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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针茶

真的要感谢UPS快递的快递员,如果不是他按响门铃,我肯定还在做着美梦。当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躺在沙发上,脸上还盖着散落的书页。我极不情愿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开门,一边在快递单上签下约翰·列侬的名字,一边扶着门好让快递员把盒子推进来。这时我看了一眼时钟,发现SVWEABC会议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了。迪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来接我。我赶紧来到浴室,淋浴后又冲向衣柜。今天要么打扮成思科市场营销人员的样子,穿上诺德斯特龙百货的售货小姐为我挑选的套装;要么穿T恤配牛仔裤,打扮成谷歌的工作人员。最后,我选择了后者——T恤配牛仔裤。T恤前面印着“Schrodinger's cat is dead”,后面则写着“Schrodinger's cat is not dead”。我敢肯定迪奇会穿着他那身工装裤配T恤,我们都是怪咖,大家都清楚这点。

就在我听到迪奇那辆烧着生物柴油的敞篷汽车停在门外的时候,突然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你收到我寄的包裹了吗?”她问道,“我刚收到UPS快递的短信通知,说包裹已经签收了。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现在压根儿没时间去拆包裹,不过我知道里面应该是另一件家具。妈妈从来不认为世上有什么事是蒂凡尼的灯饰解决不了的。在搬到澳洲以前,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房间可以让妈妈装饰。但是,对于她来说,只要她想,她就会驱车30多英里来到我的大学公寓,用她的魅力迷惑室友给她开门,然后把我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全都换成亚麻裙和安·泰勒的毛衣套装,这对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不过现在我们相隔3000英里,她只能寄东西过来,而家具就是她的选择之一。通常是那种重得搬不动的家具,所以工作日的时候,我就会打电话让救世军[3]来把大理石台面的厨房推车、皮革制的高背椅,还有巴洛克式的桌案(据说是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我觉得有点儿言过其实)都拖走。后来,我学会了在克雷格网站发布广告,将这些东西都卖了出去,拿到的钱够付我几个月网费的,这还真是得感谢妈妈的慷慨赠予啊。

“我现在来不及打电话,”我回答,“正赶着去开会呢。”

“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失业了吗?”

在我成长的世界里,只有那些生性多疑的人才有可能失业。所以,当我告诉父母我被解雇的时候,他们执意让我回家,计划着让我在他们的严格监督下摆脱失业的耻辱。如果我当时唯一的选择是回家,然后结婚生子,那么我想上帝会好好安排的。但我认为,曾经有那么一段时光,ArGoNet软件公司也是不错的选择。那时的我认为,只要唯命是从,公司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也许ArGoNet会给我一个前景不错、稳稳当当的未来。但事实是,无论我做了多少,抑或做得多好,到头来都无关紧要,归根结底还是要裁员。正如海纳百川,救世主抑或千古罪人,对于大海来说毫无区别。

“妈妈,我现在没时间解释这么多,我得走了。今天的会议很重要。”

“难道比家人还重要吗?好吧,你去开会吧。我和你爸可能就要死在去希尔顿黑德岛的路上了,反正你是不会在乎的。”

我的父亲是一位田径明星,母亲则是南卡罗来纳州小姐亚军。他们大学毕业一周就步入了婚姻殿堂。一开始,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欢笑和安逸,两个人从来不会为生活中的琐事所困扰,因为总会有人为他们埋单。他们几乎从来没问过任何问题,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问。我清楚地知道一直以来他们是如何度过每一个周六的。爸爸每周六清早都会先去他的兄弟家吃早餐,然后再回家陪妈妈。在我出生前,就是如此。而妈妈呢,会穿着一件颜色柔和的淡粉色高尔夫套装,一双刚过脚踝的短袜,再戴上一个遮阳帽,双手环抱着她那光滑如丝的膝盖,坐在橡木楼梯上等着爸爸回来,他们的高尔夫球包就放在楼梯栏杆旁。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会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打高尔夫,周五和周六的下午和晚上就在俱乐部雇一个临时保姆照顾我。但是,等我渐渐长大,可以独自在家的时候,他们又解放了,并且发现了一个新去处——高尔夫度假村。这些地方对他们来说就像六旗游乐园,在这里,他们穿着五彩缤纷的晚礼服,身上的香水味就好像刚刚割下来的青草散发出的清香一般。我不清楚妈妈到底是否真的喜欢高尔夫,但爸爸对此非常着迷,这才是妈妈在乎的。

“好吧,妈妈,我这就打开来看。”

我在厨房拿了把刀把盒子上的胶带划开,从盒子里拖出来一个重型武器式的橡树茶几,这对一个厨房里挂满野鸭的女人来说,还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低调选择啊。

“你打开卡片了吗?”妈妈问道,“趁现在通话,赶紧打开看看。”

“我没看到卡片呀?”

“在抽屉里。你总是这样,从来不看看东西里到底是什么。”

屋外,迪奇一次又一次地按着喇叭催促着我。我打开茶几的抽屉,看见里面有一张信纸,上面装饰着妈妈最喜爱的小百合。信纸上,妈妈写着:“为新的开始。”

妈妈不仅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也希望将身边的每一样东西都弄得和她一样漂亮。但对我来说,她弄得最漂亮的就是她的笔迹。她写出来的每一个字母都非常挺拔,就好像头顶着一本厚厚的词典不停地练习平衡走路一样,直到姿势优美了方能作罢。字母“O”不会太胖,字母“l”也不会过瘦。字如其人,一个女人的字体从来不会让人对她的气质产生任何怀疑。但是,当我打开卡片看到里面那张10000美元的支票时,着实震惊了。四个完美无缺的“0”紧紧地依靠着,就好像在它们的顶端有一条美丽的蕾丝将它们连接起来一样。妈妈最终还是向我伸出了援手,对我来说真的太有用了。

“妈妈,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事,我们只是决定早点把遗产给你。”

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这些“0”真是太小了,因为我的父母非常阔绰。莫非就这样剥夺我的继承权?

