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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其实我们生活在不同时空,或者说,我之于你是不曾存在的——倘若存在必然是你可见可依可触摸的平行时空里的事。但有时我也想,当一桩杜撰被人所深信的那一刻,它本身究竟是虚构还是终于可以脱胎成现实?比方你童年听说过的所有故事,你了然于心的那一桩美妙,它们刻画在你记忆的最深处,哪怕你成人之后发觉故事都是虚构,但却不忍将一桩虚构剔除出记忆。这时你会反驳我,哪怕记忆所承载的个体是虚构,也无法掩盖记忆本身存在的真实。对,我就是在等你这一句。就在你承认这个问题的当下,我便拥有了活的资格。因为不管我是否虚构,一旦我入住了你的记忆,你便无法拒绝我。

我的存在不曾依托于存在本身的真实与虚妄,而依托于你是否接纳。我可以永远是虚构的不存在,但无关紧要,只要你为我的辩驳思考过一瞬,我便活过一瞬。

你厌倦我了是不是?

请你不要计较我的真假,因为以上真理或谬论都是自我死后才被我得知的。请你原谅一个死者的不甘,不,也原谅我的措辞惶恐,因为我也并非不甘,我只是惶恐于你将对我漠不关心不忍续读。因为在这故事伊始你便知道我将死去,被泄露的秘密已无把玩的价值。但,谁不会死亡?哪怕只是被虚构的人。不同的只是我死时已归迟暮或者是中途命丧。我希望你愿意猜测我的死因,若你不愿我也会迅速告诉你——我是心甘情愿归于命丧。

所以这个故事里没有不甘,不甘不是我的主题。

至此你也一定会问我,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又有何谈资?我如此喋喋不休像鬼魂一样缭绕在你身旁是为了什么——嘘,那你便当我是书本里的鬼魂——我信手挽绕与你牵绊不止,是你拾起了收藏我灵魂的书本。

我们展开对话是互相选择的结果。

别不耐心。

我只是想说,我的困惑只是某些不解。但我不知有没有人如我这般不解。在我死亡那一刻,我忽而发觉我所有的自由其实是被命运摆布的结果。这一句,你会明白吗?或者,你相信自由吗?我从来相信我的自由,但直至我被宣告死亡,我才发觉我所选择的自由正引领着我最后的既定。一切应当从我出生前便被预算好了,从我父亲还未遭遇我母亲,他们甚至从未设想过彼此会相爱结合,而后创造下我时便被预算好。如此说来,在最初的源头他们也未能知晓尽头的遥远,未能知晓他们的女儿——会变成这一连串因果上最后的那一环。

在我死后,我无数次想要理清这故事的头绪。想要知道究竟是何人走错了哪一步,才将无数人的回避累计成命运最终的不可回避。若谎以神的视角去展现过去的因果,那这故事就失去了它的初衷。所以我只能从我知道的那一部分说起。与我死亡关系最大的那一部分是谁呢?见证过我死亡的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海神祠。”对,我想也是,因为我死在我十七岁那年的海神祭上。天色昏暗,海水如血液般猩红。海神的巫女在远处看着我。我想她不曾流泪,但倘若她能够,她不会为我吝惜这些眼泪。但她不能,因为这是我对她最后的祈愿。我曾对她说:“你要完完整整地演完所有的戏码,哪怕我已经死去、永不复生。”

她应允了我。

我又对她说:“至今我仍相信,我是自由的,哪怕我所选的一切看似都是不自由的结果。”

巫女什么也没有说。她时常沉默,去维持她那副对世间无所不知的假象,那是我最厌倦的她的面孔。也或许,那是属于神的面孔。所以故事应当从海神讲起,从海神的巫女讲起,从我们所赖以生存的虚幻岛屿上每年一次的海神祭讲起。你听吧,黑暗里连绵而来的轰鸣不是惊雷,天空干燥而静谧,无法让柔软的白云厮磨成电光火石。那轰鸣也不是海神的呜咽。你不要慌,再顺着我的记忆往里看吧,你看得到——那只是盛世烟花在黑暗里绽放罢了。何其美丽的碎火成就了夜空忽明忽暗的瑰丽。这每年一次的海神祭,无数烟云用死亡装点出夜空的璀璨。死亡并非结束,也可以是开始,那些缭绕烟云的牺牲便是祭祀的开始,也是我记忆的开始。

每年总有那么一个日子,对岸的人将烟火催促到半空,而后胁迫它们盛开。那过程很快,就像施契的刀子,他割一刀,鱼肚子上的血还未蔓延开,身子却被他厚实的手给撑开了。鱼的内脏我总是分不太清楚,只知道杀鱼不要破胆,胆汁很苦,蒸起来就不美味了。但施契剖的鱼不是为了蒸。他爱生吃,钓鲜鱼,刀起刀落条条凌迟处死。他说他沦落到这岛上之后为了消磨时间,就开始练如何在鱼尸挺直不动之前将它们的肉切片除刺再吃光。我小时候觉得他面目可憎,因为他总是掂着一片片薄薄的鱼肉在鱼的眼睛前面晃,鱼没有眼睑,闭不上眼睛,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鱼的眼睛看不到这一切,但我看见了,所以我尖叫一声闭上了眼。施契是个老侏儒,只比五岁的我高一点儿,但脸是老的,皱纹和乱七八糟的毛发出卖了他的年龄,他厚实又畸形的小手从嘴唇里滑出来,没有血液,只有一些唾沫星子。他看了我一眼,而后对从身后传来的稳重的脚步声说道:“那儿呢,你女儿躲在岩石后头了。”

我父亲从施契残酷的盛宴中走过来,施契咂咂嘴巴,问道:“让小孩看见这些是不是不好?不过,贺,我吃我的鱼,你女儿也没告诉我她在这儿,要是她在,我就不吃了。”

对岸的烟花在那时蹿上了天。

一道细长的白光割开了黑暗,如此快,就像施契的刀子。而后“哗啦”一声焦虑地碎成了漫天火星。

我父亲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今天过节,谁也不能剥夺你这一点儿余兴节目。”他绕到岩石后,拎起捂着眼睛的我。施契的刀子又割下一片肉。若觉得不够味,他就将肉放到海水里浸一会儿。海水是咸的,它们惺惺相惜地扑到施契手中,舔润那片薄薄的肉。施契看了一眼他的兄弟——大海,而后心满意足地将鱼肉放到自己嘴里。他咀嚼的时候我想起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听说伤口里混进盐水会非常疼,那鱼应该很疼吧?第二件是,这么吃东西真恶心。至少五岁的我对此无法下咽,我总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应当端庄,但端庄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告诉过我什么,他唯一确信无疑地告诉我的只有一件——馥鳞,你母亲已经死了,她为生下你而死。

他说得好像我亏欠我母亲似的,也或者,是他觉得亏欠。他亏欠于我母亲为我而死,并且我出生在这个岛上。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岛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的童年有无数疑问,但当你生于疑问时,你会对疑问习以为常。毕竟我的出生没有对比与参照,我将所有诡异都当成理所当然,就像是吃生鱼的施契,我从不觉得他吃东西很可怕,我只是觉得他的吃相很恶心。但这岛上还有更多与他一般的人,比如束之蒙,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用硝石给我制了人生中第一枚烟花。不,也许那是火炮,毕竟束之蒙就是做这个的。可我毫不介意,我顺理成章地用火焰点燃了十四岁的伊始,没有蹿上天的炽烈盛开,只有一声意料之外的轰天的巨响,然后束之蒙乐哈哈地对我说:“生日快乐,馥鳞。”

谢谢,我本应当永享这快乐。

此处注定需要转折的口吻,因为总有一日我们都要跳脱开我们的出生,与浮世对比出自己的定义。是不是?当我们懂事,开始有自己的思维,而后我们便会试图去摸清周遭的规则,摸清一条,便将自己代入一条,斤斤计较于我们的正误,而后有两个结果,最为可怕的是有些人为了顺应尘世定律不惜亲手折自己的骨、削自己的命,如此这般只是为了顺应。

我想我不是这样的人,至少在我一生的最后,我没有成功。

这也许是懦弱,也许也正是我所有的骨气,也或许是因为我一开始便出生在截然不同的立场里,因此,我始终无法认可另一方正义——哪怕,那正义如此庞大。

是的,外界应当是你所知的正义的,而此处不是。

这岛屿与另一岸遥遥相望,仿佛双子双生。

但这一边是离国度最远的流放地,对岸则是这国度里宁静美好的城池。

二十年前,此岛只是一派荒芜,因为野兽遍地与植被茂密而将人们隔绝在外。他们的世界庞大而使人劳累,手中还捏着许多难办的罪孽,要消解这些罪孽太难了,于是帝王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方式,将罪孽与满岛的凶猛融为一体,互相蚕食。为了安抚愿意上岛的罪孽,帝王许诺:五十年后他们便可离岛。所以,你看,这岛上满是各路牛鬼蛇神——并非穷凶极恶,因为穷凶极恶是不会归顺正义的假设的——他们只是不入流的罪孽,或者是恶者毛发里的虱子,不伤性命却又总咬在你最瘙痒难当的痛楚上。他们有些被放逐,有些是被自我放逐,而这因果远在我的历史与记忆之外,我对他们的因由一无所知且不求详解。我甚至从不知晓我怎么会出生在这岛上,我的父亲或我的母亲又触碰了正义们的哪根神经。

我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没有告诉过我。

我死后,尽力沿时光长河逆流而上,才发觉他们的故事实在太过难懂。我父亲不会告诉我,因为身为男人他永远不会懂一个女人的心思。特别是我母亲那样的女人。一个手法娴熟的女飞贼,偷心窃意,人、财,一样也不放过。最辉煌时,她骗到了这个国度最美丽小镇的镇长公子,而我父亲只是一个爱上了她的伙伴。

但你会明白这种错位,明明她没有骗过你,可是,一旦你知道了她是个职业骗子,你便会永远怀疑她对你的真诚。

摆在你面前的问题是,一个窃贼会不会有真诚?

