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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经过现场初步勘查,美国警方基本确定在客房里向宁鸣射击的人,既不是恐怖分子,也没有谋杀伤害的犯罪企图,他只是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仅仅是出于对宁鸣在门外喊“Time is up”的不耐烦,就顺手抄起了随身携带的枪。

黎老板全程扮演险被枪击的酒店服务生,应付警察盘问,来掩护宁鸣的黑工身份不被暴露。

宁鸣在床上躺了几小时,听着走廊里从混乱喧嚣到归于安静,瘫痪的四肢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在一动不动仰望天花板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循环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那颗任性的子弹偏移了50厘米,他现在就躺在一个密封尸袋里,被推进一个冷藏柜,任何一个亲朋好友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于非命、殒命美国,多少天后,噩耗才能传到他的长春家里和北京同学们的耳朵里。那些他该做的事、他该承担的责任、他该尽的义务,没有人替他去做;那些他该照顾的人,从此再无指望和依靠。

房门被敲响,宁鸣一激灵坐起身,黎老板端着早餐推门走进来:“魂儿还没回来呢?来,吃点东西压压惊,肚里不空,心才能定。”

“不饿。”

“警察局刚才来电话通报:初审结果基本排除恐怖袭击,嫌疑人对开枪射击完全没有记忆,酒精检测结果显示他1毫升血液中酒精含量高达200毫克,属于严重醉酒状态。就是说,昨晚不是恐怖袭击,你只是倒霉撞上了一个拔枪就射的醉鬼而已。”

“而已?不管醉鬼、毒虫还是恐怖分子,谁开枪都一样要命!”

黎老板还是一副就算撞到鬼也都不算事儿的轻描淡写:“别担心,这种事呢,以我的经验,几年也碰不上一回。”

“你是说我运气还特别好喽?”

“一会儿去买张彩票,说不定你能中头奖。”

“我要是被那颗子弹打中了,会怎样?”

“你有保险吗?”

“有,办美国签证时买了保险。”

“有保险就行,住院治疗费用全部由保险公司支付;即使没买保险,美国医院也该抢救抢救、该治疗治疗;如果你付不起费,医院还可以向人道机构申请替你支付。”

“那我要是被打死了呢?”

“呸呸呸!就算死了,也有死了的赔偿嘛。”黎老板被宁鸣提醒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给我留个家人、朋友的联系方式,万一你……啊,呸呸呸!我也知道联系谁。”

宁鸣终于忍无可忍,从床上一跃而起,脱下身上的制服,狠狠摔到了地上:“我不干了!”

“被吓着了?别怕,有了这一次,以后你就金刚护体了。我给你加薪,补偿你的精神损失,好不好?”

“加什么我都要走!这一枪彻底把我打醒了,之前被瓷砖砸脑袋、刚才子弹从眼前飞过,都是老天在警告我:你要任性吗?看,任性没有好下场!万一我在美国不明不白地捐躯了,我在国内的父母、爷爷怎么办?没有我,他们老了谁照顾?那些该我负的责任,谁替我去负?”

“你打算回去对自己、对父母、对世俗的人生负责去了?”

“我在这儿干了四十多天,您给我结一个月薪水就行。”

黎老板当即黑脸,一副锱铢必较的奸商嘴脸:“要走我不拦着,走之前你要还住这里,从今天开始收你房费,每天50美元!还有,早餐也是收费的,20美元!这顿就开始算!”

宁鸣目瞪口呆,黎老板这脸,变得比川剧还快。这天下午,他来到斯坦福,坐在体育场的看台上,遥望着在场内塑胶跑道上奔跑的缪盈。这是他每天的流金时光,在这里等她来,尾随她徜徉在这座校园的每个角落,不想未来、不计未来,也不见未来地贪恋着眼前的欢乐,不意味着他听不见未来走到他耳边、他脑海和他心里轻轻地低问:“你真的不想我吗?”所以,宁鸣决定了,这是一次默默的告别,此前他亲眼见证了缪盈和书澈的重归于好,他就当那是给自己的感情棺材板敲下了最后一根钉子,可以死心离开了。此刻坐在看台上,他冲着被缪盈忽略的小事儿以及照亮自己生活的大事儿,说了一声:“再见!”

这次的沉默道别,和上次道别后因为邂逅书澈而夭折一样,因为听到了一个越洋电话,而再度夭折。

离开体育场,宁鸣跟随缪盈来到商学院,见她找了一个无人的僻静角落,拿出了手机。这是缪盈特意为之的,她要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不能让书澈听到,所以不能在书澈住处打;也不能让成然听到,所以不能在成家别墅打,因此她选择了僻静的校园,她要在这里给成伟打一个重要的越洋电话,问一个从风投顾问Hanks一出现就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她唯一想不到的就是,宁鸣全程偷听到了这个电话的内容。

“爸,有一家在美国注册的旧金山华人风投公司,刚给书澈的公司投了300万美元。”

成伟在电话里回应女儿:“这不是好事吗?”

“但项目初审、条款清单、尽职调查一系列必要流程,都几乎是走过场,快得不可思议。”

“那说明他们对书澈的创业非常看好。”

“这家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和你有关吗?”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成伟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显示我和这家风投公司的资金背景有关。何况现在国家管控严格,对境外投资、个人消费的大宗转账追踪监控,听说未来还会出台额度限制政策。”

“我问的是:事实上,有关还是无关?”

“缪盈,这不过是个商业投资行为,记得我离开美国前对你说过的话吗?‘有些事一定会发生’……”

在问出下面的话之前,缪盈还警惕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没人,周围一片“寂静”——包括躲在拐角后寂静偷听的人和一份对她寂静无声的关切。

“爸,这是你给书伯伯的回报吧?回报他让‘市政府地铁竞标处于伟业掌控之下’?”