“当然,你能得到的远不止这些,”她能感觉到我的沉默,又加了一句,“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有足够的钱回家。”

好吧,果然如此。

“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我说着,迪奇又按了一下喇叭。我抓起包,冲出门,电话里妈妈还在说个不停。

“你根本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你一没工作,二没结婚,去了加州也没有改观,之前我就提醒过你,从一个地方离开会有多麻烦。玛格丽特·维多利亚,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坐进迪奇车子后座的一刹那,我想到了父母的房子。那是一栋殖民复兴时期的大房子,靠近市中心广场,房子是我的曾曾曾祖父在美国内战结束后建造的,建房子所用的钱则是他从那些利用南方不稳定局势谋取权力的人那里搜刮来的。那栋房子充溢着父母彼此之间的幸福与快乐,已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地方留给我。在那里,我总觉得自己被一步步推向角落。回想那栋房子的时候,我似乎闻到了妈妈常用的紫丁香肥皂的香味。她总是会在爸爸到家前一小时去洗澡,洗去一身他不在时候的味道。妈妈对爸爸的渴望甚至吓到了我,无论是我们的家,还是我,都无法满足她。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爸爸,那么我也同样会失去妈妈,成为一个孤儿。

“你知道前几天你舅舅杰米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妈妈还在继续说着,“他问我你是不是那种范尼女郎。接着他还说如果真的是也没关系,他能接受你‘另类的生活方式’。他说这对我来说就像在Winn-Dixie[4]买维达利亚洋葱一样。但玛格丽特·维多利亚,我可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同性恋。迪奇是无所谓,他妈妈还有4个儿子,可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是同性恋——天啊,我可真不敢想象。”

我看着前面开车的迪奇,想起来曾经跟妈妈说过他是同性恋。值得庆幸的是,妈妈从来不会对他有任何微词,也不会对他区别对待。因为妈妈还指望着迪奇能够满足她的愿望,就像她对其他人做的一样。但是每次妈妈在迪奇身边的时候,我都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在说话或者做事之前都要好好地思虑一番,就好像虽然她没把迪奇当作同性恋对待,但却把他看作外国人。迪奇是同性恋这件事情并不会对妈妈造成多大的困扰,问题在于随之而来的不便。

“就是我们让你读太多书了。”妈妈说道,“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退出网球队。你多晒晒太阳的话,说不定还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妈妈,我不是同性恋。”

听到我的回答,迪奇把口中的摩卡全喷方向盘上了。

“那就赶紧回家结婚,做个得体大方的女孩子。”妈妈说道,“比尔·坎伯兰刚刚离婚。”

“他年龄大得都可以当我爸爸了。”

“但他是单身。”

“我在这里有自己的生活。”

“你有丈夫吗?有自己的家庭吗?”

我再一次沉默了。婚姻对我来说好像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就好像那些超重不止10磅的人总说他们打算减肥一样。

“玛格丽特·维多利亚,请你跟我解释清楚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你已经离开家在那地方待了10年了。10年啊!然而现在,你既没让自己成为富人,也没能找个人嫁了。前段时间,我看《奥普拉脱口秀》,说硅谷有很多单身男子,以至于圣荷西被称为‘男人帮’。很显然,除非你能撞倒一打单身男子,否则你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就这样你都没能把自己嫁出去,玛格丽特·维多利亚,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跟她说说我的最后一次相亲,那是几周前的事情了。一开始的时候,男方因为工作的原因取消了两次约会,后来见面的时候他带我去玩高空跳伞。男方说他在网上看过一篇研究,说约会的时候做一些能够让身体感到兴奋的事情有助于刺激信息素,从而产生吸引力。我认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但从高空跳伞下来后,我一个劲儿地呕吐,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的确,概率是很大,妈妈,但人都很奇怪。”

“那你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看了看迪奇,他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拇指轻拍着脑海中某首歌的旋律。我想告诉妈妈我来这里是为了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当我真正意识到自己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庭的时候,迪奇和他的家人就成了我的家人。我来到这里,是想向自己证明些什么。现在,我依然在不断地寻找,想要清楚地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妈妈,非常感谢您寄来的桌子。”我说,“但我不能收,钱我也不能收。”

“你是打算把自己饿死,让我心生罪恶吗?这里新建的梅赛德斯工厂正在招聘秘书,男人们总是喜欢秘书,你可以住在这里,每天开车去工厂上班。”

“支票和桌子我都不会留的。”

“你必须留下桌子,那是你奶奶的东西。”

我看了眼妈妈信封上面贴着的装运发票:“这是陶瓷谷仓[5]的廉价品。”

“你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支票被我撕碎的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想到了很多,唯独没有聪明。

SVWEABC在博客上宣布六月的会议将在伍德赛德艾薇·纳拉杨的家中举办,并让俱乐部成员提前告知是否有因过敏、宗教、减肥计划或政治等原因导致的忌口(公告下方的评论中,有人对最后一次会议不能有农场工人联合会提供的葡萄表达了不满)。通过博客还可以看到D.H.劳伦斯传记中最精彩的部分,同样可以链接至亚马逊官网上有关批判性评论的书籍,以及一位俱乐部成员的女儿写的有关查泰莱夫人与史密斯之间的性行为和社会关系的PDF文件。博客页面上,一个展现了剪辑画艺术的手指(周边缠绕着一个丝绳),指向了一个提示,提醒所有成员“支持当地书店”,从阿波罗书籍音像店购买企鹅出版社出版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可享受会员价。

“我觉得我们有时候对博客和很多细节的关注有点过了,而相反我们用心看书的时间反倒少了。”艾薇在陪伴我们走进起居室的时候这样说道。她操着一口英国式口音,原本的“r”似乎变成了耳语,几乎听不到。

