脚趾要张得更开哦。”

“好吧,我尽量。”葛蕾丝从硬木椅上滑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口,一手举着一个蛋卷。然后,她不得不将一个蛋卷塞进嘴里,以便开门。但她手上残留了一些蛋卷的油渍,直到她脑筋转过来,才捏着衬衫下摆开了门。

在这期间,葛蕾丝的妈妈吼了第二遍,听起来更加愤怒了。

这时,她蹒跚地来到走廊,来到妈妈看得到的地方,但她正咀嚼着蛋卷,根本开不了口。

“总算看到你了,”她妈说,“回家吧。”

她妈妈的头发乱蓬蓬的,跟葛蕾丝前几天没两样。眼底还有晦暗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很邋遢。当然,葛蕾丝没有多嘴,就算她开得了口也不会说。有些话是不能说破的。

“不行啦。”她说,但只有嘹亮的发声从她嘴里出来,语音都太含糊。

“你说什么?”

葛蕾丝用另一个蛋卷指着嘴巴,以默剧手法请妈妈等她咀嚼完毕。

“你在吃什么?”她妈妈问,像是没看懂默剧的暗示,也或许是佯装看不懂。

葛蕾丝指着嘴巴,多嚼了一会儿,这才说:“蛋卷,不是垃圾食物。”

“回家吧。”

“不行。我在吃蛋卷,还在修脚指甲。”

“修脚指甲。谁在帮你做这些?”

“瑞琳,你知道的啊,我的保姆。”

“对,瑞琳。她应该知道,她这个保姆,我是不付钱的吧?”

“我不知道,应该吧。我再问问看。但我得走了。”

“我要你回家。我都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

葛蕾丝双手牢牢叉腰,连拿着蛋卷的那只手也是。

“妈,你其实一连好几天都不知道我在哪儿。你是刚刚才想起我跑哪儿去了吧?只因为你终于起床了,然后发现不知道我在哪儿,所以就要我放弃蛋卷跟修脚指甲吗?”

“我昨天才问过你去哪儿了。”

“是啊,但你大概一分钟后又睡着了,我都还来不及跟你说话。”

全是勇敢之语,葛蕾丝清楚,这些话来自一些怒气,一些残余的坏东西。一句句都是环绕着批评及些许伤心的话语。

她等着看妈妈有何反应。以前妈妈不会因此动怒。葛蕾丝只确定这么一件事。

“好,那就这样吧。”妈妈说,“等你都弄好了,就马上回家。”

“好。”葛蕾丝说,将另一个蛋卷塞进嘴里。

然后她摇摇摆摆地进屋,坐回椅子上,让瑞琳继续做趾甲(尽管只剩检查指甲油干了没有,以及取出脚趾之间的棉花)。

咀嚼完毕后,葛蕾丝说:“我对妈妈会不会太凶了?”

瑞琳说:“不会。坦白说,我不觉得。而且我觉得你讲得很棒,凶得刚刚好。”

葛蕾丝光着脚,拎着鞋,下楼梯到地下室。她拧了拧自家的门把手,发现上锁了。她大声敲门,隔着门嚷道:“妈,是我。帮我开门,好吗?”

门大大地敞开,葛蕾丝的妈妈站在门口,嘴巴张开,下颌垂下来。

“我的天哪!”她妈妈在吐气时喃喃说道,“葛蕾丝·艾琳·佛格森,你的头发怎么搞的?你拿剪刀剪的吗?”

葛蕾丝想回答,却开不了口。她妈妈一手搭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从不同的角度检视她剪短的头发。

“不,不是你剪的,你办不到。这是专业的理发、昂贵的理发。谁剪的?”

“贝拉。”她说,将下巴拉回来。

“她是谁呀?”

“瑞琳的朋友,她们在同一间沙龙工作。怎么了?你不喜欢吗?大家都说好看。”

葛蕾丝的妈妈一言不发,拉着她的手,大步上楼,带着她走过走廊。

母女俩大步行进时,葛蕾丝说:“你刚刚明明就已经看到我了,你看到我站在走廊吃蛋卷,脚趾间夹着棉花。那时你怎么不骂我剪头发?”

