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402800000001

第1章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中篇小说

我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考试,一直到离开学校几十年后,还老是做着考试考不出的梦,急死人。可喜的是,我不读书的愿望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希望如愿了。我跟着父母下放到农村,在一所只有一个复设班的片中混了一阵,就算初中毕业了,再也没得书念了。我欢天喜地,浑身骨头都轻飘飘的,跟着农村的孩子下地劳动,打打闹闹,比读书省力多了。

到了春天,红花草开花了,大片大片的红花,田野上是一望无际的红。但是过不久,农民就要将红花草锛掉,沃在田里当肥料。我觉得很可惜。可农民告诉我,没有什么可惜的,今年锛掉了,明年又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红花草。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红花草又叫紫云英。或者更确切地说,紫云英又名红花草。我查过字典,字典上就是这样说的:紫云英又名红花草。蜜为浅琥珀色,气味芳香,鲜洁清淡,甜而不腻,为国家上等蜜。有清热利尿、清肝明目之功效。

字典上写的,跟我在农村看到的,并不一样,农民种红花草,是因为它可以当肥料,而不是种来让蜜蜂采蜜的,更不是用来让人利尿清肝的。

在红花草盛开的日子里,我总是特别的兴奋,老往红花草田里跑,农民笑话我说,周小米,花痴才像你这样呢,红花草旺了,他们就发毛病了。我没见过花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花痴,顾名思义,还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喜欢花喜欢到发痴呢。

现在已经很难再找到那样大片大片的紫云英了。导演拍电影,用盆花来代替曾经有过的花海。许许多多盆花从南方空运而来,费用很高,但是为追求艺术的效果,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许多年轻人现在也不知道紫云英,不知道红花草,不知道紫云英就是红花草。不是他们无知,是时代进步了,不再需要紫云英,也不再需要有人知道紫云英。

和我的快活相比,那些日子我妈却过得有点糟,她整天愁眉不展,又忙忙碌碌,早晨出门晚上回家,也不劳动,连农民都在批评她,他们对我说,周小米,还是你好,你比你妈妈更像农民哎。

谁也不知道我妈跑来跑去干什么。可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红花草田的田埂上,开始的时候我只是看到一片红花中有一个小黑点,渐渐的,渐渐的,小黑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大,最后我终于看清楚了,小黑点是我妈。

我妈一路狂奔过来了。

小米,小米,妈大声喊着,你要上高中了。

我急得差点一头栽倒在红花草田里——原来我妈是为了让我继续读书在跑来跑去,她竟然还瞒着我。

我妈在第一时间打听到了消息,我们那所破烂的片中,居然有两个上高中的名额。

我妈的身影在红花草的海洋里若隐若现,随着波浪的起伏,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着,所以,我听起来,我妈好像在哭。

我觉得我妈有点异想天开。当然,初中毕业,很自然的,就要上高中了。但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所以一件自然的事情就变得不自然、不顺利了。

我希望不顺利,我希望我妈的希望落空。

我妈的希望确实很渺茫。我们片中四十多个学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衡量和挑选,我都不可能得到这两个名额中的一个。要成绩好的,轮不上我,要成绩差呢,我又不至于差到最后一两名,看家庭成分,我的同学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还有革命干部的孩子,如果反过来比谁的成分差,我又差不过他们,我们有富农的孩子,有富裕中农的,甚至还有一个地主家的孩子,都比我家的成分高。我家是下放干部,虽然下放前有点问题,但这点问题不算太大,而且一下放这点问题就被抵消了。如果有大问题的人,是不允许下放的,会关在监狱或者到很远的劳改农场。总之,我在我们这所片中,就是一个两头搭不着的中间货。

所以,我不相信我妈能够成功。

可是我妈斩钉截铁地跟我说,小米,无论如何,得让你上高中,否则你十五岁就做农民了。我妈是个执着的妇女,她有知识,会动脑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闪着光,光有点红,我知道,那是红花草映照的原因。可我妈眼睛里这道红色的闪亮的光,却在我心里投下了一个黑色的阴影,一方面我觉得我妈不可能成功,但另一方面,我开始担心我妈会成功。

虽然只有两个名额,表格却是每个学生都得填的。于是,已经毕业离开片中的同学,又被召集回来了。其实,这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希望。比如我。但我们都得乖乖地填表,再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一次家庭和个人的情况。我没有将填表的事情告诉我妈,可我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在填表的前一天晚上,她反复叮嘱我,在家庭出身一栏,要填革命干部,爸爸的政治面貌是党员。我忍不住说,爸爸还是党员吗,他不是被——我妈赶紧打断我说,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叫你填什么就填什么。我知道我爸的党员资格是被拿走了的,当然我并不知道爸爸的党员资格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情被拿走的,也不知道是永远拿走还是暂时拿走的。这件事情在我们家是讳莫如深的,从来没有人提起,最多也就是爸爸偶尔自言自语地嘀咕一两声,早晚会还给我的,早晚会还给我的。我不敢嘲笑爸爸的党员资格,就逗我妈,我说,妈,那你的政治面貌呢?妈说,妈妈的政治面貌是团员。我终于逗着了我妈,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妈,你多大了,还团员啊?妈也笑了,说,那你就填超龄退团吧。我没脑子,不知道超龄退团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又觉得奇怪,哪个团员最后不是因为超过年龄退团的呢,除非你没到退团的年龄就犯了错误被开除出团了。我觉得这么填怪难为情的,妈看出了我的犹豫,紧张起来,她怕我坏事情,一迭连声地说,小米,你要是不会填,明天我帮你去填。我害怕妈妈破坏我的计划,赶紧说,我填我填,爸爸党员,妈妈超龄退团,我们家,革命干部。妈见我说得很溜,放了点心,但过了一会儿,又叮嘱说,小米,这可是终身大事,等表格发下来,你要是觉得填不来,就跟老师说,把表格带回家填。我赶紧点头答应。

我才不会把表格带回家呢。我在爸爸妈妈的政治面貌栏里什么都没填,家庭出身填了“下放干部”。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夏晶晶,他家和我家一样,也是下放的,但他填的是“革命干部”。夏晶晶也看了我的表格,他有点怀疑,也有点犹豫,说,你为什么填“下放干部”?没有“下放干部”的,要么就是“革命干部”,要么就是“反革命”。我虽然不想继续念书,但我也不想让我爸爸当“反革命”。我跟夏晶晶说,你觉得填“下放干部”能占便宜吗?夏晶晶警惕地看着我说,谁叫你这么填的,你妈妈叫你这么填的?我怕夏晶晶也学着我把家庭出身改成“下放干部”,我不再理睬他,给了他一个白眼,把表格挪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另一个同学也伸头看我的表格,奇怪地说,周小米,你爸爸妈妈没有政治面貌的?老师听到我们说话,过来看了看,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又向全班同学说明了一下,爸爸妈妈如果没有参加党派,可以不填,这个栏目就让它空白好了。有几个同学还不知道什么叫党派,又问老师,老师摇了摇头,也没再跟他们解释。

两天以后,老师又把收上去的表格发下来了,说表格学校已经核对过了,基本准确无误,现在让大家最后再认真核查一遍,然后就要交到公社去了。我拿到了我的表格,只瞄了一眼,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脑门心子里蹿了出去。我的表格,严格地说已经不是我的表格,或者说不是我填的表格,许多栏目的内容,跟我当天填的完全不一样了,比如我爸爸的政治面貌变成了“党员”,我的家庭成分是“革命干部”,几乎都和夏晶晶一样了。我正吃惊这张表格是哪里来的,老师走到我身边,批评我说,周小米,你这个人太粗心,又笨,难怪学习成绩上不去,连张表格都不会填,幸亏那天晚上你妈妈找到我家来,才纠正了你填的错误。我还想挽回败局,我说,老师,我没填错——老师生气地打断我说,周小米,你真不懂事,这种表格怎么能瞎填,填错了,说不定就耽误你的一生了。

我目瞪口呆。我的妈,她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做了一件事情,好像轻飘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往继续念书的方向推了一大把。

我要把自己拉回来,我得认真对待我妈,我得行动起来了。

其实当分配给我们片中的两个名额下来的时候,绝大部分的人,老师、同学,包括大部分的家长,心里都已经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了。

一个是方永辉,贫下中农子女,成绩顶呱呱,另一个是夏晶晶,革命干部家庭,成绩也顶呱呱,这就是现状,是铁的事实。所以,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努力,想要改变这个事实,恐怕都是徒劳的。

只有我妈不明白这一点。或者,她是明白的,但她下决心要改变现状。

我妈深深知道,要想挤掉贫下中农子女方永辉,难度非常大。但我妈还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到方永辉家去了一趟。