成伟不想继续否认抵赖,相反,女儿对真相一步一步地彻悟,也是他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果然,你比任何人都更早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爸,我明白,这是投资,但更是……扮成投资的变相贿赂!”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幕后操纵给书澈投资,更不会有人知道这种投资的真实性质。知道这件事的人,加上你,只有四个人,连具体经办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放心。”

证实了最不想证实的事情,缪盈挂断手机,背靠着墙,缓缓跌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身离开此地,夕阳将她的身影镶金,看上去美丽而忧伤。

宁鸣始终站在拐角后,听着空气中传来她的叹息,轻微然而沉重,他十分震惊,也十分确定:就在刚才,自己偷听到了一些敏感词!这些词,让宁鸣突然打开了对缪盈的家庭、缪盈的感情的另外一个认知维度,她不再是宁鸣和众人眼中那个超凡脱俗、活在真空里的白富美女神,在另外一个现实维度里,她周围是沼泽、脚下是荆棘、内心有着不可言说的纠结,所以,他看到她离开市政厅后跑到礁石滩的那一场失声痛哭,所以,连书澈也搞不懂她的逃婚原因、她一切悲伤的根源,就来自他们不曾发现的维度。

偷听了缪盈和成伟的电话后,宁鸣又偷听了一场她和萧清的对话。在校园餐厅里,他坐在火车座的一侧,头戴棒球帽,用墨镜遮脸,另一侧坐着缪盈和萧清。他和两个女孩背靠背,她们的对话,清楚地落入宁鸣耳中。

“萧清,最近你好像很忙?每次见你都像踩了风火轮,嗖的一下就没了。”

“我……是有点忙。”

“在忙什么?”

“JD第一年嘛,九死一生。”萧清不想对缪盈诉苦学业和生活的艰辛,更不能和她谈论成然的纠缠和绿卡的敌对,于是转移话题,“我还没有祝贺你和书澈和好了,看到你俩好好的,我这只没恋爱可谈的单身狗,都觉得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缪盈的淡笑里有一抹苦涩:“可是我们……很难回到从前了。”

“为什么?你没有和他说开吗?你俩没有冰释前嫌?”

“我到底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不结婚,他也放弃追问了,说他想让我保有自己的秘密,有不必对他开放的空间,有爱他或者不爱他的自由。”

“牛!情圣的境界呀。缪盈,你可死死攥紧了,一旦、万一、假如,我说假如你失去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谁也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害怕失去他……过去,和他分开的怀疑和恐惧,我一秒钟也没有过,但现在……”

“为什么你会这么没有安全感?”

“就因为——我不能和他结婚。”

“那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我……这个原因,并没有因为书澈不穷究根底而时过境迁,它确确实实地发生过、正在发生,还将一直发生下去,我不可能忽略它的存在。现在一无所知的书澈,也终究有一天会知道。”

萧清似懂非懂,还是不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但她能看出“它”让缪盈郁郁寡欢、忧心忡忡:“你怕他知道你的逃婚原因?”

“我很怕他知道,但是……他早晚会知道。”

“我相信你们的感情禁得起所有颠覆,要是连你和他的爱情都扛不住消磨,那我真不相信爱情了。”

“再刻骨铭心的爱,也不一定禁得起任何事情的颠覆。”

萧清不知如何给予缪盈安慰,只能紧握住她的手。相比萧清的懵懂,缪盈背后的宁鸣,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清晰:缪盈悔婚的原因,就是刚才她在电话里向成伟确认的那件事,她和书澈的感情,掺进了太多爱情以外的杂质,这些杂质,足以稀释爱情的纯度。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知道了缪盈内心的恐惧和担忧,也因为她的担忧而深深地担忧她。

晚上,宁鸣回到日昌旅馆,见黎老板正自己动手补墙、修门,他走过去,默默拿起油漆桶里的滚筒,往黎老板刚刚用腻子填平的弹孔上补漆。

黎老板气哼哼地瞥了宁鸣一眼,还带着对他要离开的怒气,揶揄他:“和你的风花雪月告完别了?什么时候走?我好给你结账。”

“我……又不想走了。”

黎老板咧开嘴乐了:“不走好。”他递给宁鸣两块木板,把工具箱一脚踢到他脚下,“把门上的枪洞也钉上。”

“我不走,是说不离开美国,但还是要离开这儿。”

黎老板的情绪重新低落,失望叹气:“来去由人,每个来过的人都是不久就走掉,没有人做得长。”他掂起木板,自己去遮挡房门上的枪洞。

宁鸣从工具箱里拎出锤子,走到他身边说:“我会干到你找到人接替夜班经理再走。”

两人合作修补好了门上的枪洞,当晚,黎老板罕见地关门歇业,拉宁鸣去了一家唐人街的小馆子,又罕见地埋单请客。爷儿俩又吃又喝,都有点高了,黎老板才问起宁鸣又决定不走了的原因。

“你怎么又改主意不走了?”

“因为我今天听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嫁给青梅竹马却在注册的当天当了落跑新娘。”

“为什么?”

“因为——她爸从他爸手里拿项目,他爸从她爸手里拿好处,她知道,他还不知道,又不能告诉他,只能逃婚,虽然他俩和好了,但前途还是一片阴霾。”

“哦……”黎老板一语道破,“她爸是商?他爸是官?”

宁鸣动作一下定格,被黎老板的准确判断惊着了:“你怎么知道?”

“官商勾结、钱权交易,都是套路嘛。哇!原来,你的风花雪月是白富美,她的青梅竹马是官二代呀。”

“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他俩不能结婚?她爸和他爸绑在一艘船上,他俩不是更瓷实吗?”

“要避嫌啦!”

宁鸣恍然大悟:“哦!我之前怎么没想到?”