刚开始的时候,我猜艾薇大概45岁的样子。但现在和她近距离接触,看到她脖子上的皮肤略显松弛,体态也有些虚胖,我想她大概还要再大一点儿。不管怎么样,她都将是我们回家后谈论的对象。在我们眼里,她是一位“保养得很不错的女人”。艾薇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露背裙,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烤糖的颜色。她那浓密乌黑的头发用一条印有美洲豹图案的头巾扎了起来,我想如果用在我头上的话,看上去就像一个被扔掉的糖果包装纸。我敢肯定艾薇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在睡觉的时候把口水流到过沙发上。她可能每天都生活在贝壳里,漂到海面上,天使们用鲜花给她装饰秀发。我现在离她这么近,一如当初我和奥普拉之间的距离。

“是的,剪辑画用在这里非常有效。”我说道。迪奇看了我一眼,他知道如果我想的话,肯定能想出更差劲的说辞,比如“墙纸很漂亮”或者“我喜欢奶酪”。

“嗯,那两位先在这里休息下。”艾薇说道,“我去给你们端两杯茶来。”

艾薇前脚刚出门,迪奇就问我:“你看过那本书了,对吧?你可千万得告诉我你是熬夜看完了这本书,而且你还做了各种各样展现你才华的笔记,让这里的人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事实上,我只是在凌晨入睡前看了眼SparkNotes[6]上有关这本书的内容。我的确一整晚都在看书,但不是这本小说。

凯瑟琳:

你在哪里?已经一周没有收到你的回复了。你总是出现在我的思绪中,我希望能够收到你的来信。但如果你不愿意继续这样的对话,我也能够理解。——亨利

反面是这样的:

凯瑟琳:

一周又过去了,依然没有你的任何消息。如果不是因为书上还

留着你的笔迹,我甚至怀疑你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了。我会再等一个星期。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有任何回复,那祝你一切都好。而我会很想你。——亨利

最终,当在接下来一页看到凯瑟琳留下的字迹时,我长嘘了一口气。

亨利:

我回来了。非常抱歉之前离开了。以后我都不会再走了。

你真诚的,凯瑟琳

多亏了SparkNotes网站,我对康妮·查泰莱和梅勒斯之间的恩恩怨怨多少有点了解。但相对来说,我还是对亨利和凯瑟琳之间的事情了解得更多一点。

“放心吧,我应付得了。”我说道,“你怎么样?看上去精神不错。”

“嗯,我很好。你还记得我去年的那个约会对象吗?就是那个痴迷《指环王》的人。那个纨绔公子居然同样痴迷肖恩·宾,他出演过一部改编自《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英剧,在剧中,他无数次展示了他的生殖器官,而我竟然耐着性子看完了。”

表面上我在认真听迪奇讲话,内心却在为自己昨晚没有下载一部电影打发时间而懊悔。

“交流时间到了。”迪奇边说着边甩了甩他那撇红色的刘海,“左边归你,右边归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朝着一群女子走过去了。她们当时正在检验酒吧里红酒瓶上的标签。我尝试着去和别人交流,但最终以失败告终。所有的女性都是三五成群,彼此轻声低语着。我慢慢靠近其中一群人,期望着能够加入她们的谈话,但什么也没发生。“多设置几个时间段”“大学入学教练”“在米拉瓦尔泡温泉”,这些只言片语不停地徘徊在我的耳边。还有一小群人,他们自己找了个角落,或是发短信,或是打电话。而我最终选择了小时候常用的方法——躲进角落,祈祷着不会有人来找我说话。

“我给你泡了杯银针茶。”艾薇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我的身旁。她递给我一个茶杯,那茶杯看上去就如同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精致:“迪奇跟我说过你喜欢白茶”。

我越过吧台,看到迪奇正在给旁边女士的玻璃杯里重新倒满酒,拿起一块烤面包闻了闻,就放进了嘴里。喜欢喝白茶?我平时和雨果喝的都是乔石连锁超市里买的印度奶茶,用那种和木屐一般大小的咖啡马克杯。迪奇还跟艾薇说了我什么事情?

我尝了一小口。银针茶喝起来有种吃树皮的感觉,我真担心自己会因此永远说不了话。

“银针茶一年才能采一次。”艾薇说道,“就在入春的前几天。我总觉得银针茶有一种甜美、精妙,又虚幻的芬芳。”

也许艾薇家这块土地上的树皮吃起来都是甜滋滋的,但现在,却有一种树皮特有的略微苦涩的木头味。

“好茶。”我说道。

艾薇微笑着,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能看懂那种神情,艾薇希望从我这里获得赞美之词。但是,在这么一个到处都是职员的房间里,我除了觉得睡眠不足,没任何其他感觉,可能是前几个月睡得太好了。

“好的。”艾薇礼貌性地说道,“作为今天的女主人,还希望你能多多包涵。”

这种情况下,我真想找个借口早点离开,回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中去。但貌似没什么像样的理由。

我再一次看向迪奇,他正将一块松露巧克力送进嘴里。

“这是——千万别告诉我——这些就是在卡利斯多加的飞马酒庄售卖的那些松露巧克力。”看到旁边的女士点了点头,迪奇哈哈大笑起来,我非常喜欢他的笑声。当和自己同群的伙伴失联的时候,原本在头顶上方飞翔的鹅就会飞下来寻找伙伴。迪奇有可能会给自己的牙齿镀上什么东西,并且去洗白牙齿,也有可能成为一个鼻涕邋遢的呆瓜,去饭店吃饭的时候会自己带酒,但他永远不会丢失那让我爱慕的爽朗笑声。

他给围在周边的女士们都倒满了酒,踉跄着朝我旁边的椅子走来,砰的一声坐了下来。

“现在我已经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她们为什么需要替代人员了。”他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是哈里特负责的,官方的说法是她被派遣到了东海岸。但实际上,她是因为压力过大,精神崩溃了,她中午的时候出去骑行,两天后,大家在弗雷斯诺的一家小店找到了她。那两天,她主要依靠炸鸡和华夫饼撑着。”

“对我来说,也只有炸鸡和华夫饼能够支撑我在外面骑行两天。”我说道。

“我也是。”迪奇回答道,“但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了。后来上任的是吉尔,但她创业失败了,最终选择加入邦尼顿酒庄的全裸国际社团。”

“哇哦!”我说道,“那真是——天啊!”

