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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岛上

似乎退潮不仅是大海的行为,也是人类的行为,他们退潮了,不是因为时间或者气候、季节,而是因为某种任务的完成,瞧,这么多的人都完成了他们的任务。近傍晚,筋疲力尽的游客提着战利品——塑料袋里面装着沙滩上拾得的各种宝贝、吃剩的食物、半瓶子矿泉水、湿漉漉的游泳裤、塞满了各种画面的照相机、手机,头发被海风吹着,排队上船回大陆。一进船舱大部分人就溃不成军,昏昏睡去,无人再打开照相机。这一趟并没有像预计的那样,经过大海的洗礼,安静了,放松了,心情好了,像过去老歌唱的那样,“排着队,唱着歌,旅行真快乐”或者“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似乎忙了一天,只落得个累得要死,空虚无聊,只好再回到梦中。但也许这才是快乐,满足了、无牵无挂,可以睡了。这个小岛离海南岛不远,也就隔着两三海里。驶向梦乡的马达声消失后,岛就安静下来,大海也空了,失去了那些混乱、喧嚣、支离破碎的波浪,平坦干净完整起来。

游客们一大早就拥上岛,像一群群收好翅膀站起来的蝗虫,戴着大蛤蟆镜、摩托镜、日本太阳镜,穿得花里胡哨,短裤、裙子,旅行团戴着统一的遮阳帽,举着手机、照相机,随时准备或者已经在按快门。大人孩子都是摄影发烧友,镜头朝着任何方向。人们集体合影、成双成对、鹤立鸡群、“独立寒秋”、绷开裙子在沙滩上跳起来、蹲着、躺下去高跷双腿……就是中午吃海鲜的时候,也不忘对着盘子汤盆拍上一张。大多数人都要做那个代表胜利者的V形手势。几乎每个人都这么做,每个人。左手在V右手在V,两只手在V,叉开腿也是一个倒过来的V。闭着眼睛到处拍,明信片和各种小册子早就教过他们什么是美了,海浪、沙滩、蓝天白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地方到处是此类明信片,游客没有选择能力,只是无意识地拍着。刚一按下快门,即刻就对这个景致失去兴趣,头也不回,再去按下一张了。仿佛已经置身在一个万花筒中,随便转个身就会出来一种构图。每个构图自己都要站进去,来,给我照一张。快门响个不停,情侣们各持一台,各拍各的,彼此尖叫着要求这里拍一张,在那边合照一张。人们似乎并不在乎最终是否得到这些照片,快感只在于按那么一下快门。按到高潮时,陌生人与陌生人彼此拍照,换错了相机也无所谓,只要快门响过就行。许多人内行地吩咐着:“诺,头再转过来一点,别背着光哦!”“拉拉袖子!”“one two three……跳!”拍得那么疯狂,仿佛全体都是摄影学校的实习生。一家子都在拍照,爷爷拍,奶奶拍,父母拍,儿童拍,姑妈拍,舅舅拍,小姨子也斜眯着右眼……有时候十多个人一起举着机器拍同一个镜头,再转个方向拍另一个镜头。他们只从镜头后面看这个岛和大海,似乎不从镜头后面看,他们就没有眼睛。大海是次要的,只是照片的背景,照片要摄下的是人,即使已经占领了图片的中心位置,人们依然不满足,每个人都要想方设法更突出自己(一位太太右手杵着岩石,做出思考的样子。另一位头发染黄的小伙子将下巴枕在岩石上,看起来像是刚刚被斩首。都是比较有创意的)。表情无比丰富,动作千奇百怪(就像北京798的画廊那样热衷标新立异。在这种场合,无动于衷、呆若木鸡的基本上是傻子)。与古代中国人的构图完全不同,在往昔的画面里,人非常渺小,甚至不存在。现在每张照片的构图都渴望被拍成巨人、奇人、领袖、冠军、美人、大人物、富豪、电视明星、成功人士……正在聚光灯下接受采访……许多人张开双臂做鹰状,女人提着裙子做蝴蝶状。快门声很好听,被索尼或佳能公司设计出悦耳的响声,听起来仿佛是轻微地捕捉着、感叹着,哦,哦。导游也在凑热闹,趁机挣少数几个没带机器的倒霉蛋的小费,他让他们做出V形手势,背靠大海拍一张,背靠岩石拍一张,“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拍一张。这位导游无师自通,对小资美学心领神会,他初中毕业,生意相当红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海滩上受到大众普遍由衷的欢迎。有几个来自青海的牧民,被导游要求在沙滩上手拉手集体蹦起来,在他们跃入天空时按下快门。这四位牧民是老太太、老爷子和儿子孙子,都是天真朴素笨重之人,从来没有蹦过,完全不知所措,只能听任导游摆布,手拉手在沙滩上跳,但跃起的高度不一致,老太太只是略微抬了抬右腿,导游不满意,让他们再跳。老太太差点摔倒,直到拍下一张,老太太抬着腿,老爷子碾砣似的跳开地面几厘米,孙子像青蛙一样蹦起来,咔嚓!一会儿来取照片,十块钱!导游打扮成海南岛土著的样子,戴着篾编的宽檐帽,穿着不知道哪个民族的绣花背心,说着流利的普通话,大家笑呵呵的,好玩。玩腻了的人就甩着照相机,大获全胜似地走去乘船回大陆。自从手机、照相机普及以来,全世界的旅游胜地都可以看到这种独特的中国新风俗画——那些中国人在照相。以前他们甩辫子,现在他们抬着手机。他们拍了些什么?

