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水
我看见,我的第一代族长
持着火团把混沌烧融成河
水,在巴颜喀拉北山的雪崩涧没有节制地奔涌
姊妹的歌谣和兄弟的号子
漫溢、传颂
飞翔的豹[1],陈展开翅翼
温暖巴颜喀拉雪山弥合时淌下的水
还有鲤鱼,还有沙子
巴颜喀拉雪线下向南隆起的原
相信土,相信石头
他们,和飞豹破腹点灯
这是光亮的祭祀
照看着河水和风群
入口
鲤鱼,或者是墨绿或者是鲜红
在灯柱下
潜游
而风群的轰鸣
此刻正在聚集
向南向北
“抬起头,鱼和风抬起头
大水的秩序已经在一扇宫门开启”
飞豹说
是啊,我把耳朵贴在土地上
让灵魂沿着水的流向
和以前,和未知一起流动
1
河口[2]上的旗杆,一对铁铸的旗杆
依着祖母的孕光
摇响陶钵上的提环
这水质的声响
陪伴着我的姊妹,仰面的姊妹
用绿血缝合沉船的帆
这水质的声响
让我的兄弟把五月的甘草和盐巴
敷在旷野上,煮沸黄河夹裹的冰
而祖母,在静默的仪式场
取出口中的籽粒
和地脉,和我的血脉收集根茎的力量
2
十二座城堡[3]的前膝跪进河
十二个姊妹捶打铜鼓上的蟒纹
鼓点掀起的风群
和英勇的死者把光埋进夯墙的体内
随即长出胚芽
就像灵魂让血液回流
铜鼓在响
祖母的马群的铃铛在响
戈上的铁,或者红
是千变万化地燃烧的火
是奉献的骨头
是我隔世守在马面上的兄弟
厚实的夯墙把箭矢,火弩,马匹,烽烟
堆起,放置进眼睛的尽头
而我,和十二个姊妹
把河水扶起,把城堡扶起
沐浴岁月的慈光
就像英勇的死者倾听祈祷的颂词
3
我在阻止风群,阻止风群罡起的土
遮蔽河水锋锐的边沿
遮蔽头盔夯起的边墙[4]
而祖母在飞豹翅翼的影子下
纺织坚韧的布匹
分给姊妹裁剪嫁衣和孝服
为弓弦上的手
分娩,或者安葬
既然如此,在河水,在边墙
我都把血当成花籽播种
换下骨笛的奏鸣
是,口传音乐
固定在岩石的上方
像我的眉梢锁住烽火
像光芒锁住日落
唯一的石板雕刻成碑记载两仪,或者四象
4
石头窑,点亮灯的火镰挂在窗棂上
和铸铁的犁铧
和牛皮拧的引绳
和黑豆、麦秸混合的草料
挂在窗棂——雕着莲花的槐木窗棂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双裸脚
杵[5]在年老的土地上
和窗棂渡过等待献祭的河流
这是子夜,鲤鱼亮出肚白
躺着。像临盆的姊妹净化在广空的白里
等待羊水的泛滥
如此地等待
黄牛[6]
在石头上拉犁,垂着头。垂头——
无非是河水打湿了健蹄
无非是籽粒在你的蹄窝里滋萌
石头窑,这盏多变的灯火
为青芽准备了秋天
为黄牛搭建了睡眠的窝棚
梦·Ⅰ
水草在动,向着我的脸面
我说,我的手足——黑犀牛
从分裂的残风里抽出青色的焰火
像祖母闭合屋门一样
给我安全的围栏
或者说,我的手足——黑犀牛
驮上我把巴颜喀拉北山的石料搬运
倒在脚掌下
使我猛烈地升高
而黑犀牛带着它的孩子
狂暴地穿梭
我没有看见它们行走的方向
我看见它们头上的犄角在燃烧
我看见了燃烧的红
红的页片岩,红的旗帜,红的河水
依次的红
像喜鹊引领姊妹生育的歌谣
5
我,和我的姊妹从盈满的月亮上
卸下一块光
燃火,或者封堵影子出没的门户
这,在灵动的城邦[7]之上
香料舞蹈
我的姊妹在舞蹈
那身边的河,石头涧的河
用滋养的力量
援引我姊妹旋转的足尖,和手指,和头发
环绕时间的年份
而光亮,在扩大的空中
观看河里的浊泥,观看凤凰的死亡和成长
