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重门》大热一把那一年我们正好上高一,学校弄了一个叫“漂流书屋”的班级文化活动,让我们每个人选一本自己最喜欢的书带来学校,相互借读,还要在扉页上写上自己推荐的理由,以便达到灵魂上的交流。
我们的班长左秋带来了一本《三重门》,还写了一张便签夹在扉页上:
1.“我最讨厌的人是韩寒,他把我从小到大想说又不敢说的话都给说了,以至我现在所有的发声,都是在抄袭。”
2.介绍理由:语言不锋利,但依旧能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实,惨烈,还特带劲。
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班长瞬间引起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我和小北八卦地问他:“班长班长,你有女朋友没?”
他笑着说:“没,像我条件这么出众的人,对象不能随便找,你说是这理不?”
“那是,那是。”我们连忙点头同意。
还真是一个自恋起来也有点可爱的小男生。
那本书瞬间代替《动漫世界》,成为宠儿。书角被翻得起了毛边,书页中间夹着各种颜色的便利贴,都是我们写下的段子和书评。我们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撑起了整个班的运输系统和监听监视系统,不断给他人打掩护。
结果还是没用,纸包不住火,书被生物老师给没收了,左秋也被要求写一篇反省,当作反面教材贴在了“通报批评”那一栏里,整整两个星期。我们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强强联手,趁着我们出早操的时间,翻遍了我们的柜桶,把所有漫画书和《三重门》没收了个遍。在他们的眼里,看漫画书和看韩寒的书一样,一样的不务正业。
我们班的漫画少女钟樱是唯一一个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站起来的人,她的绝版漫画也被卷走了,气得直哭,指着班主任骂:“你们没有人权!这是在侵犯隐私!要是在国外我就要告你们了!”
蒋静芳把没收来的所有书往地上一扔,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首先,这不是在国外;其次,来学校上学你还想要有什么隐私!小小年纪学人家不务正业,三观不正,看这些风骚露骨的东西能有什么出息!愤愤不平个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想玩辍学是吧!啊?今天全部给我站着上课!”
一片死寂,我们表现得多么乖巧和善解人意,默默地捧着课本站了起来。可怜了我们的班长,被撤去了职务,却在一日之间成为我们全班的偶像。
被撤去职务后的左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躲在课桌里,躲在课堂上,偷偷地、断断续续地写完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粗糙的框架里是细腻的文字,我和我们的语文科代表丁一,每天都追在他的身后催他的更新。那时候他在我们心目中,简直就是未来的文坛巨匠啊!
那时候的韩寒,是班上一半以上的男生想要成为的对象,也是班上一半以上女生想要找的对象。所以左秋在一夜之间,成了班上一半以上的男生想要成为的对象,成了一半以上女生想要找的对象。
02
左秋被撤下来了,换成了戴恒恒,可蒋静芳还是觉得不解气,便罚我们每个人抄二十遍《岳阳楼记》。
二十遍啊!每个人都只好拿出自家的看家本领:颜树抓起两支长度一样的笔,像是拿筷子一样,事半功倍地抄了起来。一边抄还一边跟我们嘚瑟:“看小爷我厉害吧?这可是从小被我妈妈罚抄,锻炼出来的超能力。”
我赶紧把林晨拉了过来:“这有啥厉害的!林晨你快给他表演一下两只手一起写字!”
林晨一番演示之后,颜树惊呼:“这么灭绝的吗?”
呵呵,好说好说,这可是从小我让他给我写暑假作业,锻炼出来的超能力。
03
2005年。
韩寒和方舟子在网络上大战,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更别提微博了,只能在报纸上关注他们的战况。那一段时间《广州日报》有一个专栏,每天出版两军交战的最新战况,向来不爱看报纸的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主动去开信箱,一手的油墨味,用力一蹭食指都会被蹭黑的那种。
我把《广州日报》和《羊城晚报》里有关他们的版面都裁剪了下来,至今仍夹在我的日记本里。那一个版面里,韩寒穿着一件白衬衫,系了一条血红色的围巾,像极了一个五好青年。那个冬天我也嚷嚷着,让姑姑给我买了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然后在本就不怎么冷的五羊城里,愣是戴了整整一个冬季,好像这样自己就能离他们近一点点一样。
后来他为了回应,出了《三重门》的手稿本,一套两册,一本叫《光明》,另一本叫《磊落》,十块钱一套。我和左秋还有丁一,三个人攥着自己所有的零花钱跑到了中心书城,差点清空了人家的货柜,左秋突然意识到:“我们买这么多没有用啊!韩寒也赚不了钱,我们还是只买一套就好了,要留一些给路人买,不要让他们被流言蜚语蒙蔽了双眼!”
