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初歇。暖阳抚摸着清新万物。屋顶青瓦泛着釉色光泽,树木花草青翠欲滴,小鸟“叽叽喳喳”欢叫、蹦跳,摇动着缀满花朵的夹竹桃。
江鲁生恍惚着,搓脸、捏鼻、拽耳,几番验证终于相信只要自己直起腰,浅水窝里那副蓬头、垢面、多骨、少肉的陌生面孔会在瞬间附着到自己身上,与身体拼接出一个落魄的自己。他下意识往脑后掏了一把,这一把落了空,辫子已不知去向。
破衣烂衫、身无分文,与之伴随的还有这崭新世界里深沉的饥饿。“行行好吧,赏碗饭吃。”这句话在他舌尖上缠绕,真正说出口的是对眼前景色的感叹。“天国!”他欣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感知着梦与现实的距离,思维在虚幻与现实之间穿梭跳荡,仿佛自己与心目中的“砚灵”只距一步之遥,而这一步竟是腹中极度的饥饿。
大梦乍醒,春色弥望。
满世界的五彩裙,满眼的花头帕。欢歌笑语声近来远去,活跃起了青石、灰瓦的小镇,也活跃了鲁生呆滞的眼神。他立在青石铺就的街道,目光在花头帕间闪来跳去,找寻梦境中那神秘面容和那惊鸿一瞥。
“江壮士,何以如此落魄?”
鲁生没理会这声问话,更没收回追逐花头帕的目光。
“自古才子多风流。”话音伴着脚步声,一张男人的瘦脸瞬间挡在鲁生眼前。鲁生不得不打量这位身材高挑的瘦男人,搜尽枯肠也没从对方这张瘦长面孔上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不打算雕砚了?”
“我?雕砚?”
“若不是这齐鲁之腔,还真不敢确定见到的是你。”
在将要接近砚灵的地方来者提到了砚,鲁生下意识地施着礼说:“敢问,兄台……”
“不才,复姓欧阳,单一个敏字。祖上以鉴、藏砚台为业。”瘦脸说着双手抱拳还礼。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爽朗一笑,欧阳看到殷天佑带着约伙和约卡从人群中走过来,意识到自己和鲁生一个长袍马褂,一个破衣烂衫在闹市街头行礼寒暄,不由得也笑了笑,随即迎着说:“少主人,这就是砚痴。”
“砚痴?”少主人微笑着又问,“那个江壮士?”
听到“江壮士”这陌生字眼,鲁生下意识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破衣难遮的嶙峋瘦骨。
他刚要离开,就觉有人贴住了后背,面前已不是一张面孔挡着,而是几个男人立在对面形成了人墙。“我得罪过诸位?”鲁生见少主人摇头否认,接着说:“我既无钱财可劫,又与诸位恩仇无涉,还请行个方便。”
少主人微笑着说:“三年前,江兄追女子追到‘文宝斋’,砸了陈老板的一方好砚,难道今天要再生祸端?”
“既然兄台为砚而来,我们有你想象不出的好石、好砚。”欧阳发觉鲁生听到“好石”两个字眼睛就放光,赶紧接着又说,“我来引见一下,这是少主人殷先生——殷天佑,带马帮经营买卖。如果江兄是为砚石而来,现在就跟我们走,少主人不会亏待江兄。只是有一点,往后见到砚台,无论是否入得法眼,还请高抬贵手,别再砸了。”
“欧阳兄真想带上他?”天佑问着话,眼睛依然停留在鲁生的脸上。
“我们正差帮手,捡上他,也许有些用处。”欧阳说着,并没对少主人表现出卑躬屈膝,言语上却早已收起了对“江壮士”的以礼相待。
欧阳以“捡”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向少主人谈鲁生的去留,不仅伤了鲁生的自尊,更让他对欧阳敏的砚家身份产生怀疑。听着这对主仆的一唱一和,“嘿……嘿……”鲁生一阵傻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装傻,还是依然停留在痴傻状态。
欧阳愣了一下,继而苦笑着说:“江兄,别逗了。大街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借一步说话。”
“我不跟你们走!”鲁生说时脸上已经带着怏然不悦。
“相信江先生不是真傻。”天佑的话语不重,鲁生却感到了肩头上的沉重分量,在两个黑衣人左右挟持之下,转眼间邀客竟成绑客。
天佑吩咐了约伙和约卡带着鲁生去洗理更衣,他就和欧阳先到饭馆去了。
“巴蜀香”川菜老馆,门面黑底烫金的大招牌上字迹已显斑驳,柜上鲜艳红布封口的几只青花酒坛异常醒目。
天佑做东,欧阳作陪,请的是欧阳从街市上捡来的砚痴江鲁生。
客还未到,菜已上齐。红油肚条、麻辣鸡块、红烧猪肘、烤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几样亮油的蔬菜也青翠光鲜。
天佑叫了一斤青梅泡酒,一边给欧阳斟着一边说:“别太拿他当回事,先喝着。”欧阳往门口看了两眼,犹豫着还是端起了杯。