“而现在换成了我们,玛吉,”迪奇继续说道,“这就是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如果这里的酒吧会员价再低一些的话,那就更好了。”

迪奇拍了拍我的膝盖,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那群人中间,就好像他原本就住在这里一样。然而,现实中,迪奇一直和别人合租,房间里最主要的家具就是一把卡罗来纳斗鸡椅子,还有一个能容下340瓶红酒的冰箱。迪奇走后,我满脑子都在想他刚刚说的“会员”,我担心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把手伸进手提袋,想要把我那本书拿出来看看。但在包里摸来摸去,都没有感觉到新书特有的光滑锋利,相反,只感觉到那破损书页的脆弱不堪。一时间,我惊慌失措,继续在包中摸索着,甚至要把整个脑袋伸进包里探一下究竟,好像这包就是西薇亚·普拉斯的烤箱。但里面除了手提袋的尼龙内衬,什么也没有。好吧,仅仅两个小时的睡眠不仅让我的眼袋大到够开个马戏团,还让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我居然拿错书了!环顾周围,看着她们或拿在手中或放在椅子上的企鹅经典丛书,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我不仅没仔细读过那本小说,甚至从未将“温泉”作为动词使用过,关键是现在居然把那本拿在手上就像一个厚厚三明治的书给带来了。

“女士们,请注意,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艾薇问道。宣布会议开始后,艾薇非常优雅地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迪奇则坐在我的另一边。迪奇低头看了下我的托特包,看到我带来的那本书时,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想他是想说:也许接下来的时间你可以在我车子的后备厢里躲一躲。

“在这里,我想代表在座的各位,”艾薇说,“向哈里特表达我们的思念之情,并祝愿她在东海岸的工作一切顺利。对即将离开去追寻新生活的吉尔,我们也送上同样的祝福。”

我瞅了一眼迪奇,他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想笑的冲动。

“有些人可能已经见过我们的客人和未来的新成员了吧。我相信,对于我们第一位男性客人——迪奇·戈登的到来,大家都会格外高兴。迪奇是ArGoNet软件公司的首席技术官。就在最近,我、迪奇还有其他几位高管在会议室待了很久,共谋公司发展的大计。能够和迪奇一起共事比想象中更让人愉快。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迪奇对这本书作何评价了。”

下面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多都来自迪奇在酒吧熟识的朋友。对迪奇来说,如果大家能够起来鼓掌、掌声经久不息就更好了。伴着掌声,迪奇站了起来,夸张地鞠了一躬,手臂弯在身前,感觉就要垂到地上了。

“这位是玛吉·杜普瑞斯。”艾薇继续介绍,把她那刚刚保养过的手轻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双手紧握,试图将手指上那粗糙的皮肤隐藏起来。

“玛吉之前是ArGoNet软件公司的信息建构主管,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玛吉在来到硅谷之前的生活。她拥有文学硕士学位,本科时主修英国文学,我相信,大家都能够理解为什么我要让她坐在我的旁边。因为我需要有人帮助我理解这本书,弄懂它的真正内涵。”

艾薇刚说完,下面就笑了。我敢肯定,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会对我的英语学位抱以敬畏之心。我发现这是很多成功人士常用的小把戏:拿自己开玩笑,以便得到那些小人物更多的喜欢。

“由于两位新客人的到来,我想重申一下我们的流程,”艾薇继续说,“大家围成一个圈,轮流发表自己对这本书的看法。记住,每次只能一位。”

“这本小书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一位穿着粉色毛衣,坐在艾薇旁边的女士率先开口,“保守与革新并存,现代与维多利亚旧时代共现。”

在场的其他人都把书整齐地放在膝盖上,除了我,我把书藏在包里,就像《简·爱》中的男主人公罗切斯特把他的妻子藏在阁楼上,生怕别人知道一样。刚刚发言的那位穿粉色衣服的女士引用的是SparkNotes官网上对这本书的评价,原本我也打算用这句话的。我希望抓住一切可用的概念让我安然度过今天的这场活动,同时又能掩饰我忘记带书的尴尬。

大脑开始加速运转,回想起大一上的“英国文学综述”。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到底是什么来着?好像是有关英国社会阶级体制的?

“这本书主要谈到了阶级问题。”下一位女士说道,“查泰莱夫人和猎场看守人之间的种种都是英国阶级体制的缩影。”

好吧,又一次被“先下手为强”了,我努力回想着以前教授说过的其他内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是劳伦斯写得最好的小说,相反,这部小说存在着许多问题,只是作者对社会问题浅尝辄止的一次探索,并非是一部具有思想深度和文学价值的著作。劳伦斯只是在不断挑战极限,看看自己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到底能够侥幸做到什么程度。

“梅勒斯在丛林中俘获了查泰莱夫人的芳心。”下一位女士接着说,“他自己总是处于一种支配地位,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女性自由?”

“书中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角色。”另一位女士说道,“这里面的角色,我一个都不喜欢。”

“这类亵渎的话一点新意也没有。”

我记得迪奇曾经在图书馆的书桌上跟我轻声读过几段,一个古板、胡子拉碴的老头竟然想用四字成语来震慑他人。然而,这个四字成语我们每天都在用,无论是因为自行车被偷而沮丧,还是因为在宿舍能够吃上煎饼早餐而扬扬得意。当初,对于这个老头的荒谬之举,我忍了很久才没在图书馆笑出来。对,就是这样。如果以现代标准作为评判依据的话,这本小说已经严重落伍了。等下我就这样说。

“小说内容不合时宜。和我们的生活有任何关联吗?”