凤凰,我的姊妹,在光亮的观看当中
解下银腰带,脱下银舞鞋
鞠躬进河
6
点种,养育的王女
在风缓行的广空点种石头
王女把我的生长之签
和石头一起点种
此时——
我睡在出生的土炕上,父亲在我的身旁
此时,我,冰冷地赤裸在王女的手指下
像铁,锈迹斑斑的坯铁
而狮子,河水
扛着广空
而另外一个我,远行的我
目睹了王女点种的石头裂变成我的地基
7
如果我们点火
燃烧云,那烧下的灰烬
就是生长的谷物
如果我们祷
天空落下了雨,那就搭建起一个场子
盛下奔走的兄弟
当然,雷声也会传来,电闪也会照亮
我们只能守护旧城堡
——置放祖源的容器
当然,城堡以上是穿透我们眉心的河
远水,那远水是天云播下的火[8]
烧煮岸石
梦·Ⅱ
姊妹在宽大的硬衣袄[9]里私藏
鲤鱼的鳞片
凤凰的羽毛
和石榴,和分蘖期的小麦
贩卖给祖母的店铺
我指出硪筑的铺面在马车上
姊妹在婚轿里携带
牧船的艄公
和绳索,铆钉,桨板
和明天的岸石
踏进祖母的店铺
我指出马车上的货物是旧骨头
先贤推动粗糙的摇篮
打起一条河流
打起祖母的血液
而此时,姊妹在摇篮的底下
抚摸蜕了鳞的鱼,生长角的鱼
一次
又一次
我指出祖母打烊的店铺是经年的码头
8
族长把医幡[10]插在捆绑的草药上
他叙说,一贯铜钱
贩卖了故土
贩卖了苍耳子
而此刻,昨天的我,童年的我
看到一只写满偏方的手掌
在条石上
筑起了我的药铺
他还叙说,在东在西
铃铛
眷顾着旅途中的河水,旅途中的船只
而当下,我把自己的躯体
钉在风中
货物,船的龙骨
上了岸
族长的岸——木头峪[11]
飞鱼和纸张在长大
银元在洋蜡的焰火中光亮亮
9
船工扛着号子,仿佛是光的边晕
驻足在鲤鱼出没的黄河上
我的孩子,和津主[12]
拽着旧纤绳
像秉持着山石
在日期上刻写铭文
船工把号子埋植在自己的皮肤里
仿佛风群把黑子拖进太阳
商贾的铺面里
卖出买进桃,荷叶,苹果
还有凭吊的盘子
我看见盘子背面的珐琅彩画
是大禹的祥云
船工布满茧子的手拧号子
仿佛湛蓝漂染血
我在流凌里嗅见雪莲的味道
如此的熟悉
像孪生兄弟的骨头
船工把自己的肉体消解在号子里
顶帆孤独地把河水包裹
梦·Ⅲ
打开水门,等待沼泽干枯成一条通行的大道
想想看,我和引领的孩子
围困在城垛和城垛间
而青铜在我眼睛的尽处稠密地开放花朵
而引领的孩子丢失了锁钥
如此,我像狮子
坐在突兀的冰柱上等待云梯
围困的我,和牛
颂唱城主姓氏的排序
形同仪式
——远处点火烧荒
——远处犁铧行走在田地里
这儿,谁的邦域
把我的灵魂点固成石头
仿佛士兵的营盘
这儿的八月蝉打开了东门——
城池的水门
10
遮拦住猫头鹰的眼睛
这样黑夜就干净了
这样夜行的幽灵就安全了
瞭望的塔
关照着往返在旧城和新城之间的幽灵
作法的大阴阳师
卷曲的头发,微笑的面颊
在城池与城池往返的旅途中
布下暗道
铁通行,铜通行
那记事的旧本子
和年份,和名字通行
而大阴阳师,把不安静的尘土
放置在河水的中央
承接东边的光亮
11
早晨了。年老人呢喃的方言
关闭格子窗
我应该去搭把手
像橹拨开水
可是暗门的环摇响了
督促持有清单的典当人
把钟,矿料,还有一石[13]河水
藏匿起来
这时我要说,光低垂的眼睑
昨夜已经在我的身旁
打量睡眠的,站立的,行走的气息
我仿佛傻子忘记听更声
是,没有了更声
那沉睡的土狼继续沉睡
那空白处依然空白
唯有河与别一条河汇流
唯有矜持的暗门背后烧火
唯有早晨,我给年老人搭把手关闭格子窗
12
河伯,我的手温在悬崖上已经开始传递