当游客离去,快门声消失,岛仿佛真的空了,一切都被摄光般的空了,安静得就像被雷击之后死去。这才听见大海的涛声,那么慢,那么沙哑,那么单调难听,仿佛垂死者回光返照的呼吸。夕光中只剩下几个中产阶级人士还住在岛上,他们像某部西方小说里描写的:世界空了,有点忧郁?其实他们没有,他们在房间里打麻将,看电视,用手机发送白天拍的图片,传向太空的图像包括晚餐时的清蒸螃蟹。

有一个女子坐在荒凉的海滩上,看着海。她的鞋子摆在身后的沙盘里,一双像是黑色叶子编成的高筒凉鞋。她干吗要这么专注地看着海呢?她想自杀?游客可少有人这样专注地朝那边看,他们最多在镜头后面瞟上一眼,即刻失去兴趣。黄昏是灰色的,正午是蔚蓝的。大海毫无意义。虽然人们拍下了数以吨计的照片,构图的意思都是一个,欢乐的、美丽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游客普遍被教育和知识培养出只寻找与灌输给他们的意义体系吻合的意义的习惯,美是一种习得的知识,绝对正确的知识,他们上岛来,是来寻找“有意思的”画面的。大海、岛屿,就知识来说当然很有意思,无数诗歌散文也揭示过它们的意思。但那是在书本引发的想象中,大海一词只能在环绕着它的语词中被想象。作者曾经被感动,因此说出某种他的个人知识,可是局外人也身临其境之际,未必就恰好也遭遇感动过作者的那种知识的出场处。比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只要稍有文化,都知道曹操这首写大海的诗,可是在我们这一船朝大海驶去之际,这种状况并没有出现,大海也是曹操写过的那个大海,但平庸无比,一舱的人都在发呆。人们面对实物,被语言所唤起的那些风起云涌的含义就不知所云了,原意其实只有作者有数。曹操的诗很伟大,概括力超强,一句顶一万句,强烈地表现了海的壮丽,但是一旦面对大海这个事实本身,它只是令人盲目的一片具体的水域而已,细看起来,与水库、湖泊甚至一碗水无异,连灰色都没有,清得乏味,靠岸的时候,甚至可见停在水底的沙子、贝壳、小生物什么的。“面朝大海”,可是谁也看不见“春暖花开”。

我在某处摸了一把大海。这句话是正确的,但是意思太大,很不真实,其实我只是摸了某一小片海水,手掌这么大的一片,并用舌头舔了舔手指,咸的。我觉得与渤海、波罗的海的咸不同,我说不出来,似乎南海的咸稍淡。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这一小片并不存在,大海没有这一小片,每一片都组成着大海,取这一小片就是取整个大海,这种说法似乎更为正确。因为大海是无法一次性获得的,你永远只能一小片一小片地摄取它。真是没法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大海,咬它一嘴,咸的。

人们需要的是那种既广泛概括又简明扼要、立竿见影的意思。“美是理式”(柏拉图)。“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对游客来说,意思不是谜语,而是某种公式,必须立刻揭晓,马上明白。“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水是咸的”,这些只是事实而不是意义,如果这个岛只有曹孟德写到的这些,那就是一个荒岛,没有开发的荒岛。人们干吗要来?他们出钱来游览的是充满“美景”的风景区,通过教育,游客都有关于“美”的知识和理念,知道美是什么。他们来这里,只是要判断现实与“美”是否吻合。风景一词,在汉语中是在魏晋时期才逐渐兴起,此前的汉语没有这个词。风就是流动的空气,景就是日光。道发自然,文明发展到看出风景,是一个新的阶段。原始时代不存在风景,“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周易)。天地无德,混沌懵懂,没有风景。风景是“仁者人也”的结果。“世界总是精神性的世界”“动物没有世界,也没有周围世界”(德里达)“没有周围世界”,就是没有风景。“仁者人也”,“仁”,我以为就是世界的出场,“人是世界的构筑者”(海德格尔),“天地无德”,而人始于“德”。“德,升也。”(《说文》)德就是从动物中升华出来,舍身成仁。德就是构筑。美被意识到首先要有“仁者”的出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个美是先验的,“大块假我以文章”,文章则是“仁者人也”的结果。风景,最初是少数文明先知的“胜迹”“德行”,“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晋书里面有一段:“过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饮宴,周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山之异。”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写道:“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举目有江山之异”,天地无德,江山就是江山,过江诸人,“独立寒秋”,立场不同,文化修养不同,审美立场、历史意识不同,甚至世界观不同,人人眼中有自己的风景。“理解着的看”(海德格尔),“合目的无目的性”(康德),“访风景于崇阿”,“崇阿”显然与风景区别开了,“崇阿”是道可道,非常道。风景是私人的观点。“访风景于崇阿”,是一个目的,但是每个人具体感受的风景又是无目的的,不是每个人都要目的性地统一于一个观点。“德,升也。”升的高度、位置、立场并不一样。