真是连个松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克利福德就是个杂种。对于查泰莱夫人嫁给他这一点,我真是深恶痛绝,她就是个傻瓜。”另一位女士说道。

艾薇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每当一个人评论完后,她都会点头示意一下,但总是面无表情,然后不紧不慢地让下一位与会者评价。

等轮到迪奇的时候,他仿佛也一时慌乱。

“小说中提到的煤矿,”迪奇说道,“让我想起了自己在硅谷的第一份工作。”

在轮到迪奇之前,没有一个人做出了任何积极正面的评论。我就坐在艾薇旁边,能够清楚地听到她发出的叹息声。在那叹息声中饱含沮丧和焦虑之感,就和我每天查看邮箱却总是发现没有任何面试邀请时发出的叹息一样。我越过艾薇看到了另一面墙上的书架,书架是嵌进墙里的,由橡木制成,书架的边缘刻有葡萄藤和树叶的图案。书架上那一本本厚厚的畅销平装书的书脊看上去就像丑老太婆的脸一样皱巴巴的,而精装本那布满灰尘的外壳边缘也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了。我曾经见过很多不喜欢书的人他们的书架,但是艾薇的书架却是因为热爱书而变得残破不堪。艾薇就是个书呆子,她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喜欢《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期待着有人告诉自己是如何被这本书感动的,又是如何因这本书而变得烦躁不安的。但是一直没有人这么说,大家好像都讨厌这本书,艾薇对此很是介意。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非常喜欢艾薇。

迪奇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用煤矿做引子,讲述了他因为和一个不太适合的首席执行官搭档而失望不已的事情。我把手伸进包里,拿出来雨果给我的那本书。上面的笔记是有关这本书的各种各样的小花絮。我不太确定SVWEABC的成员们能否接受亨利和凯瑟琳,但我非常肯定亨利和凯瑟琳是不会对SVWEABC有任何好感的。因为,亨利和凯瑟琳都喜欢这部小说。

这本书的原名叫《柔情》,你知道吗?我非常喜欢主人公的那种爱情,尤其是在结尾处,梅勒斯的那封信。“如果可以拥你入怀,就不必费这些笔墨了。”——亨利

亨利,你的浪漫真是让人觉得无可救药啊。《柔情》一定也不适合这本书。这是一本有关情欲的书。她褪下外衣,在欲望中重生。这是美好的性爱,而这对你有何意义呢?——凯瑟琳

“后来——”

“迪奇,不好意思,我可以稍微打断一下吗?”

迪奇停了下来,看着我,其他人也都看着我,好像我头上刚刚长出一个新脑袋一样。艾薇同样用一种礼貌式的沉默看着我。我转头看了看她,朝她使了个眼色,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的惊讶,我不禁笑了笑。我决定帮艾薇·纳拉杨挽救这次会议。

“我相信,刚刚大家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要害,”我说道,“但是我们却忘记了去谈论我们最应该谈论的东西——没有人谈论到性爱,那种虔诚的、古典的性爱,那种在丛林中、在上帝和我们每个人眼前的性爱。”

酒杯就这样停留在空中,艾薇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都喷出来。很好,我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我能感觉到迪奇在看着我,祈求我赶快闭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的心脏就像一个没有服用利他林的过分活跃的三年级小孩一样,剧烈地跳动着,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一直坐在这里,认真听你们讲的每一句话,”我继续说道,“各位博学而有深度的观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我对各位提出的有关社会、社会秩序以及该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的见解完全赞成。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大家选择读这本书的原因,你们觉得呢?真实的原因是情欲,是性爱。我相信,人们之所以将这部小说判为禁书,不是因为各位担心社会秩序,而是因为‘性爱’这个话题。”

我再次低头看了一眼书上凯瑟琳写下的笔记。我把手放在上面,看似是要免除自己被判抄袭的罪责。

“褪下一层外衣,然后在欲望中重生。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这样,但我相信性爱的确如此。你们觉得呢?”

房间里一片寂静。但已经没人盯着我看了,她们都看着艾薇,等待着她的指示。

“玛吉,你的想法真是太棒了,非常有洞察力。”艾薇说道,“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的发言完美地带领大家进入了值得讨论的问题,我原本也是计划如此。”

我转头看向迪奇,他正在努力忍着不要笑出来,这让他的腿抖动得像个手提钻。他咧着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一阵狂笑。

艾薇把手伸过来再次放在我的胳膊上,就跟会议开始前一样。艾薇微笑着,从她的微笑中,我仿佛受到了神的洗礼。SVWEABC的印第安女神接受了我的祭品,给我以保佑。今后,我的生活将充满善意,我将不断前行,继续阅读经典。

随后,艾薇向她的会员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这次,大家的回应都更为积极正面。我想为SVWEABC会员们说的是,她们能够根据市场行情及时调整自己。

会议结束后,艾薇领着我穿过房间,将我介绍给那些真正想跟我谈话的人。我说的每一件事都能让大家捧腹,那一声声爽朗的大笑闪烁着水波般的熠熠光芒,而我又一次徜徉在迷人生活的长流中。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已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就好像过了无数个圣诞节一样令人兴奋。最重要的是,我成功地把那杯有着树皮味道的银针茶抛在了脑后。

好不容易有个空当的时候,迪奇把我推向了吧台。

“天啊,真是活见鬼!”他说道,“我不知道茶里到底放了什么,但是天啊!艾薇喜欢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你。”他停下来靠得更近一点儿,“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了什么吗?让我想到了当时在微软的游说,他们如何开始提问各种有关用户研究的问题,而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时,你开始告诉他们这样那样的研究,他们对你充满敬意。后来,我们进了电梯,你跟我说,‘现在我得去做些研究,好用来支持我刚刚编造的那些东西’。”