你会笑我问了一个傻问题,但你也回答不出来。不过我是有答案的。你相信吗,你回答不出来是因为你的本末倒置,一个窃贼绝没有什么真诚可言。但她之于我父亲是搭档。对,现在你明白了,我们总弄不清彼此之间的筹码,所以才会失策。我父亲就这么傻,他拿捏不准她究竟当他是什么,或者说,他没有胆子觉得我母亲是爱他的,所以他就把自己放在另一个更为平常的位置——她的猎物。这等故事很美艳动人也很纠缠曲折,它是我人生的开始,却又不吻合我的人生,所以我不愿渲染细节。我母亲是聪明得有些过分的女人,她既爱他却又觉得自己不会为谁停留,因为她看得还不够多、不够远。她离开了他。但离开恰好成了他心中欺骗的证据——这是我母亲早已料到的。她走了很远,继续她疯狂作恶又肆意的人生,她一面走一面保留对父亲曲折又单纯的爱,直至有一日她遇见另一个富家公子。她既骗他,也喜欢他,那少年很有趣,令她觉得自己也能肤浅。骗与喜欢不冲突,欺瞒与喜欢也不冲突,你所不能容忍的欺骗只与忠诚有所冲突。后来,少年向她求婚了。那次她就想做一个一生中最有趣的骗局——结一次假婚。婚姻是真的,但她是假的。她只想享受欢愉的庆典,然后离开,再重头玩过。也许她一辈子不曾想将自己交付任何人,不过她想试试被那少年撩开喜帕的滋味。——为什么不能?她什么样的人都骗得过,为什么得不到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

不过一切也有阴差阳错,那么富丽堂皇的婚宴少不了两方有模有样的长辈。她一直扮演出手阔绰的小姐,有一家身份显赫的人支撑,那一家人也该露面了。她想了想,只有找回她的老搭档带好排场来陪她演戏。她又不能说得太露骨,便谎称是一桩买卖,她答应给他丰厚的报酬。他赶来扮演他的父兄,但他不是来帮忙的。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回忆,荒唐而微妙,我死后才知道我父亲是何等天真而可爱的人,我一点儿也不恨他的自作主张,他陪她演戏的同时也在琢磨着究竟要揭露她还是顺应她,父亲选择的是步步为营,听天由命——他爱她到决心豁出性命。这百般试探的前奏,父亲猜不出她是真要嫁给那少年抑或只是作假。可他当了真,因为他能容忍她真的要离开他。他终于忍不住问她当年的事,母亲却装作不知——她离开他的原因他永远不会懂。直至婚宴,她身披红衣喜帕走在他面前,父亲傻极了,隔三差五地牵绊住她华服的边角,他只能如此了。

我母亲应该恼怒,倘若父亲没有那样的真诚。

但他唯一的优势便是那种傻里傻气的执著,母亲回过头看见父亲坚持的眼神,他说:“我不愿拦你却也无法不让你知道我的心思,这一下一下就是所有能表达的反复。你每走一步都有我的不忍与放任,你可以牵着这样的我去与他人结为连理,我会陪你演完,如果你愿意。”

那些微妙化作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吻。

我母亲拆了台,自毁命运,是这一吻宣判了他们两人的罪孽与自我放逐。你会说,你完全不明白我母亲究竟在拿她的一生做些什么,而我在这荒唐的回忆里想起了我所遇见的律桢。我明白母亲,明白她的放任,明白她与他为什么被流放到这个岛上。也明白她为何不愿屈膝再爱那少年,尽管她真的爱过。

但她从不愿用爱来换取什么——包括自由。

那少年也很失望,或者恼羞成怒。天底下忽而冒出我母亲的许多罪行,她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绝顶聪明的女飞贼,得手了多少人的心头宝贝。那少年偷偷地来看她,但绝不走近,最后一次,她意在了断,所以从深冬的海水里蹚过去,拨开看守们的刀刃对他说:“我只是不愿意再用你的深情换取什么,我可以喜欢你也可以欺骗你。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只是想与你有一场婚宴。虽然在这过程中,我发觉我更爱另一个人。可我若是为了不伤害你而选择你,那我同样是伤害你——我并非为了背叛你才演变成这样。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可以把自己永远拘禁在这个岛上。而为了我,他也可以。”

那便是我的父亲与母亲。

还有我。

我母亲甚至不知道我已经躺在她的肚子里。于是她带着我蹚过了极冷的冬夜,为了将自己的过去放下。于是,一切罪孽的遗果便顺延到了我身上。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性命博离奇。她得到了她的完满,生下我不久她去世了。再过两年,我父亲发现我极其畏寒,不能下水,原因未知。也许他知道,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所以我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直疑惑,你看,我出生在一座岛屿却又永远不能游水离去,这天生的障碍像是一道禁锢,执意要我留守在命运里。

这岛屿那么小,怪人又那么多,而我不只没有母亲,甚至连一个玩伴都没有。但每年总有一天,高高燃起的花火都在挑衅我人生的按部就班与暗淡。我只能站在海水无法捕捉的地方仰着头看对岸,束之蒙也抱臂站在我一旁跟着看,他说:“好好的手艺活儿变成了杂耍式的玩意儿,要是轰在人的身上该多么壮丽,哗啦啦的姹紫嫣红下倒了一片。嘿。”

束之蒙从不知道自己说的笑话都很怪模怪样。

他看了我一眼,五岁的我问他:“那些是什么。”束之蒙说:“放火炮呢。”我又问:“火炮是什么?”他说:“杀人的,大屠杀,一炮可以轰倒一片。”我撅起嘴,有些不解,天上又没有人,轰谁啊?束之蒙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你不愧是颐纱的女儿,你跟她一模一样。”这话我听得很多。颐纱,我料想那就是我母亲的名字,因为我父亲叫贺。束之蒙说完,一手撑着腰,望着天边爆裂得热热闹闹的烟云,那一阵幻灭与死亡便是你自我回忆里望见的那一阵开始。那烟云燃起的也不只我的仰慕,还有这岛上无数人的憧憬,施契仰着头,还有鲁格斯、秀岚、束之蒙、坦图,等等等等,在这小小岛屿的各处望一眼天边的欢庆,我父亲亦在黑暗中走近了我,束之蒙看到了他,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父亲并不想回应他,只是将手放在我的肩头。

我扭头看着父亲,问道:“那是什么?束之蒙说是大炮,轰人用的,我不信。”

父亲说:“是庆典。”

“庆典是什么?”

“庆祝用的。”

“庆祝什么?”

“海神祭,就是人们为海神欢呼的日子。”

“为什么要为他欢呼?”

“为他让人们从海里得到的一切。”

“包括……”我迟疑了一下,“游泳么?”

束之蒙扑哧一笑。父亲则低头看着我。我那时真的只是以为入水游泳也是海神负责的一部分。他也许因为我从未为他欢呼而排斥我,不让我遁水而去。远处那些烟云缭绕都是他的子民所赋予的,映在天空仿佛张灯结彩的炫耀。但我想错了一半。海神并不曾嫌弃我,或者说,那些烟云确实是炫耀。哪怕人们是无心的,却终究点燃了一整座岛的人的憧憬甚至忌妒。也点燃了那些正义之下蠢蠢欲动的欲念。在那个对岸,我还不曾遇见的何律桢第一次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何律致。律致一直是大方懂事的孩童,他倚着父亲看着那个远道而来的哥哥,对方只比自己大四岁,但个头已然超过他许多,眼神里的东西律致望不透,但又不是恶意。律致觉得自己的哥哥就像是那些初来乍到的、凶悍的小狗,因为陌生而胆战,总要吠一两天,但过了就好了。他咧嘴向律桢露出笑脸,律桢也愣了愣,他们彼此不知作何表情,因为谁都望不透两人未来的关系。将律桢送来的男人华服面恶,两人的父亲举止妥帖地向对方道谢,但男人只是清淡地应下,然后刻意提醒着,“不必谢,我体恤你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体恤我。”

律桢与律致的父亲——何亦回应道:“这是必然。”

男人点了点头,往窗外黑色连绵的海面望去。窗外升空的欢庆是你我,以及整个双子岛屿上的人都在凝视的。那些欢愉为这广袤无垠的海,与所有波澜掩盖下的丰富。仿佛所有人都认定只要赞美海神,他便赋予你去挖掘、享用的权利。那面恶的男人便怀着那样的眼神望着整个欢欣雀跃的岛屿。过了一会儿,何家父亲命人将律桢领进自己的房间,又要律致陪他好好参观这新家。律致满心雀跃地答应了,但律桢含着胸,敌意的举止里还有几分不知所措。也不知何家父亲有没有注意到,律桢不知所措离去时竟向面恶男人抛去一个眼神,也许没有,因为那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孩子走开之后,何家父亲便问:“又要征战了吗?”面恶男人应着:“反正彼此只是供求关系,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顿了顿,语气里适当地掺入了一些担忧,像是故意的关怀,“确认在这里吧?那东西。”

“应当是。”何有些回避。

“嗯。”那些烟火又蹿上了天,将面恶男人的声音都冲淡了,“希望没有什么意外,否则你何家难有时间挽回了。”他的声音也许只有何家父亲听见了。走出几步远的两个孩子都听不到。何家长长的走廊里,两个孩子正一前一后地停在窗边,律桢有些惊喜地望着天空,律致则顺应着这个陌生的哥哥望着。仆人回过头,看见两个孩子洁白的脸被乱世烟火映得时而晦暗时而明亮,但就凭那刹那的明亮她也认得出,年长的孩子长得果然跟当年那女人一模一样。人世真是曲折,当年那样离去,如今又如此归来,唯愿那孩子什么都不知是最好的。

是的,什么都不知,就像当年什么都不知的我,微张着嘴与父亲牵手站在黑暗里,望着同一朵翩然盛开的烟火而怀有不同的欢欣。

束之蒙像是望穿了我幼嫩的愿望,他隔过故意阻拦其中的父亲,俯身问我:“馥鳞,你是不是想去看庆典?”

在我天真无知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那一刻,我感到父亲握我的手紧了紧。只是远空的欢庆将我们所有人的秘密都覆盖过去,宛若大片遮目祥云。所有的答案都没有出口,何的、律桢的、律致的、束之蒙的、这岛上的人的,还有我父亲的。除却我那句“你怎么知道”,一切都被轰然的声响遮盖过去了。束之蒙天生是个好看的坏人,他笑得落落大方地提点我:“会有机会的。总有一日我们都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到时候束之蒙亲自带你去看。”

但你我都知道,他的落脚点不是“总有一日”,而是借“总有一日”对比出“此刻”。此刻,我们谁都离不开这座岛,谁都无法置身对岸的生活。而我的父亲,你知道他并不聪明,他从无一套自己的逻辑去想明白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要过得普普通通的。若我的母亲还活着,她兴许会把我捧起来扔到水里,说:“看,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就是不同的,你一定要明白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自己要知道,利用好,千万别以为自己能得到一切,你只能靠你仅有的一切去换你想要的。你的筹码就这么多。他人若拥有你所没有的筹码,你也便会拥有他人所没有的——哪怕你还没发现它。”

我一定会懵懂地仰望她的聪慧。

可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只有一个深爱我母亲的父亲,他满脑子里只有亏欠,亏欠于我母亲为他生下我而死,而我为了他们俩的爱情将在这岛屿上以生殉葬。我的灵魂回望那段岁月时,曾多次俯身在父亲身边低诉,告诉他,不要这么想,不要这么想,我既已经是我,又怎么能再摆正回寻常人的位置?你要斩断我的血脉骨骼,只为让我融入那个硕大的世界,可,父亲,用我的血液去换取一段平凡与甘愿是否真的等价?或者说,削减我的命脉血肉只为将我放入他人所制定的准则,是否真的值得?