那时候的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韩寒什么,也许只是单纯地觉得喜欢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喜欢一个不能被大人们接受的人啊,显得我们比较有格调。
“三好学生”和“五好青年”们都说我们这是在浪费生命。
可是年少的时候,我们都不怕浪费生命,只怕自己浪费得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
04
时针就像摩天轮一样,慵懒地转了两圈,广播里播放:考试结束,请同学们停止答卷。
最后一堂,考的是英语。做完了最后一篇阅读理解,突然意识到万里长征,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却又突然变得特别害怕结束。
可再漫长的考试还是会有结束的时候,我们的校服时代也在经过了那么多次模拟考后,真的真的真的得到了终结。我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解放,大家把书、试卷、练习册该撕的撕,该扔的扔,扔在了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走廊……等我从考场走回班级的时候,班上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吓得我到处找我的日记本,最后才在一堆书里把它捡了回来。大家都急吼吼地回了家,扔下了身后的一整间回忆。
一张毕业照,一顿谢师宴,一场毕业旅行宣告了我们的离开。
最后一次语文课,老师听写,听写的是全班人的名字。最后一场考试,外面很暗,考场很亮,答题卡的颜色很养眼,椅子突然变得很舒服,不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坐在上面,什么都不用想。
说好考完一定要通宵玩一场,结果还是没有,只是我把闹了我三年的闹钟电池给取出来了,天真地想把时间给留住。
第二天,我睡到了自然醒,一睁眼就爬下楼买了一大纸袋油条和两杯豆浆,买完了才回去刷牙洗脸。
05
左秋没能考上他想要上的大学,便收拾行囊,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们一起罚过站的城市。
十八岁那年,我们年少,但不轻狂;总想着去成为谁,却也害怕真的成为了谁。空白的志愿单,就像是你最心爱的东西,牢牢地抓了一路,可一阵风吹过来,突然就觉得抓不住了。
你去了北京,你说那里是文化的中心,你要去那里摸爬滚打。
你把那一本躲在课桌里写下的小说的手稿送给了丁一;
你还说,放心,你迟早会成为炙手可热的作家。
在这一条阳关道上,从伊甸园一直到屠兽场,现实总是交织着梦想,又甜又辣。
受过洗礼的我们,少了些戾气,多了份温暖。
06
大学毕业的第一年,我们重逢。
最励志的故事,好像也没那么励志……
十八岁以后的左秋,还是没能成为一个作家,但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北京文艺圈里小有名气的图书编辑,看了很多很多没有被“和谐”过的稿子,认识了很多很多年少时的偶像,闲暇之余还开了一家酒吧。而我们的语文科代表丁一成了电台里的女主播,主持着一档深夜节目,每天快结束时都有八分钟可以用来读故事,于是她读了好多好多个晚上,才把左秋当初写的那本书给读完,还把它印成了三千本纸质书,送给了很多主持人。
07
曾经有一个月,我在束河古镇里唱歌。
其实我唱歌很难听的,好在是旅游淡季,好在老板是我的班长。
我和他说:“左秋你不用发我工资,管我一日三餐和酒就行。”
他一个话筒架子就往我脑门上砸了过来:“你丫的,没收你保护费就不错了,你这歌喉……我怕方圆十里地的狗都得被你招引过来。”
夜幕降临,散客们都进了对面的酒吧、隔壁的酒吧、斜对面的酒吧……左秋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口红再烈一点,裙子再短一点,或许就可以掩盖歌喉的不足了。”
“知道东边在哪个方向吗?”我甩了甩我的头发,再撑起了话筒架子。
“不知道。”左秋摇晃着红酒杯,再摇晃着脑袋。
我:“不知道就往西边滚。”
吧台里的调酒小哥被我们俩连日来的斗嘴逗得哭笑不得。那一阵子,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店》正在热映,《重生》这首歌唱响了街头巷尾。左秋把手机递给了我,画面定格在了歌词的那一页。
