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琉璃在座位上坐直,贴到车窗边向外望,外边却并没有亮光。他们没有到站,火车竟停在了半路。纸琉璃向上推起窗玻璃,探头出去,其他窗子也有几个人伸出头来。火车正前方照过来数道光柱,晃得他不自觉地抬手去挡。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批侉子摩托和几辆汽车沿铁道旁开过来,隔着一定距离分别停下,车灯全都对着他们的火车。
“搞什么啊……这么亮……”江芷澜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对自己被吵醒感到十分不悦。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全身弄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
看到车上下来那些穿军装的身影,纸琉璃一下紧张起来,压低声音说:“是临时停车,恐怕他们要上车检查。”
江芷澜闻言,像只警觉的猫,很快恢复了状态,靠到窗框外侧谨慎地观察起来。
“该不会是来找我们的吧?”纸琉璃不安地问。
“不大可能。”江芷澜分析道,“他们根本没有消息来源。老崔不会出卖我们,要卖也不用等到这么晚。即使最坏的情况,老崔被抓去审问了,他也不知道我们出城之后要去哪。”
的确如此,他们之前就没对崔继同说过要去安平。火车已经开出这么远了,此时被拦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车上的灯仍未亮,列车员也不出来解释,车厢里的乘客陆续醒过来,都是一脸迷茫,低声讨论着这次奇怪的停车。江芷澜对纸琉璃说:“没事,正常表现就行。”他点点头,大概是之前在码头已有过类似经历,这回并没有那么紧张。相比之下,他和江芷澜一样,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万一找的真是我们该怎么办?纸琉璃还想再问江芷澜一句,几个兵已经进了头等车厢,拿着手电一个个乘客照过去。
刚睡醒的人们被强光一晃,自然心生不满,但看清对方之后,也只能把怨言咽回腹中。有胆大的问一句:“军爷,这大半夜的是做什么?”得到的也只是一句“少管闲事”的呵斥。
纸琉璃没有刻意避开手电,像其他人一样坦然接受检查。崔继同告诉过他们,军队中并没有他们这些人的详细信息,那么就算当面被看见,这些丘八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惊慌反而更容易暴露。
手电很快照到了他们二人,纸琉璃下意识地眯起眼,感觉这一刻无比漫长。
打在他脸上的光柱终于移走,他松了口气,和江芷澜对视,她眨了下眼睛,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看,本小姐说得没错吧?”如果她此时能说话,纸琉璃相信她一定会这么说。
然而没等她笑出来,窗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啪!”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火车铁皮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纸琉璃转过头,看见一个穿军服的人站在自己旁边的车窗底下,直勾勾地高举着一只手,动作僵硬地扒住了窗沿。
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本已走过去的小兵又转回身,拿手电筒照向他们,逐步逼近。
纸琉璃打个了激灵,却不是因为对方过来,而是因为车窗下那个人。江芷澜也露出一些紧张的神色,身体重心偷偷下移,双手缓缓摸向行李箱。
那个人把另一只手也甩了上来。甩,而不是抬,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双手扒住窗沿,用力把自己往上拉。纸琉璃惊恐地盯着窗沿上那双手,它们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而且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有多处溃烂、脱落。然后他看到了慢慢升上来的军帽,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定会后悔看到那个人的脸。
一股腐朽的恶臭幽幽地飘进车厢,引起许多议论。纸琉璃早已移开目光,迎向车厢内的军人。“你们两个,下车。”对方命令道。另一个军人对外面喊道:“行了,可以了。快拉走,别让它进来!”他们看向窗外的眼神竟然也很害怕。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纸琉璃听到江芷澜极为嫌恶的声音,但他没法回头看,那股不祥的臭味让他浑身僵直。
那是死亡的气味。
附近的乘客忽然惊叫起来,引发不小的骚乱。那几个兵马上大声呵斥大家安静,并强行拽起纸琉璃和江芷澜,把他们往车门处拖。
“给我放手!”江芷澜挣扎着。纸琉璃却几乎无心理会把自己带走的人,而是既恐惧又无法自控地转过脸,看向窗外。
一个人趴在车窗上,看不见他的脸,只有铁道旁数盏车灯的逆光照亮了他的轮廓。那个动作僵硬的人影正努力往车厢里钻,嘴里发出低沉的气声,像残破的风箱。周围的乘客乱作一团,都尖叫着远远躲开。
有人在车外大声叫喊,听着是要制止他。但那人并不理会,仍在向上爬,半个身子已经伸了进来。几个人迅速跑了过来,把他往下扯,却都不如他力气大。
“车上的,搭把手!”
