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有足够的钱和值得交往一辈子的有钱朋友时,就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芬奇打了几个电话,离开公园一个小时后,我们按响了布鲁克林高地一栋别墅的门铃。前来应门的男生有一头独立摇滚歌手般的直发,垂至下巴。就算没闻到他周身的大麻味,我也看得出来他已经吸高了。
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叫出来,“埃勒里·芬奇!”
“嗨,大卫。”芬奇低下头,扫了我一眼。我天性不爱对陌生人微笑,但从小到大在路上的生活教会了我做一个彬彬有礼的房客的重要性。
“大卫,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艾丽丝。谢谢你让我们来过夜。”
他朝我呵呵笑了一会儿,点点头。我相信他肯定是打算对我说些什么,但他自己又忘了。
大卫父母拥有的这幢房子是从一座教堂改造过来的,目之所及,到处是裸露的砖墙和重新利用的彩色玻璃窗。我发誓甚至能闻到四壁散发出的烛蜡和熏香的气味。
芬奇说:“多谢收留我们,大卫。你爸妈去了欧洲?”
“法国,伙计。我妹妹在那边的寄宿学校惹了麻烦。她简直是个穿校服的犯罪头目,伙计。”我们来时,他正在吃一份油腻腻的微波炉玉米饼。里面的奶酪可能是小袋的诺曼底干酪,看上去还挺诱人。他请我尝一口,我谢绝了。
“客房的床是空的,没有床单被套。你和你女朋友可以住柯特妮的房间,在二楼右手边。不过你们可别介意《神秘博士》[34]那些的垃圾。”
芬奇没有纠正他关于女朋友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好的,兄弟。多谢,真的多谢。”
大卫做了个姿势,像是把芬奇的感谢揉成球抛进垃圾桶。“很高兴见到你们,很高兴你们能过来。吃点玉米饼吗?”
我们再次谢绝了。他俩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聊起大卫家搬到布鲁克林之前,他们的那些初中同学。我一直盯着阴影聚集的墙角和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等着提鸟笼的女孩、戴帽子的男生出现。我的手松垮垮地兜着调到振动状态的手机,没有母亲消息的每一秒都把我拽向更深的深渊。
我感觉得到芬奇的疲惫,也无法藏住自己的困倦。一抓住机会,他就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我们去睡了,行吗?明天一大早我们还得离开。”
“哦?你们要出城?”
芬奇向我瞟来,“不……嗯,也许吧,我们得看看。”
我冲动地说:“也许去北部。”说完就脸红了。心里有个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念头,在那里,母亲回到了哈罗德身边,而我和芬奇真的在一起了。
“哈哈!看落叶飞花之类的鬼玩意儿!摘苹果,兄弟。草车夜游。雕南瓜,绑稻草人,用石蜡做吸血鬼假牙,伙计!”
赶在他的思维飞扬到新鲜牛奶和渔人毛衣之前,芬奇站起身。他俩撞了撞胸,我勉强抱了一下大卫,然后上了楼。
经过黑漆漆的主卧时我探头看了看,一扇大窗俯瞰东河,河对岸的星星点点朝我眨着眼。一股混合着大麻、脏袜子和草莓喷雾的气味彰示着大卫的房间,而他妹妹的房间气味宜人,没有明显的个性,像昂贵的酒店。芬奇摸索到灯的开关,灯光亮起,我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壁,再看看对方,崩溃了。
看来柯特妮走马上任寄宿学校暴徒前,曾是一个脑残迷妹。她的房间里到处贴满了杂志照片、哈利·波特海报、她和朋友们聚会进餐的照片。修长的古董梳妆台的镜子周围贴了一圈百老汇票根,同款书柜一半塞满各种平装书,一半放着影碟套装。《萤火虫》[35]挨着《为莎拉而胖》[36],《邪恶力量》[37]旁是《阿卡塔女巫》[38]。目之所及,没有《腹地故事》。
地板一尘不染,雪橇床上铺着奶油色床单。但墙上画报里名人闪亮的牙齿和油光的头发令房间嘈杂不堪。芬奇大概也有同感,他打开侧灯,关了顶灯。那些狂热的面孔黯淡下去。
我问:“谁睡床?”按说,芬奇这样好心的男生不会让像我此时这样不安的女生睡地板,但谁又真的知道呢。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睡床。这儿多半还有张矮床,或者是朵拉[39]探险睡袋。”
找到了,睡袋上印的是贝蒂娃娃[40],但芬奇依然该得一个赞。我在旁边白色和玫瑰金的浴室里洗了脸漱了口。本来还打算洗个澡,但一想到浑身清爽后,却要套回那身脏衣服,真让人沮丧。我一钻进柯特妮漂亮的床,就在被窝里脱下校服裙,叠起放在枕头边。
芬奇问:“可以关灯了?”他衣冠整齐地躺在睡袋上面,双手从后面撑着脑袋。
我点点头,他伸手向后熄了灯。街灯朦胧的光芒从窗帘透进来。屋里某个地方的取暖器在嗡嗡作响。住进不熟悉的房子,于我是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有那么长长的一分钟,我闭上双眼,假装是母亲躺在身边的地板上。心里的痛楚炸开了,像超新星爆发一样尖锐而灼热,我转了个身,埋进被子里。
我知道在黑暗中屏住哭泣是怎样的声音,我知道我自己正在发出那样的声音。此时如果芬奇要来安慰我,我一定会拿柯特妮的埃菲尔铁塔枕头闷死他。
他没来。我数到了十、二十、五十。数数总是像麻醉剂一样有效。终于,我翻身躺平,盯着天花板。
我对着一室寂静说:“还有件奇怪的事,我没有告诉你。”
芬奇把头偏向我。
“还有另一个人,可能也在跟踪我。”
“除了晚饭时那个人?”