大海环绕着岛,但它是岛上一切事物中最被忽略的,它不是旅游当局创造出来的。“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自古如此,没有规划过。“天地无德”,大海没有意思,不美,它一直都是那样,无论曹操的大海还是普希金的大海都不改变大海毫无意义这一事实。它只是没有意义的实体。“无世界的”(海德格尔)面对大海,语言苍白无力,沉默是明智的。曹操的诗是一种沉默,他只是用语言描述了他看见的,他并没有赋予大海一个意义,“壮丽”是读者的感受。曹操的诗道法自然,用语言表达了天地无德。沉默是一种意义的虚置,意味着意义的无限开放,因为大海无意义,意义之瓮空着,人们才可以一次次地赋予大海意义,大海永远不会被意义耗竭。

大海,只能在远离它的时候被憧憬着。一旦亲临海边,巨大的虚无感就席卷而来,已知的那些意义全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宽阔啦,伟大啦,雄伟啦,波澜壮阔啦,排山倒海啦,因为耳熟能详而毫无意义。当风景初现之日,曹操的诗绝不是陈词滥调,它升华,道出了大海的超越性存在,伟大的存在。空间和时间的伟大,场所的伟大。人在这方面永远无法相提并论,即便是历史认定的伟人,他们没有这样的场所。人类能够感受到什么是伟大,乃是起源于大海之场。所以曹操最后说,“歌以咏志”,这是全篇的诗眼,大海的在场唤醒了人的内心世界,大海现在成为人内心世界的开拓者,将人的心灵世界导向一个伟大的方向。到了18世纪,德国的康德也意识到此,康德说:“大海之所以伟大,除了它美丽、壮阔、坦荡外,还有一种自我净化的功能。”曹操没有说自我净化,他暗示了某种他体会到的伟大感受,大海召唤他“歌以咏志”。为什么大海总是唤醒伟大的意志呢?在曹操康德之后,这种“政治正确”令人厌烦,成为陈词滥调。所以美国酒鬼布罗斯基如此写大海:“今天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天才/大约6岁/他坐在我身边/当火车/沿着海岸疾驰/我们来到大海/他看着我/说/它不漂亮/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到。”(《遭遇天才》)

景点,说到底就是人们赋予自然主观的观点、意义。文人观看风景,或者如曹操那样“歌以咏志”,或者如李白那样“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古代。“少攻歌诗,欲与造物者争柄。”(陆龟蒙)“今日池塘上,初移造物权。苞藏成别岛,沿浊致清涟。变化生言下,蓬瀛落眼前。”(刘禹锡)“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刘勰)有一个基本的东西,就是“道法自然”,“造物权”是要像造物主那样包罗万象地在语言中造物。在“文革”时代,“造物权”将人们的“私人景观”全面控制起来,“风景这边独好”,不是“这边”的风景都是反动风景,不准再“举目有江山之异”,风景被“江河一片红”“莺歌燕舞”之类的观点统一管制起来。风景的观点不再基于“道法自然”,而是某些独占鳌头、独出心裁、独树一帜、独领风骚的观点霸道。从“天地无德”到“德,升也”到“德育”,德被概念化、意识形态化。概念化有利于垄断。然而,“德”,升也,升是一个动词,德不是僵死的概念,德是活泼的。“美是不凭借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的。”(康德)“美是费解的,它是一种犹豫的、游离的、闪耀的影子,它总是躲避着被定义所掌握。”(歌德)。这种审美领域的造物权的剥夺、垄断,摧毁了人们对景点的自我意识,令人们丧失了自己的景点,毁坏了人们的心智,导致了审美的贫乏,意义的固化、同质化,最后导致人的同质化。那这种风景垄断今天已经蔓延到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所有意义都必须是一致的,比如积极的、向上的、进步的、有意思的,等等。无怪乎,岛上那么多照相机,但取景框里只有一种景点。谁都知道什么是“美的”。人们已经懒得去发现什么“江山之异”,风景成为一种模式。古代的“造物权”,到咏志、文章为止。江山之异,就是江山的对象化、分类。

如今,“风景不殊”“江山之异”“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已经不仅仅在文章之内了。大地七窍流血,不再混沌一体。志士伟人雄心壮志要改造江山,不再满足于“歌以咏志”,更要改天换地以“得志”,真的开着推土机翻斗车改天换地了。大海只有一个意义,就是宝藏、仓库。世界像一群饥渴的狼一样,对着它虎视眈眈。照相是一种先兆?幸好照相机摄取的只是虚拟的图像,如果每按下一次快门就是一次索取,按一次快门取下一片云,按一次快门取掉一片波浪,按一次快门得到一位美女,那么就是一场浩劫。照相机在虚拟的现实中满足了人们的占有欲,在如此贪婪、毫无选择地,淘金般的狂拍之后,似乎什么都被拍光了,甚至沙滩上的沙粒。一天下来,这么多的镜头吃进去那么多风景,每个储存卡都塞得满当当,却没有一只呕吐。