可他是听不到的。

这世界的规则是不容我的灵魂越矩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故事,我的局外人。就像有朝一日你的灵魂也只能告诉我你一生的回望与不甘。因为所有已经落定的命运不会允许我们作弊似的谋篡,否则,此刻的我们也将不再是我们。

所以我被迫在一无所知中成长,就像你一样。不知道万物因果只是忽而发觉自己长高了,头发长了,记忆日渐清晰,对什么都不再一无所知而是一知半解。我发觉父亲约莫是个工匠,他有时在房里雕琢一些木块或者贝面,昨日的庞然畸形隔日便被他凿出了棱角。都说孩童应当有非凡的想象力,能把毫不相干的事物想象至一起——但这只是种任性妄为的才华,或者说,当我撒泼似的跟施契说天上的云像是岩石、海、鸟、马、树,而施契还非常深沉地顺着我的瞎胡闹思考时,我发觉,并不是我拥有什么想象力,而只是万物都互有关联罢了。但多数人忘了如何去坚信这一点,而孩童的幸运只是他们还不懂怀疑。

所以我更喜欢父亲的魔力——他能将笼统的想象变成栩栩如生的确凿,以至于我在死后才发觉,我一辈子都在追寻这力量,我永远没有将生命笼杂的幻影化作真实的可能。

我也始终没学会父亲的手艺。

六岁,我嚷嚷着跟父亲学他那一套魔力,他想拒绝我,因为那些锋利的刀锋也许会伤到我。可他经不住我的央求。他教了我四天我便倦了,发觉了这过程的漫长无趣,但六岁的我也找到了我唯一喜欢干的事——扫灰。父亲雕琢刻印之后,我就守在一旁拿着小马尾巴毛的刷子刷,扫一下,仿若千帆过境,海面顿时变成一片坦荡明晰,一切被埋在暗处的幻象忽而如生命破壳牙牙而语。我就喜欢那一瞬间的百转千回。而这个时候,我父亲又放任了我的任性,放任我尽情享受了蜕变那一刻的喜果,却从未领略作茧自缚破茧重生前的痛楚。我想,也许因此我才变得如此不知好歹,任性妄为。这该怪谁,怪我的任性还是父亲的善意,或者怪我母亲的离去?

可倘若真的责怪其中某一环,扭正了我的肆意,那我也将不再是我。

世事皆悖论,总无两全其美。如同我摆着腿凝视父亲凿出的漂亮人儿时,也不会知道在门外的对话将如何影响我的命运。七岁的夏天,施契在海边收到一只又一只的漂流瓶。施契对毫不懂事的我说“每到这个季节,洋流的走向是一定的”,我当然不知道他把吃完的鱼骨都做上标记扔到海里,如此反复多年竟与他在岛外的朋友联成了天然的联络方式。我只是问他:“那又怎么样?”施契唇边叼着一根巨大的鱼骨,看起来像是龇牙咧嘴的怪兽似的,他拆开被海水浸泡的瓶子,取出里面那一卷小小的皱纸,道:“那就是表示,路线是一样的,只要你在这路线中丢下瓶子,最后都会到达同一个终点。”

我思考着施契这一句话,没留意到他突然变化的表情。施契胖墩墩的手捏紧得像是个锤头,他啐出了嘴里的鱼骨。那根漂亮得如剑一般的骨头直愣愣地戳在沙滩上。多壮烈,就像勇士们宣战的誓言。施契想了一会儿,看着仍然迷惑不解的年幼的我,他忽而温和地说:“馥鳞,我真希望颐纱还活着。”

他站起来,虽然只跟我七岁多的身躯一般高,但仍然执意摆出大叔的姿态牵着我的手往我家走去。他不是那么好心送我回家,这岛又不大。他只是要去找我父亲罢了。不倒翁一样的施契在我家门口看见了我父亲,还有束之蒙。我仰头看着他们三人,束之蒙想说话,父亲却打断了他。

“你去屋里玩吧。”他迫不及待地支开我。

我走进屋,看着父亲工作台上的新玩意儿,还没褪灰,没有抛光、打磨,只是凿出了一个基本的形。我兴奋极了,踮着脚从架子上取出刷子,像猴子一样蹿上工作台,然后乐滋滋地开始扫灰。

天知道我吹开的迷雾下会有怎样的光景。

就像我不知道这个岛是用来囚禁的,这些囚徒从各式各样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外界的某些消息。人生一直是浓雾漫漫的旅程,你可以在糊涂中自以为有模有样地原地踏行,亦可吹开浓雾为你做的好心障眼,与沿路狰狞的真相做伴——但你仍要走下去。

施契对父亲说:“狗屁不通,老子来这儿不是为他们卖命来的。”

束之蒙永远笑得有些邪念,既是自嘲,也是讽刺,“都卖过了。这里十几年前哪有现在这般人模人样?”

施契争辩着:“屁,你什么也不懂。你个狗娘养的,我管你上来为了什么,老子是上了他们的当。”

我想,束之蒙与施契的针锋相对兴许是为了做戏给我父亲看。他一直乐衷于撕开表面的和平让人面对赤裸裸的真相作选择。“别闹了,施契,谁来此不是为了洗白自己的过去?这个买卖还不错,特别对于我们这样的无法彻底十恶不赦,还有隐患的家伙。”他笑了笑,“那些不在乎世事规则,也无亲眷的恶徒,倒是根本不在意要不要洗白自己的过去。我这些话很不中听,但——”束之蒙顿了顿,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儿,“自认自己有罪,不等别人宣判便已经是罪人了,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外面那些罪孽滔天的,只要他们不认自己的罪,那他们永远有叛逃的理由。但我们真的——”

“束之蒙,”我父亲终于制止道,“别说这些。”

我不知道束之蒙想说什么,因为那时的我正全心全意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灰尘覆盖下的真相。第一扫,那些曲线像是女人温婉的侧脸,眉眼低垂,神情静谧,令我想起深夜的海。施契微红的脸平息下来,他不屑地吐出一句“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不重要,但不能再被那帮狗娘养的利用”。我又俯身下来扫出更大一圈的圆——那应是女人的齐腰长发,也许是湿漉漉的,一缕缕打着卷,像是簇拥的浪花把她恬静的面孔捧在中央。束之蒙看了一眼施契,他终于决定不再抬杠,而向我的父亲说道:“别那么担心,她也七岁了,你不会想她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吧?能出去的时候她都跟我们一样老了,然后再从头去适应外面的世界?”

“你们不能利用她。”父亲说。

“没有任务,她是随心所欲的。”

“谁叫这里只有她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岛。出生在这里就这点儿好处了。”施契说,“贺,你总不能让我们眼睁睁一直被利用吧?”

少许的沉默,我父亲终于抬起眼,“你收到的消息是真的吗?”

施契扬了扬手上的纸条,递给父亲,“贺,我们这群亡命的人,既然已经在这个地方,就不值得被利用了。唯一愿意与我们保持联络的,只可能是一种人——一种我们再也辜负不得的人。”

父亲没有说话。

“真真假假的,也只能让馥鳞替我们分辨。”

声音停止了。

我扫开了最后一圈世界。

父亲推开门回到屋子里时,我也正看着眼前那一尊漂亮的女人。这女人这么好看,美得一点儿也不张扬,令人心驰神往地融入她的温柔自得。我不懂我父亲怎么会做这东西,我仰起头看着表情凝重的父亲,问他:“这是谁?”父亲看了我很久,久至我明明从他的眼神里看见混散湿润的光晕,但他却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回答我:“海神。”

“海神?”

我怎么会相信你呢,父亲?我怎么会相信一个男人所雕刻出来的和蔼如神的女子会是他生命里一个漠不相关的存在?那应该是我的母亲吧。可惜,我只有七岁。我歪着头看着你走过来,抚摸我微卷的齐肩发,我还小,头发长不到那么长。我欢喜的样子令你欣慰。你心里也许在默默地说:“颐纱,她很喜欢你,天生便喜欢你。可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当让她走出这个禁锢的岛。你已羽化,必然会变成大海簇拥我们。那是你说的,你死后,将你撒在海中,沿海而居,我们一家人便永远在一起。可惜这孩子有天生的疾病,甚至不能下水被你拥抱一次。颐纱,无论如何你应该指引她,是不是?”

父亲在内心喃喃自语之中抱起我,我一慌张就捧起那一尊小小的海神像,我们三人彼此簇拥。父亲走向海,那些冷淡的水汽顺着我骨髓里的残余攀爬上来——会微微地疼。他走到浪花匍匐的沙滩中,我低头便看见父亲脚下绰绰浩渺的青蓝水流。我真的在海中央了,在海中央了。我惶恐而兴奋,真想挣脱他,顺着一捧一捧的浪花被推往遥远的别处。只是我仍然害怕,这天地一池是我宿命的劫。天一会儿便黑了。对岸的城镇将生机勃勃地灯光洒在远处的海面上。父亲指着那些水面上游动的火光,向我要一个答案。

“馥鳞,你想去那边吗?”

我想,他带我来海边是因为他觉得我母亲会无声地指引一切。人哪,不敢相信无由的因果,却始终认为万物终有关联。但我们的障碍是该如何去深信这虚无的结论,然而,一旦自身搭建好那一座关乎信任的虚无桥梁,怎样的不可思议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地穿行而过,甚至为此怀有毫不动摇的笃定。

这便是信仰的本质。

但那一刻,我只是由衷地点点头,替自己作一个选择。

想。

我真正离岛是在一年多以后,在九岁的海神祭。我不知道为这一天我父亲作了多少准备,但我想这些年来我所有所学都是为了这一天。我父亲教我认一些字,施契教我记路攀岩,束之蒙则教我怎么打人——不,他大概称这为搏斗,但你觉得一个九岁大的女孩儿能学会什么猫爪式?我觉得我会的不过是更加歇斯底里的撒泼犯浑。但束之蒙认为撒泼也是有技巧的,比方说面对对方垂直而来的拳头时,可以考虑张开掌心接住、握紧,而后借此力拧住对方的手往外旋转,对方就被你反扣了。束之蒙看了我一眼,换了个轻松的表情去掩饰他眼睛里状如流萤的邪气,“馥鳞,你试试。”

他这一套连招很愉快,我伸拳他一下就把我反过了身。我的右手被他扣在身后,我只好哇哇大叫地犯浑,他没了脾气,松开手道:“你应当将身子再旋转,往能松动的地方放松,直到可能逃掉——这个姿势致命的就是反扣,你化解了就没事了,被人抓住的时候,你要像个泥鳅一样——不对,你不知道什么是泥鳅,这岛上没有泥鳅。”他摸了摸下巴,“泥鳅就是特别光滑的鱼,你想象成虾那般的鱼就对了,细长的,又滑,你想想那手感——”

“像女人。”施契说。

“……她还是个孩子,你这么教她贺会生气的。”束之蒙白了施契一眼。

“我没教她,我自己就是这么觉得。”施契咂咂嘴。

“那,女人很容易逃走吗?”我问道。

施契和束之蒙都愣了一秒,然后同时对我回答道“是”“不是”。说“是”的是施契,说“不是”的当然是束之蒙。他们二人窥探彼此眼里的过往阴霾,而后,束之蒙那条阴毒的舌头就毫不留情地舞动起来,“对你来说——也许真的是。反正对我来说不是。”

“为什么?你们两个有什么区别?”我又问。

这回是施契看了我一眼,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就像个小丑——束之蒙如此形容,但我那时还没见过小丑——然后一面扭头走远道:“我有时候真不喜欢她这么像颐纱。不,她一点儿也不像颐纱,颐纱从不问这么过分的话。”

我学得很快,大致明白了这些技能的作用。虽然他们一面教我一面又告诉我,不要轻易对人使用,但人生最难衡量的就是你何时该将你的能量全数释放。束之蒙那些招数对我来说通常没有用,比如握对方的拳头再反扣,我摊开掌心也包不住束之蒙的拳头。有时束之蒙会故作苦恼地问我为什么打不过他,我就试给他看。当他看着我幼嫩的手掌叉开来岌岌可危地想裹他捏紧的拳头时,他又摸了摸下巴。他说:“那这就不好办了,万一你出去,被别人欺负了,你父亲也许会把我扔到海里淹死。”我便问他,为什么外人要欺负我。束之蒙想了很久,我猜他作为恶人的心境是很难思辨地回答这个问题的,所以他就把我交给我父亲,狡猾地笑道:“你问贺,他一定知道。”

我就这样被灌输成了一个满心恶念的绣花枕头包,但最难诠释的不止这些。最难诠释的是我父亲,他没法告诉我我要学会这些是因为他不能陪我去岛的另一边。他更难告诉我为什么不能。但那一夜,我理直气壮地捅破了父亲要维护的纸面皮。我跑到父亲身边,问他:“束之蒙说我学这些是为了不被欺负,可为什么别人要欺负我?”