我妈竟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人的收获。

方永辉有远大的理想,他不想读书,他想当兵。我妈惊喜交集,激动得差一点语无伦次,她立刻鼓励方永辉参军,她跟方永辉说,像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我保证,到部队不用多久,你就是四个袋袋了。方永辉的贫下中农父母亲没什么文化,听说儿子能当四个袋袋,他们比我妈还要激动,他们说,我们不读书,读书干什么?城里人读了书,都要下乡来当知青,我们乡下人读书干什么?我们不读书了,我们要当四个袋袋。

我妈离开方永辉家的时候,因为兴奋过度,差点被绊了一个跟斗,她的头撞在方永辉家的院门上,起了一个小包,回来的时候,还骗我们说,是在队长家撞的。

我妈在方永辉家的这个过程,我并没有看到,我妈也没有告诉我。她根本就不可能告诉我。我妈对我已经有所防犯,早在填表格之前,我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控制在她的眼皮底下,但反过来,我妈的一举一动,我却是无从知道的。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我不是我妈的对手。但是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我做不了大螃蟹,我可以做一只小虾米。

我妈去方永辉家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这件事情,方永辉跟我说,周小米,我要去当兵了。我当时就心里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年纪虽然不大,心眼已经够大的了,我赶紧装出有兴趣的样子说,当兵好呀,我也想当兵,可惜不招女兵。方永辉果然中了我的奸计,顺着我就说,要是招女兵,说不定我们就是战友了。我一听他的口气,感觉大事不妙,都已经开始套战友的近乎了,难道他当兵已经当成了?方永辉说,我运气好,今年招空军地勤部队,这是最好的部队。我说,你怎么知道?方永辉说,冯阿姨告诉我的,冯阿姨真好,她还教了我好多事情,教我怎么和部队来带兵的首长多接触,多联系,让他们对我有印象,当兵就有希望了。

冯阿姨就是我妈。我妈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方永辉也不会不知道,他又不是傻瓜,只是他被参军的事情蒙住了双眼,蒙晕了脑袋。

我泼了他一瓢冷水,我说,你别以为你肯定能当上,首先你体检就过不了关。我是一急之下瞎说说的,没想到这一下却歪打正着地打在了方永辉的要害处。方永辉顿时沮丧起来,说,你知道?你都知道?你知道我会高血压?我又赶紧瞎说,看你的脸,这么红,肯定高血压!方永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吓坏了,说,我的脸红?真的很红吗?我说,不仅脸红,你的嘴唇都红,红得发紫了。方永辉紧张地咬着嘴唇,说,我会紧张的,我真的会紧张的,我一紧张血压就会高起来。

我感觉到我的机会在渐渐地靠近,但我不知道怎么去抓住它,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去抓它。这天晚上,我假装肚子疼,特意跑到赤脚医生那里,东磨西扯不肯走,引起了赤脚医生很大的怀疑,但他猜来猜去也猜不出我的目的,因为我以前曾经到他这里来装病逃学,他以为我又重来一遍,可是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毕业了,不用再上学了。这样他就更猜不着了。

我终于打探到了对我有用的情报,怀揣着重要的情报,我回家睡觉了。

到了征兵体检的前一天,我特意去看了看方永辉,他对于第二天的体检,果然紧张得不像样子,跟我说话都哆哆嗦嗦了,好像我就是带兵体检的部队首长。我安慰了他,偷偷地告诉他,有办法对付高血压。

方永辉病急乱投医,听了我的话,第二天体检前,喝下去几大缸子冰凉的水,那可是数九寒冬,方永辉被冰得脸和嘴唇都发紫了,当然不会高血压了。

那天在体检的现场,全是想当兵的年轻人和他们的家长,但是有两个人例外。

这两个人你们一定猜着了,对了,就是我和我妈。

我妈看到我出现在那里,警惕地盯了我一会儿,说,小米,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瞎看看,看看招不招女兵。我又反问我妈,妈你来干什么?也想当女兵吗?我妈说,今年不招女兵,这里没你的事,你走吧。我很听话,就走了。不过我没有回去,我直接去了征兵办公室,揭发了方永辉喝凉水降血压的作弊行为。

方永辉被带到征兵办公室,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秘密是怎么被发现的,但他被这个发现吓坏了,脸涨得通红,一问,就彻底坦白了。首长虽然很生气,但还是给了方永辉一次机会,让他重量血压。方永辉被查出作弊,吃了批评,再重量血压,此时他的血压不高才有鬼呢。

结果,方永辉在血压这一关上就被刷下来了。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发白,她的目光在刹那间暗淡了许多,她想用力地用自己的目光像刀子那样剜我一下,结果她的目光完全无力,一点也没有剜痛我。我倒是有点心虚,躲闪着我妈毫无威胁的目光,我故作镇定,还若无其事地哼了哼歌曲。妈气得说,你还有心思唱歌?我想说,我为什么没心思,是方永辉想当兵当不上,又不是我。但是为了减少我妈对我的怀疑,我闷住嘴巴,不再哼歌了。

方永辉当不成兵,就要念书了,他毫不客气地占去了那个珍贵的名额。而我,则向着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我妈始终不得其解,她焦虑地等待爸爸回来,她要和爸爸交换意见,商量对策。可是爸爸被公社抽调去参加工作组,到别的村去搞阶级斗争。他去的那个村,据说阶级斗争很厉害,害得爸爸几个月都不能回家,好像他一回家,阶级敌人就要翻了那个村的天,由他们掌权执政了。

这就苦了我妈。我妈内心的秘密是不能对外人透露的,本来她有什么心思还可以跟我说说,无论我懂不懂,也无论我爱不爱听,她只要对我说了,她心里也就轻松了。但现在这事件她不能跟我说,跟我说了,她等于是自投罗网,等于是自己找根绳把自己吊起来。所以,现在我妈麻烦了,她一方面要让我继续读书,一方面又不能让我清楚地知道她在怎么努力地让我继续读书。更麻烦的是,我妈找不到人说话,更找不到人商量,她开始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说话。后来我妈的自言自语就是从那时候渐渐发展起来的。

方永辉被踢出局的那几天,我妈老是嘀咕说,小小年纪,怎么会高血压?又说,喝凉水的人多了,谁偏偏跟他过不去,告发他?难道他们家跟别人家有仇?可是他的爸爸妈妈我见过,老老实实的农民,不像有仇人呀……但是无论我妈怎么嘀咕,怎么心生怀疑,方永辉的主意她是再也打不着了。

我妈真是小肚鸡肠,喜欢钻牛角尖,一件事情翻来倒去念叨个没完,我心里嫌烦,但嘴上不敢批评我妈,我就拐弯抹角地劝她,我说,妈,你想开点,就算方永辉去当了兵,那个名额也不会是我的。我妈肯定比我聪明,这是不用怀疑的。但一个聪明人在被某些事情蒙昏了头脑的时候,也会犯傻的。我妈竟然想不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脑子里,那时候只有一条直线:只要弄走了方永辉,我就能上高中了。但是我严正地告诉她,一个片中,总共只有两个名额,难道都给下放干部的小孩,一个也不给贫下中农?我妈听了,盯着我看了半天,她大概觉得我太聪明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无知的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竟然能够把问题看得那么透,那么远。

最后,我妈长叹了一声,说,小米,你说得对。

我知道,接下来,我妈得集中全力对付夏晶晶了。

说实在话,除了功课比我好,夏晶晶在其他方面和我都差不多少,尤其是家庭方面,他爸爸也是犯了错误被下放,我爸爸也是犯了错误被下放,只是错误的性质和程度有所不同。

接下来我妈做事情就不太地道了,她在外面到处说,老夏的性质比老周严重多了。夏晶晶的妈妈也不客气,以牙还牙,也在外面放风说,说老周的问题比老夏严重。这风声传到我妈耳朵里,我妈忍不住了,跑到夏晶晶家,跟夏晶晶的妈妈说,老许,你说我们家老周问题严重,问题严重公社能让他参加工作组吗?你说你们老夏问题不严重,不严重怎么没让他去工作组呢?夏晶晶的妈妈说,我们老夏虽然没去工作组,但县委正在考虑调他到县委办公室搞文字工作呢。

这本来是一个秘密,因为调令还没有下来,老夏关照家里人不要说出去,怕事先说出去了,有人会竞争。比如我的爸爸老周,也是一个笔杆子,不比老夏差,万一我爸爸得知了县委办公室要调搞文字工作的人,去和老夏抢这个位置,事情就麻烦了。但现在夏晶晶的妈妈为了儿子读书的事,一急之下,竟把老夏的秘密给捅了出来。

我妈被当头打了一棒,灰溜溜地回来了。她的神情有点恍惚,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为了调老夏,才让老周去工作组的,这是调虎离山计啊。

其实这事情我早就知道,夏晶晶嘴巴漏风,早就跟我吹过牛了,只是我没往心上去,我没觉得这事情有多么的了不起。现在听了我妈的嘀咕,我又是想劝劝我妈,我说,妈,你别听他们吹牛,这话都说了快半年了,也没见夏晶晶他爸爸上吊呀,他连上吊的绳都没准备好呢。我妈听我这么说,先是发愣,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我就做了一个用绳勒脖子上吊的手势,妈仍然看不懂,我又吐出舌头,眼睛翻白,示意,我妈仍然愣着,还翻了翻白眼,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装吊死鬼的女儿,而是一面什么也没有的白墙。一直等到我妈脑袋往前一冲,撞到了这面白墙上,她才清醒过来,忽然就“嗷”了一声,说,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现在你知道也不晚呀。妈急得跳起来,说,怎么不晚,怎么不晚,晚了!

