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天色渐冷,搭在屋顶上的防水木板上生出了露珠,电线杆又结了层霜。但一座城市从来不会因为天气的寒冷而变得寂静,即使楼上忘收回的晾着的白衬衫在寒风中失去了柔性,楼下的人们还是会红着脸肩并着肩,一起唱着不着调的歌,晃晃悠悠的走向灯火阑珊处。
三个色子在竹筒中翻滚着,在撞上竹筒底部后飞出竹筒,落在青绿色桌布上,酒吧内又是一阵讨价还价、请求放过一马的争吵声。三个用口罩蒙面者推开打成一团的醉汉,借工作人员进出口进入酒吧后面的仓库,开始寻找着什么东西。在三人翻腾着仓库里的东西时,一瓶瓶空酒杯从各式物品堆积而成的小山上滑下,滚向仓库的大门,在其中一个酒瓶中,一颗变了形的步枪子弹牢牢卡在瓶底与瓶颈之间。
即使仓库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仓库外还是一片热闹的夜市。此时,一位中年人手提提箱身着灰色长风衣,竖起衣领遮住自己的脸,快步穿过来此享受夜生活的人们,他看了一眼几个站在夜店们前向他挥手的年轻姑娘,一脚登上一辆停于此处的重载卡车,重载卡车随后启动,驶离此地。从夜市到主干道,需要穿过一片居民区,这里的人并不喜欢热闹,一旦夜幕来临他们就会上床休息,因而在半夜这里十分安静。这辆重载卡车没有开灯,以宽六米的车身再加上货运平台上为帆布覆盖的宽七米多的货物,通过这里需要当心街旁延伸出的雨棚,当它缓缓穿过这里时,只有一个坐在楼顶上的抽着烟的大叔稍稍注意到了它,但大叔并没有一直盯着这不正常的卡车,他取下烟头,呼出一缕白烟,静静看着远处河道中因风生起的波澜所反射着的梦幻般的灯光。
一根撑在屋顶上的竹竿在微风中断为两截,上半截从屋顶上落下,砸碎一盏已经不亮了的路灯;一面类似与锅盖的金属物与一面破碎的玻璃一同落入闹市的人群中,这时人群如收到指令般统一开始向四周跑动,很快街道中央便空无一人。一辆载着重机枪的皮卡驶入闹市,停在仓库旁,站在车上重机枪旁的三个持枪者跳下车,走向仓库大门,正当走在最前面者准备开门时,一颗子弹从仓库门缝中射出,射向坐在皮卡中的驾驶员,随后又有几发子弹击穿大门,其中一发脱靶后飞过街道中央,击碎街道另一边的玻璃窗户……
一声巨响后,闹市的夜空便被火光所烤红。四处鸣响起警笛声,一辆辆警车上闪烁的警灯照亮因爆炸断电而变得黑暗的公路,武警装甲车则轰鸣着跟在警车后头。在警车队驶向闹市后,停在路旁的重载卡车打开了前车灯,启动发动机继续向市区外方向缓缓行驶。
“条子今晚挺忙啊,完全不在意我们这个胖子,——这样一来我们跑起路来可方便啦。”
“不用‘条子’好吗?——安全别针,我们又不是要和警察作对。”坐在副驾位上的高个子拍了下今晚负责开车的奥纳夫科。
“不要叫我‘安全别针’!”奥纳夫科回应:“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吗?我们现在可相当于偷运猫给的奶酪,可不能让男主人发现啦。”
“我可没打算要猫的奶酪,要不是你们私下做这样的决定我可不会跟着你干这种形如犯罪的事情,——不,这就是犯罪!”
“你要不愿意你自己骑独轮车进城吧!还有既然如此你干嘛和走黑道的人打交道啊?”
“那……那是走黑道吗?”高个子反驳道:“我就请了个东瀛剑客来教授武艺,那能叫走黑道吗?——对了,安全别针你以前还搞正儿八经的走私呢,我这能算啥?”
“我,我那是给地主家送粮食,不送的话当耗子的都没得东西吃好不?——还有不要叫我‘安全别针’!”
“你们这帮小鬼还真有意思啊!”坐在后排的中年人几乎笑得头向前接了地,“难怪要请一个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大叔来充实队伍,——我给你们说啊,我可不会搞走私啊,偷东西都不行,有损名声啊。”
“前辈,我们请你来自有我们的原因,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一个英雄。”高个子回头对着这个中年人说话,相比对奥纳科夫的态度这次要谦卑一些,但也是因为这差异,奥纳科夫开始抱怨。
“喂!你这是几个意思?我一个掌舵的你不在乎,你作为一个乘客在乎另一个相对有名的乘客,你是不是希望翻船啊?”