我推了推手:“不用不用,姐姐我听过。”
他:“梓星你还是拿着吧,找不着调没关系,词别唱错了就行。”
我认真地看了一遍歌词,哦,原来是韩寒。
再认真地唱完了一首歌,哦,原来是青春。
08
我们曾在四四方方的教室里被设定了同一种人生,每一个人都像被上了发条一样,坚信好好学习就能天天向上。
可是老师呀,并不是所有的超级英雄都得穿着斗篷,一飞冲天。何况我们从来也不想去拯救世界,我们只想拯救拯救自己。卖弄风骚露骨的文字,在您看来也许毫无意义,可这就是我的梦想啊。
不被接受的我们从那一刻起,也只能固执地坚信:自己是一条来自深海的鱼,骄傲而孤独。有人说我长得奇奇怪怪的,却也有人说我身体的颜色很罕见,很漂亮。
09
从年少到苍老,我们都用一种埋头的方式,跑过四季星辰,跑过渺小与确幸,跑过这一生的浑浊与清澈。只是有些人的鞋子比较合脚,跑得比较快。可我们也不差啊,今天比昨天多跑了一里路,明天又会遇上新的队友……
最后我们都一样,都会抵达同一个终点。我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进行粗浅的对话。这是一种成长,零碎的成长,可我一点也不委屈,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们可以很优雅得体地告诉他们:“嘿,我曾经是您的亲生读者哦!”
我希望,从蓝天到名利,
所有你想要的,
都别随风去。
BGM:《重生》——张维维
10
关于左秋的另一个故事:
有一天,左秋打电话给我,说在我们工作室附近采访,中午可以一起吃个饭。
吃着吃着,左秋的妈妈给他打电话,他连接都没有接,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铁定又是找我去相亲的。”
他是个独身主义者。
他说:“我现在就像是抗战前期,再熬个七八年,父母也就死心了。”说完还不忘补一句,“这方面我可不是个好榜样,你千万别学我啊!”
我曾经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明示他:丁一是喜欢他的。
他倒是很实诚,比外面那些总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男生可爱多了,毫不掩饰地说:“我知道啊,我智商又没有问题,这点判断能力还是有的。”
我又惊又喜,比自己得到了丘比特的神箭都要高兴,激动地问他:“你咋知道的!她和你说的?”
他:“谁丫的没事花那么长时间去一字一句地读完一整本书,何况写得还不好。”
我:“那你喜欢她吗?”
他眯着眼睛喝了一大口罗宋汤,然后再吧唧了两下嘴:“我喜欢她,可我好像更喜欢我自己。”
我有点失落,为丁一失落,为所有短命的、无疾而终的青春恋情而失落。
他稍微转移了一下话题,把热度蹭回了我的身上,自己做回吃瓜群众。“林梓星,我希望大家最后都能嫁给爱情。而你,要嫁给林晨。”
那时候林晨还在马萨诸塞州专心致志、默默无闻地“吃”着飞机,我们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过一丝联系了,于是我说:“我喜欢他,可他也更喜欢他自己。”
11
我突然想起来,那时候左秋被要求写一篇反省,当作反面教材贴在了“通报批评”那一栏里,整整两个星期。经过的人总要对他的自述反省指手画脚、品头论足一番……
我们的语文科代表丁一,那是乖得像只“小了白了兔,白了又了白”一样的女生啊。当她看到别人站在通报栏前扯着嗓子尖笑时,一个俯冲,过去把反省给撕了。
为此,她比我们多抄了二十遍《岳阳楼记》。
当时就有女生在讨论:“你说丁一这是为了啥?造反又不能加学分。”
最后大家得出结论:“当然是为了韩寒啊!难不成为了左秋啊!”
12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凡客的solgan占领了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公交站,我在等着最后一班能让我回家的车,车站里只剩下我和韩寒的广告牌,我看着韩寒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好巧,你也在等车呢?”
这一年,我们仍旧轻狂,却不再年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与这个世界时而作战、时而共舞,却发现原来自己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