这是石头向中天躬身的正午
这是灵魂带领飞禽向北的正午
老虎,狮子行走的山路消失了
而我切腹的血
暴跳,野蛮
向上,也向下
就是此刻,生锈的云在姊妹的身体上摊开
像王主的城堡撒落在大地上
像音乐,迁徙在东,迁徙在西的音乐
而阿訇腹腔的经文[14]
沐浴人群的头顶
沐浴人群的脚掌
就是此刻,风群在红鲤鱼的脊背上
逆水剥蚀峭壁
和峭壁上的偏头关[15]
和红鲤鱼的鳞片
和洪水
和太阳的光芒
就是此刻,仿佛祈祷的颂词还要表达
我切腹,是为土地生长作物备下肥料
是为混沌备下利刃
是为黄河的悬挂备下天空
梦·Ⅳ
指日蛮[16]捡拾牛毛上的冰霰
而我家的马队正在
把偏西的光向南搬移
向南,就是记忆里唯一的方向
能盛下镰刀的方向
或者就是智慧和荒蛮称为兄弟的方向
记得这唯一的方向
使我的孩子拖住空白的天成长
使我的族长埋下垫砖[17]
记得我握持的烛火
丰满成华表
因而我在时间里
携带着万亩的麦子乱跑
我的家,剩下门
风自由地进出
还有搬移光的马队自由地进出
那,我家门前的石牛
和指日蛮一起
看守大雨,大雪,大雾
13
在米地[18],扬起的土把我向喷火焰的水井里推
可是那站立的人群
静穆地注视着秋黄了的颗粒
像苍鹰盯着奔跑的豹子
我的心灵,附在古原上的山峦
牛车,白马,和谷子
一起走向丰盈
就这儿,丰盈的米地
在眼睛的尽头
土堆里埋设着军锅
犹如生长的城堡
等待着铜鼓的响起,等待着烽火
我,在灼热的繁荣当中
伸出手掌,为身体请回心灵
而后幸福地面向
一地金黄
一地饱满的谷穗
14
在红土[19],墙垣和我时常垂下头
向河浪,向蜂聚的船致谢
而滩地返青的麦子
像鼓舞的联络线,使我的脑子
回到以往的日常里
和岸石同眠
当然了,宽容的乐声
适时地响起
在天空,或者地上
可我,仿佛种籽从仓房
伸向土
这正是红黄白黑青交替值守的时辰[20]
这正是黄河冰凌消尽的季节
这正是桅杆升起帆布的偏东风
还有麻绳织的网
打起了河水里千年没有凝固的血液
和我悠缅的灵魂
梦·Ⅴ
我看见,飞禽和走兽
在山峦的顶端化作油脂
添加给了灯盏
我看见,就是这座山峦
终古地送给我族长堂屋和棺木
以及唯一给我照明的太阳
“就这儿,”我说“黄河的胸腔隆起了重叠的山峦
黄河的肌肤照看着大船放下了龙骨
然后向南,继而向北
众人的大水面啊
就是祭坛摆放的场子。”
此时,学会了望远的我
用眼睛把经文送给了岸上的人
这是分享植物的慈祥
这是分享游鱼的慈祥
而河水还在独自地流着
我想,河水流驶的意义就是为了流驶
15
是谁带血的灵魂
在大水的中央把白鱼和墨鱼搭建成山头[21]
像地平线上新生的乳阳
是谁的脚趾和水蚀的洞穴并集
让沉默的祭台
隐匿了祭品的生命
石头和时间在未明的方向
伸出了手
耕夫和织妇,牧人和马匹
向着那手——北斗星的光晕
取水,取光
他们这是在大地的阶梯上行进
而峡谷的阴影,苍野的朗朗
推动着大气
千万年的推动,在大地的两翼
五行之上[22]
谷物打开了胚胎
遍地的萌芽
和巴颜喀拉的雪
和千万年推动的大气
和血脉里红亮的祖国一起生长
16
祈唤的长调是河的嘴唇发出
始源的声响——
鲤鱼撞裂了礁石的轰鸣
枭鹰驱赶涉水的河马奔腾
或者岸石上诚实的独女
放弃了耳朵和语言
低垂衰老的面颊
用自己的尿盆端来了河水清洗碾盘的[23]
唦唦声
这些声响是天尽头[24]
在饥渴、荒凉的日子里奢侈地恭迎
连同大禹握持的斧子
骆驼口噙的盐巴一并恭迎
这是清夜,是蘸盐点火的清夜
大地抬起河床
没有秩序地裸露出岩石