我在他肚子上拍了一下,好让他住嘴。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一天啊。”迪奇说着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我觉得今晚需要我开车把我俩弄回家了。

这时,我看到艾薇朝我们走来,就一把将迪奇推向了他的酒友那里。

“玛吉,为什么愿意来这儿?”艾薇问,顺便给我倒了杯红酒。

“试图讨好你啊,这样我才能保住原来的那份工作。”

听我这样说,艾薇大笑了起来,这真是件有利可图的事情。

“那为什么想要原来的那份工作?”艾薇又问道,“为什么不继续前行?那才是硅谷的生活方式啊。”

迪奇和我在微软的游说依然在我脑中闪现,现在我想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情形了,当时我们极度渴望得到那个大项目,那时的我们觉得自己没什么干不了。

“我是公司的创立者之一,还有迪奇和其他几个天使般的投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软件,即便是那些把它编写出来的人。他们只知道每一个部件是如何运作的,但却对其整体运作知之甚少。没有一个编码员的要价会比我这个计算机高手更高,而且客户们也都很喜欢我。今天我在你的起居室做的事情,在工作日的任何一天,在任何一间会议室,我都能做到。”

艾薇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啜了一口。

“迪奇就像一个嘉年华上的承包商一样,强烈地向我推荐你,希望你能加入这个读书俱乐部,现在我知道原因了。那跟我说说,从ArGoNet重构以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重构”,这还真是对我如今翻天覆地变化的生活的礼貌表达啊。我压制着内心的愤懑,迅速地想到了一个答案。

“我一直在邻居开的二手书店里提供无偿咨询服务。”我一直在蜻蜓旧书店浪费时间,学会了1500种用来描述男性阴部的新方法,“虽然当地经济出现衰退,但书店销量还行。”阿波罗书籍音像店就在马路对面,蜻蜓旧书店这里根本无人问津。“我正和书店主人一起努力提高利润。”我坐在落满灰尘的窗下,读着毫无价值的小说。

“真有意思。跟我说说你的一些想法吧!”

想法?我可不觉得把杰森存放在书店周围像空投物资似的箱子移走算得上什么想法。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亨利和凯瑟琳身上。

“那不仅仅是一个书店,那是一个谜。”我说道。嘴巴嚅动着,却没想出来一个更合适的词。但是,在我心中,亨利和凯瑟琳的手稿就是一段乐曲,一段我无法从脑海中复制到现实的乐曲。“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会发现些什么。阿波罗书籍音像店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能够预测到将会发生些什么。但是蜻蜓旧书店就是一个没有地图的中世纪城市,每一次转弯都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艾薇微笑着,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希望你能多说点你在这个属于自己的书店里所做的事情。”艾薇边说边在名片后面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同时,也希望能在下次俱乐部会议上再次见到你和迪奇。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失去你是ArGoNet公司的损失。但是,如果你能够开一家零售商店,就像那个二手书店一样有利可图,我一定会对你钦佩不已的。我很愿意去帮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艾薇把名片给了我,说我可以随时打电话到她家,然后就离开了。留我独自一人,还有那杯没喝完的葡萄酒和一颗激动得快要跳出来的小心脏。我成功了!去它的求职信和简历吧,现在我手里握着一把金钥匙,我要把我的超人披风拿回来。

等我把笔记本电脑移到膝盖旁边,想要起身的时候,发现腿已经麻了。SVWEABC会议结束后,我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但是,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最终让我饱尝恶果。周日清早,天还刚蒙蒙亮,我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沉沉地睡了一整天。通常情况下,深度睡眠总是在一天中你最不需要的时候出现。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12点。本以为睡了一整天能让我感觉好点儿,没想到胸骨后面肾上腺素带来的奇怪酸楚依然存在,甚至在夜间更为严重了。

我坐在厨房的吧台上,用开瓶器开了一瓶Rolling Rock啤酒。我现在非常清醒,一点也不想睡觉,但又觉得很累,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听着房间里回荡着的夜晚特有的声音,我只想这样静静地待会儿。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发出的呼呼声、冰箱里电流传动的声音、从外面雨果的收音机里传来的KCSC网站播放的科尔特兰的歌声,所有这些微小的声响只有在邻居们都入睡后才能传入耳中。就连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从包中拿出来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都显得比平常要大得多。

我随意翻着书页,看着上面亨利和凯瑟琳字迹的转换。看着看着,那些字迹就好像活跃了起来,就像手翻书的图案一样。亨利在结尾这样写道:

柔和的夜晚,我在想你,你用的盘子是什么颜色?你房间的墙上是什么图案?你的书架上都有哪些书?所有这些让你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但最重要的是,我想向自己确认你是真实存在的,和我在一个世界,而不只是我的希冀。

我努力回想着布莱恩在家用的盘子是什么颜色,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白色的,或者是蓝色的?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墙上没任何装饰图案。布莱恩喜欢极简抽象派艺术,也没有书,一本都没有。所有这些都让你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但布莱恩从未在我的公寓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刚离开的那个晚上,我还会习惯性地去追寻他的踪迹,但什么也没找到。没有照片,没有衣服,什么都没有。也许等哪天他来找我要的时候,我都没必要说自己曾经找过。

我想着凯瑟琳,想象着那些年前,她在一个这样的夜晚,坐在厨房里,脑海中依然清晰地记得亨利写下的每一个字。我试着想象她的样子,想着她看上去一定和她的字迹一样,有着曼妙的身姿,优雅的气质。她对亨利的字有什么看法呢?她是不是更容易开心?人们会不会想知道她有什么与众不同?我脑海中的凯瑟琳懂得严守秘密。有人一旦坠入爱河,其他人就仗着和你相熟,随心所欲地调侃你的喜悦。凯瑟琳可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她知道爱情会让人变得更加耀眼夺目。