鲁生在镜前磨蹭着,看到镜里的自己,也看到了镜里的另一个黑衣人,尽管那人被挡住了大半个身子,但身上的雄浑之气却直逼过来。外面是满街的五彩裙,也许“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的时机已经到了,而自己却到不了街上,看不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几年的“装疯迷窍”,两天来风餐露宿,再加上淋了一场大雨,使鲁生从心智迷失中清醒了,也许是不需要继续装疯扮傻,七魂六魄此时才归了位,竟然发现往事并没走远,再牵动哪根线都会连带出一串串的痛心。
对不堪回首的往事有了记忆,“整窑的澄泥砚坯啊!”砚坯崩裂声里烟尘火光中腾起了身着五彩裙的少女砚灵,而现在有可能会与砚灵失之交臂。他想到“由砚灵指引找到砚石圣地”与“被恶人拉到石山”,这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两种境界。他已经坚定了逃走之心,眼下却无逃走之机,再次端详自己的打扮,青衣、青裤、白底青面布鞋,再加以寸草不留的项上人头,这是镜子里的形象,也是镜前的自己。他对自己的打扮厌恶得肠胃颠倒,就差着肚子里早已没有可吐之物。
“一身全新,躺下去如死人,站起来像诈尸。”鲁生在心里这样对自我做了评价,仿佛穿着上的焕然一新,像是被完成了一次殡葬。
鲁生一露面,天佑差点笑得喷出汤水。
约伙赶紧解释说:“本来头顶上留了‘天菩萨’(彝人男子的发式)。”
“不是留不留天菩萨的事。”天佑打量着鲁生,接着说,“这身衣裳没穿对。要不,给弄套亚麻布学生装?”
鲁生冷着脸说:“不用在乎这个,先说要咱来干啥。”
“吃饭。”天佑示意了一下,约伙连推带扶把鲁生按到了座位上。
“不会是鸿门宴吧?”鲁生说着拿起了筷子,不管不顾地就是一阵狼吞虎咽。这举止把天佑和欧阳都看呆了,鲁生意识到自己的不雅吃相时,手上的饭碗和面前的两个菜碗都已见底。“好在没给他弄套长衫,若不然……”天佑浅笑着没再说下去。欧阳给鲁生斟上酒,含着笑说:“饿了就吃,这不算辱没斯文。喝杯酒压惊、洗尘,请,请!”
鲁生放下碗筷却没端酒杯,目光在欧阳和天佑之间打量了两个来回,神情淡然地问:“我才从水磨房出来,今天就被你们捡了,这不会是巧合吧?”
“巧合?”天佑说着眼角露出了不屑。欧阳赶紧接着说:“三年下来,若不是殷先生关照,很难相信你还能坐在这里。昨天去文宝斋,才得知陈掌柜提前两天放你出来了。”
“何以见得?”
“砸了人家上等砚,让你终身为奴隶也不过分。欧阳先生每来镇上就到柜上拜访一回,陈掌柜才答应了这个三年期。”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欧阳敏说着摆了摆手,接着问,“这三年江兄是怎么过的?”
“明知故问。”鲁生冷冷地回了一句,猛然发现殷天佑以凛冽目光注视着自己,心里顿时一惊。
“不妨事,不妨事,不知者不为过。”欧阳说着起身向天佑拱了拱手,接着说:“请允许我再次作个引见。殷先生是阿硕土司的唯一继承人,上过多年学堂,知晓彝、汉语言、文字,还懂洋文,在水墨丹青上的造诣更是深厚。少主人如此学识在此地实属凤毛麟角,将来定会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开明土司。跟着少主人,江兄也能大展宏图。”
鲁生双手抱拳施着礼,以夸张的语气连说:“失敬,失敬!”
“言归正传,在下对江兄砸砚一事心存好奇,可否赐教?”天佑说着,目光一直停在鲁生脸上。
鲁生毕竟走不出砚痴境界,听到提起砸砚的事,三年前的愤懑再次涌上心头,好像又看到别人在糟蹋砚石,想起那块有着“七珍、八宝”石眼的珍稀好料被施以粗拙的雕工,不由得叹了句:“那哪儿是雕砚!”
见欧阳和天佑不吭声,鲁生接着说:“笔、墨、纸、砚,唯独砚称之为‘器’,早在宋代四川人苏易在《文房四宝》中就说过‘四宝砚为首。笔墨兼纸皆可随时收受,可终身与俱者唯砚而已’。好一个唯砚而已,我砸的那方砚如果置之书案,只恐是添烦。”
“我们见过那方砚,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吧?”欧阳说着瞟了天佑一眼,天佑也跟着点了头。
鲁生更气愤了,大声说:“在端砚中七眼为珍,八眼称宝,这样的石料被雕得非但不入流,更是视觉劫难!我怀着朝圣之心离开砚窑,吃了那么多苦头才近了圣地,见到的却是这样的货色,上好石料被雕成这样,活脱脱暴殄天物!”
天佑一脸不悦地说:“尽管这样,也不该如此莽撞。”
鲁生大着声,早忘了自己面对的是土司府少主人,瞪着天佑接着又说:“掌柜对那方砚‘敝帚自珍’也就罢了,我就是想多看看砚上的石眼,他毫不客气地说‘别摸宝砚’。那也能算宝砚?!”
