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日,天上的白雪簌簌而落,寒风卷过,吹绽今冬第一朵梅。
殿内,银丝炭烧得正暖,化了窗边一抹新雪。
身形娇小的少女站在窗前,深灰带银的狼裘披风将她裹得严实,尖巧的下巴藏在厚厚的狼毛中,面色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哎哟,殿下!您病还没好呢,怎么又站到风口!”一位老嬷嬷从屋外进来,她面容褶皱,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紧紧拉扯着头皮,显得眉毛都有些紧绷。
她急忙抖落身上的雪水,手脚麻利地将敞开的窗户给关上。又双手交叠揉搓,等将手搓热几分才搭上小殿下的肩,将她往火盆边的软榻推。
“老奴的殿下诶,您快坐好。”她往小殿下手里塞了个小火炉,又仔细掖好披风的缝隙,絮絮叨叨:“殿下可别再吹风了,这寒风刺骨的,小心伤着您的身子,您这小脸白的哟……”
老嬷嬷看起来严肃古板,但因为从小看着长明长大,生活起居一应打理,所以对此她也有几分亲近。
“嬷嬷,你歇会儿。”长明轻轻扯扯她的袖子,声音略有些气力不足。
“老奴不累!”老嬷嬷将她的小手又塞回披风,起身从跟着进来的澄碧手里端过瓷碗,“没眼力见的,愣着干什么,汤药要趁热喝才行!”
澄碧低眉,“奴婢知错了。”
长明轻扫她一眼,“嬷嬷……咳咳……”
靠近的瓷碗里是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熏得她头昏脑涨,一个气没出好,就忙不迭咳嗽起来。
这一咳就像是激起了连锁反应,身体里压抑的病气开始翻腾,让她想停都停不下来。
“殿下!”老嬷嬷连忙上前,先把瓷碗小心放在矮桌上,才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澄碧忙倒了杯热水上前。
喂着长明喝了好几口水,这股咳意才慢慢消减下去。
“肯定是因为吹风这才受了凉,”老嬷嬷对澄碧招招手,“你过来,小心看顾着殿下,老奴去把太医请过来。”
“是。”
老嬷嬷风风火火地走了,长明抬起因咳嗽而添了血色的小脸,朝澄碧摆摆手,声音喑哑,“你出去吧。”
“殿下?”
“本宫一个人待会儿。”
澄碧踌躇,眼睛瞧了眼汤药,有些担忧。
“药本宫会喝的,你出去。”
她语气不容置喙,澄碧也不敢再忤逆,便恭敬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炭火烧灼的噼啪声。
长明目光落在那个雪白的瓷碗上,眸里晦暗不明,缓缓抿紧了唇。
药?
她动作缓慢地下榻,端起碗来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冬日的风顿时鱼贯而入,带着凛冽的寒意,撩动她乌黑的发。
迎着这冷风,她吹了吹碗里的热气,任那股浓烈的药味扑了满脸,唇瓣紧抿,一口未动,然后伸出细细的爬满青色脉络的手腕,将碗对着窗外缓缓倾斜。
眼见碗里的药就要从碗沿流出,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附上那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她手里坦然的接过了药碗。
一触即离的灼热,像烙印在冷雪上的铁,无形却有痕。
长明没有一点反抗地顺势就把药碗松了开来,她并没有回头,目光凝视着远处飘飘的雪花。
“公主,您该喝药的。”低沉的嗓音,是从时间沉淀下的醇厚动人。
“霍启,你真的觉得我这病喝药就能好?”小殿下唇色浅淡,声线也极浅,像随时会被温暖化去的雪。
深棕的汤药微起涟漪。
半晌。
“殿下,会好的。”那是特意压低了的温柔,像无奈,又似安抚。
长明缓缓闭上眼睛,敛去眸光,复又睁开,退开几步仰头看他,语气十分认真,“每次本宫觉得自己长高了,但跟你一比,反而倒显得矮了。”
“公主说笑了。”
长明垂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一次,她眼角眉梢都不带一丝动容。
……
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拨动,翻过年,就是长明公主十四岁的生辰。
“陛下已经开始为殿下的生辰宴做准备了呢,以陛下对殿下的宠爱,绝对是史无仅有的盛大场面。”澄碧喜笑颜开,将手里的金钗往小殿下头上比划,“奴婢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是吗?”已有浅浅少女模样的小殿下淡淡开口。
“是啊,殿下今天气色倒也不错,想必过不了多久您的病就能彻底好了。”老嬷嬷将最后一缕发丝盘好,插上一只彩凤流苏金簪。
“殿下真美。”澄碧看着铜镜中那张姣好的面容,忍不住惊叹出声,“也不知道京都世家谁能有幸将我们殿下娶回家,成为将来的驸马爷。”
“胡说什么!”老嬷嬷躬下身,布满老茧的手小心地归拢小殿下颈侧的一丝碎发,“凤承龙运,老奴等着看殿下登临帝位。”
凤承龙运。
这是帝王诏书。
意味着若无意外,长明将以公主之身成为下一任的帝王。
这是多么滔天的荣宠啊。
与冬日里的消瘦不同,小殿下面色红润,脸颊丰盈,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婴儿肥,看着颇为稚嫩,姿容却已初具雏形。
这具在外人眼中日渐康健的身体,也只有长明本人和她身后的霍启心知肚明——外表多么光鲜,内里就有多么腐朽。
她像是用所有的生命力来供养这具美丽的躯壳。
就连霍启都不知道,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承受活着所带来的无尽苦痛。
她根本没有好。
她根本没病。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已经没有了老嬷嬷和澄碧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高大而挺拔的身躯。
霍启站在她身后,取下她发间美丽却又沉甸甸的珠钗。
长明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以为自己会激动,会愤怒,会憎恨,但她开口的声音却平淡至极。
“凤、承、龙、运?”她一字一顿,“他终于敢把他的想法公之于众了,可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我的无上荣宠,很可笑对不对?”
凤承龙运,一语双关。
承帝王龙运,成帝王之尊,盛帝王之魂。
以她之躯壳,得谋长生。
她本应再多活几年,等风华正茂,恰是时机,但她到底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一点破绽就让他察觉到端倪。
但也正是因为她是由帝王亲手抚养长大,所以才不会坐以待毙。
帝王,到底小看了她。
“我撑不了多久,我若一死,他也活不长久,所以他定会留有后路。”
“霍启。”
“臣在。”他单膝跪地。
十年前,他是陛下的臣子,十年后,他是她的臣下。
“你还没有字吧?”
“是。”他年少出征,回归后任职宫中,祖母没提,这事便一直搁浅,祖母前些年逝世后,就更没有人提了。
“那本宫今日便赐你二字。”长明侧过头,与跪地的青年平视,抬手搭在他肩上,如同授予他迟来的荣耀——
“长生。”
“我若长明,你便伴我长生。”
这一切,始于长生,也该终于长生。
“本宫要你陪葬,终有一日……”她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找到我,杀了我!”
“……臣,领旨。”
——
漆黑的天幕里,金色龙袍裹身的公主殿下被接入以灵魂为代价的许愿池,漆黑的天幕里,金色龙袍裹身的公主殿下被接入以灵魂为代价的许愿池。
——
而在另一个同样漆黑的地界里,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缥缈的声音,似近似远。
“……这样不行……”
“什么不行?”另一道声音问道。
“……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