“我没看到啊。”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在那么远的另一头。我以为你只是绑成了马尾。”

“你不喜欢吗?其他人都很喜欢。”

她们在瑞琳的门前站定。妈妈狠狠地敲门,力道大得跟电视上的警察一样,像准备要用破门槌撞进去似的。

葛蕾丝从眼角瞥见比利的门打开三五厘米,门缝露出他的一只眼睛。她向比利挥手,但他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葛蕾丝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装作没看到他。

瑞琳来应门,当她看见来者是谁,便叉腰而立,像是准备用拳头以外的方式来打架。

“你做得太过分了吧?”葛蕾丝的妈妈说,听来怒气冲天。

“我不知道你是指哪件事。”

“你不知道?听我说,我很感谢你照顾葛蕾丝,真的,尤其是我没付你钱。你知道我不会给你薪水,对吧?”

瑞琳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站着。葛蕾丝看得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是仔细思考过的。

“现在状况有点怪怪的。你太过分了。再怎么说,她仍然是我女儿,而不是你的孩子。这你明白吧?我是说,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就给她换了新造型。”

漫长的沉默,冰冷的脸色。葛蕾丝渐渐察觉,瑞琳越是生气就越安静。

“葛蕾丝的头发是三天前剪的。”瑞琳说,“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那静默令葛蕾丝颈背的细小汗毛统统竖立起来。

“嗯……听我说,我很感谢你……真的,我没骗你。但你突然决定给葛蕾丝剪短发,她留长发还是短发,好像你有资格决定似的——”

瑞琳插嘴,打断她:“你这样想吗?葛蕾丝,告诉你妈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葛蕾丝说,“是这样的,妈妈。梳子放在梳妆台上面,我拿不到,自从上次的意外以后,我就不敢再爬上去了。你记得那件事,对吗?所以我的头发打结打得一塌糊涂,瑞琳不得不带我到发廊,请她的朋友贝拉把打结的头发梳开,可是贝拉说打结太严重,梳开会痛死人,还会扯掉一大把头发。然后她们让我自己做决定,问我想怎么办。你知道我最讨厌拉拉扯扯梳开打结的头发,而且这回严重一百倍啊,所以我就说剪掉吧。你不喜欢吗?大家都说好看呢。”

葛蕾丝在长长的静默中等待。等待时,她看到妈妈变小了——不是真的缩水,只是感觉如此——好像她在走廊上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小。其实是她的怒气渐渐消减,不是身体真的变小。

“剪得是还不赖。”葛蕾丝的妈妈说。

然后妈妈哭了起来。葛蕾丝以前只看过妈妈哭过两三次,所以这下她也变得难过了。

“对不起。”葛蕾丝的妈妈边哭边对瑞琳说,而且越哭越厉害。

接着,她牵着葛蕾丝的手沿走廊折返,葛蕾丝向比利挥手道别,他也挥挥手。然后葛蕾丝被牵下楼时,她妈妈还在反反复复地说她很抱歉。

好歹可以跟妈妈消磨一个晚上,葛蕾丝心想,即使她在哭,即使她满心抱歉。

但葛蕾丝压根儿就错了,她并没有跟妈妈共度什么时间。

不到一小时,葛蕾丝又到瑞琳家门口敲起门来。她轻巧地敲着,以免听来像生气的人。

瑞琳应门时好像以为门外会是一个高个子。她不得不低下头,才看到葛蕾丝站在那里。

“我可以到你家吗?”葛蕾丝说。

“可以啊,你还好吗?”

“应该吧。我可以在这里过夜吗?”

“如果你妈妈答应的话。你妈怎么了?”

“又嗑掉一堆药。”

“噢,”瑞琳说,“不好意思。没问题,你可以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瑞琳拿出一条毯子,帮葛蕾丝在沙发上铺出床位,说:“你说你妈嗑了一堆药,真有意思。你之前每次都说她在睡觉。”

“是啊,我讲腻了。”葛蕾丝说,“她是嗑掉一堆药。”

◎比利

“你心情好像不太好。”葛蕾丝一进门,比利就对她说。

她的心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差,居然没有直扑他的宝贝踢踏舞鞋,只甩干她可悲的小雨伞,扑通坐到沙发上。

“唉。”葛蕾丝说。

“怎么啦?”