听到喊声,军人们甚至顾不上纸琉璃他们,立刻停下脚步,分出两人过去帮忙。他们解下背上的步枪,把那个人影顶出车窗,还用枪托砸了好几下窗沿,才硬是把扒在上面的手指砸松开。
然而那个人被推下火车后,窗外又传来一些惊慌失措的声音,中间甚至还夹杂了一声惨叫。过了一会儿,他们才退出车窗下的视角盲区,纸琉璃看见那些士兵一面退后一面拉下枪栓,对那个追向他们的人影大呼小叫。
人影越走越近,有人忍不住开了一枪,他却连停都没停一下,依然朝前走着。接下来又是几枪,他仍像没事一样,反而加快脚步追上去。车里刚才过去帮忙的两个兵也举起了枪,但大概是怕误伤友军,迟疑着一直没开。
再往后的事超出了纸琉璃的视野,他只能听到喊话声和枪声。靠这边车窗的乘客都提心吊胆地看着窗外,另一侧有人站起来,想走近些细看,被几个军人骂了回去。纸琉璃回过神来,看了眼不算很远的车门,又询问地看向江芷澜,以她的性子,此时大概会想趁乱逃走。
然而她小幅度地摇了一下头,瞥了眼空着的双手,用眼神示意她并没有拿到枪。
车外不再传来枪声,事情似乎暂时平息了。车上的人们对于刚才那一幕议论纷纷,窗边的两个兵如释重负地把枪收回背上,走过来继续把纸琉璃他们押向车门。
他们刚一下车,就见对面走过来几个军官模样的人,一旁的小兵都马上给对方敬礼。
“行动取消,把他们放回去。”出乎意料的是,其中一人这样说道。
“长官,按之前的命令,他们可是被……那东西指认出来的。不抓回去审清楚吗?”
那名军官犹豫了一下,转向身边另一人问:“景参谋,你看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纸琉璃心下一惊,偷偷抬眼看过去。
被称作景参谋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若不是穿了军官制服,看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兵起眼。他戴了一副细边眼镜,有几分书生的感觉,却又没那么文弱。除了制服比其他人都要更干净平整,他的身形样貌都没太大特征。但纸琉璃就是有一种感觉,他整个人的气质都被极好地收敛着,那种平凡感是伪造出来的。
尽管此前从未见过,但纸琉璃隐约觉得,这应该就是那位景参谋了。而且这个姓氏也算稀有,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姓景同时又当了军阀参谋的人。
景参谋深深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纸琉璃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
难道真的是专门来抓自己的?他看着景参谋的脚尖,眼神因为慌张变得有些涣散。
对方迟迟没有说话,仿佛很有耐心地用寂静压迫着自己的猎物,直到把他们折磨得自行崩溃。纸琉璃喉咙发紧,心跳得愈加厉害,他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就到此为止吧,情况有些脱离控制。”景参谋最终淡淡地说了一句,微微侧过脸,两块镜片反射着车灯的强光,看不到他的双眼。他对着两人一挥手,旁边的小兵便只好又把他们押回火车,往车厢里用力推了一把。
“就这么把人放了?”他身旁的军官脸色有些难看,“不是你自己说的,要用那鬼东西把人揪出来吗?”
景参谋平静地解释:“出了事故,行动与预期偏离得有些远,不适合再继续下去。那两人坐的是头等车厢,如果因为我们的判断失误得罪了什么人,终究不好。”
“哼!事故?如此邪门的搜寻办法,不是你自己提出的?”军官不满地注视着眼前的车厢,“还知道顾及头等厢的大人物……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事情传出去,怎么平息?”
“一切我自会负责。”
景参谋说完,回头看了他一眼,军官像是被镇住了,有些慌张地移开目光。“以后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别大半夜组织这种行动,这下都他妈白忙活了。”他悻悻地嘀咕了一句,“你以前出过什么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景参谋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军官叹了口气,不再理他,挥手让所有人集结,准备乘上各自的车子离开。不远处的空地上,血迹已被沙土掩埋。火车重新启动,发出逐渐加快的咔嚓声,厚重的雾气缓缓升上夜空。
“白忙活了吗?不尽然。”景参谋目送它远去,压下帽檐,缓缓自语道,“任何已经发生的事实,自会产生应有的影响。我们需要的,只是多一点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