旅游当局善解人意,想方设法满足游客,在岛上弄出许多颇有意思的景点,这一片彩旗飘飘,暗示着上岛就是过节。在那边的石壁上刻了龟雕,象征着上岛可以长寿。还在一处岩石上刻出凹进去的人形,游客可以贴身到这个人形里与石头融为一体照相,白发苍苍者、小孩子、胖人、瘦人、女人、官员和民工都贴上去,古怪地笑着。其他人趁机照相,陷进去的人都失了身份,尊严等级都被解构了。这个节目相当有创意,备受欢迎。这一伙人玩得兴高采烈,那一伙人在旁边等着、拍照。他们一定要把胖子塞进去,妇女塞进去,德高望重者塞进去,最害羞的那位塞进去,塞不进去的塞进去,旁观者相当满足,笑得前仰后合。或者乘拖伞去天上巡游,吊着两条腿,在云脚下面大吼着,仿佛从海里钓起来的鱼,持竿者却是在海面上开着快艇奔驰的小伙子。每次260元。“不贵,真不贵,上天哪!”一位游客评论道。上山的路上刻着各种铜板,意思是越走越富。有一块巨石中间裂了一条缝,就在那里做了一把石雕的大斧子,宽达三米,插在裂缝中间,命名鬼斧。大家都认为这个创意很好,都要与这鬼斧合影,斧柄高出人头,有些人就跳起来,吊着照。后来的人排着长队。还养着一群从别处海里捉来的海豚,供大家观摩。也划出区域供游泳,在其他区域游泳后果自负。但游泳的人少,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找什么宝贝的人最多。每个人都想带点什么回去,照相是最普及的摄取方式。只有大海无法别出心裁地玩什么花样,只好由它闲着。将它去盐化,全部变成淡水,目前还只是改天换地者们的一个梦想。

这个岛叫作分界洲岛。我以为海南到处都是天涯海角那样的景点了,游人如织,全是照相的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岛。四处看了看,真是一个好岛。正是曹操诗中写的那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好像是从海里拱起来的,或者是周围落了下去,岛顶上有一块巨石,其他的石块则散落在山坡、海岸上,其间植物枝叶繁茂,叶榕的根缠着岩石,那石头坚硬无比,是沙砾溶成的,犹如水泥,藤条必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耐性,才敢于和这样的家伙纠缠不清,看起来已经缠绕了几百年,根须都发白了。果子在某处落下,闷闷地响一声。蓝顶绿身的小鸟踩着树枝,羽毛坚挺。羽毛松散的鸟是死去的鸟。松鼠在光与树杈之间一跃而过。蝴蝶张开翅膀,扒在岩石上。无数昆虫,有些爬到我的水杯里来。山底是海,热爱着岛似的,不停地向它献上白色的花篮,还唱着歌。海边有些地方乱石磊磊,有些地方是乳黄色的沙滩。真是天堂之岛。伊甸园就是这种地方。只是岛上没有亚当夏娃,游泳者都穿着尼龙泳衣泳裤。有些人穿着质量低劣的睡衣大摇大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着,他们把这个岛统统视为自家卧室。供中产阶级度假者用的木质别墅一栋栋散落在石群之间,与普通旅游区隔开。有人在阳台上躺着,戴着墨镜,就像好莱坞的演员。游客稀奇古怪,五花八门,贫富悬殊,这个岛虽然被勉强创造建设出些它本来没有的小意思,但开发得并不过分,原始面目还是显而易见,没有被完全遮蔽起来。日光晃晃的大海环绕着它,它只有一个阶级,蔚蓝阶级。

那个女子如此认真地坐在世界的海边,盯着这花纹变化莫测的庞然大物,有点疯狂,这种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自杀,她置身在意义的丧失之中,就像是一条灰色的鱼来到了沙滩上。

海聚集着,一次次整理自己的爪子,再次扑向礁石。又一头野兽被自己撞得粉碎。礁石它们对付这无休无止的进攻的唯一策略就是不动,任凭大海张牙舞爪、自毁自灭,毫不吝惜。这种“天都无德”式的岿然不动乃是得力于根基的深刻,轻浮之物在它身上早已荡然无存。

有时候我也坐在沙滩上,试图看见那蔚蓝色下面的黑暗(它总是被一道白色花边般的假象掩盖着)。在黎明,总是有些东西滚到海滩上来,就像从爆满的看台滚到足球场上,有时候是一个瓶子,洗得干干净净,还有死去的鱼、贝壳、珊瑚。它们都是肤浅轻浮之物,所以先滚出来了。我仔细地探查沙滩,看看会不会有什么黑咕隆咚的家伙滚出来,就是令曹操“咏志”的那种东西,它肯定在大海深处,但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这黑咕隆咚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但只要它滚出来,我立刻就会知道是它,我已经积蓄了迎接它出现的能量。但是它从来没有出现,等待戈多,我一直心存侥幸。一生都心存侥幸。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热爱在世界的海滩散步。