“没事。”

“葛蕾丝·艾琳·佛格森,真想不到你是骗子。”

“我才不是!你为什么这么说……啊!我知道了。对,不是没事,是有点小事。”

他也在沙发坐下,坐在她旁边,说:“跟我说说。”

虽然微微带点内疚感,但他发现自己颇庆幸有这么一面挡箭牌。他本以为葛蕾丝会蹦蹦跳跳地进屋准备跳舞,逼他不得不抛出坏消息,如此一来,浇熄那股童稚热忱的唯一冰水,就是他跟他的精神症状。

下雨了,比利不愿心存侥幸,让她到露台以外的地方跳舞,都怪那个不能遮风挡雨的露台。

要是运气再好一点儿,他就不必报告噩耗。

葛蕾丝夸张地大叹一口气:“拉弗提先生跟我说了一件事。”

听到这个名字,比利觉得自己每天少得可怜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了。

“那个恐怖的家伙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就刚刚啊,在走廊上。我跟菲力派走进大门,菲力派在教我西班牙语的‘门’——就是‘puerta’,怕你不知道,所以顺便跟你讲一下——我是刚刚才学到的,说不定你也没学过,我不知道你懂多少西班牙语……”

“葛蕾丝,”比利说,“讲重点。”

“好。拉弗提先生在走廊,他看看我,又看看菲力派,摇着头说我们为妈妈做的事只是在纵容她。”

“啊,”比利说,“没想到你能听懂这个词,还会为此苦恼。”

“其实我本来不是很懂,但是他说了一大堆,听到后来,我就懂了。比如,他一直说他认识很多酗酒、嗑药的人,他说那些人几乎没一个会好起来,好起来的都是不得不好起来。否则,他们就会失去无法承受失去的事物。他说,就连他们的房子、车子或工作,可能都还不够分量,因为有些人会干脆搬到桥下住,这样就不必振作了。他说,一定要等到他们快要失去老公、老婆或小孩的时候。他之前就说过,等哪天政府决定强制把我带走,妈妈或许就会愿意收拾烂摊子了。但她现在何必改过自新?拉弗提先生说,既然有你、瑞琳、菲力派分摊了她的全部责任,她还振作什么?连振作一下的理由都没有。我想,这就是纵容。”

“对,”比利说,发现她的沮丧会传染,“这是纵容。”

“但他搞错情况了吧?”

比利没有应声。

“我的意思是他是个浑蛋,这是你说过的,对吗?”

“我没那样说。”比利说。

“可是你不喜欢他。”

“一点儿都不喜欢。”

“所以是他弄错了,对不对?”

比利看着地毯,没有回答。

“好吧,算了。”葛蕾丝说,“我们来上舞蹈课。我跳跳舞就开心了。”

“舞蹈课,好。但你要有心情好不起来的准备。我不太想让你在我家厨房跳舞了。”

“为什么?是因为妈妈?”

“对。因为你妈妈,也因为我受不了别人跑来我家门口,对我大吼大叫。”

“她那不算大吼大叫。”

“下次就会了。因为下一次,她会觉得自己已经好声好气拜托过我了。”

“但她每次都睡到天塌了也不知道。”葛蕾丝说,快要哀叫出来。

“没错,几乎每一次。我们没办法判断何时会出现例外的状况。老实说,就是这种提心吊胆让我吃不消。”

葛蕾丝叹息。

比利留意到她没有抗拒,他也明白这代表什么。可怜她这么了解他,知道跟他的焦虑讲道理是多此一举。

他们坐在沙发上,肩并肩,不言不语,垂头丧气了好一会儿。也许有十分钟,或更久。两人只是望着外面的雨幕。

“今天糟透了。”葛蕾丝说。

他转过头,看到葛蕾丝用手紧紧捂着嘴。

“这个词不算太糟。”比利说,“我是说,以词语本身来说。”

“不是啦,我在意的不是脏话,而是我抱怨了。”

“那又怎样?每个人都会发牢骚。”

“瑞琳说我从来不抱怨,这是她喜欢我的一个原因。”