我暗暗幸灾乐祸,看我妈急得那样子,我就知道我竞争不过夏晶晶,我远不是夏晶晶的对手。不,不是我,我才不要做夏晶晶的对手,是我的妈,她不是夏晶晶的对手。

我妈情急之下,做事情就更欠思考了,连我都不会做的事情,她居然能够做出来。她跑到公社,向公社干部揭发老夏除了政治问题,还有经济问题,我妈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般的机关干部只能喝酱油粥,条件好的也只能吃S饼,老夏家却天天有奶油饼干吃,那时候老夏在机关管后勤,他肯定贪污了。公社领导和稀泥说,冯同志,你们都是下放来的,你们这样互相说,叫我们公社不好办,查还是不查呢,查吧,我们也没有资格查你们,你们的错误也不是在我们这里犯的,何况都是陈年旧账,想查也不容易,不查吧,你们会觉得我们不重视你们的反映。

公社领导说的是“你们”,我妈一下子就知道了,老许已经抢在她前面来过了。我妈震惊过后,清醒了一点,说,我也知道我们互相说来说去不好,但是老许说县委要调老夏,我想不通,县委凭什么调老夏不调老周?公社领导赶紧推卸说,那你得去问县委了。

两个妈就这样说来说去,互相揭短互相攻击,惹得农民都来笑话我们。他们在劳动的时候,津津乐道地重复着冯同志和许同志互相揭发的那些内容,比如老夏的贪污,比如老周的生活问题,他们尤其喜欢讲我爸的生活问题,他们还向我打听其中的细节,比如他们说我爸在外面生了个弟弟,他们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弟弟,是不是长得跟我很像等等。他们还说,原来以为乡下人才会乱上床,没想到城里的干部也这么混乱。

我妈和夏晶晶的妈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不喜欢劳动,她们对劳动有着天生的反感,能赖就赖,能躲就躲,最好是天天开会,因此她们很少出现在田间,不像我,我天天在田里和农民混在一起,所以,农民说的话,她们听不见,我听得见。我回去问我妈,我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弟弟。我妈脸涨得通红,说,放屁放屁!把我吓了一大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妈。我妈一向很文雅的,从来不说粗话,有时候我跟着农民学说粗话,妈妈就会批评我,说我没教养。现在妈妈也一样没教养了,她变得跟农村妇女一样,她说,放他娘的臭狗屁!

除了我妈和夏晶晶的妈斗鸡斗个不停,夏晶晶看到我也是气呼呼的,好像也想跟我吵架。不过我才不跟他吵架呢,我不光不跟他吵架,我还有炮弹提供给他,让他转送给他妈,让他妈拿了这个炮弹去打我爸,这样,我就可以因为家庭的问题上不了学。

我告诉夏晶晶,我爸爸在“文革”开始的时候,被抓到监狱里,关了近一年,也就是说,我爸是吃过官司的,这可是人生的一大污点,肯定比夏晶晶的爸爸要严重得多。

夏晶晶惊愕地看着我,他不相信我会把这么严重的事情坦白出来,他尤其不相信我竟然会告诉他。我等着他对我感激涕零,却见他满脸怀疑地往后退着,好像他看到我挖了一个大坑,我正站在坑边上招手让他过去,要骗他摔下去。他一边小心警惕地往后退,一边说,周小米,你什么意思,周小米,你想干什么?我说,咦,我帮助你呀。夏晶晶立刻说,不可能,你不可能帮助我,你肯定是想害我。我说,夏晶晶,你不要好心当作驴肝肺。夏晶晶竟然说,驴肚子里肯定长着驴肝肺。气得我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夏晶晶受他妈妈的影响和教育太深,过度敏感,老觉得我对他不怀好意,拒不接受我的帮助。我一气之下,干脆跑到夏晶晶家里,又把原话跟他妈妈说了。

夏晶晶的妈妈还没有听完我的话,就从坐凳上跳了起来,激动地大声说,圈套!圈套!这肯定是老冯想出来的主意——周小米,你说是不是,肯定是你妈妈让你来说的!我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妈根本就不知道我来给阿姨提供材料,我妈要是知道,非打死我不可。夏晶晶的妈妈立刻尖声说,不对不对,你瞎说,你妈从来不打你的——周小米,你回去告诉你妈,叫她死了这条心,无论她设计什么样的圈套,我都不会钻的。

我对许阿姨和夏晶晶的理解瞠目结舌。愣了半天后,我渐渐回过点神来,我小心地求证说,许阿姨,你说是我妈妈叫我来的,来把我爸爸的严重问题告诉你们,我妈这样做,对我妈有什么好处呢?许阿姨和夏晶晶都被我问住了,他们母子双双地愣了一会儿,到底是许阿姨是大人,反应比夏晶晶快一点,她说,你妈想让我们做出诬陷别人的事情,她好反过来抓住我们的把柄,太阴险了,太狡猾了——我赶紧说,但是我爸爸确实吃过官司呀,这是事实,你们可以去打听呀,下放在胡家坝大队的刘建国他爸就是和我爸关在一起的。许阿姨顿时脸色大变,说,什么,老冯连这件都要翻出来?手段也太毒辣了!夏晶晶终于跟上了他妈妈的思路,急吼吼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要是揭发你爸爸吃官司,你就可以把我爸爸吃官司的事情也揭发出来,是不是?是不是?

我正被夏晶晶的责问问得晕头转向,却见许阿姨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跟着她的屁股一起往下掉的是她的眼泪,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嘟哝着说,我吃不消了,我吃不消,再这样下去,我的神经要崩溃了,我要疯掉了——周小米,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们不想理你们了。还是我比较镇静,我说,许阿姨,你不想让夏晶晶上高中了?许阿姨张口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我身上又有什么东西被她怀疑上了,她张开的嘴又赶紧闭上了,闭得紧紧的,只是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泪都忘记了流淌。

我的阴谋没有得逞,灰溜溜地回家去。可我前脚到家,夏晶晶的妈后脚就追了过来,她气愤地指责我妈,啪啪啦啦像放机关枪说了一大堆的话,别说我妈蒙在鼓里不知所以,就算我这个当事人,也觉得许阿姨的激动有点过分了。

两个人折腾了半天,我妈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我去搞了阴谋诡计,我妈顷刻间魂飞魄散,头发都变得乱七八糟了。她到处找我,却不知我正站在她的面前等着她收拾我呢。她两眼散光,已经看不见我了。

我做了一件不成功的阴谋诡计,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没想到接下来夏晶晶的妈妈救了我。许阿姨开始的时候也站在那里跟着我妈一起发愣,但忽然间,她一把就抓住了我妈的手,不是抓,是握,她紧紧握住我妈的手,口齿清楚、一字一顿地说,老冯啊,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两败俱伤啊!我妈听了老许的话,先是张大了嘴,接着就咽下去一大口唾沫,我看得出她把老许的话吞进去并且咽了下去。果然,片刻之后,我妈就大声叫了起来,是两败俱伤,是两败俱伤,再这样下去,就伤得不能恢复啦!