使水粗暴地冲击
17
蛮横的水捶打鼓
鼓点追赶鼓点
——时间的祖母切开了肌肤
——时间的祖父把鲤鱼喂养成了长角的龙
那白垩纪的石头——鼓面上
蛰伏的龙
从容地从槽口里跃起[25]
把音乐抛向了田野
把狮子觅食的怒吼埋葬
把恢弘的寂静安放在了生长的王冠上
而巨浪,在过去的世纪里
以燧石里蓄满的血
等待现今
等待大地的律动
等待海洋波涛的汹涌
鼓点倔强地追赶着跃龙
万顷的城郭创造着日月的哀悼和叙述
18
龙门口[26]的三月拒绝着三月的来临
以此给坚冰无限的边疆
以此是红鲤鱼墨鲤鱼在胎卵的本源养生
三月,见血的三月
穹隆的灵魂在河水里布下了奔袭的山群
像黄钟[27]
像塌下来的光团
鲤鱼含着五千年的雪,或许五万年的雪
把鳞片馈赠给了三月
挺向天门——
光荣的门额之北
横陈着野兽和鲤鱼的尸体
一层叠着一层
这个月,援引方向的塔柱
从金黄的水里分拣出雕像的血
调往生长的巴颜喀拉北峰
这个月,光荣的门额之南
七十二尾透红的鲤鱼和宁静并排站立
颂歌,始于水土
生
是谁,把碑石上的佛龛搬动
让陪侍的飞禽和瑞兽
惊恐得如同风暴中的森林
是谁,在殿堂上祷告的诵文
把铜钵撞响
督促云游的僧人回寺
打开群山,祭坛的四方
唯有茂盛的杏树把根须向土地的深处扎下
唯有众多的石头把尘世上行走的活物垫起
冰川纪的沉积岩,排列成行
皈依山门
阔大的空中逃窜着兽啸声
剑下化脓的污血向人和神的脚下奔涌
漫过了脚踝骨
隔离墙
和太阳里的城堡在同一时间坍塌
高悬的莲花涅槃成座位
把这一切承载
醒来的万物张开苍天的巨口
发出:“是,啊……”
让轮回的生命从峡谷开始生辉
那么,请白色渲染墙壁
在蓝色和黄色的面孔下燃烧成灰烬
把尸首上睁着的眼睛
移植给红尘中间的任何一颗头颅
让四只眼睛查看土地的腐烂
那么,舌苔的润色和百草的汁液
把石幢打造
把镜面上手指蘸水写下的药方
一一送给石头
使空空的镜子和蝶一起化蛹
钟开始敲响。这声音是轻盈的
在高处俯视祭祀的僧人
他们朗诵经文
他们奏响清乐
他们焚化香纸
他们诚实地和诸神娱乐
敲钟人在时辰里
把钟的铜壁和铭文一起捶打得变形
让后世的人只能猜想
或者站立成未来佛
万顷的城郭,万顷的穹庐
发出:“是,啊……”
让日和月在世界上无限繁衍
那么,先贤的衣钵
驮在猛虎的背上
向东,向暖意的东方驰奔
坐下来的人群啊
怀抱想象
雷鸣与闪电
在黑、红两色的交混里
把路途从山岭推向海洋之中
让眼睛旁边的那艘船挂起帆
和大殿前飘荡的经幡
一起把天空染红
绛色的血块。飞天把石棺撕裂
把石棺上的青龙,那匹含笑的青龙放生
使天的肌肤丰富起来
仰头,就这样和过往的郡主
以及过往的禽、兽、风、雨对视
让这一切都在眼孔里消匿
刚刚降生的男婴
发出:“是,啊……”
让脚下的土地隆起苍山
让山上的冰雪融化成水流下来
滥
苍山眺望着海的右岸
空阔的大地、空阔的海洋上陈列着
村庄、船队、睡去的生灵
浊浪就在这个时辰把飞翔的鹰淹没
绿树往下沉
石头往下沉
村庄托着漫溢的众水翻滚
船队浮着彤红的火焰吐舌
沉睡的生灵在梦中观看浊水里跃起的鱼
观看蝉停止之处的枯木
苍山哑笑
太阳沦陷在死亡的泥淖里
月亮攀升在转生的路途上
绳子把秩序颠覆后僵化成白垩纪的砂砾岩
向地核压来
草木依然站立着
安静地望着慌乱的脚分离、聚合
海洋的浪面
把外来的光芒折射在沉睡的生灵的头顶上
招引无数的蛾子扑向光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