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先生涂光炽虽是半路夫妻,但38年相濡以沫的恩爱生活,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自从1985年他心脏大手术后,身体很虚弱,又感染上丙肝和亚甲减,因此,我就申请提前退休了。我本身是个医生,就想尽一切办法为他调理生活、搭配营养和保健护理。他外出时我也同行,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身旁。老涂是我特别敬佩的人,他的高尚品德和人格魅力,一直激励着我。从1987年到现在,我写了十几本约20万字的日记,记录了老涂在野外工作的艰辛,对地球化学事业的敬业精神,对祖国的热爱,对同志的关心等。现选择部分日记,综合整理成文,以表深切怀念。
记得40年前,我与老涂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我的心就被他的遭遇和诚实深深打动。1970年的一天,他突然到花溪医院来对我说,老蔡我们办手续吧。我楞了,随即说双方的亲人才走不到三年,不行。他说,周总理通过中科院打电话通知所里,要他马上到北京。没说什么事,但当时还在“文革”中,不知内情,他担心若回不来,两个孩子没人扶养。他想办手续后,就可交给我代他抚养。我最终同意了,并马上与他到花溪区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老涂安全从北京回来后,干劲十足,积极筹划学术活动,当时我还为他担心。1972年底,老涂在贵阳成功组织召开了“文革”中第一个全国性稀土学术会议(即有名的“12·5”会议)。
“文革”结束后,老涂说,可以丢掉包袱大干一场了!于是他更加拼命地工作,决心把被“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
1973年,他带领地球化学所20多位科研人员,奔赴华南各省考察花岗岩,在野外胃大出血,幸亏及时送到广州做了胃切除手术。1974年,他组织地球化学所200多人,并亲自带队指挥参加了全国富铁矿大会战。这一年,他带病到广西大厂考察,因链霉素使用过量而致使右耳失聪。又有一次,在野外被荆棘穿刺鼻梁,引起感染、化脓。至于小伤小病的,老涂从来都没放在心上,照常该考察考察,该搞科研搞科研。
1978年,地球化学所有多项成果在全国科学大会上获奖,老涂坐到了大会主席台,我为他感到光荣。
进入80年代,老涂承担了好几个大的重点课题,特别是矿床地球化学,他费尽了心血。他还想进西藏考察。可是,经医生检查,他的心脏功能衰竭特别厉害,随时都有骤停的危险,平时就靠吃强心药或打强心针维持,西藏肯定是去不了了。但对于一个研究矿床的人来说,不亲身接触大自然怎么可以。
1982年,他不听劝告,坚持要去新疆考察石油矿产。所里只好派办公室副主任李加田专程陪护。考察结果颇丰。1984年10月1日,在地球化学所召开的国庆35周年大会上,他雄心勃勃地提出,要把地球化学所建成一流的研究所。
1985年,他的心脏病已经非常严重了,他毅然决定手术治疗。老实说,他体质很差,一身多病,我很担心他经不住如此大的手术折腾,在手术台上发生意外,所以在内心不太赞成手术。老涂却反过来安慰我说:“做了手术可以延长我的生命,哪怕再能为党工作两年也好。”
在中科院和卢嘉锡院长的大力支持、领导下,在北京安贞医院吴英凯院长、中科院地学部办公室孟辉主任和地球化学所陈毓蔚副所长的精心安排、周密组织实施下,老涂的心脏换膜手术非常成功。
术后,医生要求全年休息。可是老涂对医嘱根本不在乎,出院不到半年,他立即去新疆组织国家305项目的攻关课题。1987年七八月间,我陪他考察阿尔泰及天山南北。在没有修好的坑道中看岩体、看矿脉。一次,在烈日下穿行戈壁滩,我们两人的鞋都被沙子烫坏了。午饭找不到地方吃只好啃西瓜。有一次到云南北牛场看一个废弃矿,他为感谢守矿人,还把一支从美国带回的钢笔送给他留作纪念,并说此矿今后能养活人。
上世纪90年代初,老涂连续几年多次到山东招远、牟平考察金矿。特别是下到那些被认为已经采完黄金的废矿山、矿井去做仔细考察、研究。作为废弃矿井,通风、照明、排水都没有了,所以这是最艰苦、最危险的事情。但他仍然坚持下到井下,对每一个矿井都认真、细致地观察、分析。随后他认为,矿井打的深度不够,富矿层还在下面,提出要“攻深找盲”。按照老涂的指导方向,确实发现了大型金矿,救活了废弃矿山。这就是现今我国的现代化金都——招远。
2001年,他已81岁高龄,还带领科研人员赴云南个旧,深入矿井考察锡—多金属超大型矿床。
多年来,老涂一直非常重视野外地质考察,从不在办公室冥想。每年他都要到野外考察、研究好几次,有时还利用开会途中或会议间歇,安排就近考察。我提着标本袋一路紧跟,发现他只要看到矿石,就忘记了自己的病痛。而且总是那样认真,对要考察的点,只要认为有价值,不管山高地滑,多么崎岖难行,一定要去,即便走得汗流浃背也要到达目的地。他观察地貌和矿石的时候尤其细心,有时还掏出本子来做详细的记录或画图。