老冯和老许都觉悟过来了,她们发现这样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她们手拉手眼泪汪汪地坐到了一起。老许对我妈说,老冯,我们两家别吵了,我们两家的小孩,都是要上学的,扔下谁都不应该,我们应该一致对外。我妈赞同她的意见,说,对,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向上面再争取一个名额。

我妈和夏晶晶的妈是怎么去争取这第三个名额的,具体过程我不可能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像只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我时时刻刻关注着有关我到底要不要继续读书的点点滴滴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进不了我的耳朵,妈妈从方永辉的事情中吸取了教训,她不会放出一点点声音让我听到。现在我妈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特务,我妈的警觉性越来越高,任何事情都不当着我的面说,哪怕是跟读书、跟争取名额没关系的日常生活的小事,她也要等我走开以后,再和别人说,在她的眼里,村里的农民都要比我可靠一百倍。

就在我妈为争取第三个名额奔波的日子里,夏晶晶的爸爸果然调到县委办公室去了。夏晶晶还告诉我,他爸爸的待遇好,住的双人宿舍,不像其他借调的人,四五个人住一间呢。和老夏同住一间屋的也是我们片中一个同学的爸爸,他儿子叫钱兴宝,他叫什么我不知道,因为夏晶晶也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钱兴宝的爸爸原来在公社知青办工作,现在调到县委,虽然是借调,但毕竟往上走了一步。那时候许多人都是借着借着就转正了,比如一些代课老师,代着代着就变成正式老师了。

现在老夏和老钱同住一屋,他们都在努力工作,都想早一天从借调变成正式干部。

谁也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老钱是个习惯记笔记的人,他喜欢把每一个与他交往的人说的话,都记下来。其实他在公社工作的时候,他的同事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大家都有点怕他,尽量不和他多说话。可是老夏以前没有当过他的同事,甚至没有接触过他,不知道他的习惯,现在两个人同住一室,难免说话随便,加之老夏被借调,情绪不错,话也多起来,每天都和老钱说长论短,从国家大事,说到家长里短,从个人的思想,说到群众的呼声,哪里知道,他的每一言每一句,都被老钱记录下来。

老钱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就整理出一本老夏的反动言论录,交到了上级领导手里。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县委严肃处理了老夏,还召开了县委的大会,老夏的“反动思想”受到了批斗,这件事情造成的结果就是,老夏灰溜溜地回来了,夏晶晶也就别想念高中了。

老夏回来的那一天,老许在家里号啕大哭,她的哭声在村子里回荡,让全村的人为之震惊。村里的农民不能理解老许为什么这么伤心,他们说,上面也没有把老夏怎么样呀,就是开了一个会,批斗了一下,又没有抓起来,只不过不再借调他而已。有的农民知道老许的心思,说,她不是为老夏哭的,她是为小夏哭的,小夏没得书念了。有的农民还是不能理解,不就是念个书吗,有必要哭得这样吗?懂一点的农民说,城里人跟我们不一样的。

那一天晚上,我是听着隐隐约约的哭声进入梦乡的。我的梦做得很不吉利,我梦见我妈站在我的床前,笑眯眯地对我说,小米,你有希望了。我大叫,我不要希望,我不要上学。我妈诡秘地笑着,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说,妈,你不要揭发夏晶晶的爸爸。我妈仍然嬉皮笑脸,说,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别管大人的事情,只要你能读上书,妈妈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我气愤地说,做奸人也心甘情愿?妈妈竟然无耻地说,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我气得醒了过来,心里还怦怦跳着,就看到我妈妈愁眉苦脸地站在我的床前,看着我说,小米,你睡觉时大喊大叫干什么?我想了想,没有把我的梦说出来。

现在,这个读书的名额,该是钱兴宝的了。大家都认为老钱是有备而去,就是为了让钱兴宝读高中,老钱在老夏的身边埋伏下来,最后老钱如愿以偿,搞倒了老夏,把夏晶晶的名额抢了过去。

钱兴宝要上高中了。我妈急得在家里转圈子,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说,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一会又说,他竟然这样,他竟然这样。我知道我妈说的是老钱,我想起了我的梦,心里顿时一惊,我不知道如果这事情发生在我妈身上,她会不会像老钱那样做,我不敢想。

可是,老钱和钱兴宝高兴得太早了。这个读书的名额,简直成了一个不祥物,谁想占它,谁就会出点麻烦。老钱以为搞倒了老夏,名额就是钱兴宝的了。老钱却没有想到,上级领导虽然处分了老夏,但同时也觉得老钱这个人做人做事太不地道,既然今天他能偷偷记下老夏的言论,难保他明天不去记别人的,在县委里埋这么一颗定时炸弹,那真是自找麻烦。即便是县委的主要领导,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作报告,都在念秘书写的万无一失的稿子,也难免有随便说话的时候,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就被这个老钱记了下去。上级领导越想越觉得可怕,赶紧找了个茬子,抓了老钱一点小把柄,把老钱赶出县委。老钱还想回公社,结果公社也没了他的位置。

县委干部老钱和高中生钱兴宝,辛辛苦苦忙了一阵,最后才发现他们只是做了一个美梦,梦醒时分,什么都没有了。

夏晶晶出局了,钱兴宝根本就没有进入,最兴奋的人你们根本就不用猜,肯定是我妈。

就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出奇的事情,有个叫周水根的同学跑来找我,叫我把名额让给他,他哭丧着脸,哀求我说,他家里没有劳动力,生活贫困,今后全都指望着他,他如果读了高中,毕业后就有希望当代课老师。我觉得莫名其妙,我说,你希望当代课老师,我还希望当公办老师呢。他居然说,你不需要的,你家是城里人。我倒不服了,别说名额还不在我手里,也不说我喜不喜欢读书,凭什么我的名额就得让给你?我说,周水根,你长不长眼睛,你要是长着眼睛就能看见,我家现在也是乡下人,跟你们一样。他固执地说,不一样的,你们跟我们骨子里是不一样的。我恨恨地说,你看到我们的骨头里了?他不计较我的态度,一味地跟我讲“道理”,他坚持说,周小米,我们不一样的,周小米,真的,我们不一样的,你想想,虽然你们家现在在农村,但是你们的亲戚朋友都是城里人,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祖祖辈辈、亲亲眷眷都是乡下人。

我不想再理他了,他却又想出一招,说要到老师那里打小报告,他有一次看到我的作文是我妈妈的字。我说,我的字不好,是我妈妈帮我抄的。他说,人家都说你爸爸妈妈是吃笔杆子饭的,你的作文肯定是你妈写的。我气得说,你去报告吧,我们都已经不是片中的学生了,老师吃饱了撑着才会来管这些事情。周水根说,可是你让你妈妈替你写作文,说明你的学习态度不正确,说明你政治思想觉悟不高,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能继续升学的。我打断他说,周水根——呸,你根本就不配姓周。

其实我大可不必跟周水根费什么口舌,有我妈在,轮得着他吗?周水根的痴心妄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气走了周水根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我不是不要读书的吗,为什么周水根来向我要名额我会这么生气呢?我以前还给方永辉下药、给夏晶晶提供攻击我爸爸的炮弹,等等,可都是为了不读书啊,为什么到了周水根这里,我会如此气势汹汹,好像在跟他抢名额呢?

我想了想,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知道我被我妈罩住了,我妈的一定要读书的想法,正在一点一滴不知不觉地往我的灵魂深处走去。

再也没有对手了,我妈不用再去争取第三个名额了,她胸有成竹来到公社教育办,可我妈的屁股还没坐定,教育办的同志一句话,就让我妈跳了起来。哪里还有那个名额,大家都在瞎抢,那个名额,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定给了公社书记的外甥王金海。

什么夏晶晶,什么钱兴宝,什么周小米她妈,都一样在做梦呢。我妈跌跌冲冲跑回来问我,你同学王金海,他舅舅是公社书记吗?

我没听说过。王金海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闷屁的人,在片中也一直是低头做人的,如果他舅舅是公社书记,他会这样谦虚吗,我不知道。我看到我妈嘴角边泛出些白沫,我说,妈,你嘴边有白沫。我妈气得抬了抬手,好像要打我,但没有打。我说,真的,我没骗你,这里,左边,有一团白沫,右边没有。我妈不理我,自言自语说,哪里冒出来的,哪里冒出来的,公社书记的外甥,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个舅舅?舅舅就是舅舅,生下来就是舅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出来一个舅舅?我妈妈急疯了,在村里到处问人,可村里的农民怎么会知道公社书记的复杂的家庭关系呢,最后我妈跑到大队叶书记家去了。

我妈问叶书记,公社书记的外甥到底是真是假,叶书记很同情我妈,他说,你别追问人家的事情了,公社书记自己说他是舅舅的,你要是查出来是假的,你能得什么好?