岛上的夜空被探照灯扫射着,几束光从某个机器里发射出来,如利剑刺入黑空,最后消失于虚无。黑夜受了伤,逃到远处。我感觉到岛上的石头、树木都在化妆,蠢蠢欲动。被灯光照亮的岛就像戴着面具。从前,土著们创造了面具,模仿着大地上的事物,他们敬畏大地,他们害怕世界,害怕从大地上被赶出来,他们总是试图再次回到大地的无意义中去。他们模仿老虎、豹子,或者山鹰。这个岛的面具模仿的是曼哈顿或者香港的黑夜。必然失败的表演,只是为了使这个岛看上去像一个舞台,但是夜晚被霸占了,再也看不见黑暗的大海了。

黎明前与符立摸黑走去岛的东面,那里是悬崖,没有沙滩,但是可以看日出。每次日出都与预计的不同,以为就是那样了,其实不是,每次都是第一次,无法描述。这次日出,我写了一首:

南海观音

有一天在海南省的分界洲岛

青年符立在我旁边拍照

他写诗 供职于文学杂志

父亲是村庄里的长老

老家 庙还在 土地也在

他举着新款的佳能相机 70D

乌黑的镜头朝着黎明大海

一只鸟在快门里清脆地叫唤着

调整光圈时 听见他喃喃自语

“南海观音……南海观音”

回头去看 我的脸庞被朝霞照亮

我一直都以为海南岛就是那个如雷贯耳的风景区“天涯海角”,照相、游泳、海鲜、凉鞋、露出后背的美女、沙滩上的度假区什么的,最多也就是五指山万泉河南霸天之类。我以前也来过海南岛,但是都是在同质化的地方开会。宾馆,五湖四海都一模一样的宾馆,就是海滩也处理得像五星级宾馆一样。游泳池、网球场、餐厅、卫生间、浴缸和马桶……所以我对海南这个地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甚至都感觉不到大海。偶然有一次,我说想看看海口的大海,不是明信片上那种规格统一的大海,而是原在的大海。家在海口的诗人纪少飞就骑着摩托来接上我冲了出去,我跟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一阵,水泥群终于消失了,我们来到一处水边,浑浊肮脏,像是工业废水,岸边堆着些垃圾袋和碎砖,令我一愣,这也是海啊。后来他又带我穿过海口市的老城区,我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口,陈旧的殖民地风格的黄色骑楼,令人想起印度支那。人们在街道上喝茶聊天看报纸买彩票做生意,小摊贩到处都是,大排档从黑暗的铺面里漫溢到街心,椰子树上贴着治疗性病的广告,黑漆漆的油锅响亮地炸着虾片……这是另一个海南,与明信片给我的关于海南的知识完全不同。

孔见是土著,海南岛是他的家乡,一个家乡宝与会议组织者心目中的海南岛显然是不一样的。我五点钟下了飞机,就被接到一个大排档去。孔见穿着印花的衬衣走出来接我,他皮肤黝黑,露出两只胳膊,像是刚刚从海上归来的渔民。大排档是这样操作的,食客先到隔壁的菜市场去购买海鲜蔬菜,然后拿到大排档的食肆上加工,只是卖个厨艺,就像写诗一样,玩的是无。哪个厨艺好,哪个接的鲜货就多。菜市场真是汪洋大海,亮闪闪的全是鱼,翠生生的都是蔬菜。许多鱼的名字我叫不上来,从未见过。蔬菜也有些我不知道的,这是地方,不是超市。有人指着一条复活的黑鲷尖叫起来。鱼死了一部分,没死的艰难地翘着尾巴扭动或者在大盆里悠游。我的一般经验是,要了解一个地方,你得去菜市场,这是该地与大地和餐桌最密切的部分,如果菜市场活泼泼的,那么这地方日子必好过,如果菜市场死气沉沉,阴暗压抑,那么日子一般都是在熬着的了。

孔见挑了一条肥颠颠的马鲛鱼、一点豆腐以及只有海南才有的野菜。我们就走去隔壁的露天大排档坐下来。厨房那边立即开火上油,火焰腾起,不一会儿,已经一盘盘端上来了。在座的有我、孔见、陈积华、符立和周建国。孔见的文章我前几天才读过,他是思想者。陈积华80年代也写诗,对诗坛了如指掌,对现在的诗不以为然。他坐在我旁边说,诗无论怎么写,一定要善。我同意,仁者人也,止于至善。康德说:“你的行动,要把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时候都同样看作是目的,永远不能只看作是手段。”诗之德。符立也是诗人,第二天他要和建国陪我出去逛逛。都是外省人,之间没有文化中心盛产的那种从政治家的隐私到海鲜的嘌呤含量无所不知的侃爷,又被地方性知识隔着,说普通话总觉得别扭、勉强、尴尬、做作。所以话不多,只是诚实本分地吃着,很安静。符立说,马鲛鱼以前贵得不得了,我们在家乡只是过年才得吃呢。吃罢饭告别。孔见笑笑,陈积华跟着他,像渔民一样在黑暗里消失了,这是他们的海口。