“Too young, too simple!”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爸拉你爸下水,我还要告诉你,让你敲锣打鼓地欢迎?你还是Too young, too simple!”

“那两家的雷凭什么让她一个人顶?”

“这不还有你陪她一起顶吗?”

“我就要陪她。她高兴,我陪她高兴;她难受,我陪她难受;她担心他俩的将来,我也担心他俩的将来……”

“你还真是——吃着白菜豆腐操着燕翅鲍鱼的心啊!你到底图啥?”

“我啥也不图。”

“不对,你有所图!你发现他俩感情出了问题,看到他们分手的可能性,所以你决定留下来,韬光养晦,伺机而动,等着将来捡一大漏,然后直接鲤鱼跃龙门、抱得美人归。你高哇!”

宁鸣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侮辱了,愤怒地拍打桌子:“我一丁点儿这种希望都没有!”

“你潜意识里肯定就这么想,自己不敢面对。”

“我的潜意识,我不知道,你知道?”

“不然怎么解释你悄无声息潜伏在人家左右又毫无存在感的举动?”

宁鸣从凳子上一跃跳起:“我的行为无须解释!如果非要解释不可,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唯有青春和爱不可辜负,因为它们终将一去不返!”

黎老板不得不抬头仰视宁鸣,被他的酒醉宣言震惊的同时,觉得自己心里流淌出了一丝叫作羡慕的东西。自出生四十载有余,他从未跨出过祖荫半步,日昌这个硕大的祖荫,遮盖了他,也束缚了他,随心所欲和肆意妄为这两样东西,从来没有在酒店继承人的生命里出现过。他也要像移民二代的父亲一样生于日昌、死于日昌吗?他将和祖辈、父辈两代老移民一样,终其一生都不走出唐人街吗?

喝到深夜,黎老板架着彻底高了的宁鸣,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走回日昌,宁鸣把旧金山的街道当成了卡拉OK的包间,高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

歌词更加触动了黎老板的伤感:“比起你,我这辈子活得死气沉沉,青春和爱,都辜负了。”

“树挪死,人挪活。”

“我老了,挪不动了。”

“不是挪不动,是你不敢挪。”

“是不敢,动荡动荡,一动就荡,我这把年纪,禁不起折腾了。”

“生命在于折腾!不折腾就是死水一潭!”

“那要是折腾死了呢?”

“折腾死,也好过在惯性的死水里闷死。‘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走路都走不稳的两个男人,感觉自己上了天。

在面试田园科技惨遭书澈否决后,萧清坚持不懈地继续寻找工作,终于在一家酒吧里找到了waiter的工作。这份工作让她最满意的,是每晚可以在做完作业和预习好第二天的功课以后再去上班,工作到凌晨几点不定,因此,睡觉时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少。

往返于吧台和桌子之间、给客人服务以外的时间里,萧清常常盯着调酒师Jack眼花缭乱的动作出神,一看就是半天,Jack很快看出了她的野心和企望。

“清,你是想学这个吗?”

“Jack,你想收个徒弟吗?”

“如果你能学会并且胜任的话,我愿意当你的老师。”

“这个难学吗?”

“如果你有天分,几天就能出师,一个月就能成为我。但如果你是笨蛋,那我无能为力。”

“我保证不是笨蛋。”

只要没有客人召唤服务,萧清就溜到吧台后跟Jack学习调酒。Jack发现她果真不是笨蛋,无论是一招一式的动作,还是对酒品种的超强记忆力,到对调制口感和准确度的拿捏,都显出了一个斯坦福学霸的全能学习力。萧清的小野心非常单纯,就是调酒师的时薪比waiter高多了,当她能为客人调制出第一杯酒时,她的收入就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向买辆二手汽车的理想前进了一小步。

打烊常常在旧金山凌晨三四点钟,萧清走出酒吧时,总下意识地往四下张望,像是找什么人;车灯一闪或者有车经过,她也会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宾利欧陆。萧清意识到,每当午夜时分打工结束,成然的出现和陪伴,对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了,她努力忽略自己内心的失落。

深夜回到别墅,凯瑟琳和本杰明早睡了,萧清怕吵到他们休息,轻手轻脚地进门,却意外看见客厅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莫妮卡正坐在落地窗前,扭头见她归来,举了举手里的啤酒瓶。

莫妮卡从纽约回来了!这让萧清喜出望外,她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白天睡,晚上喝,你一回来就恢复正常作息了?”

“你的新工作怎么比日料店下班更晚,扛得住吗?”

“习惯了。弟弟怎么样?”

“飞机一落地,我就直奔医院,告诉我妈,我来做配型。”

“你一走,我就猜到你要去做这个。”

“去纽约前,我做好了送给Adam一个肾的准备。”

“然后呢?”

“造化弄人,配型没配上。Adam只能继续等待肾源,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之前只能一直透析,每周三次,他才9岁……我的肾救不了他,我不知道是该替他难过,还是替自己庆幸。现在,我谁也不欠了。”

萧清如释重负,至少,她为莫妮卡感到庆幸,举起啤酒瓶:“这个值得干一瓶!”