我低头审视着亨利的字迹,想着这些文字到底有何种魔力,能让凯瑟琳由衷地信任他。我真想把亨利的文字一个个撬开,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尝试着去理解让凯瑟琳最终不得不回复的激情与渴望的交融。这激情和渴望仅仅靠书上这些脆弱的字迹,就将他们带到了这里。我曾无数次看过亨利和凯瑟琳写给彼此的话语,但从未见过现实生活中人们会对彼此说这些话,至少我从来没说过。

他们彼此刚开始通信的时候,在哪里生活呢?对此,蜻蜓旧书店不能提供任何帮助。对于那些二手书从哪里来的问题,雨果从来不会做任何记录。他和杰森会把每次销售记录写在前台一个大大的皮质账簿上。如果顾客想要收据的话,雨果就提供纸和笔,让他们自己写。这种做法激怒了他的会计罗伯特,而我觉得这正中雨果下怀,甚至还满足了雨果想要成为一个坏资本家的欲望。

雨果是在20世纪80年代接手这家店的。不过在很久以前,这里就是一家二手书店。我看着书页顶端写着的“1961年4月”,猜想着这到底是谁写的,是亨利,还是凯瑟琳?但信息不足,毫无头绪。书上第一个手稿是亨利写的,这让我相信这本书原本是亨利的。但为什么凯瑟琳能够在别人的书上写下这些?不,这本书一定是来自一个他们都可以拿到的地方,比如说图书馆或者书店。但是,书上又没有任何痕迹足以表明它原本是在图书馆的。也许这本书在来到蜻蜓旧书店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些手稿,抑或所有这一切就是在蜻蜓旧书店发生的。

这可能源于蜻蜓旧书店,一切都源于蜻蜓旧书店。这听上去就像是商店橱窗上张贴的广告牌,或者是某个网站的标语。我甚至看见人们走在街上,路过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标志,想着:“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在亨利和凯瑟琳事件造成的重重迷雾中,人们开始进店浏览,也许他们会买书。我想起了那个下午和艾薇的谈话,也许我已经有了计划,我需要和雨果谈谈。

套上一条瑜伽裤、一件运动衫,穿好鞋子,我径直朝外走去,手里拿着雨果给我的那本书。和往常一样,雨果坐在后院,双腿在脚踝处交叉,搭放在露天餐桌上,旁边是一把露天阳伞。雨果吸着手卷烟,朝旁边的露天阳伞吐出了一个个银色的烟圈。他膝盖上压着《纽约时报》,他正弯着腰仔细研究上面的填字游戏呢。雨果把台灯捆在头上用来照明,弄得好像他晚些时候要去开采矿石似的。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的那人我之前在店里见过,他买了几本老式自行车手册。他跟雨果一样,也把脚跷在桌子上,右手食指上夹着一根雪茄。

我靠近他的时候,雨果从他那填字游戏中抬起头来。他头上的照明灯闪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亲爱的乔治亚鲜桃。”

“你明知道我来自南卡罗来纳。”

“有什么区别吗?好吧。还有六个字母,阿拉巴马的熊。”

“布莱恩,野蛮人。”

“阿拉巴马难道有只熊叫布莱恩?他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他是一个足球教练,”雨果的朋友说道,“60年代的时候,别人都叫他贝尔。”

“真的吗?”雨果问道,“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雨果的朋友咧着嘴笑了笑,雪茄被他含在嘴里。虽然他坐在那里,不过我猜他也比我要高一点。他的皮肤是肉豆蔻那种棕黄色,微卷的黑发散在双肩。他上身穿着一件橘黄色的无领长袖衬衫,估计是因为穿了很多年,衬衫已经有些褪色和没型了。下身穿着一条磨白的牛仔裤,把脚上那双绿色的橡胶人字拖遮住了一半。我发现他脚背和大脚趾上都有一簇黑色的毛发。他的笑容让我感到很窘迫,我出门前没穿内衣。

“怎么可能?”他问道,“印第安的男男女女能有你对足球这么了解吗?”

“运气罢了,我想是这样的。”雨果转向我说道,“你认识拉杰吧?”

“玛丽,对吗?”拉杰问道。

“玛吉。”说完,我就在雨果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要来一支吗?”拉杰把那个装了三支雪茄的皮质盒子递了过来。我从里面抽出来一支,闻了闻从燃烧着的烟草中散发出的糖果的清香。我上一次抽雪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从Wander Fish公司那里筹得第一笔资金,当天晚上雨果就带上公司所有员工去帕洛阿尔托的街中小酒馆庆祝了一番。那次,我喝了很多莫吉托[7],醉得站都站不稳,最后整个人倒在了PayPal的一位系统架构设计员身上。在小酒馆后面的烟草保湿储藏间的高档皮质沙发上,我们互相交换着抽一根雪茄,听着迪奇在那里畅想我们的生活将会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迪奇谈到了价值定位、投资回报,还有新的编程范式,我对这些一点都不关心。我们喝着纯麦威士忌,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罪恶感,就好像我们从爸爸的酒柜里偷酒喝一样。后来,我悄悄溜走了,沉浸在迪奇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

我从拉杰的盒子里抽出一支雪茄,用他递给我的剪刀把雪茄的尾部剪掉。拉杰给我递火的时候,我倾身斜靠在桌子上,手搭在他的手上,以保持平衡。我把燃烧着的雪茄尾部在空中甩了一圈,这样才能充分点燃。等我抬起头的时候,我发现拉杰在看着我,而不是看着火。

“还行吧?”他问道。

我点点头,站直身子,坐回位子上。深深地吸了口雪茄,感到一阵混杂着泥土芳香的烟雾渗入喉咙底部,痒痒的。我手里还紧握着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有里面那对秘密情人。

“雨果,我有个想法。”我开口道。

“你已经决定成为海豹特种部队一员了,”雨果边说边往杂志上填写了另一个答案,“哦,不对。我知道了,你打算搬到尼泊尔去饲养牦牛。”

“差不多。我打算让蜻蜓旧书店创收。当然啦,无偿的。”

雨果从他的填字游戏中抬起头来,关了头上的照明灯,看着我。从眼角的余光我能看到拉杰正在努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好吧,我原本还想着有机会喝酥油茶了。你怎么突然想要掺和我这个一点盈利都没有的事业的?”