我妈绝望了,她眼神定定地看着叶书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叶书记说,冯同志,这一阵你着急的事情我都知道,连农民都在说你,我看你是真的很想让小米念书,我倒有个主意。

我妈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叶书记为了帮助我妈,竟然肯用自己的孩子作盾牌,他说,我就跟上面说,我儿子要上高中,片中是设在我们大队的,我是这个大队的一把手,片中也是归我管的,你们上面总不能不给我一个名额吧,不给名额就是不给我面子,接下去这个片中还要不要办了?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也不知道大队书记为什么会帮助我妈。生活中有很多谜,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谜早早晚晚都解开了,可是这件事却永远也解不开了。我妈已经不在了,叶书记也不在了,他们一起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带走了。

当年叶书记这样做,分明是弄虚作假。因为据我所知,大队书记的儿子叶树生的工作问题早已经解决了,是叶树生亲口告诉我的,过几天他就要到公社粮站去报到了。

我妈虽然大喜过望,但她在我面前咬紧牙关,只字不漏,我还一无所知地盲目乐观着呢,在路上碰见了叶树生,叶树生把事情跟我说了,最后他说,周小米,等你上高中了,你可得谢谢我啊。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冲着他就骂起来,我谢你?我骂死你,我骂死你十八代的祖宗。叶树生大惊失色,以为我疯了,他说,周小米,你怎么骂人,你要骂人也不应该骂我呀。我说我不骂你骂谁,凭什么你可以到粮站工作而我要去念高中?乘着叶树生发愣,我乘胜追击说,叶树生,我跟你换吧,你去上高中,我到粮站工作。叶树生吓了一跳,赶紧说,我才不,粮站是我去的,你不能去——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他的脸色是越来越迷惑不解的样子,眼睛瞪着我说,咦,周小米,不是你要念高中吗?你妈找我爸说,你在家里哭,如果上不了高中,你会哭死的。我爸怕你哭死,才答应帮你们的。我对着叶树生张口结舌,不,应该说,我是对着我妈张口结舌。

我感觉到了事情的紧迫性,大队书记出了场,没有搞不来的名额,说不定明天天一亮,他们就来我家向我和我妈报喜了。我越想越害怕,情急之下,我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公社粮站,还好,虽然太阳快落山了,他们还没有下班,我赶紧进去说,我是来报名的。

他们看着我,愣了愣,其中一个人问我,你是谁?我说,我是前进大队叶书记的孩子,我叫叶树生。他们互相对看了几眼,又来看我,其中一个又说,叶书记是说他的孩子这几天快来报到了,但是,是你吗?我说,当然是我。另一个半信半疑地摇头说,不对呀,你怎么是个女的?再一个人说,是呀,我知道叶书记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我说,那是我弟弟,本来我爸是让我弟弟参加工作,但是后来我爸改变了主意,让我来了。他们去翻了翻材料,念出了叶树生的名字,一个人又怀疑了,说,不对呀,这个名字是个男孩子名字呀。然后其他人一致地说,是呀,哪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的。我差一点露了马脚,赶紧圆谎说,是的是的,你们大人真是聪明,叶树生是我弟弟的名字,我叫叶树梅,叶树梅,听起来像女孩子的名字了吧。可他们仍然摇头,说,可是安排到我们粮站的是叶树生,我们要接收的是叶树生,不是你叶树梅,我们不能让你报名,除非公社来通知改名字,我们才能接收你。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便一屁股坐在粮站的一架大秤上,我说,今天你们不让我报名,我就不走。

结果你们猜都不用猜,肯定是我被赶出粮站,还带走了一大堆难听的讽刺挖苦,什么骗子啦,什么痴心妄想啦,什么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啦,反正最后,除了粮站的那个工作岗位,其他我都照单全收带回家去了。

我回到家,还没有过夜,还没有天亮,叶书记就带着那个名额追着我的脚后跟来了。

也就是说,我彻底完蛋了,全没了退路。

不对,我还有一步可走。

我妈争取来的只是一个推荐名额,这个名额后面还跟着更大的考验,那就是考试。

既然还有考试这一关,我就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我可以考砸了,我可以在考试那一天迟到,我还可以考到一半的时候发病,即使这些手段都用不上,我也相信自己考不上,因为我知道我的水平,连我们片中的老师都说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当我妈为我的这个名额拼命奔走的时候,我们老师泄气地说,其实不用的,争取到了周小米也考不上。好在这话没让我妈妈听见。

但是我妈不这么想,她真是一个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的人,先是坚定不移志在必得地替我争取名额,然后,也就是现在,她时时刻刻坐在我的身后,两眼炯炯地盯着我,不允许我有半点松懈。

我正在复习功课,其实我只是在装模作样,我根本就看不进去。我很想在书里夹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玩玩,可是我不敢,我妈隔一小会儿就会探过头来看看我的书,我毫无机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坐在我身后的我妈像一头母狼,只要我一回头,她就会咬住我的脖子。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趣,实在无聊时,我就偷偷地回头看一下母狼,母狼的样子让我差一点大笑起来,她正死死地盯着我的后脑勺,眼光竟是绿色的,看到我回头,她眼睛瞪得像牛眼,神情紧张地问我,小米,怎么啦,小米,哪道题不懂,哪道题有问题?要不要我去找老师问问?

随着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妈的神经也越来越紧张,连跟我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就怕影响了我的复习情绪。假如我复习得没劲了,跟她开个玩笑,我说我是临时抱佛脚,再用功也来不及了。我妈就立刻自打一个耳光,骂自己一声臭嘴。她舍不得打我,只能打自己,明明是我瞎说,她也只敢说是她自己是臭嘴。

可就在临考前两天,我爸忽然在半夜里回来了,而且动静很大,好像有意识要惊动全家人,我被惊醒了,爬起来就看到爸爸在对妈妈说,老冯,这下好了,你不用担心了,批判教育回潮了,小米他们的考试取消了,直接入学。我妈“嗷”了一声,霎时间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发青,哆哆嗦嗦说,你不要吓我啊,你不要吓我啊。

对我妈来说,我不用参加考试就能上学了,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喜事,可我妈却说,你不要吓我啊,你不要吓我啊。我不知道我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点我是知道了,就是说,我的所有的阴暗的心机和卑鄙的行动全部落空,我妈胜利了。

就这样,我几乎是被我妈绑架着去上高中了。

我上的高中在金泽镇上,从我们家到金泽镇,可不好走,从我们村口的九里桥出去,走二十里地,到铜锣镇,在铜锣镇轮船码头上船,轮船开三个小时,到金泽镇。

这就是我在以后的漫长的日子里要反反复复经过的路线。

于是,我妈欢乐的心情还没有来得及弥漫,她的心病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毫无疑问,以后会越来越严重。

从九里桥到铜锣镇的二十里地,就是我妈的心病。

这二十里地,路两边几乎都是桑树地,桑树有高有矮,即使是最矮的桑树,藏些人在里边,也是小事一桩。这些人,他们藏在桑树地里干什么呢?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问题,他们要干坏事,要犯罪,犯各种各样的罪。

头一次去学校,是我妈陪我走的那二十里地。我闷头快步走在前面,就是要和我妈拉开一点距离,我不想理她。我妈背着我的行李,在后面急急地追着我的脚步。我满心的气愤和懊恼,我感觉我是被我妈押着走向一座监狱,甚至是走向一座坟墓,我想说点难听的话给我妈听,可我一回头,却被我妈的神态吓了一跳,只见我妈面色紧张,四处张望,看到我回头看她,我妈立刻说,小米,你看看,这地方,吓死人了。我说,吓什么,有鬼吗?我妈哆哆嗦嗦说,桑树这么高,有人藏在里边你都发现不了。我没心没肺地说,他藏在里边干什么呀,捉迷藏啊?我妈快步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想甩开,她却死死执住不放,好像一放开我就没了。妈说,小米小米,以后怎么办?我明知她是担心以后我一个人走这条路的危险,为了气她,为了告诉她我不喜欢她自作主张不由分说安排我去读书,我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一点,吓唬吓唬她,我也好发泄掉一点愤懑。我说,妈,这条路上,经常有背娘舅,前天还背杀了一个小媳妇。我妈慌得成一团,打着自己的嘴,说,不好了,不好了,小米你不能乱说呀!我说,妈,我没有乱说,不信你去问村里人,他们都知道,他们在田里劳动时说的,你又不劳动,你没有听到他们说。我妈竟然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我可以感觉到,她捏着我的手,越捏越紧了。我说,妈,你捏痛我了,你手劲真大。我妈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她两眼散光,脸色居然像桑叶一样又青又绿。看到我妈这样古怪,我倒不好意思再说难听的话去气她了。

到了学校,大家都报了到,才知道我今后会有一个同伴,她叫殷桃子,住在我家隔壁的汾湖大队,离我家不远。从此以后,我和殷桃子每次回家后返校,都在九里桥边的九里亭里汇合,然后一起去走那二十里的路。