父亲终于决定告诉我:“因为我们都不能陪你去。你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很容易被欺负。”

“你们为什么不能去?”

我父亲顿了顿,他准备了很久才说出那些话,但我根本不在意他说的那些,“因为我们是坏人,被关在这个岛上,不能出去。”

“什么是坏人?”

“做坏事的人。”

“你们欺负人?”

“欺负过。”

“坏人都关在这个岛上,外面的人怎么还要欺负我?”

我想我总是突然问住他们,所以他们面对我总是一愣一愣的。那些回神思索的瞬间让他们欢喜,越是无法回答他们便越是感觉舒适,好似我无声点破他们固执的思路,给予他们灵魂活络的一瞬升空破天。而后,他们也会非常安心地对我说“你真是颐纱的女儿”。但父亲不像那些外人,他看着我,替我把额头的头发撩开,然后恳切道:“你说得对。”他说得如此诚恳,让我也坚信了我的过错。但其实我说的并不对。如果我母亲仍然活着,她一定会反驳我“因为你是恶人的小孩,所以好人就有资格欺负你”。但你我都知道,我母亲早已死去。所以九岁的我只能坐在父亲的腿上,望着他深褐色的瞳孔,瞳人里的黑暗如同静谧的夜空,他把我抱在怀里,轻声问我:“馥鳞,你会怪我们吗?”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会怪我们不是好爸爸好妈妈,会让你受很多苦。”

“别的爸爸妈妈就不会让孩子受苦吗?”

我父亲也沉默了。他每一次的沉默背后都有庞大的思索,但他总是越陷越深,无法得出一个答案。所以他只能由衷地对我说:“你说得对。”

你看,我们便是如此了。

无善无恶的概念,哪怕这概念在外界是如此简单。我甚至牢记我是坏人的女儿,未有丝毫难过。因为我还没走出我出生的岛屿,甚至没看过一个真正的“好人”,但就算看见了我也未必能察觉出区别。第一次正式离岛前,父亲让我尝试了几次短途出游,我走了两条街就累了,那一路上的人看起来跟岛上的并无不同——只是女人多一点儿,并且我没看见侏儒。好人也未曾问我是不是坏人,好人甚至不曾对过路孩童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好人仿佛沿路茂盛自得的树木,有则怀有欣欣向荣的面孔,无则垂头丧气地待一轮雨露滋润它的枯萎。他们无暇关心我,不过安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像一只一只蚌,你不去刻意掀它柔嫩的命门它便兀自晒出自己的真心——但你若是触碰它,谁也不知道它会做些什么。

然而,倘若不是律桢,我倒不知道原来外岛还有坏人。

但倘若不是我,律桢也不会知道自己归根结底不是个坏人。

是的,我九岁了。

夜空又弥漫着妖冶光影与死亡浓郁扑鼻的气味,束之蒙说,那是硝石与硫黄的气味,但不是死亡的气味,死亡应是略略刺鼻的腥甜——那是血的味道。爱它的人爱它的腥甜,恨它的人亦是。我多喜欢这词语,腥甜,意味着两处共生的极端。它竟能让人同时产生爱与恨,悖论而矛盾地揭露了万物共生的不纯,这些狡黠难辨的事实其实一直存在于世间,混淆我们的概念。并且,血液不只带着腥甜与矛盾存在,它甚至张扬地流通于我们体内,不可或缺。

我的恶人们心思缜密如学者般,经历无数演练与测试,只为让我平安离岛与归来。那天傍晚,我父亲送我至栈桥,然后将一个写着此处地址的包囊系在我的手腕上。他说:“若是回不来,就找人送你回这个地址。”我的灵魂回望他俯身将细绳拴在我手腕的那一瞬,才发觉自己的使命如高空瑟瑟展翅的风筝,是被人放去联通人间天上的信使,满身经纶字句都是他人别有深意的目的与试探。但九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那时的我倒是真觉得一切稀松平常,外岛,好人,他们与我所生的此处毫无差别,唯独海神祭很有意思,那些花色狰狞的面具被人们直截了当地戴在脸上,鬼魅欢愉肆意起舞。束之蒙告诉过我:“你没钱,买不了东西,所以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别惦记。”不过施契扁扁嘴教我另一招——你也可以拿了就跑。但这两种方式我都没有选,我只是站在街边摊贩面前细细打量那面具,直至小商贩也跑过来打量着无人认领的我。那小商贩长着鱼一般的脸,上嘴唇向外凸,整张脸又尖又长。他一面望着街上欢庆的人流,一面留半分神色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模样,像是施契手里分崩离析的鱼尸。原来好人似鱼。但我只是盯着那些面具的纹路,我料想我能拾一只足够大的贝来画这么一张罪恶的脸,所以我要记住它。

你看,未必需要争抢或是金钱,穷恶人自有穷恶人的方式。我一直为这理论沾沾自喜,却忘了它成立的根基——你所惦记的症结是你也能信手得到的。倘若真有一物无法仿效与替代,只有一样,却恰恰在他人的手中,你又能怎样选择?

只是,我九岁时还未遇见这一物。

那年的人潮熙熙攘攘如同海之波澜,而我也拿不准人应算是蜉蝣抑或鱼群,因为我无法深入海,无法深入我母亲寒冷的拥抱。我与她的隔阂铸就了我所有的悲剧因由,让我只能站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仰头打探这个新鲜的人世,却未曾知道,那时的律桢与律致正走出何家高深的庭院。他们的父亲——何——并不信海神,但他喜欢那份热闹。每年腾空死去的烟云都是他的杰作,他从不觉得自己堂而皇之演示着自己的杀戮,还以为自己真的演成了一派温和的商人面孔。十二岁的律桢有一张淡泊面孔,不喜言谈,只是跟随在父亲身旁,任自己八岁的弟弟蹦蹦跳跳像只幼犬般昂首摇尾绕在他与父亲身边。仆人在高阁上摆好了桌椅糕点,管事的向何半低着头,谦卑道:“老爷,都布置好了。”但何摆摆手,“今年不在家赏了。”管事的心领神会要继续张罗,但何又看了一眼律桢回避的目光,遂补充道,“也别备轿子。”管事的还未领会,“这”字还未出口,便看见何捏起律桢与律致的手,仿佛普通人家的父亲那般领着两个孩子走出了院子。

管事的猜得出因由:律桢那孩子到何家还没几年,始终拘束寡言,有时管事的看见何正出神地望向窗外旖旎的景色,他走近听何的吩咐,但何回了回神,只问道:“这屋子里是不是太静、太没生气了?”管事的决计不敢回“是”。但何也不是为了为难他,他是自问自答,没过多久便叹道:“我听说他以前是很活泼的孩子。也许这里和他从前生活的地方太不同了,他适应不了吧。”

管事的猜得透何,甚至猜得透律致,却无法明白律桢。

当然,我也未必懂得他。

那一夜,满岛的人各依地势望向天空的璀璨。律致如幼犬般兴奋,四处嗅摸着,他也爱我爱的那些恶人面具,站在鱼脸的商贩面前伸手摆弄起来。但那时的我已经走远了,看不到鱼脸商人满脸鄙夷地对这张扬小儿嚷嚷“别动手”,也没看到鱼脸商人之后狡猾地向何改口讨好着,“何……何老爷?”

何从律致高举的小手里拿过那面具,掂了掂,而后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另一个孩子,问他:“喜欢吗?”

律致先嚷嚷着:“父亲,给我给我。我喜欢呢。”

你知道,那一瞬,四周所有的欢腾尽兴都是为了映衬律桢的沉默。喧哗越浓烈,那沉默亦越扎人心骨。律桢看着那些色泽浑厚嚣张的恶人面具,鱼脸商贩也献媚地解释着:“瞧这颜色,是走西国来的漆色绘上的,不会掉色变色,不戴了还能挂在墙上呵退牛鬼蛇神,很吉祥。”律桢抬眼看向父亲,何已取了钱给那鱼脸商贩。律致甚至擅自取下了独眼恶鬼的脸戴在脸上,上蹿下跳地,和着他幼犬的姿态,更像是只快活的小妖兽。只有律桢捏着面具,仰面,眼见一颗飘摇碎火毫无征兆地被抛上天空,就像破空的箭羽。夜幕被打亮的那一刻,好人们有的捂耳有的尖叫有的在碎开的火花里啧啧称奇这一年一瞬的美景。

我好像也在人潮中。

但好人如此之多,以致我的头顶甚至没有一角夜空。我只能看见好人们彼此交叠的肩膀,还有人缝中隐隐闪耀的白光——那是一颗又一颗烟花撕心裂肺的谢幕演出。

这夜如此无聊,我竟什么也没看到。束之蒙还让我回去对他谈谈感想,可是,这有什么好想的?人群如密林耸立,我只好在所有人的推搡中穿梭。趁着那些死亡演出还在继续,我仍想在最近的距离看一眼这祭典究竟有什么不同,海神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我推不开那些纠缠不清的人。这个被好人瓜分的岛屿太小了,反而是恶人所生活的地方要自由得多。我被好人们搅得头昏脑涨,于是撒着泼奋力向外围挤,他们越是汹涌不让,我越是不顾一切地推他们打他们——那时候,我觉得我体内确实流淌着恶人的血液。当我从最外围的一圈人里露出头脚时,那些只顾仰头观景的好人没能发现人群边壤已钻出两个孩子。

对,是两个。

我第一次看见律桢便是那时。

他一手捏着我喜爱的恶鬼面具,与我一般从人群里挤窜出逃。我原本编了发辫,但被好人们挤散,微卷的齐肩发浪花似的拥着我的脸。这也许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礼赞,律桢望着我微小的面孔愣了愣,我亦望着他的面具愣了愣。人群浪涛中隐约有人在喊着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何在喊着“律桢”,但律桢警惕地察觉了。何的声音越不过人海茫茫。“律桢!”“有人看见一个孩子了吗,他拿着面具。”律桢望一眼自己手里易于败露的身份证明,又望一眼我渴望的眼神,他竟二话不说将面具递到我手里,而后转身往无人的地方跑去。

那是逃跑吧。

天知道他要逃去怎样的地方,又为什么要逃。

至少我在那一刻,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图。我倒是想起施契告诉过我的,买不了,那就拿了逃跑——那样算抢。然而把东西扔给别人再跑又算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很好奇。我想了想,便头也不回地跟着律桢跑了起来。十二岁的男孩儿跑得肯定比九岁的我快,我跟丢了他几次,无奈那是一条笔直而毫无选择的路,人迹罕至,我倒是走过许多次,因为路的尽头是禁锢岛与此岛的栈桥。我在半路上发现那少年躲在树丛里喘息,于是我走过去,踩尽枯枝,那些清脆的断裂声惊醒了少年,他吃惊地望着我,我倒是一点儿也不吃惊地望着他。十二岁的律桢,我的灵魂再回望那时的你,你自一开始便比我高出许多,但还是个顽固的孩子模样,多疑如狐狸那般后退一小步,一副“防守”的姿态问道:“你做什么?”

