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圆月悬挂在苍蓝天际,星辰碎裂明亮。
冬日的长夜里,行人拿长围巾裹紧了脖子瑟瑟地走。泛着清冷月光的路面不时被汽车和人力三轮的轮子连番碾过,留下淡淡不断被重新覆盖的痕迹,交错纠缠,好像反复叙说的话语,不断响起,又接连不断地消失。最终,什么都不再剩下。
佩之站在卧室的窗前凝望街面,呼吸出热气在冷玻璃上呵成白晕,模糊了视线。她闲散地用手指在白晕中间写下一个“锦”字,写完后自己也呆了呆,仿佛这个字是凭空出现在雾气中的,令她微微吃惊。静静地审视了会儿,她低下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浅笑,随后调皮起来,搬来了凳子爬高落低地在整个玻璃窗上从上到下地呵气,在每一团白晕中都用指尖写出个“锦”字。
屋子里没有开灯,蓝隐隐的玻璃上仿佛开满了乳白的莲花,每朵花芯里都包裹了个“锦”字,盛放得无声而纵情。仰望或俯视,从那许多“锦”字的笔划里可以透望到苍蓝深邃的夜空和明月,以及夜幕笼罩下的连绵灯火。不知是谁在街上拉响胡琴,咿咿呀呀的悠长曲调听得人心头酸楚,仿佛天地也由此被魔法点化,变得格外苍茫而渺远。
有人在楼下敲铸铁大门,门房应答道:“锦先生锦太太都不在家,出去应酬了……啊?不找锦先生?”
一个柔和的声音清晰地飘进窗来:“我找锦佩之小姐。”
佩之攥紧手袋,稳稳地拉长着步子走在寂静的弹格子路面上,厚实大衣下是紧绷的织缎锦旗袍,每迈一步就摩擦出细微的窸窣声。矜持姿态却被妆容上流露的细节所打败。头发梳得未免过于急促潦草,匆匆用无名指沾染了唇膏抹在唇上,指尖还残留着玫瑰红,自己却已然疏忽忘记了。
身边同行的少年微笑着斜睨她的侧影,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会不会冷?”
佩之唰地扭过头来,眼珠黑亮得像宝石:“当然会冷啊!你看看你看看,腿都冻得变冰棒啦!”说着,她孩子气地踢起腿来,长大衣和旗袍下摆翻飞开,蒙着霜气的寒白的脚踝在林怀锦视线中闪过。
林怀锦埋低头轻笑,拉住佩之,自己蹲下身去,伸出手握住佩之两个光裸的脚踝。炽热的掌心熨慰着她冰凉的皮肤,温和的小火焰一路延烧上来……佩之浑身一个激灵,向后仰靠在灰白的墙上。昏黄的路灯光从梧桐的树叶里粼粼落落地细射下来,好像黄金色的雨滴,拖着长尾钩挂在她的额头、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上。无尽的灯光把两人包裹得如同琥珀里凝结千年的昆虫。
“这样暖和些了吗?”林怀锦轻轻问,见她不答,抬起脸来笑道:“我就给你捂捂,你可别踢我。”
“……这样也是没用的……”佩之的声音幽冷而无力,“你为什么来找我?……没有用的……”
林怀锦直起身来,脸对脸地凝视着佩之:“那你又干吗跟我出来?可以立即回绝我的啊……”三个月未见,他的脸庞瘦削下去了,面容线条倒更是清俊了,飞扬的浓眉之下是一双瞬也不瞬的锐目,瞳孔深处跳跃着强烈的光芒。
佩之仿佛生了气,跺了跺脚就往回家的方向走,林怀锦急忙拉住她的手,用力过猛竟把她扯进自己的怀中来了,稍一犹豫干脆伸开臂膀抱住她柔软衣物下果核般的躯体,耳语道:“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被吸引住了……你的唇角、眼眸、眉梢……为什么都这样好看?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来我一直试图遗忘你,因为我对自己反复说,如果你是月亮,我就是马路上的小石头,如果你是花,我就只是烂泥杂草……你我之间,天差地别。但我忘不了你,100天来我失魂落魄,眼前总是晃动你的身影,无论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你都在我眼前巧笑嫣然……”
他的话语急促滚烫,接连不断而来。佩之抬起手背掩住嘴,眼角渗出的细微泪滴隐入皮肤之下,含混不清地低声道:“我要回家了。说不定爸爸已经回来了。”
林怀锦定定地望着佩之,眼神狂乱而炽热:“也许我强人所难。你是千金大小姐,我只是个保镖……但是,该死,你为什么这么美?佩之,哦佩之……”他捧住佩之的脸,掌心的热度和面颊的凉意融合得丝丝入扣,教人分不清谁冷谁热,“你知道么,杜月笙先生也曾经是个被所有人唾弃的街头混混、卖水果的小贩、码头上的打手……但他现在已经是上海滩的王!佩之,也许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但我一定会用尽全部力量去出人头地……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喜欢上我。你会吗?请给我时间,佩之……”
听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反复在耳畔喊叫自己的名字。佩之闭上眼侧过脸,咬着嘴唇忍受内心甜蜜、酸涩交织的微妙感觉。他碰到她,她就心跳不已,呼吸急促,面红耳赤。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不由她狂乱地猜疑自己,是否已经喜欢上他了呢?不然为何会任由他捧着自己的脸,听这些梦呓般的话?但是——
佩之的曾祖父曾经是曾国藩属下的一名要员,后担任过江西布政司使之职,虽然所敛财产挥霍大半,到祖父一代又因子女骄奢淫逸、争产内讧而离散得七七八八,父亲锦汝焕接手时实则已经家道中落,只剩下几份薄产维持经营。但尽管如此,锦家依然可算是世家子弟。
而林怀锦的父亲母亲都是苏北农家佃户,他们挣扎到上海后在张啸林家落足,父亲打杂,母亲则做了张家二儿子的乳母。身份阶级悬殊的两人,无论是家世、财富、地位……都是千差万别,无论是锦家父母亲友,还是社会舆论,都无法想像更不要说会容许他与她之间产生恋情。
理性与感性在内心厮杀,一个佩之说:推开他,骂他无礼,以后再不要见他!另一个佩之却说:我怎么才能抗拒他,拒绝自己喜欢他?两个佩之的声音融合起来异口同声问道:你难道喜欢他?一个“下层”人?
——不知道,不知道!全都乱了,我自己也搅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