他们重新陷入沉默,望着雨,如此过了一会儿。

然后比利说:“我会帮你保密的。”

“谢啦。不然我在地毯上跳,总比不跳好。”

“好,去穿你的舞鞋。不对,我是说我的舞鞋。”

这次他看都没看一眼,她则忙着执行让他的旧踢踏舞鞋合脚的冗长步骤。他整个人都被吸进晦暗的心情里了。

似乎才一晃眼,他就看到她做了个弹踏步,接着是拉步舞,接着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哎哟……”

“小心。”比利死气沉沉地说,“在地毯上跳,很滑的。”

“现在告诉我还真是时候。”她说着爬起来。

葛蕾丝试探地跳了一两次拉步舞,重心仍然放在平踩地面的那只脚上。

“烂透了。”她说,“哎呀,我又抱怨了。”

“你再抱怨,我就告诉瑞琳。”

葛蕾丝的脸可怜兮兮地垮下来。

“真的吗?”

“假的,只是开个玩笑。”

“不要逗我,我没那个心情。地毯根本不能跳,这太滑了。我好想念踢踏舞。”

“我也是。”比利说,“只不过我是从你出生前就开始想念了。”

葛蕾丝回到沙发,又瘫坐在那里,看着雨势。

“听说整个礼拜都会下雨。”她说。

“其实有一个解决办法,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到。”

“什么办法?”

“做个练舞的小舞池不会很难。我们只需要一大片三合板,一到两平方米,或者什么尺寸都行。然后,放在客厅的地毯上,地毯可以吸音,这样传过地板的声音就不会太刺耳。要是有三合板就好了。不过,那就像说要是有高速公路经过我家客厅就好了,很不容易,对吧?我不能出门,你又不能自己去木材市场……”

“我去拜托菲力派请他帮忙!”

“他有车吗?”

“应该没有。但也许他可以走路,或者搭公交车。”

“要搬那么大片的木板回来。”

“我可以问问看。”她才说完,人已经快到门口了,“假如他还没去上班的话。”

“鞋子啊,”比利说,“鞋子还我。”

葛蕾丝低头看脚,丧气起来:“但我得赶紧去找他。”

一阵左右为难的迟疑。

然后他说:“好。去吧,快去。”

葛蕾丝踩着舞步到了走廊,比利便感受到分离的深切焦虑,活像葛蕾丝是带着他的小狗或宝宝出门,前提是他有小狗或宝宝。他凝视着雨势,刻意将空气吸进胸腔的那团焦虑中,试图尊重焦虑,而不增加焦虑。

然后葛蕾丝溜进屋,真的是溜进去的。她进到门内,就在地毯上滑一跤,屁股再次着地。

“一直摔跤烦死人了。”她说,仍然坐着。

“也许你该脱掉舞鞋,今天就别跳了。”

葛蕾丝叹了口气,动手解开鞋带。

“他说没办法,最近的伐木场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肯定一清二楚,因为他以前是盖房子的。他说要搬那么大的东西回来,靠走路实在太远,而且东西也太大,上不了公交车。他说拉弗提先生有一辆小货车,但他不会跟拉弗提先生打交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因为拉弗提先生对他不太客气。菲力派说问题出在他是墨西哥人。你觉得,真的是因为菲力派来自墨西哥吗?”

“大概是,没错。”

“这个理由不太充分。”

“我也有同感。”

她捧着踢踏舞鞋过来,跟他一起坐在沙发上,轻轻将舞鞋放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仿佛她也把舞鞋看作一个宝宝或一只狗狗。

“他说他不会去找拉弗提先生商量,但我可以请拉弗提先生帮忙。假如我要的话。”

“瑞琳有车吗?”

“有啊,瑞琳有车。”

“啊,太好了。”

“但车坏了,她的钱不够修车。”

“唉,真是太糟了。”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你该缓一缓,在问过瑞琳之前,什么都别做,尤其是暂时不要找拉弗提。”

“好。”葛蕾丝说。

他们又看了几分钟的雨。

“真的好无聊。”葛蕾丝说。

“通常我会同意这个说法。”

“我没来这里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大致就是我们现在在做的事。”

“我们来玩游戏。”葛蕾丝说。

“我好像没精力。”

“也可以玩单纯讲话的游戏,像真心话大冒险那种,你应该知道吧?”