我扬了扬手上的面具。

“送你了,那东西。”你口吻冷淡,也像是放松了警惕。

“送?什么是送?”

“就是给你了,自愿的。”

“为什么?”

你何其不耐烦地回答我:“不想要。”

“那么,送了之后还要跑?”

“跑?送是送,跑是跑。”你因无言以对而松开你拧结的眉,“你几岁?”

“九岁。”

“你玩过捉迷藏吗?我的跑就像是捉迷藏。”

“什么是捉迷藏?”

“一些人躲起来,一些人找。”

“好人找恶人还是恶人找好人?”

“你的问题真多。”你不耐烦的尽头是一阵不知所谓的笑,“好人多的时候就是好人捉恶人,恶人多的时候就是恶人捉好人。现在……也许是好人找恶人。”你舒了一口气,如此长,像是把忧愁都吹出了体内。四下宁静,有鸟虫在黑暗深处错枝攀爬的声响。你看着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原本只是好奇,但最终竟变成了那种稚嫩的惺惺相惜般的动容。“那……你是恶人?”你瞅了我一眼,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不知道这些,恰如我也不知道原来外岛还有恶人。这多有意思,以至于我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那一瞬,便二话不说拽起你的手往黑暗深处更茂密的草丛里蹲下——你当然听不到,你又没被恶人们训练过。

多好。

律桢,那时多好。

我们在黑暗里看着好人们成群结伙自眼前奔波而去,他们面色焦虑,情绪将他们的脸变作各式色泽,看起来如此像面具上的恶鬼。然而那个在黑暗里偏着头,执著而毫无杂念地向你说着“我也是恶人”的我,是不是一点儿也不像是恶人?

是呀,律桢。

谁知道我会真的成为“恶”,而那个以“恶”自称的你,却从不是恶人?

你只是借机出逃的孩子,我那时不知道你为何出逃,不过很快我便会知道你有多讨厌你的父亲。这是你一生的业,既是希冀也是牵绊。我们俩如同松鼠一般蜷在茫茫黑暗里,时不时有手握火把的人自附近来来回回。我撑着巴掌脸把身子埋得低低的,去寻那些错漏的光斑,你一看就知道我很在行这个——躲避?对,好像很有经验。束之蒙确实教过我,利用地形,并且我还矮小,借着周围高大的树木总是不难的,特别还是夜里。

人群一走远,我就直白地盯着你,问道:“你要去哪儿?回家吗?”

“恶人哪有家?”

“那恶人有什么?”

“恶人什么都没有。”

我不同意你的话。你只是自以为是的恶人,我甚至开始觉得你不是恶人了。因为在我的接触里,恶人和好人都是一样的。一个鼻子两个眼,或高或矮,有些一眼刀子般的视线有些始终目无旁人。我甚至觉得,如果把这两个岛上的人调换一下,好人变成恶人、恶人变成好人,这也没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一对互相逆反的称谓吗?未见得“好”就是真的“好”,“恶”就是贬义,只是恰恰它们是相对的,而“好”被摆在了好的位置上,所以“恶”就坏了。因此我一直想,如果两个地方的人调换一下呢?其实还是我们出不了岛——虽然这个岛被调换了一下,恶人在另一边自由地生活,好人被禁锢在另一边。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你说的,如果好人多,就会是好人捉坏人。

于是我问你:“你欺负了谁才变成恶人?”

你跟束之蒙他们一样,忽而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但你不认识我母亲,说不出“你真像颐纱”的话,你被我诱出了思绪里的桎梏,低声问我:“为什么欺负了人才是恶人?”

“那你没有欺负人,又为什么是恶人?”

我没想到你会说跟我父亲一样的话——“你说得对”,你很惊奇地看着我,像是望见湖水的鹿。对,鹿,我那时还没见过鹿,但我第一次看见施契房间里悬挂着的鹿头便觉得那像你。神情极似。两颊纤长而沉静,亮着两盏夜灯一般的眼睛。施契说望见湖水的鹿就像是不要性命的鱼,但鹿是虔诚的,它永远低下它高贵的头颅去啜饮湖水。不过你不是以虔诚蛊惑了我,你还未低头啜饮,你只是亮起你瞳孔里明亮的那部分,忽而自嘲道:“我谁也没欺负过,是他欺负了我和我母亲。他才是恶人。我就算帮别人欺负他也是为了报仇,所以我不是恶人,是不是?”

我觉得不是。

我依稀认为,欺负了就是欺负了,有理由的欺负也不能改变这性质。然而我这一生唯一拿不准的也只有这一件事——因为饱含凌辱而被迫去逆转这格局的过程,究竟算不算欺负?因为这过程而导致的罪孽,是否需要以同样的姿态被审判?

律桢,所以我没能回答你。

不过你看起来不需要我的答案。

我们躲在黑暗里,通常是不会被找到的。不过束之蒙说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抵御的,比方说,狗,因为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味,这气味是普通人无法嗅觉的。听见那些急促的脚步声和犬类低沉的凝吠我便没辙了,束之蒙说也有办法去消散这气味——但我无法入水。这常识你也知道。律桢,你完整的名字应当是何律桢,就像我的名字应当是贺馥鳞,不过我觉得你不属于那个姓氏,那是你一直想要割裂的部分,而你选择的割裂的方式是用自身的毁灭去报复他赋予你的继承,你既然继承了他的一部分血脉,因而你毁灭自身就是毁灭他,你如此相信。绵延的火把与犬吠声靠近我们的那一刻,你突然意识到什么,而后起身将我领出了黑暗的树丛。

在那条笔直的道路上,我说道:“狗来了,我们跑不掉了。”

“嗯。也没关系,反正我也逃不出我家,现在,我也只能回去了。”

你又说出了一桩我不能理解的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从家里逃跑,因为我不知道欺负你的那个人恰恰在你家里。但我很快便将明白过来——我看见了你父亲,何。他极愤怒地领着人群与四只棕黑色高大的犬类向我们奔来,把担忧深藏在愤怒之下。他让我觉得惊慌。他的野蛮阵仗划归为来势汹汹的风在我们面前戛然而止,瞬时变作蛰伏在黑暗里的豹子,虽然四下寂静但你始终惦记它毛着脊梁用鬼魅的眼神打量你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虽然我很快就不害怕了,我拎着你父亲买给你的恶鬼面具,堂而皇之地将它扣在脸上。这让我舒服多了。我本是恶人。

你父亲犹豫着该如何打量我,他眯着的眼,狭长得如同寒气森森的刀刃。

尽管我那么矮小,不过是个小女孩。

你走上前,撒了一个谎,不,只是二分之一的谎言。你说,你在与我玩捉迷藏。事实上你是在与他们玩捉迷藏。你父亲看着戴着面具的我,他只能选择相信。但那些恶犬一点儿也不老实,他们始终敌意地朝我低吠着。然而再多抱怨,事情也只能这么平息。那一刻我在想,第一次出岛就看见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束之蒙一定会乐意听我讲,他还会进一步跟我解释其他的技艺。但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教我写我自己的名字。也许,他们没想过我会要与人交换自己的姓名。

律桢,你记不记得你走了多远才回头问我的名字?我藏在面具下的眼打量着外岛这些诡异莫测,我的困惑还未能消化,你便转身问我:“你怎么不随我一起回城去?你叫什么?我叫做律桢,‘戒律’的‘律’,‘桢木’的‘桢’。”

你父亲亦随你继续打量我。

我怎知道何为戒律,何为桢木。我只是指向与你们截然相反的另一界荒芜——那是属于我的世界,也是你们不会踏入的禁区。“我家在那边,我叫做馥鳞。”我告诉你。

你父亲刀刃般的眼里瞥出清冷光亮。

你问我:“哪个‘馥’?哪个‘鳞’?”

“还有很多馥鳞吗?我可不知道。”我摇头作罢,两手扶着我妖孽一般的面具,那面具有獠牙与大嘴,嘴咧得很长,如同怪模怪样的笑脸。黑夜之下,你那宛如游蛇的仆从队伍举着火光淌过黑夜,而我踩着我轻快的步伐往我的岛屿走去。律桢,你察觉过你父亲随你走远之后忽而回望我的那一瞬吗?也许你有过,但你没在意他那一瞬的打量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那时你还是初来此地的孩童,不知道我所居住的岛屿意味着什么。你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以毁灭自身去摧残你父亲绵延下来的血肉,你是为惩罚他而来,为了惩罚他,要选择与他人勾结并存——这前提是你终于想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倘若你真有错,那错误也是因你父亲的错误而开始。

对,你想通了,所以你决定留下来。

你不知你的一举一动在未来都将成为我们彼此的羁绊。当然,连自己的名字也无法写出的我也不会知道这些。我只知我不花分文却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不是偷,不是抢,这足以成为一个九岁女孩儿最得意的事,特别是在我那一帮恶人教父面前。

我的恶人教父们结伙等我归来。他们看着小不点儿的女孩儿带着獠牙面具蹦蹦跳跳地回到岛上,他们站在栈桥另一端。我回头望去,还能看见律桢的火焰长蛇簌簌地往高处游走,又终而隐没在岛屿另一端。我的恶人们也看见了这场景,他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心我。比如说,施契看着青面獠牙的我,费力地想了想,问道:“战利品?”

束之蒙对此的思考要深邃很多,他的话惹来了我父亲的眼神,“看样子,馥鳞交到了朋友。”

“朋友?”我在琢磨这个词的含义。

“送给你这个的呀。”

“她不是抢来的?”施契问。

“如果是抢来的,至少该有一群人送她回来。但……”束之蒙指着远处没入黑暗的火蛇,“他们都走了。”施契真的顺着束之蒙的手指远眺,但那火蛇已蜿蜒没入黑暗。只有我父亲弯腰下来,试图用温和的口吻掩藏他的不安,“那些人呢?”

“回去了。”我想了想,觉得他还要问我些什么,索性连下一个答案也给他,“他们捉恶人,但恶人不是我。”

“什么样的恶人?”

“一个……”我有些迟疑,我依稀觉得律桢真的不像是个恶人,“小哥哥。”

经不起多方询问的永远是虚构的漏洞。这太好辨认,以至于那一刻我便发觉他不是他所说的恶人。束之蒙问了我许多问题,我最终不得不把过程复述一遍,以此分析。他们教我一种简洁直接的方式,将无用的、模棱两可的部分都去掉,只留下我确认的事实。我思索了一下我能确认的关于律桢的事——他是自愿在逃跑,有人愿意大规模地发动人找他,他回去之后没人伤害他。束之蒙拍了拍我的头,预备教我进一步推论,而我父亲望着施契递给我的烤得焦黑的鱼。

束之蒙眯着他好看的眼睛,像一只两眼惺忪的狮子般盯着黑暗的彼岸,我拿不准他是胜券在握地盯住了他的猎物,抑或酒足饭饱后的心满意足,“这证明,他至少是很有价值的人——否则,这么小的岛上怎会有人愿意以如此排场去找他?”