于是,我就跟他说了艾薇和读书俱乐部会议的事情。他边听边点头,看上去很认真,就和他在街口处的中国市场里仔细检查姜是否新鲜时一样认真。我相信,雨果一定会觉得我的计划不可思议。他19岁的时候,胳膊下夹着本《在路上》,看上去就像一本反主流文化的贝德克尔旅行指南,离开了自家在爱达荷州的农场,一路搭便车来到旧金山。他住在海德街上的一家廉价旅馆里,但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他曾经告诉我说:“在这里,性和毒品就像被广为传播一样,但是根本不存在个人卫生这个概念。”从此,他就穿着件军装夹克,徘徊在城市的各个码头,要么从船上卸货,要么就读杰克·伦敦的作品,直到后来他跟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穿过海湾大桥来到了伯克利。在那里,他又跟一位曾是学校舞会皇后的得克萨斯美女进入了物理教室,还跟着一位亚洲的激进主义分子一起学习政治学,就这样过了几年。这几年里他跟着学校里的各种女子进入各种课堂,最终拿到了好几个学位,其中包括数学硕士学位和比较宗教学硕士学位。雨果还申请到了好几项专利,在三个国家的蓝带餐饮学院学习过。当然,最终,他拥有了一个二手书店。所以说,雨果从来不会径直到达某个地方,总是会绕上一大圈。

“所以这种盈利只是暂时的?”雨果问道。

“等我重新被聘用后,你可能会损失一大笔钱。”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雨果说完,深深地抽了口烟。

“你那主意里包不包括水晶?要不要牺牲个小动物?”拉杰问道。

“小动物?怎么可能?我可是信佛的。”

“你是个会用意大利熏火腿卷芦笋吃的佛教徒。”我说道。

“你怎么就不能忘了你那个创业公司,跟我一起在这里好好工作?而且,你根本不用担心盈利这种问题。你可以就像之前那样,花时间在这里看看书。我觉得你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在我有生之年,我发现自己总是让我爱的人失望。我不想去参加妈妈的妇女联合会,但我并没有跟她说实话,我告诉她在那群人冲进来之前我就临阵脱逃了。现在,同样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雨果我更喜欢穿着J.Crew[8]的ArGoNet的认证客户们的陪伴,他们喜欢在完成缺口分析后,跳出固有的思维模式,从而决定以结果为导向的最好的实践。这种实践能够帮助他们把宽带提升到更令人满意、更具战略意义的水平。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雨果在蜻蜓旧书店工作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总是要应付那些仅仅因为书店没有《拉里告诉你如何更好地打结》这本书而恼怒不已的顾客们。当然,还有一个十分荒诞的原因:那周早些时候,一个穿着山寨Utilikilt品牌苏格兰裙的小老头跟我说,他听了维拉街上一个当地巫师的建议,投资了一家制造阴茎植入物的公司,结果他把所有的证券都给卖了,赚了一大笔钱。他跟我说:“别整天想着那些高新技术和房地产,应该去投资那些可以让性能力更赞的技术。那些技术的股票从来不会下跌。”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雨果,我……”

雨果握住我的手,拿到唇边,轻快而又充满活力地吻了一下,不让我回答他的问题。我知道,雨果是唯一一个能够对我做出这种动作的人。我也知道,雨果是唯一一个不会对我感到失望的人。但正因为如此,我也最害怕让他失望。

“你可能会改变主意的,”雨果说道,“同时,你可以在蜻蜓旧书店做任何能让你开心的事情,我都不反对。”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胳膊伸过头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但得从明天开始,明天傍晚。”

看着雨果爬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拉杰应该也会走。但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微笑着看着我,好像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一样。

“我一直都很喜欢那本小说,”他说着,并朝着我仍然抓在手里的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点了点头,“你知道劳伦斯一开始给这本书取名叫《柔情》吗?”

我笑得完全停不下来,想着前天发生的事情,想着我在读书俱乐部上的表现。他可能只是记得大一文学课上的某些细节,然后总是拿出来在午夜搭讪美女,好让她们对他印象深刻。当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这样调情了,感觉很不错。

“但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适合这本小说,不是吗?”我在脑海中搜寻着凯瑟琳的话,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些话语会不会对拉杰产生和亨利一样的影响,“这真的是一本有关情欲的书。查泰莱夫人褪下外衣,在欲望中重生。”

我刚说完,就看到拉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咧着嘴笑了起来。好了,现在我知道这些手稿真的有魔力。

我们又抽了两支雪茄,我从房间里拿出一打啤酒。在清晨的阳光中,我们边喝边聊,畅谈着那些哲学冥想的胡言乱语。一打啤酒被我们解决后,我内心涌出一股熟悉的冲动,想要邀请他去房间里继续喝酒,只要我酒柜里有的,都拿出来喝。这么长时间了,我第一次有这种冲动,我好想又年轻一回,真让人回味无穷。

但是,我突然想到水槽中已堆成山的盘子、浴盆旁边的戒指,还有那散落在卧室各个角落的简历。更糟糕的是,想到未来几个月,我甚至可以预见到时候头疼不已的自己。拉杰就是个麻烦,可能是最好的那类,但今晚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伸出手和拉杰握别。当他握着我的手不放的时候,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玛吉,我很高兴能够遇见你。”说完,他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留下我独自一人,回味着他的手指包裹着我的手指时留下的温度。

我们不断解决问题,我们一直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有用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都是懦夫。

——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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