次日,我和符立、周建国去岛上走走。车朝着西面开去,右边是海南岛的陆地,左边是海岸线。许多海岸已经被卖掉了,风景只属于房地产公司或者私人。海岸上堆积着许多死去的别墅,一栋接着一栋,黑洞洞的窗子后面没有窗帘,也没有淡水。这景象令大海更显荒凉,似乎那些苦涩海水中的鬼魂都聚集到了空屋中,正站在窗子后面,玻璃般的脸上布满盐粒。沿线公路到处是为这些房子宣传的广告牌,依据的都是小资产阶级文化最浅薄的意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诱惑那些不谙世故的投资者。如果你不热爱大海的毫无意义,那种亘古的孤独,住在海岸就是一种做作,很难受的。谁能够年复一年沿着那些空无一人,没有邻居,没有海鲜渔档,没有风景,只有海水和沙滩的海岸像哲学家一样漫步?这种生活方式属于另一种文化。中国生活的乐园是在庙会社戏大排档折子戏麻将桌,这样的地方,大海的孤独很难承受,它要求人们向虚无追寻意义,康德会在海岸思考崇高,与上帝辩论。大海是一座荒凉的教堂,海神波塞冬有时候在波峰上行走,大海是世界的终点,思想从此开始,如果思想有物理空间的话,我确信它的起点就是海岸。中国神话里面没有那种野心勃勃的海神,文化的方向朝向内陆而不是大海。大海对于西方文明乃是天赐的扩张之路,不仅意味着精神的无限也意味着财富的无限,而对于郑和的船队来说,大海只是用来传递中华帝国名片的一只丝绸般的手。郑和恐怕是世界航海史上唯一的一位没有生殖器官的舰队司令,基辛格博士在《论中国》里说:“在他的远航过程中,每到一地,便显示中国当朝皇帝的德威,厚赠遇到的君主,邀请他们或亲赴中国,或派遣使者访华,让他们通过以叩头行礼的方式认可自己在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中的位置,承认皇帝的尊贵地位。然而,除了举行庄重的仪典炫示中国的伟大外,郑和对开疆拓土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带回国的不过是礼物,即‘贡品’。除了象征性地扩大了‘天下’的定义,为天朝扬威这一抽象成果外,郑和没有为中国擢取领土或资源。充其量不过是较早地运用了中国的‘软实力’。”(基辛格《论中国》005页)海岸上那些空置的房产也是一样,其用途仅仅在象征的层面上。“海岸的别墅”这种象征就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样,在中国小资文化中极具魅力。房地产公司知道怎么制造这种“诗意陷阱”,他们刻意将“面朝大海”与文化水准、高档、浪漫、鹤立鸡群甚至“崇高”联系起来,刻意回避“面朝大海”只是象征的满足而缺乏“人间烟火”这种人类生命必需的基本设施,提都不提。啊,大海!是的,大海,很咸。但是不提供过日子必需的盐巴、邻居街坊、小酒馆、寺庙、茶馆、医院、社戏……这些基本的设施,你真住进去的话,只能像演员那样待着。比演员郁闷的是,他们收工离开了,你还得孤孤单单地守着你的商品房,继续表演孤独。

动车已经划开了海南岛,一条长三百多公里的铁路,亮闪闪地从海口直抵三亚。看得出来,这个岛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来适应这种风驰电掣的新速度。南飔轻拂的岛屿啊,动车两边的风景慢腾腾的,像是还在赶着牛车。铁路很孤独,工业区、仓库、厂房、垃圾场、集装箱、水泥罐还没有全部到位,像发达地区那样全线铺开、一览无遗。在海南的动车中,如果有雅致的话,依然可以做“过江人士”。车窗的右边是大地。海南岛的面积足够你感受到沧桑大地了。榕树、芭蕉树、椰子树什么的,沼泽地上,芦苇闪着光,这是一月,岛上却像是初秋,主旋律依然是生机勃勃,只有些不易觉察的萧条。农舍一栋栋隐藏在绿色的丛林中,墓园环绕着村庄,河溪奔向大海,池塘、桥梁、马匹、牛只、背着喷雾器在田野上劳作的人、蹲在地里拔草的人,阡陌纵横,掩映在绿荫下露出一段尾巴的光辉小路;空地、洋洋自得的花朵、电站、学校、水库、池塘、寺庙、炊烟、篱笆、一匹马在泥潭里打滚,有人在自家的地面蹲着,整理一堆湿漉漉的什么。真是天堂之邦。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宋绍圣四年(1097),诗人苏轼被流放到海南岛,已经62岁了。1097年的海南岛,从中原的观点看来:“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就那个时代的观点来说,中原乃是文明的天堂,蛮荒海南岛必不可居,只有等死了。但是,苏轼对人生世界有一种存在主义的态度。存在先于本质,“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天下也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好地方,看你怎么在了。“他年谁作地舆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有这样的世界观,大地上何处不是故乡?东坡不是用观念教条来套世界,而是随物赋形,随遇而安,“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答谢安民书》)“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了!’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赢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蚁抱草叶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蚁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见尔!’小蚁岂知瞬间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与诸友人小饮后记之。”“有生孰不在岛者?”仅三年,东坡已经全心全意成为海南人。“己卯上元,余在信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酞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两颊红潮增妩媚,谁知侬是醉槟榔?”“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酏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蒸脍,轻比东坡玉糁羹。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叶迎送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若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诗,在黄州写得,在儋州照写。“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俨然土著的口气了。在文字上,苏东坡是第一个将海南岛作为天堂来写的诗人,他其实也可以像诸葛亮那样用“不毛之地”四字遮蔽云南那样将海南遮蔽起来,世界观不同,看风景的角度也不同。