我点点头。

那时的我不知道我的恶人们甚至猜出了他的身份。不,他们还不知道律桢是谁。他们只是猜到了律桢对于一个人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岛上只有一个人能如此呼风唤雨。多年之后我再听到他的名字,觉得他的姓跟我父亲的那么像。我父亲是“贺”,他是“何”。如此相似的姓名,却是对立的两端。恶人们知道了律桢的重要性,如同何也得知了这恶人岛上有一个能自由进出的小女孩。这世界两面的询问都完结,律桢也从父亲的书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我站在我的岛上,在徐徐升起的火光面前疑惑着要怎么开口。这时,是束之蒙看穿了我的小伎俩,他仍睁着他邪魅的眼,低声撩开我的疑虑,“你有什么想问的呢?我们交换好了。”

于是我仰头望我的父亲,问道:“我是哪个‘馥’,哪个‘鳞’?为什么是‘馥鳞’?”

直至九岁我才知道我名字的含义。那之前,我父亲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这含义也会为我的命运书写几笔既定。“馥”是“馥郁芬芳”的“馥”,“鳞”是“鱼鳞”的“鳞”。若非他提及,我都忘了这对双生岛屿上的秘密——花香。这双生岛屿上,除却每年秋天特有的海神祭,最为独特的便是碎香花香。你不知道那花有多独特,每年只开七日,香味馥郁,像是把生命的所有精髓都在七日吐尽,彼此旖旎争斗只为留有一瞬他人的顾盼流连。这花重瓣细小,生两色,奶白色与晚霞红,一个枝头甚至能结出两色的妖娆。然而这些艳丽仍抵不过那七日的浓郁气息。我母亲觉得我应当像这花一般,哪怕生命只如沧海一粟却也要尽兴。死?她不怕,若你的结束在最为壮烈的那一刻,足够晋升传奇也是一桩美事。当然,我父亲没这么告诉我。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因为这个“馥”字更像是我母亲的一生。我生在那独特的七天里,我母亲怀着壮硕顽强的我,在那七日里分娩出我的历史。那些浓烈气味如此强硬地闯入她的鼻腔、大脑、生命、骨髓,她满额汗水捏紧我父亲的手,喘笑道:“我……我一定会生一个女儿,她有极强的生命力,比这馥郁花香还让人无法拒绝。”

是的,于是我成了破灭她生命的啼哭。成了她生命里无法拒绝的女孩儿,甚至是一阵挫败她生命的旺盛浓烈。

但我的父亲不忍告诉我这些。

他艰难地回顾了一遭,而后拣轻避重地回答我:“‘馥’是‘馥郁芬芳’的‘馥’,是很浓的花香的意思。‘鳞’是‘鱼鳞’的‘鳞’。”

“为什么是馥鳞?”

“你母亲希望你比七日花香更浓烈丰盛,至于鳞——”他看着我手里那条鱼,“鳞是水中生物的护符,我想,大概就像是海神的护身符一样,我希望你有一天能自由地游走。就像鱼,可以离开这个岛。”

浓烈且自由。那一瞬我想起的是血液,不,不是我的血液,而是施契割开鱼身流淌而出的团团血液,如同凝脂落在白沫飞扬的海水里,就像落墨浓重的句点。你明白那团浓稠血液在清透的蓝色里如何盛放,而后欢快地潜入深海。它们消失的那一瞬,我亦不知道是被冲散抑或如同鱼群那般尾鳍摇曳遁入深蓝。但我觉得它们是自由的,至少如抽丝般轻盈地将身体打开令我向往,那姿态没有丝毫聒噪,有着死者完满的尊严——我一直认为死亡是安详的。但我天生与水为敌,永远无法顺应我父亲的希望,倘若海水浸没我,我便会感到双腿渐渐僵直,失去控制。

是束之蒙的笑声把我们带回了这座岛屿。他眯着眼,轻轻摩挲着下巴,现在我认出他是一只吃饱喝足然后找到乐子的狮子,他盯着我想了一会儿,张口便溢出血肉模糊的饱味,还有隐约的撩拨,强势,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听起来,你想把名字告诉别人。”

“不行么?”

“嗯。”束之蒙的眼睛越发细长,“你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我非常认真地思考,却只能摇头。

这意味着我需学会更多。

束之蒙说,交换名字其实是要彼此交换认可。名字是公开的秘密,而开诚布公将成为认可彼此的方式。但束之蒙说:“你知道么,你未必需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如果你并没有准备认可他。”我喜欢听束之蒙说事,他总是吊足了我的胃口,他把所有的技巧当故事似的说,循序渐进,此刻他明明是想教我骗人,但他一定要问我:“如果说你想取得一个人的认可,但你又不认可他,你该怎么办?”

对。

用假名字。

我父亲不喜欢束之蒙把我教成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但束之蒙对付我父亲也是一套一套的,“这是生存手段,是不是,颐纱不也会教她这些吗?”那一刻我便知道,母亲永远是我父亲的软肋,她的多言擅谎更是他甘心听信的囚牢。有时我发觉,父亲并不知道该怎样教育我,他打定主意在这岛上住一辈子——他要陪我死去的母亲信守承诺,可他又觉得我不能如此。所以他同意我学会所有的生存技能,只为了远离他、远离他与母亲给予我的宿命,去选择我自己想要的路途。这多矛盾,比起父亲曲折的心思,我更喜欢束之蒙直白善诱的口吻,我可以嗅着他埋下的血腥与计谋与他一起狩猎这世间——不就是这么简单么?弱肉强食。对,这字眼也是束之蒙教我的。他还告诉我他用过无数个假名字,以此来让我参考究竟怎样取假名字。阿齐、阿赫、阿虎,我九岁就懂得鄙视他取名都是阿字派,但束之蒙的回答从不叫我失望,“朴实的名字更容易让人觉得你是个老实人。”于是我撑着下巴想了很久。那夜的课程结束,我回到我父亲的屋子里——据说那是我父亲亲手搭建的——谁让这岛上本是一片荒芜。我推开门,看见父亲倚着微薄的光细细雕琢他的海神,我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才开口:“你有用过假名字么?”

父亲的眼睛里浮着两盏微凉的光,“嗯。”

“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又想起了我的母亲,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低声总结道:“哲启、墨润。”还有很多,但我记不清楚了。或者说,我不知他怎么想到这么空洞的两字姓名,一点儿也不……鲜活。不像是束之蒙永远灿烂生鲜的笑脸,或是刻意装出来的老实巴交的名字,九岁的我想了很久也不能替他的风格总结。但我浅浅地觉得这些名字跟“律桢”有点儿像。是呀,那时候我生命里还没出现过能用“书生气”形容的人,或是如此多疑于思考本身的人。我父亲在摇曳的烛光下看着我认真的表情,良久,他忽然笑道:“怎么?”

我撅着嘴表示认输,“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你取这些名字是为什么。”

“难道该有原因?”

“束之蒙的假名字都是为了装老实。”

“那你呢?”他忽然问我,“如果是你你叫什么?”

“……”我咬着唇,“海神。”

我父亲停下手中的工序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眼神,那是以欲言又止的方式在询问“为什么”,如果我不说,他又会忽而放弃自己提问的权利——这也许是那些取名生硬的人都有的曲折。所以我补充道:“因为我想试试游泳。”

“嘘……”

我父亲轻声喝止了我。

他将我抱上膝盖,将我兜入他盛满回忆的胸怀。而我看见桌面那一尊海神像已经被父亲抛光打磨,脸部如人之肌肤般光滑,犹如即将复生的记忆。于是,就在父亲低声说“我知道”的那一刻,我浑然不觉他的忧愁,因为我想起的另一件事。

那便是我的九岁。现在想来那也正是律桢的十二岁。我的豁然开朗是我终于找到一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做面具。而他的豁然开朗是他忽而决定在他荒凉寂静的家里生活下来。我从不知我早起前往退潮的海边捡贝壳时,律桢也从惶恐不安的黑夜里醒来。他起床路过律致的房间,律致房内永远像关着只老虎那般生机勃勃,也或者是杀气腾腾。可他疲于与自己活跃的弟弟碰面,于是他独自穿过繁复的走廊。寂静的旁屋内里走出端着水盆的仆人,见他早起,有些吃惊地招呼着“大少爷”。律桢亦迟疑,那迟疑就像我父亲那种特有的曲折的思考,可他不同于我的父亲,他最终把某些话语落成现实,“我父亲……起了么?”

仆人便立刻应声:“起了,在书房。”

我喜欢清晨,清晨的淡泊养分还未及沾染人气混浊,仿佛将黑暗与惶恐滤尽。也许律桢亦觉如此,他神色好看了些,顺着清冷的庭院往里走,偶尔仰头回望律致房内传出的勃勃生气。他走到书房那一刻,何沉在账本里未能抽身,只是浅浅感觉有人走近,还以为是管事的,刚要差遣,却发现那身形更似个孩子。他当然看见了律桢直勾勾地盯着账本的眼神,可他归根结底只是个父亲,他不愿意设想他十二岁的孩子想的是“就是那个了吧”,还以为自己只是疏于沟通,让律桢如此紧张。于是,何老练地向他笑道:“你今日起得很早。”

我拾一枚被海浪送至浅滩的贝,可惜那些碎贝很小,甚至盖不住我一只眼。我一无所获的早晨恰是律桢一切的起点。我不知我还将与他遇见,带着我改造过的青面獠牙的面具。那一年,我迷上了自己去做面具。我试图用贝类代替花纹,将平面的面具变得棱角有致——我将獠牙处凿出缺口,然后将细长的螺固定在那牙槽,那种身临其境的锋利让束之蒙非常欢喜,“你怎么不试着去卖掉它?”

我去了。

你不知这巧合如何衍生,你甚至会觉得非常奇怪。我带着我张扬的面具在人群中显身,束之蒙说:“你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待着叫卖就好。”我确实有些生分,不懂得怎样叫卖,所以我蹲在人来人往的路边,顶着我仿若蓓蕾的脸。有路过的小孩为我的杰作命名——“看,海怪脸。”午时那孩子又来了,领着一群吃饱喝足的小家伙对我的面具指指点点。然而我觉得这名字不错,海怪脸——那我应当再弄点儿海里的什么来最好,海星,或者珊瑚?用海星做独眼龙的眼罩会非常不错。

忘了是哪个路过的人问我:“你这卖多少钱?”