“唉,”比利说,“不好吧,好像很危险。”

“只是说说话而已,怎么会危险?”

“你要学的事情还多着呢,没有比语言更危险的东西。”

“这很白痴。那枪呢?枪会把人打死。”

“那只是身体死掉。”比利说,“枪打不死灵魂,但语言可以杀死灵魂。”

“如果我们不讲那种话总可以了吧?你知道的,会有危险的那种话。”

“你想玩什么游戏?”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其实,我现在也有几个朋友啦,只是我们不会在上学以外的时间一起玩。不过,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珍奈儿。但我一年级的时候,她们家就搬到了圣安东尼奥,在德州。”

“我听说过。”比利说。

“我们会在过夜的时候玩这个游戏,看是她来我家过夜,还是我去她家过夜。那时候我妈妈很正常,家里干干净净,食物什么的统统都有,可以请人到家里玩。总之,我们会爬到床上,钻进被子,盖住头,就像在帐篷里一样,一顶两个人可以窝在里面的帐篷……”

“我们不玩帐篷的部分。”比利说。

“好啦,我知道,你别插嘴。”

“不好意思。”

“这个游戏只问两个问题。全世界你最想要什么?全世界你最不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比利想反对,又觉得反驳太麻烦,于是他说:“你先。”

“好。全世界我最想要的是妈妈好起来。我最怕的是拉弗提先生说的话,他说几乎没有人会好转。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得考虑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好起来。”

静默。雨似乎变得更大了——像是一口气从斜槽倾泻而下,甚至没有分散成雨滴。

“你这么快就讲完了。”他说。

“换你了。”

“我知道。这就是我刚才有意见的地方。好,我说了。我最想要的是……什么都不要。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在乎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再有想要的东西。顺带一提,这也让我害怕,没有未来,没有想追求的事物。葛蕾丝,我告诉你,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

他们又静静地注视着雨势几分钟。

“玩这个游戏通常会让我心情好一点儿。”葛蕾丝说。

“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今天是什么鬼日子?”

“假如你问我,我会说今天并不算特别糟。”

“下次不玩了。”葛蕾丝说。

时间还不够晚,瑞琳应该还没到家。他却听到她来敲门。瑞琳有独特的敲门手法,她敲得有节奏,轻巧的四下:一、二、三……暂停……四。假如她敲得够久,你几乎可以随之起舞。而真正奇妙的是,根本不用比利开口告诉她,特殊敲门法能有效舒缓他的焦虑症。她自己就想通了这一点儿。

他把头歪向仍然闷声不响的葛蕾丝:“你锁门了吗?”

“啊,我忘了。我滑了一跤,脱掉舞鞋,就忘记回去锁门了。”

但这是事态的自然发展,比利心想。这个局面真正诡异的地方在于他也忘了锁门。

“门没锁,”他叫道,“进来吧。”

门大大地敞开,瑞琳望着门内的他们,充满疑问。

“你们两个出什么事了?”她问。

比利叹了口气:“没有人是每天都开心的。”

“瑞琳,”葛蕾丝说,“我可不可以请拉弗提先生帮我们跑一趟木材市场?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也知道你不太喜欢我找他,但我只要请他帮一次忙,只要能拿到一大块木板就好。拜托你,我可以找他帮忙吗?”

“你要一大块木板做什么?”

“做一个让我跳踢踏舞的舞池。木板可以放在地毯上,跳舞就不会吵醒我妈,她就不会上来对比利大喊大叫。”

“不好吧,葛蕾丝。他很难打交道。要是他肯帮忙,我会很意外。”

“问一声而已。”

“当然。你可以问问看。”

葛蕾丝穿着袜子跑出门外。

比利抬头看瑞琳,瑞琳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他拍拍屁股旁边的沙发,她过去陪他坐。

“我问你。”他说,“我们照顾葛蕾丝,是不是在纵容她妈妈?”