2004年11月,华东理工大学邀请老涂去开会,22日下午他向大会做了有关地幔柱与找矿的学术报告。余达淦教授在餐桌上谈到老涂的找矿方法思想超前时,说:“1963年我们请涂先生来看铀矿,涂先生对铀的地球化学性质,总结为:‘生性活泼,易聚易散。深源浅成,后来居上。’我们一直以这种方法来找铀矿很见成效。我们学院能发展到今天,和涂先生的找矿思想分不开。在矿产资源方面,涂先生有很多超前思想。给我们指明了方向,受益匪浅。”
这些年,跟随老涂野外考察,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我才真正体会到地质工作是多么的辛苦,而且存在着许多预料不到的危险,不但要随时做好面对各种困难的准备,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但地质工作又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崇高。作为一个外行家属,我边写日记边琢磨,就老涂来说,他这把年纪,身体不好,工资不低,名气不小,却这样不顾一切、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到底图个啥?为了啥?看到他所到之处,人家那样欢迎他、崇敬他,连我都受到尊重,大家都想听他的学术报告;那些公司、矿山,根据他的指导见了成果,获得效益,我才慢慢地悟出其中的道理:他为的是一种理想的追求,一个共产党员宗旨的追求,一个地质工作者职责的追求,一位老科学家对一种观点、一种学说、一种理论的追求,总起来说是为祖国富强而执著的追求。
在做人、做事方面,老涂与世无争,能团结同行,也能包容他人。哪怕是学术观点不一致时,也是民主讨论,平等相待,从不把个人的意见强加于人。有人在他面前评论什么人或事,他从不附和。有时我爱发表看法,他会根据当时的环境气氛立即制止,或扯扯我的衣服,或简单说一句“老蔡你不用管”。他知道我的性格,顾及我的自尊,随后单独给我讲道理,批评我。对于他的诚恳指教,他的处理方式,我非常信服。结婚38年来,我们一直是互敬互爱,没有拌过嘴,没有说过一句伤感情的话。
我们这个家,人多且特殊,后妈和继父都很难当。但在老涂的统领下,男女老少四代,却相处得十分亲密、和谐。就连保姆和司机,老涂也以家庭成员相待,一起用餐,有空就帮助收、倒垃圾,晾晒、收叠衣物等。他还叫我拿钱送小保姆读夜校,后来帮助保姆成家立业。我的朋友、同学来访,他总是放下书,给他们倒茶,并亲切地聊上几句。
老涂与他的学生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不管远近,不论是电话还是亲自登门求教,他总是热情地讲解。2007年3月25日,就是他重病住院前一天,他的学生周怀阳带海事局两位同志来找他请教有关问题,老涂坚持给他们讲了两个多小时,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关心、支持他学生的成长。他培养的第一个博士丁抗出国18年,一直坚持深海研究,是老涂生前特别关注和期望的。丁抗撰写了一部《深海18年》的纪实专著在美国畅销,老涂看了此书,很是满意,并给予鼓励。
2006年6月,地球化学所举行建所40周年庆祝活动,地球化学所特向其创始人涂光炽颁发了“丰碑奖”。老涂在6月16日的颁奖大会上说:“我此时此刻的心情非常激动。我活了86年,但是过去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我之所以激动,是因为尽管我做了点工作,成绩不大。但还是得到了我们所同志的认可,而且授予了我一个丰碑奖。这个奖在我们科学院的研究所还没有过,那就是说他应该是一个代表意义比较长期的工作丰碑。他不是说某一个阶段,某一个时期所做出的成绩,而是应该代表一个人在很长的时间甚至于大半辈子所做出来的工作的认可。这个奖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更新的鼓励因素,我相信我今后还要更好地工作,要更好地做出一批成果,和我们所同志在一起共同创造地球化学所更加美好的未来。”
老涂虽离开我两年多了,但他的言行举止和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本书主要是我伴随光炽多年写下的日记摘录。现选择部分日记,综合整理成文,以表深切怀念。
感谢姚昆仑先生、刘燕玲编辑等人对本书的策划、文字润色,把我那些零零碎碎、尘封的日记束集成书,使之成为我对光炽的一种最好的思念。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