我想起束之蒙说:“别怕,你就往高了唬他们。”当然我也不知道高价是多少,便对那人说,是一船贝的价钱——对,我只想要一船贝再做我新的面具罢了。

路人摇了摇头走了。

我坐至疲倦,起身想走,便有人叫我:“小妹妹,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我记起束之蒙说的,回头望了一眼,是一个一脸黝黑的老男人,我实在没兴趣与他互换姓名,便仰起头对他说“你敢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原本为了唬住他,但他愣了一愣,对我的挑衅回应道:“柳七。”他既如此诚恳,我也不好意思一言不发,所以我便告诉他我喜欢的那个杜撰的名字——“海神”。

现在想来我也觉得好笑。但那个瞬间,听着满场的笑声的我却用一脸无辜回敬他们。我因无辜而越显孤傲。我累了便束起我的长发,带上我獠牙满面的面具往回走。对了,束之蒙还教我:“为了避免有人跟踪你,可以试着绕路回去,不让对方察觉你真正的目的地。”我照做了,所以城镇上的人多数以为我属于临近海滩的一片红树林。我常常没入树林便无踪影,就像是就此遁水而去的妖孽。实际上,我从交叠密布的树林里掉转了方向,选了岩石交叠的海岸绕往我的恶人岛。

不知何时开始,对岸城镇盛传流言,说这岛屿上曾有海神出现,贩卖她的海怪面具。海神的时间不定,行踪亦不能捕捉。是个小女孩,很机灵古怪。每次只卖一只面具,要的回报是一船贝——不是钱,是贝,是不是很奇怪?这一切流言唯一给我灵魂的教训是——莫与孩童较真,你比不起她的执意与单纯。但那时我不懂得这些,我只知道我的面具还没卖出去,而我手上的材料又不够制作我想要的另一只。潮汐送上岸滩的贝壳里难有完好素材,而我想要更好的、更完整的贝。束之蒙说:“卖掉面具,跟远航的水手谈价钱,他们一定会弄到你想要的东西。”他又告诉我:“你可以让他们用两船贝或者与之等价的东西换。”那时的我不知他为何要替我涨价,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幸灾乐祸对岸岛屿上的风言风语,但他是我的恶人、我所有放肆的引路人,在我长大之后,我发现我沉迷的某些恶人特质全然属于束之蒙——比如,搅乱俗世纲常。

对。

我亦是长大后才发觉那时我搅乱了一座城的安宁。而后,束之蒙让我把价钱抬到三船贝壳。城镇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可谁也不敢拒绝。有些孩子甚至发现我的面具变了——对,我终于捡到一颗小海星,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用它将一只眼封住。有孩子问我“这是什么”“干吗遮住眼睛”,我便不屑地应道“海怪眼睛瞎了你不知道吗”“前一阵它被人捅瞎了”。我撒谎成性,越说越欢快,编织一个不属于自身世界的幻想是所有孩子的本领。那群孩子试图触摸我瞎掉的眼睛,我不说话,等他们伸手那一刻,我便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吓他们——这是学施契的。他们甚至未能触及我的欢愉便拔腿而逃,如同受惊的兔群。我如此欢快,以至于未能察觉律致就是那时候走近我的。他不知道我是谁,恰如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们没有交换名字,他大约是这城镇的孩子王,毕竟他有钱有势,这只蛮横傲慢的幼犬走近这城镇流言中声势浩大的我,他是真实的权势,而我是虚无的假设。但管他是什么,他比我小一岁,所以我照样唬他。

那年的律致有些生涩地看着我的怪脸,问道:“这真是海怪脸?”

“我说是就是。”

“你是谁?”

“海神。”

恶犬也怕遇见理直气壮的狼。我们势均力敌的样子让我的灵魂发笑,可一旁的人也不敢上前阻挠,等着看我们恶斗的结果。僵持时我想起的不止是束之蒙的教导,还有施契的。束之蒙教的是搏斗,但那一刻我想起的是施契说的钓鱼。施契说:“在海里钓鱼,挂上饵放下去,线不落了,飘着了,便表示放到底了,海底都是鱼与礁石。然后你拉回一点儿——为什么要拉回?为了让它悬浮在水中啊——再开始等。你要一动不动地静待,另一手紧紧捏着线。直至你感觉到那线有轻轻地抖动,这时你要狠狠拉一把——为什么?你怎么又问我为什么?傻丫头,你拉一把,是为钩挂得更死、镶到鱼的肉里,让它逃不掉,明白吗?”

我明白。

看见律致的时候我大致就明白了。我们沉默地互换眼神,我一句话都不说,骄傲地等他忍不住这诱惑想要将这宝贝整吞而下,最终小心翼翼地试探“真的?”那滋味大抵跟抖线差不多,我想了想,便奋力拉我的“钩”,道:“由你信不信。”说罢,看了看天色,预备回我的禁锢岛。一见我要走,这条急于咬饵的鱼倒是真的顾不上有没有钩,先一口咬了上来。八岁的律致忽而一把拉住我,说道:“我要了,你别走,等我回去命人准备三船贝给你。”

“我要回去了,等不来你换好贝给我。下次再说。”

“不行,下次你该要四船贝了。”

“那你给我个能换三船贝的东西换也行,反正,都是交换。”

我永远喜欢看他焦灼的眼神,他在那时便有燃不尽的生命,让人发觉生命隆重欢腾的那一面。他仍思考了很久,最终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下一块虎形的玉坠儿在我眼前晃了晃,道:“这个,我先拿来跟你做抵押,你先拿这个玩儿,下次你来我一定给你备好三船贝,再跟你换回来,行不行?”

我也想做成我的第一桩买卖,于是我说:“行。”

那之前我并不知道玉石为何物,值不值钱,但那只老虎做得极有气势,宛若天成,只是经大师随性斧凿点拨出那玉石里的虎魂,忽而幻化成一只小小的翠玉虎。它傲然站立在我手心、束之蒙手心、施契手心,我父亲是小心捏起来看的,他沉思了一会儿,这回轮到束之蒙略微兴奋地催促,“是不是个宝贝?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但这方面你是行家。”

我知道束之蒙兴奋的不是这只玉虎有多值钱,而是我办成了这件事。在这岛屿枯燥的生活中,他终于发觉,比起掠夺,去塑造一个奇迹更为有趣。我从父亲手里取回这只小虎,捧在手心欢欣雀跃地看着它的棱角。我问施契:“这是什么?”施契说:“虎吧,这么凶,总不是山猫。”束之蒙说:“头上有个‘王’字,一定是虎。”我倒看不见什么“王”字,只听得施契说:“现在想来,早些年这岛上还有些奇珍异兽,不过都被坦图打下来吃了,什么巨型蜥蜴、山猫。现在这岛上独剩下了好些猴子,精怪得很,捉不着,还没吃过。不过猴子皮厚又瘦,没什么可吃的,猴脑那玩意儿太恶心,我还是喜欢吃大块的肉。看这个倒是让我想起那只山猫的肉了……啧啧……老贺,你记得吗,山猫怀了一窝崽子,奶还给馥鳞喝过……”

“嘘……嘘……”束之蒙打断了他,无奈地看了一眼我父亲。

“你跟谁拿来的?”

“买面具的人。”

“用这个买?”

“不,三船贝。这个他说,嗯……”我使劲想了想那个词,“抵押。”

束之蒙听了眼睛都亮了,“一个小孩?”

施契又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嗯。”我点点头,又问束之蒙,“你怎么知道?”

他们当然知道。因为这玉虎不止三船贝的钱,这买卖像是一时意气的后果。我九岁的心智也觉得这应该远远不止三船贝的钱。但那一刻我忽而又生疑问,三船贝应当非常庞大、庞大得足以堆出几个我那么高,然而这么小一个玉虎足以去抵消那庞大——原来天底下并不是庞大便无敌。

可若是如此,世间价值应当用什么计算呢?

我父亲对这美物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他太清楚它的价值。但束之蒙却摇摇头,对我父亲说:“放心,馥鳞只是小孩儿,抢不了,甚至不识货,定然是有人亲手交给她的。”我瘪瘪嘴,将玉虎捏在手心便去海边继续找我的宝贝去了。那天的傍晚海潮退了,霞光点亮了岸滩上无数的琐碎,有一些东西并非来自附近,也许来自更远的别处。那些闪着光的琉璃片儿被远海飘扬的路途打磨光滑,越加美艳地躺在我的眼下。你信萍水相逢吗?我想我与这满地琐碎便是如此,你无法知道你所遇见的细节早已被这庞大的世间打磨过多少次、颠簸了多远路途,却只为赴此一劫。

我捡起了那些五光十色的石子,想起了我的海怪。

我不知我的海怪那时正与律桢照面。律桢看着律致怪模怪样地顶着我的杰作,这只海怪甚至去了一只眼,所以律致只能用一只眼看着我的少年、他的哥哥。这一半晦暗既通透却又让人觉得隐晦,律致不敢摘下面具,仿佛自己还能掩耳盗铃般躲在这张小小的海怪脸后。而何正襟危坐,抑着怒气盯着这两个孩子。我忘了说明,因为我也不知何那天的脾气并不太好,唯有律桢知道。这一天,律桢见那华服面恶的男人又来了,他想找机会与那人说几句话,可那男人走时只留有不肯露馅的决绝。律桢只好退至一旁,而后听得父亲的书房里一片寂静,没有一声欢笑。那寂静撩开人的心智,引人发狂。律致便是在那时带着恶鬼海兽的面具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走廊。这只年幼的虎恣情享用自己的张扬,毛着腰装作他臆想中的海怪那般袭向自己的哥哥,“吼……我是独眼海怪!”

律桢又好气又好笑,便问他:“哪儿来的海怪?”

“你不知道吗?”见律桢好奇,律致有几分得意,“镇上有个海神小女孩卖海怪脸。他们都说,这是她从海底带来的。你看,海怪瞎了一只眼,她说是被其他怪物戳瞎的。”

“什么‘海神小女孩’,究竟是‘小女孩’还是‘海神?’”

“哎呀,哥哥你真笨。”律致摘下面具,忍不住向律桢数落道,“就是,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可他们说,她是‘海神’。那不就是‘海神小女孩’吗?”