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依然沉浸在农业中,有些乡村后生忍不住,锄头一甩,就跳上动车。只消二十分钟,他就能抵达另一个世界,就从范成大的诗歌中跃进苹果公司的巨大广告牌下面去,这是海南岛的魔幻现实主义。有个刚刚上车的小伙子怯生生地,显然是第一次坐动车。他有着黎族男子那种颚骨宽阔、岩石般坚毅的黑暗之脸。眼睛发亮,衣服单薄,裤袋里贴腿塞着一个薄飞飞的钱包。下电梯时,他没跟上脚底板下金属输送带的速度,一脚踩空,差点滚下去,像是喝多了。他回头望了一下从电梯上拥下来的木偶般的人流,伸一下舌头,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消失了。过几个小时,他又可以再次乘上动车,回到日渐萧条的故乡去。这一趟旅行撕裂了他,新世界是一个世界,故乡是另一个世界,两者有天渊之别,过去与未来,中间的距离只是十多分钟。

陵水县城的老街上,许多人躺在塑料圈椅里面冲瞌睡。卖杂货的摊子一个接一个摆了一条街,有些人坐在骑楼下面的走廊上喝茶。还有些人坐在自家门口看着街道。新华书店已经古老,里面的书架还是四十年前新华书店的那种普遍排列方式,只是书全换了。我记得这样的书店有许多毛泽东马克思的书,没看见。进门有一尊毛泽东塑像,高达四米,基座上刻着:1967三月佛山东方红工艺美术厂。我问店员这是不是1967年就立在书店里的,店员不知道,她是一个小姑娘。新世界与旧世界之间没有过渡区,没有那种时间导致的褪色、衰败、滋生、生长、蓬勃。陵水县老城的旁边忽然就出现了动车站,摩天大楼光辉灿烂地拔地而起,辉煌但冷清清,看不见几个人影,旁边是陈旧昏暗但是早已让人们安身立命千年的老城,其乐融融又不知所措。两者对比鲜明,非此即彼,势不两立。但老城显然势单力薄,只是勉强度日了,终有一天要灰飞烟灭,以前以为故乡,盘根错节,固若金汤,天长地久。现在才发现,消灭一个故乡也就是几个月几年甚至一夜之间的事。

陵水县谣传是南霸天的老家。南霸天我有深刻的印象,看到他在电影中穿着黑色莨稠衫坐在轿椅上从蓝天和椰子树之间穿过的时候,我正是一少年。史料说,故事片《红色娘子军》南霸天的原型本来是琼海乐城的陈贵苑,因为乐城找不到导演想象中的大地主豪宅,就借陵城镇张鸿犹家的院子拍电影,“文革”一来,张鸿犹就成了“南霸天”,家属子女都被迫害。带我来陵水的司机老张与张鸿犹家有亲戚关系,他曾经为此而逃亡异乡,现在回来了,人已经六十多岁,还在旅游局开车。“我没有文化。”他说。他的祖上张鸿犹是晚清贡生。他带我去看他家以前的老房子,一条背街上有一组破旧的平房,炊烟在屋顶上孤零零地飘着。居民骑着摩托车飞驰在小街上,把手上吊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将用于晚餐的菜蔬、家禽。街上都是熟人,与老张打着招呼。“领他们来看看,谁拿着钥匙?”他朝某人喊着。但那人不在。旧居大院的门口有块黑板,上面用墨汁画了三个字“进者杀”。显然,有不少人跑来看个究竟,住户已经烦透了。一人在门帘后面喝道,这里没有南霸天,都是编出来的!话音未落,一条狗大吼起来。然后,我跟着老张去一家饭馆,他要带一盆现焖的红烧鸭舌去岛上享用。我们等了半小时,油滚滚的鸭舌盛在砂锅里,从馆子深处抬出来。