两个女孩的啤酒瓶撞在一起,莫妮卡喝下一大口,扭头凝视萧清,眼睛里星辰闪烁。

“你知道吗,下飞机回到这里,远远看见这幢房子,想着窗户后面就有你、有你们,我忽然觉得——它不再只是一所房子,而像个家了。”

自从绿卡在bookstore外逼迫萧清当众拒绝成然、手撕小三儿大获全胜后,成然就进入凡人不理、神佛不敬的境界,绿卡对他失去了威慑力,同时,也失去了存在感,无论她再对他做什么,他都视她为空气。绿卡赢得了对萧清的战役,却丢失了成然。

这天,绿卡从自家别墅窗口望见几辆豪车经过,在成家别墅外一溜儿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和成然一起玩得扑的狐朋狗友,绿卡认识他们,接着又下来七八张网红锥子脸,绿卡一秒鉴定出她们是外围女。红男绿女大呼小叫地蜂拥而入成家大门,成然这是要在家作妖的节奏。

绿卡肩负起合法妻子的监督管束义务,杀到成家别墅外,听到门里地动山摇,按了半天门铃,无人应门,干脆改用拳头擂。一狗友开了门,屋里和他身上的酒气一起直冲绿卡,她把他扒拉到一边,长驱直入,所到之处不堪入目,男男女女散布各处,有跟随音乐连体摇摆的,有搂抱一起耳鬓厮磨的。绕到沙发后面才找到成然,一见他,绿卡双眼顿时冒火。成然正坐在地上,闷头吸大麻,两个外围女腻在他身上喝酒嬉笑。

“成然!你这要上天啊?”

成然抬头,目光迷离:“对啊,正飘呢,你也想上来逛逛?”他把手里的大麻递给绿卡。

绿卡一把夺过大麻,扔到地上用脚碾碎:“乌烟瘴气!”

外围女质问绿卡:“你谁呀?哪个庙的?”

绿卡理直气壮:“这个庙的!我是他正牌老婆!”

“离婚了!前妻!前——妻!”成然对绿卡摇晃着手指,大声澄清,“你管不着我了,我也管不着你,一别两宽!这么多帅哥,随便你扑!哥几个,我前妻,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了,谁跟她对上眼儿,我主随客便。”

“你他妈浑蛋!”绿卡气得七窍生烟,拔腿就走,走出别墅,就拨通了缪盈的手机,“姐,我是绿卡,你回家看看吧,成然要疯了,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不可描述……”

缪盈接到绿卡的电话,紧急赶回成家别墅,拿钥匙开了门,空气中的大麻味道扑面而来,呛了她一个踉跄。缪盈顿时变色,大步流星冲进客厅,绿卡跟在她的身后,只见一客厅男男女女,沙发上、地面上,横七竖八,全嗨了,眼神迷离,神志不清,在红男绿女中找了一圈,没见成然。

缪盈拽起一个狗友问:“成然呢?”

他四下撒眸,露出迷之怪笑:“啪啪、啪啪去了……”

缪盈扔下他,推开一扇一扇房门,卫生间门被推开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靠在墙上激吻,缪盈上去就是一脚,踹在男孩屁股上,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回头刚想发火,一见是缪盈,立刻了:“姐……”但他不是成然。

“成然呢?”

“刚才见他上楼了……”

缪盈一阵风刮上二楼,一把推开成然卧室门,他在这里!而且是独自一人,正靠床瘫坐在地毯上,手拿一只玻璃杯,仰头往嘴里灌。

缪盈冲上去劈手夺过杯子:“你喝的是什么?”

成然被缪盈的争抢溅了一脸液体:“水,是水。”

“撒谎!”

“真是水,姐!不信你尝尝!”

缪盈喝了一口,还真是水,她把杯子放在一边,继续审问:“刚才是不是喝酒了?”

“半瓶儿。”

“还抽大麻了?”

“几口。”

“撒谎!楼下都成酒池肉林了,进门差点儿呛死我!”

“真就只喝了一点、抽了一点。”成然一脸委屈地揉着心口,“姐,我心疼!本来想抽点儿、喝点儿,把自己麻痹了,就不疼了。谁知道,别的地方都麻痹了,这儿——更疼了!”

缪盈架起成然,往床上抱他:“别坐地上了,起来。”

成然被缪盈拖到床上,还在诉说:“心,碎成一片儿……一片儿……一片儿,每一片儿,又碎成渣……渣……渣……”

缪盈哭笑不得:“都有幻觉了,还说只抽了几口。”

“姐,失恋太难受了!”成然先是潸然泪下,继而号啕大哭,“嗷——嗷——”

没有人见过失恋的成然,这是他的第一次,连缪盈都觉得稀罕,更别说站在门外的绿卡,她听到了成然这些话,他的心是因为被萧清拒绝而碎,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让成然这样失魂落魄,这就是他在爱情里的样子吧?这就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他吧?绿卡嫉妒至极,她宁愿他一直是那个花丛里打滚,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宁愿没有见过他爱的样子。

缪盈安置好成然,返回一楼,关掉音响,拉开大门,对众人下了逐客令:“结束了,你们都给我走!”晕晕乎乎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意兴阑珊地爬起,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但是,外围女都站在原地不动,齐刷刷望着缪盈,一个也不挪窝。

狗友提示缪盈:“姐,成然还没结账。”

“多少钱?”

“女孩一人200美元。”

缪盈掏出她钱包里几乎全部现金,递给狗友:“你给她们结。”狗友分发美元给各人,女孩们站成一排冲缪盈鞠躬:“谢谢老板打赏!”简直没眼看。

只剩下姐弟两人单独相对时,他们坐在泳池边,从失恋说起,谈起了爱情。关于这个话题,姐弟俩从来都是鸡同鸭讲,拜萧清让成然初尝失恋的味道所赐,姐弟俩的交流终于能归到一个维度里了。

“我被萧清当众、直白、冷酷地狠狠拒绝了。”

“我了解萧清,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她不会那样处理。你和她不是一类人,她不会爱上你。”

“你是我亲姐吗?不用再重申一遍这个残酷的真相。”

“亲姐才帮你直面现实呢,还有一个更残酷的真相,就是,你配不上萧清。”

“没法聊了。”

“你不是要麻痹吗?我的话比大麻、酒精有效。”

“姐,我失着恋呢!失去幽默能力了!”

“说真的,虽然不可能,但你喜欢萧清,我还挺高兴的,说明你的审美突飞猛进地提升了。”

“受的打击也成批量增加了,从来没为一个女孩儿这么心累过。”

“你从前那些女朋友有费事追过的吗?”