“是的。”我停了好一会儿,想要怎么说才不会听起来过于戏剧化,“小时候,一个男人,带走了我,唔,拐走了我。他没有伤害我,或是,你知道,别的什么。但我大概确定,我在打工的咖啡馆又看到他了。”
我不仅仅是“大概确定”,我是清楚地知道。但看着芬奇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还是庆幸自己说得有所保留。“天啦,他有对你做什么吗?”
“没有,绝对没有。他没有对我说话,没有靠近我。我看见他,然后他就溜了。”
他慢慢靠回睡袋上,“他真的没有……我是说,他绑架你的时候……”
“他没有碰过我。他让我上他的车,我就照做了。我当时是个孩子。他给我讲故事,让我吃煎饼。”
芬奇很敏锐地问道:“什么故事?”
“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喜欢那些故事。他说要带我去外婆那儿。”我想到他留在咖啡桌上的东西,现在还塞在我的书包里。羽毛、梳子、骨头。
“操。要是他……他长什么样?”
“红头发,好颜值。挺聪明的样子。像一个英语老师,但是没穿粗花呢衣服。而且他现在看上去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就像,完全没有变老。”
“腹地。”他的声音卷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尝它的好味道。这让我烦躁不安,让我想把秘密揣得更紧一些。
我意识到,我嫉妒他。嫉妒他喜欢外婆的方式——单纯直接,源自一个粉丝的崇拜。嫉妒像一块青苹果,卡在我胸口。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阿尔蒂亚的书?”
我听见他在地上翻了个身。睡在那儿一定很不舒服。
“你知道童话故事都是怎样翻来覆去写的。”他的声音很温柔,“无外乎那几种类型,你能找到十几个版本的《十二个跳舞的公主》[41]或是《桧树》[42]或是别的什么。”
我点点头,我的确知道。我读过所有这些童话。
“这总是让我心安。我喜欢公式化;喜欢我能预测到的故事情节;喜欢爸爸下班回家会亲吻妈妈的嘴唇,像情景剧里一样;喜欢每天做同样的事,读可以分解开来、没有意外的故事。我很焦虑,我想。我喜欢明晰的架构。”
《成人游泳》[43]频道叽里呱啦说话的声音从地缝间传来,我能偶尔听出一两个词。
“然后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和理疗师给了我很多书,都是关于父母离婚后,小孩子憎恨全世界,但愤怒和不确定感让一切变得更糟。我当时想的大概都是‘哭吧,我操蛋的生活’这类的。不会比这更糟了。但是哈哈,世界果真就是这么操蛋,她——我妈——她死了。呃,她自杀了。”
我知道会说到这里,但还是被这些话语击中。他说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能回答什么。
他轻轻地呼吸着。“朋友们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我爸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所以差不多就只剩下我自己和书。不过我不喜欢老爸和理疗师那套掏心掏肺的关于人间惨剧的废话,他们不过是想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但我真正想要的是距离。我想要那种冷漠的童话语调:‘这就是你的血腥暴力,你的操蛋的快乐结局。’但是,像安德鲁·朗格[44]写的那种故事对我来说已经不够刺激了。”
“然后我开始读阿尔蒂亚的书,它真是再适合不过了。那里面没有说教,只是一个有着美丽魔法的、残酷的、可怕的世界,操蛋的事情常常发生,而且它们不会事出有因、不会好事成双、不会伪装成公平正义的样子。故事发生在一个没有规则、也不想要有规则的地方。作者的声音——你外婆的声音——冷酷到完美。她像一个战地记者,才他妈的不在乎呢。”他长吸一口气,像要说更多,却陷于沉默。
我说:“你爸挺好的,给了你其他那些书,即使你不喜欢它们。”
他勉强笑了,“这就是你的结论?”
“不,我只是……我花了太长时间对外婆痴迷。为见她做准备。为讨好她而读各种童话故事。但她从来没有联系过我,她从来不在乎,现在她死了。”我从未大声说出过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就像在排毒,“像是她的缺席否认了我的一部分,现在她不在了,我却被她所创造的东西追捕。”
“你真的认为是她创造的吗?”
“当然是她。你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重新又坐起身,“我说过,她就像个战地记者。她并不是为了创造而写,她写的是已经存在的。我曾经以为书里的内容是暗喻或者什么,但现在不了,自从看到死了两次的凯瑟琳,我不这么想了。”他停顿了一下,“艾丽丝,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他再次躺下去,“算了。”
“不行。你不能老这样。你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想要的不是你妈妈?也许你才是他们的目标,而你妈妈是诱饵?”
“那他们就该绑架我,那会很容易。”
“他们有绑架过你——那个男人就是腹地,你知道的。也许因为你长大了,情形不同了。也许现在你得做出选择。”
我慢慢开口道:“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也不会改变任何事。他们想要我做什么,那他们可得找对办法。如果需要,我会天涯海角去找我妈妈。她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她也会。在她美丽迷人的外表和锋芒毕露的个性下,有一颗坚强的心。她是藏在一束兰花里的刀锋。绑走她的不管是谁,我只希望那人低估了她。
芬奇叹了口气,我解读不出它的含义。“睡吧,明天会很漫长。”
无数疑问涌上我心头。“你为什么帮我?”“你觉得我找得到她吗?”“那真的是死了两次的凯瑟琳吗?”但他翻过身去,背向着我。一束月光从他的头顶划到背部,像一条薄薄的白色路径,我越看,越觉得他像是被分成了两半,露出皮肤下闪闪发光的东西来。
我翻过身紧紧闭上眼睛,过了好久好久,才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