“安全别针啊,”高个子又用回之前的语气,“我认为你身为一个前太空军飞船驾驶员你应该有很好的驾车技术的,结果就开出这水平。”
“你以为这好开啊?伊万他以前开飞机的,不是连油门刹车都分不清吗?——还有不要叫我——”
这时前方公路上出现一片火光,火光中的物体很大而且与他们的距离相当接近,瞬间就只与他们的卡车相距几步远,眼看就要直接扑进那团火焰中,奥纳科夫双手开始挥舞转动于方向盘上,这辆长达十几米的重载卡车硬是相当飘逸地躲开那燃烧的障碍物,继续安全行驶于公路上。
“似乎是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你看,好开不?”这一次,轮到奥纳科夫开别人玩笑啦,那个高个子已被吓瘫了身,死死贴在座椅靠背上,就差尿裤子啦!
“来啊?继续上发音课啊?骑士也不过尔尔。”
高个子几秒后缓过了神儿,这一次他确实没话说了,转过身去问那中年人的状况,但马上他又开始对奥纳科夫说起话。
“等等!前面好像有点儿状况,——停车停车!快把灯关了!发动机也关掉!”
车又一次停下,不过这一次在一片黑中他们倒是没有马上确认前面发生了什么。
“嗅觉比耗子还灵啊?”奥纳科夫趴在方向盘上,眯着眼盯着前方的路面。过了片刻,前方传来了人的惨叫与呻吟声,过了片刻前面的公路上出现了点点闪光,车里的人仔细一看便发现那是金属制枪支的反光,弹匣擦得比镜子还亮。当闪光渐渐接近时,他们便能看清有多少人在向他们走来。
“恐怖分子,”奥纳科夫说道。“蟑螂来抢我们的奶酪啦?”
“安全别针,最近的岔口在哪儿?”
“在我们后方大概一公里左右——”
“我是说前面啊安全别针。”
“前面?”奥纳科夫掏了掏耳朵,“你是说要我往前冲?不行,我可不是骑士可以冲锋陷阵啊,还有不要叫我‘安全别针’!”
“咳咳!——恕我直言,”坐在后面的中年人发了话,竟引得前座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你们既然是在偷运什么东西,不应该安排个人负责随行掩护吗?”
“前辈,我确实请了人。”
“不会就是我吧?”
“当然不是您啦前辈。”那高个子说完这话后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后便和奥纳科夫面面相觑,黑暗中两人的眼光都显得十分茫然。
“那个东瀛武士呢?”高个子先说了话。
“不知道……好像在吃过午饭后就没见到过人,——回归自由世界啦?”
“啥?”
“就是跑啦!”奥纳科夫猛敲了下方向盘,“你看看你,请得什么人?——那个是那德行,这个又是这副模样!”
“这位是前辈!”
“我管你什么前辈前辈!我现在只想活着回去找女朋友!”
“算了没办法了,安全别针你帮我拿一下枪,放在座垫后面的,——不,不是那把,12.7毫米口径的,是重机枪。”
高个子从后排提出一支长一米多的大口径重机枪,有些笨拙地提着它从狭窄的驾驶室中爬出去,但在他将头伸出车门时,奥纳科夫拉住了他的脚后跟。
“算了,还是我去吧头儿。”
“奥纳科夫,你要我不要叫你安全别针,我现在同意你的要求,所以我也希望你同意我的请求,——不要叫我‘头儿’。”
“骑士长行吧?”奥纳科夫抓住了那把重机枪的握把,“你听我说啊,就算你是个骑士你也不能逞强啊你,好歹让我当次英雄啊。”
“我这不算是英雄。”高个子看了眼坐在后排的中年人,此时他交叉着双臂,面无表情地晃着上半身。
“不是不是,你要就这样死了,我们怎么和她交代啊。”
听到这话高个子倒沉默了,但片刻后他便一用力将枪从奥纳科夫手上挣脱,顺手将车门关上,任奥纳科夫在里面大声喊叫抱怨:
“安德烈你这个……”
安德烈趴在车顶上,看了眼子弹,又看了眼天空,——今晚是一个无月之夜。
“对不起,我的王。”安德烈笑了笑,似乎是在笑自己已经把这话说了不下千遍,随后他拉动枪栓,一气呵成地将子弹压上膛。远处的人说出了几句听不清楚的的话,举枪向他们走来,安德烈敲了敲车顶,示意让车前进……
突然,一道闪光从安德烈认为的月亮本该在的地方飞来,晃得安德烈竟在短时间内失明,远处的人群中一个闪光点掉落到地上,一个人抓着自己的左手大声哭喊,随后一个黑影从街道旁冲出,冲向那人,两道闪光之中那人从腰部断为两截,散落在地面。
“快!开火,开火!”