“真没有,都是一拍即合,倒是分手比较费事。”

“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因为头一次碰到你搞不定的女孩儿,所以才特别不甘心,征服欲受挫也会难受。”

成然认真想了想他对萧清的感情:“不是征服欲,我是真喜欢她。因为她,我才发现以前我没动过真情;因为她,我才意识到钱不是对所有人都万能,那种拿钱拍女孩儿的手段,我不敢对她用,觉得丢人;因为她,我甚至怀疑以前那些女朋友对我有多少真感情,和我在一起吃喝玩乐买买买,要是我没有钱呢?”

“至少有一个人你可以不用怀疑,绿卡绝对不图你的钱,她对你的感情百分之百不掺假、不兑水。”

成然从灵魂深处发出一串哀号:“啊……别跟我提她……”

“其实,你爱的女孩不爱你,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最糟糕的,是睡人无数,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至少现在,你知道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

书澈在斯坦福校区找到了合适的office地址,经过装修,田园科技正式入驻,整个团队开始为筹备开幕Party而忙碌。本来萧清和这个Party毫无干系,就算接到缪盈的盛情邀请,因为和书澈的芥蒂,她也不会前往。但吊诡的是,偏偏有人把她和书澈的开业Party扯上了干系,这个人就是绿卡。

冤家路窄,一天晚上,为了散心,绿卡和几个买买买的小伙伴走进一家酒吧,看到了站在吧台后调酒的萧清!难道她在这儿打工?绿卡留了个心眼儿,没有跟朋友一起走进酒吧,而是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确认萧清就是在这家酒吧打工。也就在门外这一小会儿,她想起了和缪盈聊起过开幕Party的酒水和乐队助兴,缪盈对吃喝玩乐的领域并不熟悉,绿卡就大包大揽承包了这两项,她当然有自己的朋友资源,但如果提供酒水服务的人是萧清……绿卡有了一个让自己心情爽朗的主意,她没让萧清发现自己,叫走了小伙伴,坚持要换一家酒吧,离开前,她拿走了一张酒吧宣传单。

两天后,酒吧接到一个条件苛刻的大订单,在周末下午为一个Party提供全部酒水、冷餐、糕点和小食,并要求派一名会调酒的女招待到现场。因为下单公司的员工华裔居多,所以要求这名现场服务的女招待会讲中文。这样的客户要求,导致符合条件的仅有萧清一人。

虽然Jack为徒弟打了包票,但老板还是不放心,怕萧清一人搞不定、毁了这个大单,他决定当场测试萧清,让她调制一杯tequila sunrise。萧清走进吧台,拿过一只高脚杯,放入冰块,量出一盎司tequila酒倒进杯子,往杯里兑满橙汁,量出半盎司石榴糖浆,沿着高脚杯壁缓缓倒入,石榴糖浆沉入杯底后自然升起,呈现出太阳喷薄欲出的色彩,制作完成,她把酒杯推到老板面前:“tequila sunrise。”老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心了。萧清迎来了独自出台的机会,她怎么会想到,这是一个居心险恶的大坑!

田园科技的开幕Party,注定会成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一个转折性的时间节点和一段不可磨灭的永恒回忆。所有人都参与其中,萧清、书澈、缪盈、成然、绿卡,若干年以后,他们从不同的视角,以不同的感受来珍藏这个夜晚,共同的是,这个晚上,彻底改变了每个人,一些东西结束了,一些东西开始了,从过去到未来,因为这晚发生的事情,才能承上启下,成为必然。这五个人,如果抽掉了这一晚的经历,未必会成为后来的萧清、后来的书澈、后来的缪盈,以及后来的成然和绿卡。命运里的偶然和必然、因和果转换的微妙,莫过于此。

这天下午,萧清带着满满一面包车酒水和食物成品,送到客户指定的Party现场,一进去,她就看到“田园科技”的硕大中英文Logo,这竟然是书澈公司的开幕酒会!难道自己出现在这里只是一种巧合?萧清没有更多时间去深究根底,因为立刻要和田园科技的安妮对接。听完安妮的进一步要求,她开始一系列忙碌,布置点缀餐台,摆放冷盘、点心、酒杯,开瓶、醒酒……一扭身,看见了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走进场的书澈。虽然萧清心理上做好了必然会遇到书澈的准备,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局促。

书澈也看见了萧清,她身穿一套不是她日常装扮的行头,他对她的来龙去脉一头雾水,心里纳闷: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书澈走到萧清面前,问她:“是缪盈请你来的?”

萧清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好转移话题:“今天是你公司开幕?恭喜发财!大展宏图!”

书澈微微颔首,算是收到了萧清的祝贺,上上下下打量她,开了一句玩笑:“我们今晚没有Costume Play的环节。”

这个玩笑有点伤害萧清,但她没有反驳他,沉默地转身离开。也就在这个时候,萧清第一次对今晚的Party感到怯场,她对于以服务生、女招待的身份出现在书澈、缪盈和成然面前,感到一种下意识的羞耻,虽然理智马上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在本能和理智的交锋中,她给酒吧老板打去了一个求援电话。

“老板,你能不能换个人过来顶替我的工作?”

“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不是,这个开幕公司的老板,是我……认识的人,还有很多我的朋友。”

“你怕他们知道你打这份工?”

萧清被一语说中了心事。

“萧,这份订单的附加条件,就是客人指定你做。”

“为什么他们专门指定要我做?”