我妈拍着自己的心口,反反复复说,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她甚至拉着殷桃子的手说,桃子,幸亏有你,桃子,幸亏有你。

我妈对桃子感激涕零,她把桃子当成了我的救星。不,其实桃子是我妈她自己的救星,因为我并没有觉得这二十里地就是一条死路,就是一条走向深渊的路,是我妈这么觉得,所以,桃子和我同行,救的不是我,而是我妈。

我妈每次都要在九里桥头给桃子塞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一次还给她送过一双元宝套鞋,让她在下雨的时候不用再穿着旧球鞋在路上滑来滑去。她对桃子说,谢谢你桃子,你对我家小米的帮助太大了。桃子不解,我呢,是不服,我说,怎么光是她帮助我呢,我不也一样在帮助她吗,没有我,她不也一样没有伴吗?桃子朝我笑笑,她脾气好。可我妈的感激越演越烈,她竟然还说桃子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幸好桃子不是长舌头的女孩子,没有告诉班上其他同学,否则的话,我这脸可丢大了。

就这样,我和桃子在金泽中学上高中的那些日子里,互相陪伴互相支持,走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这些日子里,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其中变化最大的,大概就是我了。我从一个不喜欢读书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

我的变化,全是因为我们的语文老师。老师是从部队回来的,穿着黄军装,上课时也穿。他在部队时是电影放映员,他放过很多电影,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怀念着这些电影,有时候,他上着课,忽然就放下了课本,讲起了电影。有几次被校长发现了,吃了批评,他就停一停,但过了几天,他又讲电影了,有一次他还唱起了电影插曲。

那是一部叫《冰山上的来客》的电影,里边的插曲是这样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在老师开口唱出这第一句歌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我们的老师,而且,我相信,不止是我,我的所有的女同学,都爱上了他。晚上我们在宿舍里一遍一遍地学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着唱着,我忽然发现桃子的眼睛湿润了,眼角渗出了眼泪。我说,桃子,你怎么哭了?桃子抹了抹眼睛,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唱这个歌的时候,我心里就难过,我就想家,我就想哭。

渐渐的,桃子上学不如一开始时那样准时了,她经常迟到,每次都是慌慌张张,急急匆匆,奔到九里亭看到了我,总是一迭连声说,对不起,我又迟到了,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我等得心焦,冲她说,你老是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不如下次早一点出门。桃子说,我会的,我会的。可是到了下一次,她还是迟到。好在虽然桃子不够准时,但我们在路上加快脚步,连奔带跑,每次还都赶上了班船。我只是不知道桃子为什么不能早一点从家里出来。

我真的变了,我努力学习,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放农忙假的时候,我把上半学期的成绩单给我妈看,我妈接了过去,但她的神色很奇怪,目光也不固定,又像在看,又不像在看,拿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我有点扫兴,忍不住提醒说,妈,这是我的成绩单。我妈才清醒过来,“噢”了一声,赶紧看,但眼睛一落到纸上,又游离开了,她看不进去,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急了,说,妈,你怎么啦,不看就还给我。妈似乎有点麻木,真的把成绩单还给了我,并且答非所问地说,小米,你听说桑树地里红衣女孩的事情了吧?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是看着我妈暗幽幽的脸色,我心里忽然抖了一下。

我等着我妈给我说桑树地里红衣女孩的事情,可我妈却又不说,脸色也愈发奇怪了,我催她说,我妈忽然站起来就走,不,她不是走,是逃,仓皇地逃,她一边逃一边说,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能说,我连想都不能想,我一想心里就发抖。

后来村里的农民告诉我,村里的知青,有好些天,每天经过桑树地,都会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在他前边走,他追上去,她就不见了,他慢慢走,她又出现了,害得这个知青疑神疑鬼,病了一场。后来才知道,是前边村子老沈家的小女儿,已经死了,是在桑树地里被杀死的。也就是说,知青看到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她的鬼魂。我听了这样的故事,不想相信,跑到知青那里问他,他脸色大变,又青又紫,任我怎么问,他也决不说出来,对于大家的传说,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知青给吓坏了,我妈也给吓坏了,知青是给一个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鬼魂吓坏的,而我妈,是给这实实在在的二十里的桑树地吓坏了。我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想跟我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道,奇怪了,小米从前是最不喜欢念书的。我正在看书,没有应答她。我妈又嘀咕,其实,其实,读书有什么好,读书有什么用,一点用也没有,知青是高中生,不是照样到农村来当农民吗?我似听非听,也不知道她嘀咕的什么,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农忙假后回到学校,才发现桃子没有来报到,她给班主任老师写了一封信,说了她不能再读书的原因。原来桃子的爸爸病倒了,现在桃子家里,只有一个劳动力,就是桃子的妈妈,她要劳动挣工分,还要伺候躺在床上的桃子的爷爷奶奶爸爸和桃子的两个年幼的弟弟。桃子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她得休学回家帮助她的妈妈,否则,家庭的重担要把她妈妈压垮了。

对于一个学校,对于一个班级,少一个学生多一个学生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可是对于我,却完全不一样了。我没有了伴,二十里的桑树地要我一个人独自行走了,我并不害怕,我早就说过,我从来没有觉得桑树地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路途上,还有桑树稀少的地段,在这样的地段,我还能欣赏田间的风光,大片大片的红花草、油菜花,还有绿油油的麦苗,一切都是那么的阳光和美好。可我妈心里没有阳光,只有阴暗,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一个人走二十里桑树地。

我妈跑到学校来找我,她竟然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紧紧拉住我的手,叫我别念书了,跟她回家。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妈的嘴里说出来的,曾何几时,我妈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上高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呢,我还记得她像母狼一样盯在我的背后监督我复习功课呢。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又苦着脸说,小米,求求你,小米,求求你!我生气地抽出我的手,恼怒地说,妈,你有毛病啊?我妈木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张一合的嘴,我斩钉截铁地说,妈,你走吧,你不可能把我带回去,我要读书,一定要读书!

我妈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的背和腰好像一下子就弯了,差不多像个老人了。

我妈弄回来一条狗。我认得它,它是瑞荣家的,是一条黄色的土狗,名字也很土,就叫大黄。我妈和瑞荣的爸爸妈妈说好了,带大黄回家,让大黄陪着我走那二十里桑树地。不料瑞荣哭得昏天黑地,抱住大黄不放,大黄也眼泪汪汪的,最后我妈答应瑞荣,送给他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还答应过几天有了其他办法就把大黄还给他,瑞荣这才放走了大黄。

大黄很聪明,它走出二十里路,居然一个人认得回家。路上有人看到我和一条大狗一起走,觉得奇怪,想跟我搭话,大黄喉咙里就会发出威胁他的声音,那个人就赶紧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当我们看得见铜锣镇的一个烟囱时,我对大黄说,大黄,你回去吧。大黄点点头,就不再送我了。我走出一段,回头看看,大黄仍然站在那里。

我妈绷紧的神经刚刚放松一点,又出事情了,没几天大黄不见了。村里的农民都帮着四处找,只听见村里村外一片混乱的喊大黄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寒毛凛凛的,有点像叫魂。在农村里,小孩子生了病,大人晚上就到村口去叫魂,叫着叫着,小孩子的病就好了。可是那天,大家从下午叫到晚上,也没有听到大黄的回答。

但是有一个人很奇怪,他是最应该急着寻找大黄的,但他却从头到尾没有动弹,他就是瑞荣。大家都不能理解,大黄是瑞荣的命根子,虽然借给了我家,但它仍然是瑞荣的命根子,现在命根子没了,瑞荣居然不去寻找?