“嗯,”瑞琳说,“我没想过这点。”

“真可惜,我还指望你会说不是。问题是她除了每天睡二十三小时的觉,什么都不做。要不是有我们,我想她是过不了这种生活的。”

“也许她还是会过这种生活,但葛蕾丝会受苦。”

“但有我们在,她就能毫无歉意地这样做,而且没有不良后果。”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这是拉弗提跟葛蕾丝说的话。”

“拉弗提!我想也是。臭老头,我真的很讨厌他。也许我该拦下葛蕾丝,别让她上去。”

“来不及了,我敢说她现在正在跟他说话。”

瑞琳叹了口气,坐回位子,透过比利家的大落地窗看雨。到底是什么吸引人看雨呢?

“雨下得真大。”她说。

漫长的静默,比利对于雨势无话可说,下雨就是下雨。他觉得,下雨不是会让人想多聊两句的话题。这是那种“本来就是这样”的事。

“好。”瑞琳说,“我老实说,或许吧。我不知道。这问题我得再想一想。”

“居然让那种人说对了一件事,真的很不是滋味,对吧?”

“在难得一次说对的时候,对。”

◎葛蕾丝

葛蕾丝单脚站立在拉弗提先生家门前的走廊上,她正抬脚隔着三层袜子搔抓另一只脚的脚背。她将比利的羊毛袜穿在最里面,因为奋力把踢踏舞鞋套到袜子上时,羊毛袜最容易拱起,但穿在里面脚又会痒。

门开了,拉弗提先生的视线从她头顶掠过,眉头皱了起来。当他低下头,眉头便舒展了。

葛蕾丝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一看到高个子就皱眉?似乎只有葛蕾丝不会激发他的那一面。

“噢,是你啊。”他说,一副觉得葛蕾丝还过得去的口吻。

“是啊,是我,拉弗提先生。我来请你帮个忙。”

“你还好吗?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不算大事。只是除了你以外,公寓其他人的车都坏了……”

“你要去哪里?”

“你先听我说完。”她试图掩饰自己的挫败。

假如是比利或瑞琳,她就用不着隐藏情绪,她会直截了当地说:“别插嘴!不要打断我!”但这可是拉弗提先生,对他得戒慎一点儿。

“对不起。”他说,令她诧异起来。

“我得找人帮我去一趟木材市场,买一大块木板。”

“你要哪一种木板?”

“不知道。”

“要多大?”

“比利说,一到两米都可以。”

“但这样信息不够齐全,这个尺寸是从哪里量到哪里?”

“嗯。”葛蕾丝这么说,是因为瑞琳在相同情况下总是发出这种声音。

“我最好去问他。”

“不行!”呃,葛蕾丝本来想用正常声音说的,结果变成了大嚷,“不行,请不要再去敲比利的门,拜托。他讨厌有人敲门。”

她看到拉弗提先生眯起眼,一时不确定该怎么办,但他的表情似乎跟刚才发现是个小孩子来敲门的模样类似。

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别人敲门呢?葛蕾丝就挺喜欢有人来敲门,说不定是新搬来的邻居,或是美好的惊喜。她想,会不会长大了就不再有这种开心?毕竟这儿的每个大人都是如此。

然后拉弗提先生说:“我们换个方式,你告诉我要木板做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噢,好。木板是要做舞池的,因为我在学踢踏舞。”

“啊。”拉弗提先生说。要是比利,就会说这声“啊”已经解释很多事了,“所以你要一片木板,最好是一大块四方形的三合板。”

“对!”葛蕾丝嚷道,这下子精神全来了,“他就是这样说的!需要三合板,还说要一到两米。”

“没问题。”拉弗提先生说,“我可以帮忙。”

“你愿意帮忙?”

“是啊。”

“哇,真没想到。”

“如果你觉得我不会答应,干吗来问我?”