“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客户要求完成订单,希望你能做好这个工作。”

老板没有给萧清退路,还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客户订单对女招待的要求条件里,还列出了萧清的名字。

萧清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出现在这里的蹊跷,也隐约感觉到了蹊跷后面的险恶,她预见到今晚将有一场针对自己的风波在酝酿,但她本来不是这场Party的主角,更不该是今晚的中心。

后无退路,前藏叵测,萧清躲在准备间里,无计可施地想着应对之计,其实,只是在做心理建设,她一遍一遍鼓励自己: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凌辱,都要做好服务,你是Party的服务员,并不丢人,也毫不羞耻,萧清,你可以搞砸一切,唯独不能搞砸的,就是今晚这个大订单。

透过准备间门缝,萧清看见缪盈已经来到现场,作为女主人的她穿了一条礼服裙,点亮了全场,书澈走向她,他们牵手站在一起时,就是传说中的一对璧人。安妮撞开准备间的门,催促萧清:“你还在干什么?客人都来了。”萧清深呼吸,迈出了准备间的门。

萧清手举托盘在来宾中间穿梭、为众人送上酒水小食时,还是本能地闪躲,不往书澈和缪盈身边靠近,所幸他们忙于迎接一拨一拨来宾,关注点不会停留在一个女招待身上。

但是,有人在刻意寻找萧清,绿卡一进会场就启动雷达,满场搜索萧清,看到了,她亲自打电话下单钦点的女招待正在服务。这个场面让绿卡非常满意,可她也无须暴露自己的居心,甚至今晚,她只要确保把萧清弄进这个场面,其他什么也不用做,坐等好戏开场就是了。最高级的凌辱,何必一定要声色俱厉?再强悍的尊严,面对贫富差距的当面碾轧,也让你尸骨无存。而绿卡真正的目的,是把阶级的天堑赤裸裸地亮给成然看,你看看,你看看,你爱的应该是一个为你端盘子的女孩吗?

成然姗姗来迟,没精打采,仿佛还沉浸在失恋的颓废中。萧清送完一盘点心,走回冷餐台,放下空托盘,一抬头,看见成然!

他凝视她,她凝视他。

经过一瞬间的犹豫,萧清走向成然。在那样一场当众拒绝后,她知道她给了他怎样一种难堪和伤害,从那天以后,她一直想和他说几句话。

成然见萧清向他走来,转身躲避,走到一边。在那样一场当众拒绝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他还沉浸在深刻的受伤中,尽管他每天都在思念她。

萧清看到成然在刻意躲避自己,只好停下走向他的脚步,随即,被缪盈一把抓住:“萧清,你来了!也不过来找我们?是书澈请的你吧?他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怠慢你了。”缪盈低头见萧清手托酒杯:“你怎么还干这个?放下,过来给你介绍几个书澈的朋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秀色可餐的。”

“不了,我在工作。”

“什么工作?”

“今天我不是谁请来的,我是招待,为你们提供服务。”

缪盈对萧清这样的出场身份感到诧异:“谁安排的?谁雇用的你?是书澈吗?”

“不是他,我也不清楚……”

缪盈招手呼唤不远处的书澈:“书澈,你过来一下。”

那边,书澈正在接受几个来宾举杯祝贺,闻声向她们这边望过来,不解缪盈何意。

“别打扰他。”萧清低声向缪盈解释,“我现在在一家酒吧打工,接到订单,给这个Party提供酒水冷餐,还指定我现场服务,然后我就来了,没想到这么巧,居然是你们公司的开幕仪式。”

缪盈听了更加诧异:“谁指定你现场服务?”

萧清并不想带领缪盈当场破案,就说:“你陪书澈应酬吧,我工作去了。”

缪盈似有所悟,刚想对萧清说点什么,她已经离开。

书澈和来宾喝完杯中酒,一直手握着空酒杯,无处放置。萧清适时来到他们面前,微笑着端上托盘,来宾们自然而然地把空酒杯放到她的托盘上,换取有酒的杯子。书澈这才真正注意到萧清的姿态,难道她是一个女招待?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上下打量萧清,成了最后一个还手握空酒杯的人。

萧清递上托盘,请书澈放置空杯:“请把杯子给我吧。您还需要什么?我马上送来。”

来宾吩咐萧清:“请再给我们送点小食。”

“好,马上送来,请您稍等。”萧清专门问书澈,“您还要酒吗?或者点心、三明治?”

“不要,谢谢你。”

萧清弯腰鞠躬,离开他们。书澈目送她走向冷餐台,这才确认她就是女招待,向来宾致歉:“不好意思,走开一下。”快步走向缪盈,他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缪盈,萧清是什么情况?她不是你请来的?”

“我还以为是你请了她。”

“她为什么在这里当女招待?”

“她在校外一间酒吧打工……”

“校外黑工?她的教授不是给了她一份校内工吗?”

“我也刚知道她打黑工,这次她工作的酒吧接到我们公司开幕Party的订单,还专门指定要她来现场服务。”

书澈这才明白了萧清的来由:“酒水冷餐不是你去联系落实的吗?”

“绿卡说她有朋友关系,可以打折,把这件事揽过去了,当时我也没多想。懂了吗?是绿卡,她想侮辱萧清。”

书澈终于明白了:因为绿卡的暗算,萧清才来到这里。这个横生的枝节让他感到烦恼,他可不想公司开幕这样的高大上Party,被些鸡飞狗跳搅局。

如果此刻的事情发生在被萧清当众拒绝前,成然一定会挺身而出,责无旁贷地保护她,但现在他一反常态,缩在角落里,只能用视线一直追随她、怜惜她。他当然看到了萧清的身份,也当然猜得到她如何来到这里,可是爱莫能助。尽管萧清表现得泰然自若、不亢不卑,但成然心里还是抑制不住替她窘迫、替她尴尬、替她难堪。

绿卡走到成然身边:“哟,这一脸怜香惜玉,我都跟着你心疼。”

“是你搞的鬼吧?”

“我这不是和你天天上门送小费一样吗?还不是为了帮她?”