瑞荣说,你们不用乱找,我知道大黄在哪里。瑞荣说知青偷了大黄,他想吃掉大黄。瑞荣说,他每次看到大黄,就流馋唾,我就知道是他偷的。大家半信半疑,去叫知青开门,可知青在里边死活不开门,也不出声,也不知道知青的屋里到底有没有知青和大黄。到了晚上,大家散了,瑞荣一个人闷声不响守在知青家门口,一直守等到后半夜,知青以为大家都睡了,就把吊着的大黄放下了地,大黄早已经被知青吊死了,可它一沾泥土,又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大黄拼命叫喊,门外的瑞荣听到大黄的喊声,轰开了知青的门,救出了大黄。

为了补偿知青的一顿美餐,我妈卖掉一袋米,给知青烧了一锅红烧肉,知青吃肉的时候,激动得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有半年没吃肉了,我有半年没吃肉了。我妈站在旁边看着知青吃肉,一边点头一边咽唾沫。

大黄又陪我走了一次,它跟以往一样,送我到铜锣镇,看我走进轮船码头,它才返身回去,但这一次它却没有回家。

大黄最终还是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

大黄没有了,可我还得上学,我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但我终究是要回家的。有一次在路上我碰到一个人,他说他在铜锣镇的酱油厂上班,经常走这条路,他可以和我做伴,他一边走一边和我说话,话越说越多,走到一条岔道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指着那条小路说,我们抄近路吧,走这条小路近多了。我愣了一愣,忽然就尖叫了一声:不——在静静的桑树地里,我的声音之大,把他吓得哆嗦了一下。

我小时候虽然胆子大,但架不住我妈长年累月担惊受怕,我妈的眼睛和脸色,多少影响了我,我也不得不警惕小心起来。

我的大声尖叫把那个酱油厂的人吓着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大声。我本来不想再理睬他,我想快快往前走,扔开他,可不知怎么的,我却突然和他说起了我的妈妈。

我一口气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嘴角边也有了白沫,我用手抹了一下,没有抹到。酱油厂的人,一口气听完了我的话,中间没有插一句嘴,等我说完了,他仍然没有说话,他似乎在考虑什么,他在犹豫着,犹豫着,最后竟然拔腿跑了。

他跑出一段,又回头看了看我,一看之下,他又开始跑,不,这回不是跑,是逃。他逃走了。

这件事情我也始终没想通。就像当初叶书记帮助我妈拿到上高中的名额一样,没有谜底。

就在大黄失踪后的第二个星期,十分意外的,桃子回学校了。我知道是我妈去找了桃子,虽然我不太清楚我妈是怎么把桃子动员回来的,重要的是,桃子回来了,我又有了伴,我又可以和桃子一起走那二十里桑树地了。

桃子回来的那天晚上,她悄悄地对我说,小米,谢谢你,谢谢你妈妈,要不是你妈妈,我就上不了学了,我想上学,我要读书。看着桃子感激的样子,我想跟她说,我妈可不是为了你。不过我没有说出来。

我妈照例送我到九里亭,可是等了半天,桃子也没有出现,我着急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我不想迟到,今天的夜自修课是语文老师带,我不想错过语文老师的任何一节课。我妈不让我走,她结结巴巴说,小米,小米,要不,今天就不要去了。我说,那不行,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不上学呢。妈说,小米,你从前,你从前不是不喜欢读书,你不是经常逃学吗,你现在为什么不逃学了?我不能再理睬我妈的啰唆了,我拔腿就走,把我妈一个人扔在九里亭里。

我妈站在九里桥头的九里亭里,死死地盯着我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接着桃子就急吼吼地出现了,她背着一个书包,手里提着一个提兜,喘着气站在我妈身后说,阿姨,小米走了吗?我迟到了。我妈妈一把抓住了桃子的手,说,桃子,桃子,小米刚走,你快点追,你快点追!后来桃子跟我说,你妈妈急得口角边都是白沫,她说了几十遍你快点追你快点追,我走出去老远她还在说。我说,你妈妈才口吐白沫呢。桃子笑了笑。她脾气好,从来不和我争高低。

桃子又开始迟到了。

桃子的迟到,让我有点生气,因为等桃子耽误了时间,我怕赶不上班船,就得加快脚步,但为了等桃子赶上来,我又得放慢脚步,我左右为难,心神不宁,我还得一边走一边回头往后看,看桃子有没有追上来,不过那时候我坚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听到桃子追赶我的脚步声,像以往一样,我会看到她气喘吁吁和惶惶然的神情,然后我给她一个白眼,她再冲我一笑,一切又回来了。

可是那一天我错了,一直到我走到了铜锣镇,走进了铜锣镇的轮船码头,上了停在轮船码头的轮船,桃子也没有追上来。

轮船开了,我朝岸边张望了一下,我想桃子可能已经追来了,她迟了一步,眼看着轮船丢下她远去,桃子也许正在岸边跳脚呢。

可是没有。始终没有桃子的身影。

船开后,我还想了想桃子,也许她出来得太晚了,也许她家的钟坏了,也许她家里又有别的什么事情。但是很快,我就将桃子丢在了脑后,船到下一个码头,上来了我的另一个同学,我们说起了话,桃子就这样被我丢开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桃子也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到第三天的下午,老师也有点生气了,老师说,这个殷桃子,有事也不知道请假,无组织无纪律。

其实,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桃子已经死了。

后来的一些事情和先前的一些事情,都是村里的农民告诉我的。那天下午,我妈妈正在屋门口扎稻草把,有一些农民从路上奔过,他们嚷嚷着,像一团风一样刮过去。我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妈妈心里忽地一惊,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慌乱地问他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哪里去?农民说,听说上面漂下来的一个女孩子,到九里桥下被桥墩挡住了,我们去看,冯同志,你也去看吗?我妈站起来拔腿就走,可是只跨出两步,她的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两个农民把我妈架起来,他们架着我妈一起往河边跑。我妈一边被架着,一边呻吟着,农民问她,冯同志,你肚子疼吗?我妈说不出话来。他们快奔到了九里桥的时候,就有先到的农民返回来了,他们说,没有,没有,已经漂下去了。

农民有点失望,有的农民也想返回了,但也有的农民想继续去看。想继续去看的农民仍然架着我妈,沿着河水流下去的方向往下游追赶,路上碰到人,问他们追什么,农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只是含糊地说,去看看,去看看。我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两只脚拖在地上,她已经不会走路了。有个人问,她是不是生病了?架着我妈的农民气愤地回答他,你才生病呢。

农民告诉我,一路上,冯同志一直在自言自语,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我早就知道要出事。农民问我妈,冯同志你怎么知道要出事,冯同志你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理他们,只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说,我早就知道要出事,我早就知道要出事。

他们终于追赶上了漂在河面上的女孩,女孩已经漂到汾湖村的河面上了,汾湖村的农民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他们也像我们村的农民一样,叫叫嚷嚷,向河边奔去。

汾湖村口的河面上,平平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孩,水在继续往下流,她却不再跟着水走了。

她到家了。

汾湖村的一个农民认出她来了,他嚎叫了一声,啊呀呀,是桃子啊,是老殷家的殷桃子啊!

我妈听到“殷桃子”三个字,“嗷”了一声就晕过去了。

后来我听说,桃子被捞起来的时候,两只手里紧紧地攥着两把红花草,怎么拉都拉不下来,最后就让桃子抓着红花草葬了。

大家都说是桃子是在红花草田里被害的,害死后又被扔到河里。但是桃子的案件始终没有破,所以,所有的传说也都只是猜测。

那时候我正在课堂上听语文老师朗诵课文,我还记得,这篇课文的题目是《白杨礼赞》,老师念着:“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教室的门被推开了,校长出现在门口,从校长的脸上,我们看得出出事情了,但谁也没有想到是桃子出事了。

我赶上了当天的班船回家去,我不相信桃子就这么没了,我相信她只是迟到了,只是没有追上我,没有追上当天的轮船。

正是红花草盛开的季节,穿过桑树地,就是大片大片的红花草田,我在红花草田里走呀走呀,我听见了桃子的歌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渐渐的,渐渐的,桃子的歌声消失了,在无边无际的红花草田里,我看到一个黑点,我走近了,走近了,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楚了,我大声喊了起来:妈妈——

是我的妈妈坐在红花草田里。她没有听见我的叫喊,她正奋力地拔着红花草,身边的红花草已经被她拔光了,她挪动了一下位置,开始拔另一片红花草。

我奔了过去,扑到我妈身边,妈妈,妈妈,我回来了!

妈的眼睛被红花草染得通红,她茫然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叫我妈妈,你是谁?

我说,妈妈,我是小米,我是你的女儿啊!妈摇了摇头,不对,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殷桃子,我找不到她,但是我知道她躲在红花草田里,我把红花草拔干净了,桃子就出来了。

我紧紧抱住我妈大哭起来,妈妈,我再也不去念书了,我再也不去念书了!