欧阳看到鲁生依然为那方砚怒气未消,笑着说:“有幸撞见了那一幕,江兄在盛怒之下才有了这砸砚之举。还好,砸的是陈记店,要是砸了彝人、苗人这样一方砚,那就绝对是灭顶之灾。”
“难道……这样的砚还能算是好砚?”
天佑已经感觉到鲁生的谈吐不凡,这才说:“在这川滇接壤之地,先民多以蚕丛氏后人自居,双眼凸出,那是仙农蚕丛氏的特征,是先祖图腾,那方砚就叫作‘蚕丛氏夜观天象’,江兄没看懂,这就是文化上的差异。”
“殷先生的先祖是……”
“不在于这个。”天佑说时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像是还在为那方“蚕丛氏夜观天象”砚被砸而惋惜。过了好一会他才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那方砚出于名家作坊,虽不是制砚名家亲手雕刻,也是名家生前设计的砚式。这方砚在民间几乎可以说是绝品。这样一方砚,若不砸,你难解失落之苦,你这一砸,却不知砸出多少人的怜惜之痛。”
“不入魔不成佛。鄙人以为,江先生有这疯狂之举,自会有过人的本事。”欧阳向殷天佑进着言,也是有心在探试鲁生是不是真的会制砚,没想到鲁生盯着窗外不接这个话茬。他只好接着说:“大俗若大雅,这不只表现在别的艺术门类。这俗不是恶俗、媚俗,而是地域上的民俗。比如说,澄泥砚的浑厚、端砚的显、歙砚的隐,虽然都在因材施艺,这‘艺’却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都有着其自身的人文环境。再比如这里的砚,石材产自彝区,这里又有着粗犷、质朴的民风,石品、人品合二为一,雕出这样的砚台自有其道理。”
鲁生听了欧阳一番话还是不以为然,觉得欧阳即便有评品砚的学问,也没有雕石制砚的体力,怎么看都像是师爷,忍不住说:“冒昧请教一句,和田玉产自新疆,雕琢风格结合的是什么民俗特质?”
欧阳敏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定位,硬着头皮说:“细腻,对,就是如同羊脂般的细腻。”
他心里也知道细腻是玉石本身的质感,玉石的质感并不能算做制作风格。成品和田玉雕却很难结合到产地的民风上去,最起码是眼下他总结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这么不伦不类的话来蒙混过关。说完之后他才想起,和田玉虽然产自新疆和田,而玉雕工匠却往往是在内地完成琢磨。江鲁生没反驳,嘴角上已挂着一丝不屑神情,这使欧阳面露尴尬,却不好接着再次补充。
天佑把这两个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不自觉又冷了脸。觉得与捡来的流浪汉同桌共饮已经很失身份,偏偏欧阳一不留神弄成了“言多必失”,而姓江的表现又是如此桀骜不驯,他盯着鲁生说:“陈掌柜背后有林老爷撑着,你差点会被‘咔嚓’。”他说到“咔嚓”的时候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见鲁生跟着缩了缩脖子,他才端起杯笑着说:“喝酒,喝酒!”
鲁生推开酒杯起身行着礼说:“与二位仁兄萍水相逢,承蒙关照,在此谢过,后会有期。”
天佑不动声色地说:“江先生谈吐不凡,又何必拒人千里?”
“光天化日之下,不相信你们能把我强行带走!”鲁生的话刚说出来,那两个黑衣人就到了他身后。欧阳随即站起来抢先把一只手压在鲁生肩上,赔着笑脸说:“同道中人,江先生何必自取其辱、斯文扫地,会弄得大家今后不好相处。”
鲁生再次被迫入座,这才想起打量天佑和欧阳,虽然都穿着长衫,两个人在气质上却大相径庭。
天佑穿着灰布长衫,头戴灰色细呢宽边礼帽,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是高贵文雅,风流倜傥,话语不多却能在不动声色间传递出几分霸道。欧阳面孔白净,眉眼清秀,留着油光水滑的“三七开”分头,薄唇上蓄着修剪整洁的“一字形”胡子,言谈举止略显浮夸,过余的修饰彰显出的是文弱之气。鲁生挠了挠头,指尖在铮明瓦亮的光头上行走得无阻无碍,这一习惯动作却挠出了特别的不习惯,不由得对天佑头上的礼帽感到别扭,觉得天佑坐下来喝了这一阵酒,鼻尖上已经沁出一层细汗,却没舍得把礼帽摘下,就像那礼帽是赁来之物,少戴半刻便会折了本一样。
两个黑衣人退开之后,欧阳小声说:“江先生不必多虑,既然你我同道,就该一起雕出些好砚,这样才不枉大家相遇一场,也才算不愧对那些上好的石料。”
鲁生听得半信半疑,仿佛跟着天佑和欧阳也许是条通往砚石产地的捷径。
酒至半酣,鲁生依然能感觉到不远处两个黑衣人的注视,想到自己身处这近乎被绑架的境地,再次对前路感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