“你想让她当众出丑,让她在朋友、同学面前低人一等,抬不起头。”

“哟!多么世俗的眼光啊!做招待就低人一等了?不是自立自强最光荣吗?不是富贵不能淫吗?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抬不起头?还是你觉得她这样低人一等,让你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成然语塞了,他被绿卡一语切中软肋。没错,感觉抬不起头的人,不是萧清,而是他。

绿卡乘胜追击:“面对你真实的内心吧,自己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别信以为真,什么‘喜欢她自立自强、不冲你的钱’不过就是哄她、哄自己的甜乎话,她真在你面前、当着你家人朋友的面儿自立自强,你是不是觉得面子扫地?这就是真相,你和她是两个阶级,不是一个锅里的馒头,你是恋爱,还是扶贫?门不当、户不对,她凹尊严,结果丢了你的面子;你的场面,可惜她高攀不起。这种女孩子的命运终点,打破天就是一个脚踩风火轮的职场女汉子,五行缺爱、缺宠,辛苦命一条,只有把自己变成条汉子,才能找到点可怜的成就感,打着自我实现的鸡血,充实贫瘠的人生。而你的人生伴侣,注定是一个天天和你一样无所事事,不是在美容院、健身房、高尔夫球场、卡拉OK,就是在买买买的壁花,比如近在咫尺的我。为什么你还要舍近求远?想找刺激换口味,说这回换个职场御姐尝尝鲜儿,我可以给你这个自由。”

“我爱上她了,不管什么阶级,不管她爱不爱我。”

“你真当自己是初恋少年啊!滚过炮友,突然就懂爱情了?花丛里打滚儿,就这一个搞不定、吃不着,你就放不下了?什么爱情?说穿了就是征服欲。你爱她,她爱你吗?就一个字——贱,我只说一次!”

两人争执声渐大,吸引了不少来宾的注目,书澈和缪盈也向他俩这边望过来,狐朋狗友们赶紧过来救场,替哥们儿解围:“成然,我们祝贺过姐姐、姐夫了,一直没找到你,刚才你躲哪儿去了?”他们一起向绿卡点头哈腰:“卡姐好!”“卡娘娘好!”“大嫂好!”为的就是打岔,分散绿卡的火力。

绿卡不为所扰,一声冷笑:“大嫂?我只是名誉大嫂,你们哥心里指定的正牌大嫂——在那儿呢!”抬手一指萧清:“端盘子送酒的那朵白莲花。”

成然被激怒了,冲绿卡下逐客令:“你能不能离开这儿?”

“凭什么?我是被邀请的客人,凭什么要躲一个女招待?”绿卡对萧清一声吆喝,“服务员,你过来,给这几位客人拿酒!磨蹭什么?麻溜儿的!”

绿卡剑拔弩张,对情敌的碾轧践踏之势不可阻挡;成然双眼喷火,即使鱼死网破也义无反顾的维护之心也形于颜色。火星撞地球的宇宙大战,只等萧清入位,就一触即发。

听到那一声颐指气使、夹枪带棒的吆喝,萧清就知道攒了一晚上的勇气,终于要用上了,走向成然和绿卡时,她做好了沉默地承受一切羞辱的准备。

听到书澈说了一句:“他们是要把这里也当成战场开撕吗?”缪盈正要走上前去制止绿卡,却被书澈一把拉住,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抢在她之前,大步拦截在萧清走向绿卡的半路上,缪盈一时弄不清楚书澈要干什么。

书澈抬手拦住萧清:“对不起。”

萧清也弄不清楚他的用意:“您有什么需要?”

“谢谢你,我马上让人给你结账,你的工作结束了。”

萧清对他的指令感到诧异:“Party刚开始没多久,为什么不用我做了?”

“这里不需要专人招待,来的都是朋友,我们自己可以应付,你可以离开了。”书澈转身招呼,“安妮,让财务给她结账。”

缪盈松了口气,成然也暗中松了口气,他们都清楚:书澈此举是为了避免绿卡和萧清正面冲突,同时,也是替萧清解围。

但是,萧清心里五味杂陈,尽管今晚的每时每刻都让她如履薄冰,但书澈的这一举动,却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矜持,泄掉了她鼓足的勇气,让她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屈也不是、伸也不是。

“是不是我在这里让你们觉得难堪了?”

书澈低声回答她:“我是怕你难堪……”

“这是工作,服务与被服务,不代表人格差异和身份高低,我为什么会难堪?”

“OK,我也不想我公司的开幕Party变成你们仨的第二战场。”

“我做了什么超出我工作范畴的事情吗?”

“你所到之处总是是非之地,我希望这里可以幸免。”

“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我?”

“抱歉,今天我没时间讨论你的做人。安妮,带萧清小姐去找财务。”

萧清眼里瞬间就翻涌上了泪水,她并不畏惧书澈背后咄咄逼人的恶意,但他半路杀出的好意,为什么却让她如此脆弱?最让萧清如鲠在喉的是,就连书澈对她的保护,都出于他对她居高临下的偏见;为什么对骚扰、委屈和羞辱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她,唯独对书澈,做不到泰然处之?