动车外面那些掩映在绿荫中的村庄包括荣堂村。村子用火山石建造,进去要穿过一个石头砌的门洞,门洞外有一排石头垒的神龛,香烟缭绕,供着几尊泥塑的小神。门洞上方的石匾上刻着“太古仙境”四个字,是光绪三年刻的。这个村子已经有八百年以上的历史,住到七百年左右的时候,居民依然自信这是一个“仙境”。进入仙境,先经过一片林荫中的空地,然后才到村口,一条火山石铺筑的路通向里面。村口左侧有一个小庙,一个男子正在锁门,我说想进去看看,他就把门再打开了,里面有几尊披红描金的神像闪着幽光,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像是财神。这个村子大约从原始森林里诞生,经过一代代人的打整,道法自然,过了八百年,又天人合一,与大自然会师了。似乎村子是大地上自然出现的,被许多老树古藤缠绕着,每栋房子都被缠绕。植物有重阳木,是造船的上等料子。还有扬桃、木瓜、椰子树……火山石是灰褐色的,又被植被缝着,在外面很难看出这是一个村庄,沿着石头路走进去,才发现里面一栋栋堂屋,一个个庭院。“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先觉四黎之舍三首》)人们用火山石垒砌各种建筑,石块的形状各式各样,凸凹不平,但依据各自的原型镶嵌得严丝合缝,最终成为长方形的块面,造出房屋,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康德),真是鬼斧神工。每家门口都摆着几只瓦缸,用来储水。这些瓦缸美得要命,有些已经长出苔藓,像是一些暴风雨后从天而降的水潭。海南岛是热带岛屿季风性气候,年均降雨量1639毫米,季风雨和台风雨是雨水的主要来源。村子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住,都盖了新房搬出去了,剩下的居民是老者、残疾者以及少数的鸡。它们探头探脑,站在旧犁头上拉屎。有些老者坐在村口等着,游客来就伸手讨钱。已经有游客来这里访问。他们一边照相,一边大惊小怪地吼着,怎么还住啊!这怎么住啊!居民听见这些评论很是迷惑,从宋代或者更早,他们已经在此住着,这样住着,传宗接代,人丁兴旺。火山石的建筑非常坚固,也保暖,只是缺乏下水道和某些卫生设施,完全没有抛弃的必要,如果引进一些现代材料,改进一下,会更好在。但年轻一代不屑于再打整祖先留给他们的“太古仙境”,都羡慕外面的新世界,逃走了。留守的居民很自卑,满脸自甘落后挨打的愧色。这村庄是为安居乐业而不是“富起来”建造的,它当然不适应这个时代。就基本的安居乐业来说,这村庄已足够,门前屋后的果树菜圃、村外土地上的稻田池塘萤火虫蛙声落日已足够。足以“春睡美”。(这是祖先们选择在此定居的理由,八百多年哪,如果春睡不美,他们早已迁居了。他们选择火山石这种天长地久的材料来建筑他们的居所也证明这一点。)这是世界观的问题,“春睡美”与无限发展是两种世界观。他们的矛盾是,文化、语言皆传承自苏东坡的旧世界,来自他的文章,而现世的生命又被包围在新世界的消灭苏东坡式诗意的巨大运动中。苏东坡对世界用的是加法,而这是一个用减法的,非此即彼的时代,它观念先行,不顾存在。

美梅村建造得比荣堂村晚些,但这个村子建造之初显然就按照儒家文化家天下的理想规划过,因此得以抵抗了时代的种种诱惑、攻击、冷落,至今依然我行我素、安居乐业、活泼泼的,没有被拆迁、遗弃。据说这个村的村民基本上是唐代尚书吴贤秀的后裔。进村口先要穿过石头打制的牌坊,牌坊已经很旧,苍黑,穿过去像是走进某种历史的庇护。牌坊上有副对联:诗经云钟鼓乐之,周易曰乾坤定矣。气度不凡,里面,一条通衢将村子分为两边,庄院一排排展开,其间有小巷曲径将村庄展开。宽阔大气,井井有条,尊卑有序。不仅只是筑居,也是社会,早已从建筑布局的角度暗含了世界观,人是什么,如何生活。考虑了人与人的各种关系,天地君亲师各有其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村里有祠堂、庙宇、古井、炮楼,庄院与庄院之间的空地里种着木瓜、木薯、甘蔗、佛手瓜……有些人家的院子里站着马匹、种着黄花梨。村里有牌坊,镌刻着孙中山题写的“耆年硕德”四字。儒学庙坐南向北,庙门有副对联:“儒家传圣道长兴国运,学府育贤才丕振邦风。”儒学庙东侧是北均梁仙娘娘行宫庙,建于光绪年间。炮楼里面有木楼梯,登到顶可以俯瞰整个村庄。虽然建筑群里也插入了一些现代水泥房,但整体依然是古代的布局。村中心就在儒学庙附近,一排老者脱了鞋坐在大树下乘凉,娃娃在旁边游戏,旁边的石桌子坐着一群妇女,织毛线、聊天。各种衣物晾在阳光下,在村庄深处飘着。

我就会得到宁静,它徐徐下降,

从早晨的面纱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叶芝《茵纳斯弗利岛》袁可嘉译)

海南,这也是一个茵纳斯弗利岛啊,可是它的叶芝在哪?海南岛在当代诗歌中有些自卑,因为它不是“现代主义”!

下了动车,再乘四十分钟的汽车,就来到分界洲岛。已是黄昏。回大陆的船满载着归人,返岛上的船上只有我一个乘客。岛已经基本空了,只有清洁工在扫地。落日自沉于海,海水暗下来,海岸附近的水面有些黑暗的动物藏着,有时候露出一个黑秃秃的头,海豹般的光滑。它总是原地不动,没入水中,又露出来,大海一次次爬到它的头上,它们一动不动。只有在黎明,海水退去,才发现那是一块块礁石。但我还是怀疑有时候它并不是礁石,它只是在暴露无遗的时候才是,没入水下的时候,它不是,那时候它是什么,无人知道,永远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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