“问一声又不会少块肉。”

“你的鞋子呢?”他问,带着些许不快。

“在比利家。我换穿他的踢踏舞鞋。但我应该买自己的舞鞋,因为只有在他家才能穿他的鞋。舞鞋不能带回家。可是我真的很需要在家里和在瑞琳家练习,因为我练习得不够,而且,比利的鞋一点儿都不合脚。不过我没有买舞鞋的钱,我想比利和瑞琳也没有。我知道妈妈没有钱,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如果我有了木板,就可以多练习一点儿。你知道的,总比完全不练要好。”

“好。”他说,仿佛这可以当作结语。

葛蕾丝愣愣地站着。她很想问:“你什么时候去买木板?”这样问似乎很失礼。毕竟,人家都说他会去了,这就够吓人了,还追问其他问题似乎不对。

“好,谢谢。”她说。

然后她挪动穿着袜子的脚,沿着走廊轻轻地走下了楼梯。

回到一楼时,瑞琳正好从比利家出来,她在走廊上奔向瑞琳。

“他答应了!”她尖叫道。

“当真?”

“是真的!他说‘好’!”

“真让人跌破眼镜。他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我没问。”

“我是不是应该拿钱给他?”

“不知道,我没问。”

“你究竟问了什么?”

“我问他能不能帮忙,他说可以!”

瑞琳一手搭在葛蕾丝肩上。葛蕾丝察觉她似乎很低落。她刚下班回家时心情并不差,现在却不太开心,或许是受了比利的影响,而比利则是受到葛蕾丝的影响。因此也许全都要怪她不好。

“到我家吧。”瑞琳对她说,“我得想想我们晚餐吃什么。今天有个客人取消预约,还有一个放我鸽子,所以我们没钱叫外卖。”

“噢,没关系。”葛蕾丝说。

“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吃的。”

“那拉弗提先生带木板回来的时候呢?我们的钱够吗?”

“不知道。”瑞琳说,“我对三合板的价位没概念。”

但葛蕾丝看得出她越来越沮丧。

她们进了屋子,瑞琳去翻橱柜和冰箱。“看来不是吃麦片就是吃鸡蛋了。”她说。

“啊,没关系。”葛蕾丝说。

她又一次想到今天比平日更糟,但比利认为今天跟其他日子一样糟。然后她提醒自己木板的事,便觉得认定今天倒霉并不公平,因为不是天天都有人愿意出门为你买一块木板的好事。

“可以两个都吃吗?”葛蕾丝问。

“可以呀。”

瑞琳一副累得要死的样子。她将酥脆燕麦片和一盒快空了的牛奶放在葛蕾丝面前,自己打了几颗蛋到碗里搅拌,每个动作都仿佛没有半丝力气。

葛蕾丝倒出一大碗麦片,因为麦片很多,整整一盒呢,但她只加了一点点牛奶,因为她要留一些给瑞琳。

瑞琳站在炉台前,在她背后看着。

“你想多加一点儿牛奶吧?”

“那你怎么办?”

“我只吃炒蛋。不过谢谢你,那么贴心。”

“牛奶都给我吗?你确定?”

“我确定。”瑞琳说。

好一会儿后,她将两盘炒蛋端上桌并落座,葛蕾丝这才开口。

“有番茄酱吗?”葛蕾丝问。

瑞琳起身从冰箱取出一瓶给她。

“谢了。”葛蕾丝说,将番茄酱挤到炒蛋上。

而瑞琳说:“哇,你加这么多番茄酱啊!”

然后她们只顾着吃,静静地不说话。

大概十五分钟后她们用完晚餐,在瑞琳快要把餐具都擦干并收好时,她们听到一记敲门声。

葛蕾丝跑去开门,但外面没有人。她来到走廊,脚上仍然套着三双袜子。她左右看一看,只看到一大块三合板,非常大,比她高。木板靠在瑞琳家门边的墙壁上。

她转身要跑进屋里告诉瑞琳,却一头撞上她。

“哇,动作真快。”瑞琳说。

“但木板不会敲门。”葛蕾丝说。

“我想不是木板敲了门,应该是拉弗提先生敲完门就走了。”

“噢,对,这样比较合理。我刚刚在想什么呀?”

“我敢说你没在想。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对吧?”

葛蕾丝并不明白,但她从瑞琳的语气知道绝非好事。感觉上,那必然糟糕透顶。

“不知道。所以是什么意思?”

“这表示他为我们做了一件好事。这下我们得去跟他说一声谢谢。”

“噢,只要这样就行了吗?”

“我觉得这样已经够糟了。”

“不然我自己去?”

