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三年前我们还没有搬家,全家6口人挤在连转个屁股都会撞到桌子的老房子里,但那里每一寸墙面每一方地砖上都印证着我和姐姐弟弟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三年前我一边上着不闲不淡的班,一边狂热地画漫画。最重要的是,三年前外婆还健在,每天都精神矍铄地去公园打太极拳,每周六去教堂做礼拜,每个夜晚都提点我早点睡觉休息,不要出去胡闹。
外婆曾是大医院里的妇产科护士长,年轻时白天脚步如梭身手敏捷地替人接生,夜晚值班时也受院长女儿的挑唆,一起逃夜去舞厅“蓬嚓嚓”。邮票大小的黑白老照片里,外婆一头波浪翻飞的黑漆漆卷发,一副遮去半个脸的大“蛤蟆镜”,身穿好质地的宽肩呢大衣,在春日烂漫的阳光下,翘起嘴角邪邪地笑,摩登、时尚、酷……实在比我老娘年轻时派头得多。
从时光凝结下的薄薄纸片里,似乎能透视到那风起云涌的时代。年轻貌美的外婆身后,是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光怪陆离、妖娆多姿、独领风骚……枪炮和玫瑰、黑帮和军阀、入侵和抗争……从没有哪一个城市能像上海这样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凛冽骄傲。
酷夏接近尾声,台风季尚未来临。傍晚时分,苍蓝天空逐渐转为玫瑰色泽。我窝在沙发里看刘德华、张国荣和宁静版的《上海滩》。外婆厌弃空调,尽管沙发上铺着凉席,屋里转着风扇,我还是闷出一身汗。
这个版本的《上海滩》对老年人的理解力是项挑战。外婆不时问我些诸如“这个丁力哪能价瘦,鼻头削尖鹰勾式”、“床上哪能可以养蛇”之类挑战我新闻发言能力的问题。
我无力答复,反过来问她:“外婆你知道许文强的原型是上海滩哪个大佬吗?”
80岁的老太太运动起剩下全部的脑细胞推算了半天,说道:“不晓得,以前倒真有‘山东马永贞、上海白瘌痢’啥的,还有黄金荣、杜月笙……许文强倒不晓得噢。宝宝最聪明了,宝宝晓得吗……”
“那最厉害是哪个?”我赶紧打住老太太,作为家里的长子,我都二十出头了她还老叫我宝宝宝宝。我姐姐被叫做囡囡,弟弟还算称呼正常,就叫做“小弟”。
“杜月笙啊!”爸爸吃罢油煎带鱼过绿豆粥,厚嘴唇上光光地好像搽了唇油,“他被称作是上海脚夫……”我的娘啊他老人家还开国语,有次给人主持婚礼硬生生把“今天黄小姐出嫁了”说成“今天黄小姐出家了”。
“是上海教父吧?爸爸?”嗯嗯,这个外号倒挺酷,有卖点。
“对对!青帮头子嘛。阿伲(老二)侬晓得吗?青帮和洪门是旧上海帮会中势力最大的两支。先说洪门,洪门最早是郑成功为反清复明而创立的组织,门下成员潜入清领地,偷偷发展组织力量。那个叫蔡什么的在东南几省结社‘洪门’,陈近南和一个姓顾什么的在西北一带另组‘汉留’,后来也叫袍哥。集结力量,以推翻清廷统治为政治目的开展活动。就连孙中山早年也曾在洪门拜过香堂……”老头仗着比我多活30年,得意洋洋地开始卖弄他的江湖经验。什么“蔡什么的”,明明是蔡德英,而“顾什么的”就是“顾炎武”嘛,《鹿鼎记》里都有写到。
“原来国父也曾是天地会人士?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我跳起身站在沙发上边跳跃边怪叫。
“你小说野史看太多了。”爸爸咂吧着厚嘴唇,毫不理会我的故意搅局,继续道,“再说青帮,前身就是‘安清帮’。雍正、乾隆年间,清廷开办南米北运的漕运,需要众多粮船水手。当时洪门里有些人已成功打入清廷内部,在朝廷的准许之下负责召集水手组织帮会,明为清廷运粮,暗为推翻朝廷,此就是早期以船夫水手为主体的‘安清帮’,后来还确定了二十四个字辈,立山门,开香堂,广收徒。清末政府腐败,战乱连连,运河堵塞直至无法航运,‘青帮’无法继续生存,四处转移迁徙。上海因水陆交通方便,就成了青帮的新立足点。不少粮船水手上岸成了游民,同时,旧上海的地痞瘪三,也纷纷加入青帮,一时之间势力大涨,风头直盖过了鼻祖洪门。用现在的话来讲,青帮从以民族大义为纲、光复中华为宗旨的先进民间组织彻底转变成了一个以城市流氓为主体的黑社会性质帮会!”
“老爸你最后一句说得顺溜,中气十足!”我懒洋洋地敷衍道。老头30多年来忠诚地潜伏在一家效益颇差的国营企业里当工会主席兼宣传部长,本应该多花点时间研究中共党史才对,能有空闲对中国黑帮历史掌握得这么透彻,看来上班时没少干与工作无关的勾当。
转头看电视,丁力放走了许文强,在除夕夜的喧嚣中又帅又匪地走出酒吧,在拉开车门的一刹那被一颗袭来的快弹击穿咽喉,随后乱枪声响起,他的鲜血飚射流淌在白色雪地上,圆睁的双眼震怒地望向灰蒙蒙沾染着霓虹的夜空。触目惊心。这就是上海滩,这就是上海帮会。上一秒还是匪,下一秒就成了王;上一秒还是王,下一秒就做了鬼。
看得正入戏,电话铃声响起,我和爸爸都懒惰地假装没听见。妈妈在5步开外的厨房里满手泡沫地刷碗,发起雌威怒斥起爸爸,老头瞪我一眼,无奈地转身去接了,回头朝我吼:“找你的!一中年男人……”
真背。男人找我准没好事,而且还是中年的。“喂?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沙哑声音,谦谨有礼,给人亲切热情的感觉:“你好啊,打扰啦,我是马晓崇的父亲小马,请问你是他的朋友自由鸟吗?”
“是啊,伯父!您好!”我也热情地应承着。以前听说过马晓崇自16岁起就常自称“老马”,而他那在上海第二钢铁厂干了一辈子班组长的老父亲却时常谦逊地称自己作“小马”。自上次鬼节夜上赤佬山遭遇了诡异事件,把马晓崇打醒后大家即刻下山回家后,我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没和马晓崇联系了。他父亲打电话给我干吗?真是奇了怪了。
“麻烦你麻烦你,我老婆逼着我打这通电话,给你添麻烦啦……”现在上海简直是女人天下,男人连接不接电话、打不打电话都完全丧失自主权。
“那个,一周前,我儿子是和你一起出门的吧?那个……”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我立刻紧张了。难道是要追究揍人事件?“那个……是,是的。怎么啦伯父……”
“麻烦你能不能过来我家一次?我儿子有点奇怪……电话里讲不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