人群似乎因为同伴的倒下而惊慌了神,没有人做出反应。片刻后,一个人在犹豫中举起枪头,扣动扳机,在扳机移动的一瞬间,黑影俯下身,闪光则从地面划向空中,与随后飞出枪膛的子弹猛烈相撞,使后者飞行轨迹改变、擦过黑影的轮廓,从安德烈头顶的发梢上飞过。在子弹飞离黑影后,闪光又从黑影上方快速移向下方,切断随子弹飞出的青烟,划开那人的右手腕。
见大量血液从那人手臂上流下,人群如见到嘶吼着的黑豹般恐惧地向后退步,空出一小片空地,那人在黑影面前握着右手腕痛苦哭喊,没有人敢将他从这似如猛兽的东西面前救回。安德烈拉长脖子打探情况,他注意到在那空地上并没有野兽,那里只有一个留着长辫的女人,她手中的武士刀刀尖沾着血。
“楞什么楞?打她啊!”
那女人仍站于原地,人群却中无人敢于开火,对于只打过稻草人与四处逃散的百姓的他们而言有如此胆量与实力反抗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打……打她啊?”
“老大,我见过这女人,”人群中的一个胖子举手说道:“她好像是个赏金猎人,一直在为黑宇宙服务,说不准那卡车就是他们的。”
“黑宇宙?那可不是我们惹得起的组织,——算了算了,今天就放过他们吧,也当作是留个人情,以后好用来讨口饭吃,——那个人就当作是我们的谢罪礼啦,虽你们处置。”
说罢,人们便向远离那女人的方向散开,片刻后便如家禽般四处逃散,但没有人敢叫出声。被留在此处的那个家伙依旧握着右手,无助的看着那女人,他十分希望这是一个替天行道的天使而不是来自地狱的恶魔。那女人叹了口气,左手拿起挂于腰带上的手枪,眼睛望向别处,干净利索地对着那人的额头开了一枪。
“你总算来了,东瀛武士。”安德烈握紧机枪握把,盯着那女人的刀,那女人在刀上的血不再滴下后,将刀迅速收回刀鞘,但刀在将完全没入刀鞘时却死死卡住,那女人撇了下嘴,依旧将刀收起,别于腰部。
“好锈的刀。”那中年人说道。
安德烈见那女人将刀收起,便从车顶起身,双手提机枪于胸前,那女人缓缓走向卡车,空着的双手轻轻晃着,双眼几乎眯成了缝,看不清面无表情的她正看着何处。
“从一大早就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和我们以前找的人一样违约了。”
“我只是回去准备装备了而已,”那女人回答道,但依旧没有看着安德烈,“而且,我不和有钱的人违约。”
说罢,那女人抓住卡车的后视镜,登上车门外的踏板,示意奥纳科夫开动卡车。安德烈带着机枪从车顶上跳下,回到车中,此时奥纳科夫才打开车灯继续前进。
“她不进来么?”一直呆在后排的中年男子问道。
“她不会进来的。”安德烈回头用手挡着脸小声说道。
卡车继续前进,即使是向着远离城区的方向前进,一路上依旧有着不少的武装车辆残骸,灯光熄灭的公路上起火点一处接着一处,似如被兵器横扫过的草原上的信标,令车里的人感到些战争的残忍。
“前辈,欧洲那边也是如此吗?”安德烈有些触景生情,不禁问道。
“差不多吧,这年头哪里都是如此景象,但至少要比十年危机时期更有理智一些,——二十年前那会儿简直是灾难。”
随着卡车一次次经过燃烧着的残骸,火焰的橙红色光芒似以一种不明的频率扫过卡车的驾驶室,将那女人的身影一次次投射在车内。借着火光,那个中年人打量着站在窗外的那女人,——深灰色的不知是改自哪国军队制服的大衣丝毫没有体现出她作为女性所有的身体轮廓,与身体有些不成比例的因锈迹而卡在刀鞘口的长武士刀与背在身后的长度超过一米的轻狙击枪并不是应该由她使用的武器,就连投射在驾驶室另一边车窗上的影子都带着一股男性的气息,只不过她细小的刘海和长辫还是表明了她的真实性别。
车一直在向城外行驶,偶尔会因前方出现障碍物而绕道,但大致方向未变。驶出城区后,卡车上的一行人没有再遇上恐怖分子,夜空也随着与充满起火点的城市中心的距离变远而变暗,没有了来自天空的红色火光的反射,只靠车灯行驶于平坦公路上着实令人感到疲倦。有时会有一些从城市中逃出来的难民挡在卡车前面,其脸色即使实在车的橙色大灯下也显得毫无生色,作为无辜市民的他们被城里的战斗吓坏了。安德烈想下车给予难民一些帮助,不过每当停车的时间接近半分钟时,一直站在车门外踏板上的那个女人就会用力捶打车窗玻璃,示意奥纳科夫马上开车冲开人群,如果人群毫无躲闪之意、逼得奥纳科夫不得不停下车,那女人就会拿起背在背上的狙击枪,朝天连射驱赶人群。