“不,我也去,去跟他说声谢谢不会要我的命。再说,我大概得付他买木板的钱。”

“万一你的钱不够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葛蕾丝说,“但我还是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瑞琳没多说,只是锁上家门,牵起葛蕾丝的手,两人一起爬上楼梯。

瑞琳敲敲拉弗提先生的门。他照例皱着眉头来应门,不过这回他看到瑞琳,眉心继续深锁。他倚着门框,只是望着她,而且眼神不怎么愉悦。

“我们来道谢。”瑞琳说。

“我觉得她学踢踏舞很不错。”拉弗提先生说,“她需要活动筋骨。那是很不错的活动,很健康,不像这年头小孩子沉迷的那些垃圾。”

“踢踏舞的确很不错,”瑞琳说,“尤其动作那么快。”

“对!”葛蕾丝应声附和。

拉弗提先生瞪了瑞琳一会儿,脸色依然不太高兴,然后他说:“我也会对人好的。”

瑞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回答,仿佛她需要先数到十,然后她说:“显然如此。我该给你多少钱?”

“假如我想拿回木板钱,就会用胶带把收据贴在上面,不会只放下木板就回家。我会到你家门口,交代你欠我的金额。”

他的口气不太开心,好像哪里出了差错,但葛蕾丝一头雾水,明明一切都很顺利呀。

“非常感谢。”瑞琳说,一副言尽于此的口吻。

葛蕾丝跟着说:“对,真的很谢谢你。”

然后瑞琳拉起她的手,牵着她走下走廊,但还没到楼梯,拉弗提先生就对着她们嚷嚷。

他说:“葛蕾丝有没有跟你说我对你们的看法?她有没有告诉你,我说你们只是让她妈妈可以放心嗑药?”

瑞琳当场停步,而葛蕾丝继续走到瑞琳手臂伸长的极限,然后被反拉回来。瑞琳回头看着拉弗提先生,静默不语。

一秒后,瑞琳说:“我听说过了,对。”

“你是不是哄骗她,说我错了?”

又一次漫长的静默。葛蕾丝紧张起来,她一直纳闷瑞琳怎么不快点开口。她平时回答都很快的呀。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瑞琳说:“没有。”

接着她牵起葛蕾丝的手,两人便下楼了。

葛蕾丝敲敲比利的门,说:“是我,葛蕾丝。”省得他紧张。

他开了门,是真的打开,安全链都解开了,因为来的只是葛蕾丝。呃,是葛蕾丝跟站在她背后的瑞琳,但以比利的标准来说无妨。至少这阵子是如此。

当他看到木板,眼睛瞪得好大。

“原来你们刚才在外面是在讲这件事。”

“来帮忙搬木板,好吗?”

比利眼神一变,变得晦暗一些,眯得比较小。

“我懂,我懂。”葛蕾丝说,“木板在走廊,但只要帮个小忙,一分钟就能搞定了。”

比利抬头看瑞琳。

“我会抓这一边。”瑞琳说,“如果你出来一下,抓另一边,只要几秒就能搬进去。”

比利站着,呼吸,拼命呼吸,活像他人在毯子底下吸不到充足的空气。他数到三,大声数。“好。”他说,“一、二、三!”

他说出“三”的时候,同时跳进走廊,抓住木板的另一边,随即带着木板往屋里跑,快到瑞琳跟不上,差点要摔跤。

“关门!葛蕾丝!关门!”他在大家都进屋后说。

她听命行事。

“原来今天还是可以跳舞的嘛!”她说。其实,是放声大叫。

“啊,不好吧。时间很晚了。”

“才怪!才六点半而已。”

“但我只从三点半照顾你到五点半。”

“那又怎样?我今天来得比较晚。”

“但我习惯的时段是三点半到五点半。”

他们站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葛蕾丝明白比利的意思,她是在要求他打破惯例,做不同的事,而他不擅长此道,只要碰到他不擅长的事,跟他争辩似乎是白费力气。

葛蕾丝望着比利。比利望着葛蕾丝,然后视线向上移向瑞琳,再回到葛蕾丝身上。

“哎呀,葛蕾丝,”他说,“别一副丧气样。”

“我忍不住。”她说。

“好,好,好,”他说,“跳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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