妈不说话,她继续一把一把地拔着红花草。

远远地,爸爸的身影出现在田埂上,爸爸正朝我们奔过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喊,老冯,小米,政策下来了,我们要上去了——

同类推荐
  • 山羊之歌

    山羊之歌

    《山羊之歌》是中原中也的第一部诗集。中原中也(なかはら ちゅうや,1907-1937),旧姓柏村,昭和时期诗人、歌人、翻译家,被誉为“日本的兰波”。有350多篇诗作流传至今,其中一些诗作被选进日本的国语教科书,主要作品有诗集《山羊之歌》(1934)、《往昔之歌》(1938),译诗诗集《兰波诗选》。
  • 云山之路

    云山之路

    作品讲述了崔云山当年在盐碱滩上养奶牛、养羊、养鸭的曲折历程。上世纪80年代末,他与人合办起了服装裁剪培训班,由最初的8个学员,一直发展到分校近十个、学员数以千计的宏大规模。最后又成功转型,开办了服装厂、服装公司。其间,崔云山上过当、受过骗,经历过合作者的分道扬镳等种种考验。但他与爱人周凤仙齐心合力,咬紧牙关,渡过了一个个人生难关,终于走进了人生的阳光地带。创业成功后,崔云山不忘初心,热心公益,多年中,捐出善款以百万计,颇受社会好评。
  • 朱自清散文经典

    朱自清散文经典

    朱自清的诗,影响着一代人的心灵,带给读者一种艺术上的熏陶和精神享受。不仅感染了成干上万的热心读者,还丰富了世界文学宝库。他的散文造就了优美的意境,华丽却不浮躁,为培养繁荣散文和文学青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艺术经验。《荷塘月色》、《背影》等都运用了诗意的心怀和丰富的想象力,在艺术和思想上呈现出一种纯正朴实的作风。散文是文学殿堂中一种首要因素,是初期新诗中难得的作品。揭露血泪的人生,充满了革命精神。他被公认为新文学运动中成绩优秀的散文作家,彰显了充实而不做作的艺术生命力,为白话美文提供了典范,受到了广大读者青睐。
  • 汉赋与汉代《诗经》学

    汉赋与汉代《诗经》学

    本文以汉赋与汉代《诗经》学的关系为切入点,深入考察了汉代《诗经》学的内容、形式,两汉赋家赋作及其《诗经》学渊源,在此基础上,对汉赋与汉代《诗经》学的关系进行了系统的讨论。
  • 大帆船、利害攸关、女当家人(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大帆船、利害攸关、女当家人(诺贝尔文学奖文集)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吉卜林、梅特林克、泰戈尔、法朗士、消伯纳、叶芝、纪德……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名字;《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青鸟》、《吉檀迦利》、《福尔赛世家》、《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伪币制造者》、《巴比特》……一部部辉煌灿烂的名著,洋洋大观,百川归海,全部汇聚于这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文集之中。全新的译文,真实的获奖内幕,细致生动的作家及作品介绍,既展现了作家的创作轨迹、作品的风格特色,也揭示了文学的内在规律。
热门推荐
  • 神封天古

    神封天古

    得古鼎、修九玄、纳神星、呈天地寰宇之法,执行不怠。千年前的炎黄帝国三皇子横空出世,天赋绝伦,后帝君将其立为太子,可谁料想就在秦弈天破境涅槃,引来天地感应神象之时,却被其至爱风语与其徒弟“赢煌”杀死,随后,帝君失踪,整个炎黄大陆开始动乱,风语执掌炎黄帝玺,百年时间平定四方后达到巅峰之境,自封“天后”,又封赢煌为摄政王成为炎黄至尊。秦弈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她的手里。就在他倒下时,看到了她那么冷若冰霜的表情和毫无情感的双眸,秦弈天闭上了眼睛。时光如水,千年已逝,少年转世重生,再临人间,“上一世,我为君,国而活;今世,我为自己而战。待我登临天地巅峰,便拿回属于我的一切,自此,少年开始了复仇之路!
  • 许医生,久等了

    许医生,久等了

    五年前,你救了我……五年后,就算你堕入深渊成为了嗜血的恶魔,我亦不会放弃你……抑郁症患者遇上精神分裂症患者,就像是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的磁铁。他一方面温文尔雅,一方面冷漠无情,直到遇见她,遇见这个甘愿与他一同堕入地狱的女孩,一切都变了。他给了她希望,而她却给了他救赎。余秋雨说过,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你的未来我奉陪到底。许昱从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能住进他的心房,而这个人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梁烨,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嗯?”“傻姑娘……”如果有可能,他很想问她,“我陪你长大,你能陪我变老吗?”
  • 蒙哥大帝之血火淬金

    蒙哥大帝之血火淬金

    孛儿只斤·蒙哥是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长子,从小就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意志。按蒙古传统,幼子拖雷本该继承汗位,但成吉思汗却把江山传给了窝阔台。拖雷夫妇失望之余,决定韬光养晦,着力培养蒙哥。射猎驭兽、战场杀敌、修文学艺、份地管理,在经历了生与死、勇与惧、情与仇、刚与柔的大考验、大洗礼,以及夺爱之恨、失亲之痛、杀父之仇等人生大悲痛后,蒙哥逐渐成长起来,肩负起了振兴家族的重任……
  • 灵武风云决

    灵武风云决

    临世,被爷爷收养,后爷爷去世,之后随着哥哥闯荡世界,神圣的天使,邪恶的恶魔,善良的精灵,强大的魔兽,以及传说中的巨龙。看风云变化,强者更迭,要问英雄人物,还看今朝。第一次写,可能会非常乱,剧情也慢热。请见谅!在此谢谢大家的支持!!!
  • 重生之鬼镰王妃

    重生之鬼镰王妃

    当朝右相宫政风可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望权势滔天,因为储位之争,将这个历来遵纪守法的好官员牵扯进来.一场刻骨铭心的爱念,一段坚如磐石的誓言,一碗令人心碎的断肠散,无不将一个可怜女子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因为不甘死去,太多的怨恨积累,让已死的女子凝魂‘重生’。至此,凤翔国的命运无意中与她挂上的钩;为真正重生,女子不得不相信熟悉而陌生的和尚,投身入石玉盘。再度醒来,她回到了十五;这一世,她必将活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没曾想,她的夙愿竟真的成真?庶姐是她,她是庶姐,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宫婉心?因着将石玉盘吸进肚内,她得到了一种特殊能力——控火,同时,也将她的魂魄误打入了别人身体中。至此,凭借一缕星火,化生夜魅,一一报复欲要加害她们的人,却不曾想,这一无意的举动,到教她成为世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鬼镰’。这色彩般的人生她已经尽量压抑,谁曾想,从一开始,就注定她桃花不断。妖邪美艳,温润似玉,沉稳内敛,放荡不羁,邻家哥哥,到底,谁才是她的归属。———————————————————————————————————————此文相之于蛇蝎,大纲变了很多,不知道亲们怎么想,若是看过妞儿旧文,就知道这是蛇蝎改的,凡是看过或者没看过的亲,多多支持妞儿!———————————————————————————————————————!喜欢看爽文的亲,喜欢看女强的亲,请放心进吧!绝不坑哟!妞儿是东山再起的哈。嘿嘿.别忘记点一下【加入书架】,收藏哦~你的收藏、点击、评论、票票和钻钻鲜花,都是妞儿前进的动力!*【声明】1.本文故事纯属虚构,求的是内容精彩,不求过考究。2.不喜欢的亲,请点右上角小叉。作者非玻璃心,接受一切以尊重和善意为前提的意见和建议,但辱骂和人身攻击的评论,将一律做删评和禁言处理,谢谢。*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
  • 华裔大负翁

    华裔大负翁

    异时空,1984,西雅图,姜启默得到了一个借钱就能抽奖的系统,于是乎……【恭喜你获得肯德基炸鸡配方。】“这么好的机会,偏偏就抽中肯德基这个路边摊的炸鸡配方,我到底是有衰啊?”【恭喜你获得QQ软件。】“我就是把钱丢弃掉,扔华盛顿湖里听个响,也不会去推广这种没有半点前途可言的即时通讯软件!”
  • 诸葛亮的智慧

    诸葛亮的智慧

    诸葛亮,字孔明,号卧龙(也作伏龙),汉族,琅琊阳都(今山东临沂市沂南县)人。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三国2:龙争虎斗

    三国2:龙争虎斗

    本书为“日本金庸”吉川英治最耀眼的巅峰杰作《三国》第二部。作者用颇具个性的现代手法对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进行了全新演绎,简化了战争场面,巧妙地加入原著中所没有的精彩对白,着墨重点在刘、关、张、曹操等经典人物的颠覆重塑和故事情节的丰富变幻,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极大成功地脱胎换骨,将乱世群雄以天地为舞台而上演的一出逐鹿天下的人间大戏气势磅礴地书写出来。书中扑面而来的旷放雄卓之豪气、凄婉哀切之情愫、夸张幽约之谐趣,令人感慨不绝;其中的运筹与博弈、权术与诡道、用兵与驭人,则令人掩卷深思。
  • 末日农场主

    末日农场主

    新书:饥馑星球已在起点首发,我们的目标是带着星球环游宇宙,请大家跟我一起开启科幻之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