“书澈!”缪盈走近他们,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用责怪的眼神制止男友,她对萧清十分抱歉,又不知道如何圆场,“不好意思,萧清,我陪你去结账。”

萧清拒绝了缪盈:“不用,我自己可以。”

安妮走来引导萧清:“萧小姐,请跟我来。”

“辛苦你了!”书澈对准备离场的萧清礼貌致谢。

萧清语带嘲讽地回呛了他一句:“感谢惠顾!”说完,扬长而去。

缪盈低声责怪书澈:“你这种态度会伤害萧清。”

“我只能这么处理。”

萧清背着工作箱走出Party会场后,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成然追赶出来,正好看见她泪流满面。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强悍的女孩流泪;第一次,她为ICU里的母亲;第二次,是在刑法课上。

“对不起。”

萧清摇掉脸上的泪珠:“为什么对不起?这里没有人对不起我。”

“我为自己,向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你才无辜受到这份侮辱。”

“没人能侮辱到我,让我感觉受辱的人,其实,是我自己。为什么嘴上坚定、心里坚信:自食其力不丢人,值得自豪和骄傲,可在这个场合,却依然感觉自己低人一等?面对你们的优越,平时的自信瞬间土崩瓦解,我依然还是那么自卑;嘲笑世俗的眼光,可是自己还做不到不以为意;鄙视势利,但血液里仍然流淌着势利的因子——这就是我。今天我终于知道:我还远远不够强大,我做不到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只有有一天真的强大了,我才能坚信自己的信念,但现在,还差得远……”

说完,萧清绕过成然走了。成然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消沉气馁的萧清,连她那样从不依附于人的人都惧怕自食其力被嘲笑,连她那样不亢不卑的人都因为阶级差距而自卑,她今晚的挫败颓丧,让他无能为力。

从目送萧清离开到返回Party现场的一路,成然感觉他的胸腔憋得要爆炸了!如果不把淤积于心口的东西倾泻出去,它们一定会转化成针对一切的破坏力……成然一步蹿上舞台,不由分说,从司仪手里抢过了话筒:“我从来不当众讲演,因为我这个人,拿我爸的话说,上不了台面。”

来宾一片哄笑,以为这位花花公子会像往常一样,要贡献一段插科打诨、泥沙俱下的脱口秀。

“但我今天忍不住,想说几句话。你们当中有些人注意到了,但更多人毫无察觉,刚才为你们提供服务的女招待离开了这个Party,她是我姐的闺密、这里好多斯坦福大牛的校友、法学院的在读JD。”

绿卡第一个意识到今天讲话的这个成然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气得喷火:“精神病啊?他要干吗?”

“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她出现在这里,就缘于别人对她的侮辱。有人想让她在这个Party上以招待的身份,为她的闺密、她的朋友和同学提供服务,即使没有言语轻慢和恶语相向,对她,也足以构成下马威了。今天来参加Party的朋友,和我一样,大多数家境优越,都是天之骄子,没有人有过这样的体验:她要经过怎样的心理建设才能不亢不卑、面带微笑,站在我们面前?即使出于善意的保护,让她离开,我们的好意,反而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一下。因为她努力维持的坚强,就算能够抵挡恶意的轻视攻击,也承受不了善意的居高临下。”

书澈闻言一愣:善意的居高临下?成然说的,难道不就是自己?

绿卡气急败坏地冲台上的成然嚷嚷:“走就走了,你还要给她致个悼词吗?”

“不是,我其实,想说一说我自己。我们,包括我自己,今晚都伤害了她,尽管方式不同,有人出于恶意,有人出于善意,因为我们——都势利。你们赞美独立自强,可在现实里,我们拼的都是爹的钱;你们歌颂自力更生,可是谁无所事事我们就羡慕谁;你们嘴上说打工骄傲,可在心里,谁都认定打工是贫穷的符号。我们个个口是心非,嘴上鼓吹着,其实却在贬低践踏;嘴里不屑的,实际上五体都在膜拜。”

缪盈开始用欣赏的眼光凝望她的胞弟,微笑着对书澈说:“怪不得都说:爱上一个好女孩,相当于读了一所好大学,他这恋失的,太划算了!”

狐朋狗友们在台下冲成然起哄:“还说我们呢?你自己什么德行?”

“我呀?我比你们还不如。我就是大声宣布我有资本不劳而获、无所事事、挥金如土,被羡慕嫉妒恨的那种高富帅!我就是不努力、不奋斗、不上进,还过得比谁都好,女朋友比谁都多、都漂亮,谁不服都得忍着的嚣张存在!你们说我拼爹?没错,我就拼爹了!没有摊上我这样的爹,我对你们深表遗憾,下辈子托生请早。

“直到遇见这个女孩,我突然对自己的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心虚了、脸红了……她真的让我开始相信:你们嘴上挂的三观,可能是对的,因为她不仅那样说,还一直那样做。你们之所以说的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是因为你们不相信,凭着自己,你们可以强大到嘲笑和藐视靠拼爹凌驾于你们之上的、庸俗的我,但是——她信!也是她,终于让我意识到,从小到大,我身上流着势利的血,把凡是比我穷的人一概当成loser,用我爸的钱吹自己的牛、刷自己的存在感——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儿,甚至……可耻!

“穷只是一个出身,阶级就是一个胎记,既不代表现在的你,更不代表未来的你,不是当下,更不是永远!这是她让我知道的事情。我第一次面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自惭形秽……即便穷又怎样?每一份与生俱来的穷都不该是耻辱,但每一份改变现状、改变命运的努力,都值得膜拜!”

缪盈情不自禁,一个人给弟弟热烈鼓掌,来宾们纷纷应和,现场一片掌声。

“但今晚,她也没做到。离开前她对我说,她还远远不够强大,还没有做到相信自己的信念。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就走了……”

掌声停息,众人肃然,现场静默,成然的悲伤每个人都听得见。

“我现在想起一句话,但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可能没有告诉她的机会了……我想对她说:至少,你已经让我相信了——你的相信。”

一个人的掌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书澈,他也为今晚让他刮目相看的熊孩子鼓起了掌。

“对不起书澈,我说的这些,和你公司开业一点关系也没有,喧宾夺主了……”

书澈不以为意,向台上的成然竖起了大拇指。

绿卡突然感觉自己众叛亲离、孤立无援,走掉的萧清,留下一个光辉的存在;而她的精心算计,最后落了个灰头土脸、一败涂地,她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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