何是那时走出了书房,瞧见他的两个孩子在为我辩驳。我不知他其实是因为“海神”这个词才走出寂静,而后看见自己的孩子顶着那张螺贝交叠的、狰狞的脸,他忍不住皱了眉。我的灵魂为他的不悦愉悦,他的不喜便是对我最大的认可。律致看了眼父亲,又兴高采烈地装着海怪,就像遇见观众的蓬勃戏子。律桢发觉这场面有些难堪,但父亲若沉默他也无话好说。这时,管事的老福急匆匆地走至何面前,却发现律致真的顶着传说中的面具在这房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管事的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头,走路不快,跑步越加颠簸,他愣愣地望着律致,不知该不该说。直至何问道“怎么了”,那一刻,八岁的律致也发觉“不妙”,张牙舞爪想要闭幕退场。

然而律致退回房间的速度赶不上管事的三言两语将他用虎玉换面具的故事叙述完的速度。

“律致。”

律桢感到父亲是抑着火气在说话。

我的灵魂在远空望着小律致咬着唇可怜巴巴地回过头来。他仍高举面具,想将自己真实的面孔藏起来。可是我的傻律致,你不知道你举着的是多么凶恶的面孔,它会引人不快——况且它恰是你的罪证。不过你一直如此,否则你怎么会用你母亲留给你的护身玉虎向我换这只奇丑无比的脸?你喜爱它什么?你又不是我,坚信凶恶的面孔是恐吓他人最好的武器,你是律致,是那个总想要一些稀奇玩意儿的小少爷何律致。你一直是傻得可爱的孩子,倘若不是你就此惹祸上身,将我点燃到你们一家的命运里,你该有多么完满的人生。

可惜,在那一刻,我们彼此都不知彼此遥远的路途只为赴一场劫。

所以你只是强支着我的面具去掩护你的脸,你躲在我的庇佑里,倘若我是海神,我会护住你的,律致,可惜我不是,我只是馥鳞。

我想不到他人知道我的姓名那一刻会是怎样的表情,多数人会不解,因为我有这世上最难书写的名字。我父亲教我写字,沙面是天然的纸,笔是施契给的鱼骨。但我的名字这样难写,我学不会一半偏旁就被海浪抹空了记忆。所以我懒于学会书写那两个字,比起识字还是做面具更有趣。那些年月,我时常蹲在海边眼巴巴地望着被浪花吐出来的奇珍异宝,丝毫不上心我父亲的教导。拾了贝,试图打磨。后来有一次,我在梦里见过另一张越加狰狞的脸,大约是月面一般的面孔,在黑夜里折出银白的月光,唯有眼睛是黑洞洞的,嘴咧得很开,没有獠牙,脸颊处是漏风的腐洞——咦,兴许应该戳上一截锋利的珊瑚礁——这是个被拖在船下的水鬼,一定是。醒时这世间已是一片明媚,我想再做一张这样的脸,契合着黑夜该多有趣。于是我利索地起了身,正撞见给海神上色的父亲,他发觉我的心底欢愉便问我原因,我如实回答之后,父亲只是摇摇头继续他的美事。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能懂我的乐趣,包括我的父亲。我习以为常自以为是地愉悦,这也许是每个恶人的恶习,包括束之蒙,他见我制作新的一张面具,便又用那种沾染血腥的口吻诱使我听命,“你想换更好的东西,用来兑更多的原料么?”

现在想来,束之蒙被抓到这岛上定然不是因为他会制作火炮,他做“奸商”的天赋反而更出色。他叫我不要轻易再去对岸,既然卖出一只,就要水涨船高。

“水涨船高?水会涨么?”

“馥鳞丫头,退潮涨潮不就是水涨水落?退潮时的岸与涨潮时的岸是不同的,你每天捡的贝都是这其中的落差。”束之蒙是个如此老道的恶人,三言两语要点拨开欺骗的本质,“你退潮时捡了贝,涨潮时卖出去,将水位看做价钱,水越高价钱越高——你如此理解便好。”

“可是……”我大约又被我母亲附身,“别人不也可以在退潮的时候捡贝么?”

束之蒙摸了摸下巴:“所以你只选不会捡的人卖给他们便好。或者不是不会捡,而是无法捡、没时间捡的。”他俯下身来拍我的头,“这世上,谁做不了任何一件事?可世界上有无限多的‘一件事’,分到所有人身上他们总有做不了的。你将你会做的卖给未能做到者,你便有本钱向其他人交换你所不能得到的。”

我无法全然明白,只能像束之蒙似的摸摸下巴,束之蒙被我惹笑了,他看我戴上我那半成品的面具,那张清冷面孔还未被抛光,那些碎如水滴的贝面遮住半张脸——这面具我不想全然将脸罩住,只打算从嘴唇处割出弯弯的一道,露出尖瘦的下巴对应那畸形的面具上唇。我试图用束之蒙教的方式理解他说的道理,除却我不懂的部分,我能确认的部分——其一,一个人不能做尽这世上所有的事;其二,所以要交换。

我那时不明白其实这世上有能做尽一切的人,但他是以“交换”做形式的幌子,借助所有人的力量帮他从各处各地交换来他所需。我总以为交换是一对一,却未曾想过有些人可以同时同地与所有人“交换”。那样的人仿若多数人的中心,就像花蕊般撑开所有碎瓣——不,我不该说得那样美,像何,他并不是那样美。若是现在说起,我会想起我曾无心与律致一同拆开的那只怀表——那时我们想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两根细瘦的表针乐此不疲地走动——何应当是那些反复表象下最细的齿轮,以毫不费力的扭动推开周围更为庞大的顺应。从表面看,你与我永远只看见按部就班的两根指针,就像这世间循序渐进的一切,不拆开来,你永不知晓是怎样的细微在推动你,扭转你。

譬如何。

不,甚至更远的那个,华服面恶的男人。

但那时的我甚至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遥远的人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我只是一心一意做我的恶人,听束之蒙那大恶人的话,等了足足半个月我才带上我丑陋的新作去会那个欠我三船贝的人。我是守信的,因为玉虎我还留着。但我是随水涨高的船只,既已有三船贝,那我便再要三船,一共六船,来换我想要的人生。我打定了主意走出栈桥,不过我一直忽略了某些人,比如说栈桥边常年驻守的看守,他们永远知我真相,只是还未有人精明到向他们询问一个九岁女孩儿的来历。

但那人很快便要出现了。

在此之前我要依着记忆走在对岸的巷路中,用那新生的面具蛊惑更多的人。我还以为这是为了我的人生,哪晓得这也成全了另一些人——对,就是何。在路的尽头我看见的不是律致,而是一个瘦高的管事人。他奉命等在这里,大约是为了那只玉虎。见我来后,便命人从一旁的屋子里拉出大堆大堆的贝壳,也许有三船,可我也不知一船应当是多少,我不得不将玉虎换给他,不算上事后束之蒙骂我的“你应该把东西还给亲手给你的那个人”,我最大的难题是——我怎样把这一大堆东西运回去呢?

我没想过这是何命人特意换来的贝。他派人等了我许久,不仅为了换回这只玉虎,更多是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家的孩童,如此大胆。所以他不用钱财,刻意换来大堆的、廉价的贝,让我这九岁小儿望着一大堆腥臭不堪的硬壳发呆,还派管事的在一旁体恤地问:“需要我们帮你送回去吗?”

既然来自恶人岛,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自然谨记束之蒙所说,不能轻易透露来历,所以那管事的就看着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跳到一堆贝类里,小胳膊小手熟练地挑选我能带走的、最喜欢的贝,其余的我也不想浪费,想了想,便沿街问道:“你们有什么想跟我换这些的么?”只可惜无人会对一片残骸付诸价值。这也好,我料想那是因为无人懂得我能做的那件事。这一日我没顾上我的生意,只是忙着善后。而管事的事后向何说起我,也是一片惊异地感叹,他说:“那孩子始终戴着慑人的面具自顾自地做事,你摸不清她想做什么,她好像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她挑了自己喜欢的,又问是否有人对余下的感兴趣,我还以为她就此为止了,总该需要我替她善后送回去。可,不——”管事的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但我的灵魂不明白,我的伶俐有什么好叫他忧心的——“这孩子从头至尾都不打算让人察觉她的来历,谨慎得不像个孩子,特别是最后,她走出几步,想了想,又折了回来,我以为她是想让我帮忙送回这些东西,那我也就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了。可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跳上那一堆贝壳乱跳起来——老爷,我真是没想到那孩子竟然想把这堆东西都毁了,这,哪会是个孩子想得到的?”

是。

那自然是束之蒙一早就教的——做恶人的首要,自己不用也不要留给别人,特别是可能会用到的人。

可我终究只是九岁孩童,再心思缜密也只是一心向学而来。老辣的姜永远会更多地推测,就像束之蒙那般,剔除所有不确定信息,只保留自己所知的既定。若说这岛上突然出现的行踪诡秘的女孩儿,何一早便想到了我,但他不愿打草惊蛇,因为他想钓的鱼太大了,若非可利用的“交换”,他不想透露给任何其他人。

管事的躬身退出房间之后,何轻声哼笑一声,他从前设想过这恶人岛上的能人异士有朝一日定要为他所用,可他始终没得到一个契机。看起来这孩童是天生的恶人戏子,而她恰恰主动演起他最忧心的那个角色——“海神”。何望着远处的海,午后的海水色泽最为明亮,是比润玉还要通透的碧色,不浊,从他所在的高度甚至依稀可辨海沟与海岸的交界,那条深沉弯曲的线是海床的轮廓,再往深处是无人可知的万千秘密——无数生物与秘密埋葬其中。你问我秘密是不是关于金钱宝藏?嘘,世间谁不为此?那是“交换”所需的媒介,谁拥有了便是拥有了交换这世间不能得的可能。不过那时的我不知此路,可就算我知道又能怎样?我与水是天生宿敌。所以我的灵魂只能望着何唤来一些下人,吩咐着“替我查几个人的来历”“与她相关的人也需查清,有多少都告诉我,越多越好”。

他们就快闯入我的命运,可我无法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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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溺宠之悍妃当盗

    溺宠之悍妃当盗

    ☆☆☆☆双主穿越,轻松搞笑,宠文1V1哦☆☆☆☆她只是一个小偷,乐观向上,还心地善良,何苦把她追的穷途末路,来个借尸还魂?嫁给病王爷无力反抗,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罢了!可是,你丫的怎么就是个断袖呢?她要吃肉,她要性福啊!闲来无事,手痒难耐,她重操旧业,成为赫赫有名的“白羽飞贼”,还是干老本行惬意些!他是华夏王朝最年轻的亲王,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却早早踏出朝堂。整整十年,走遍千山万水,只为寻她!一张人皮面具,他是华夏捕邢司最年轻的司长大人,为了抓她,他亲自出马!于是,官抓贼,猫戏鼠的故事就此上演。。。。。。【逃跑篇】“束手就擒,为时不晚!”男人轻飘飘的说道。女子笑容浅浅:“那只会死的更快!”“自作孽,不可活!”他准备出手了!“没试过,怎知道?”女子话落,往后一跃竟是三丈开外!“该死的,有种你别跑!”男子暴怒!“不跑白不跑,司长大人,不送!”【勾引篇】“娘子,你觉得为夫身材可好?想不想试一试?”某王赤裸着上半身,勾起右臂,露出那肱二头肌和三头肌问道。某妃嘴角扯了扯嘴角,艰难的吞了吞口水,内心感叹,这厮身材还真是不耐,但却口是心非的说道:“闪开,青黄不接的,没兴趣!”某男脸色大囧,打横抱起某妃气愤的说道:“娘子,本王真的熟了,不信你现在就试试?!”
  • 高武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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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行发现,自己能看到别人体内元力的流动轨迹。武技、真意、秘法,他能够轻易学会,在他面前,没有天赋限制而言。王行:“任你天资如妖,不过尔尔!”不过,当王行发现有一门武技从他眼前走过,并对他显露出鄙夷神色的时候,王行惊呆了。这,是什么武技?
  • 七个人的偶遇

    七个人的偶遇

    遇见蚂蚁,就蹲下来说悄悄话;遇见胖老太太,就跟她回家;遇见小女孩,就一起吃棒冰;遇见外国男孩,就一起去黄金海岸;遇见美丽世界的孤儿,就红了眼圈……在这一连串的遇见过后,一个原来孤僻乖戾的男孩,从险些跌进抑郁症的泥淖中走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可爱的阳光男孩……这是一部艺术上很纯熟很完美的小说,在故事结构、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思想内涵的开掘上几乎无可挑剔。73岁的夏有志先生以不老宝刀一字一句推敲、呕心沥血写就了这样一部治愈系少年成长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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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歌的力量》用全新的形式和方法来解读红色歌曲,是一种尝试,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够使更多的人了解红歌,喜爱红歌,使红歌所承载的精神薪火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