“我可不想当屠夫的刀和菜板。”奥纳科夫抱怨道。
在几次拐弯转向后,卡车沿着条窄路渐渐驶入一片森林,这里的树拥有相当浓密的树冠,树本身却只有近五米高,树冠一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有鬼怪藏匿其中,显得些许阴森。
夜已过半,一辆只剩锈红色框架的报废轿车出现在路旁,卡车在此转向驶离路面,进入森林。对于这辆重型卡车而言要从狭窄的树木间穿过并不容易,奥纳科夫一不留神,前车轮直接撞上根粗壮树根,卡车猛烈转向,车尾直接将一棵树扫倒,那女人也被甩了出去,只不过她反应得很快,安全落地。
“等一下,”安德烈拍了拍不知该高兴还是惊慌的奥纳科夫,“货架上的机甲有可能滑动了,下车查看一下。”
“你们在偷运机甲?”中年人在刚才的意外中被甩到后车门上,但这个事情才真正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的前辈,你也来看一下吧。”
一行人下车,稍稍掀开盖着货架上“货物”的帆布,打量起躺在货架上的这台机甲。对于那个中年人而言,这台似乎由一个个方块组成的外形颇为壮实的机甲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英国的人形格斗机甲SS-7,我从二十年前入役时就一直在开着SS-7系列,对我而言她几乎就是我的另一半。”
“前辈,你看我们的这台SS-7是哪个型号的?”安德烈似乎也来了劲。
“H型或者J型吧,——说回来你们从哪里搞来这宝贝的?不会是从黑手市场上买的吧?”
“当然不是啦前辈,这个是我们的资助者给我们的见面礼。”
“资助者?”
“各位,”那女人敲了两下车门,她一直站在车头处没有凑过来看,“我们还有事。”
卡车启动,继续前进。四十分钟后,一丝灯光从树枝间隙中射出,掺杂着些绿叶的生机;一阵阵风吹过这一片的森林,带来海洋的气息。一座小工厂出现在森林与海洋交界处,工厂的两座烟囱中已有一座烟囱倒下,另一座被风吹掉了头,墙壁上长出苔藓,但工厂的灯相当得亮。卡车驶过工厂外墙残骸后,一个穿着三色迷彩服、荷枪实弹的年轻男性从森林中走出,走向卡车。
“哟!想死你啦鲍里斯!”安德烈半身探出窗外,兴奋地拍着车门。随着卡车缓缓驶进工厂厂房,从四周跑出的人渐渐围住卡车,奥纳科夫也只好停下,安德烈一起下了车。
“大家都在吧?”安德烈问道。
“道格不在。”
道格是安德烈的一位好朋友,在这个团队中负责机械技术相关事务指导,是个标准的非战斗人员,但在这个到处发生火并的晚上他却出去了。大家在工厂中找了片刻,道格才从工场外墙外急急忙忙跑回来。
“不好意思,我……我出去给我女朋友送信了。”
“还有吗?”
“那女赏金猎人也不在?”
这个时候,安德烈才注意到那女人在他们进入工厂前就不见了踪影。
“惠子?立花惠子?”
此时,似有一只黑猫站在工厂高大墙壁上的铁窗上窥探着大家,当有人向那铁窗望去时,那黑猫又似乎从那铁窗上跳下,跳入窗户下的一堆废铜烂铁,但毫无金属磕碰摔落声响。人们望向那黑猫摇摆着长尾从黑暗处走向卡车的地方,才发现那里并无黑猫,而是应声而来的那个女人,——立花惠子。
“前辈有请。”安德烈将那中年人请到大家面前,向大家介绍,之后便带着那中年人一个个认识在场的所有人。
“这位叫鲍里斯,是前特种兵……这位是道格,曾是军队技工人员……立花惠子,赏金猎人。”
之前介绍的人都和那中年人握了手、打了招呼,但立花惠子却毫无回应。
“惠子,”安德烈劝道,“这位是前辈,应当以礼仪相待啊。”
惠子看了一眼那中年人,后者正因她的外貌感到诧异,过了片刻,那中年人收回了诧异,决定自己打破这僵局。
“你好,我是杰兰特?山勒,前英国太空军王牌机甲驾驶员。”
“你好,”惠子插着腰说道,“我是立花惠子,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