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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未熟者

“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

1

一辆银色宾利驶离大阪国际机场,黑田盛雄和他的秘书藤野并排坐在车子里。

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黑田盛雄的岁数较大,体态微宽,但脸上透出一股极具震慑力的威严。藤野五十岁左右,戴一副斯斯文文的银边眼镜,一张嘴可以看到左侧有颗虎牙。

“京都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吗?”黑田盛雄用关西口音问道,声音低沉而浑厚。

“没有。”藤野是标准的东京腔。

“跟森山大哥的会面没有变吧,他在关西是非常受尊敬的长辈,通过他……”

“当然,”藤野说,这让黑田盛雄感到有些意外,好像从来没有人敢打断他似的,不过藤野显然并未当回事,他接着说:“时间没有变,只是会面的对象变了。”

“什么?”黑田盛雄不耐烦地问,通常别人看到他这种表情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

“我是说,要和森山大哥会面的是黑田组的总长。”

“藤野,你是不是想下车透透气?”

“不,需要下车透透气的是您。”

话音刚落,藤野迅速掏出一把短刀狠狠刺入黑田盛雄的心脏。

鲜血顿时扑扑地溅在车座和藤野的脸上,被刺伤的猛兽瞪圆了双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掐住藤野的脖子,他张着的嘴巴里也喷涌出大量的红色汁液。

“您是想说‘你这混蛋’吧?”藤野笑笑,又露出那颗虎牙。

随即,刀子从心房一直斜着切到了腹部,一大堆热乎乎的东西啪啪地掉了出来。

“继续开车。”藤野提醒浑身颤抖的司机一句,然后掏出一块白色手帕擦了擦刀子,“找个空旷的地方停下,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在黑田家开车的时间并不长,有个表弟正好在某个敌对组织那里做事,于是你们策划了这次暗杀。”

“我……我不会说出去……”和藤野年纪差不多的司机大叔求饶道。

“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我们一起创造了新的时代。”

藤野淡淡地说着,随后用干净的短刀对准自己的身体。

“嗯……我为了保护总长,多少也要受一点伤才行。”

2

丁冬——门铃连续响了两下。

正在看电视剧看得入迷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踩着拖鞋打开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门刚一打开,男人顿时露出洁白的牙齿。他高高的个子,穿着廉价而笔挺的西装,旧旧的皮鞋上沾着灰尘,左手拎着一个皮箱,在这个年纪的人里也算长相不赖的那类,倘若换上像样一点的行头,即使说他曾经出演过某部电视剧的男配角恐怕都没人怀疑。

“你找谁?”女人问。

“您好,打扰了,我是化妆品公司的,我们正在宣传新产品,想请您免费试用……”

话还没说完,女人便像见到SARS患者一样大叫两声“不要不要”,随即用力关上了门。

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男人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回被拒之门外。他死死地握着皮箱,眉头锁得紧紧的,似乎正在做什么思想斗争。他再一次将手指伸向了门铃。

“你有病啊,不是说了不要吗!”女人站在门口气愤地吼道。

“化妆品是女人装饰美丽外表不可或缺的东西,好的化妆品就像魔法师的魔法棒一样,帮助您恢复青春动人的容颜和女性特有的魅力与气质,特别是您这个年纪又如此漂亮的女人,如果再化上一点淡妆,保证会迷倒众多男性,包括您那个越来越冷淡的丈夫。”男人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眼睛,仿佛要把目光刺入她的大脑,“我可以进去说吗?”

“进来吧进来吧。”女人机械地重复着,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了。

二十分钟之后,当男人走出这户住宅时,装在皮箱里的产品通通卖了出去。

四月慵懒的春光照在柏油路面上,头顶的白云缓缓流动着,热闹的步行街树影婆娑。

男人快走到车站的时候,一个陌生女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安路明先生吗?”那个女人问道。

“你是……”

“想请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和我一起,去,一个地方。”女人用接头暗号一般的语气说。

“好的。”安路明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机器人似的答应道。

3

“史考利!”穆德大声喊道。

“怎么了?”史考利显然吓了一跳。

“啪”的一声,电视被关掉了,申之森拿着一罐雀巢咖啡坐到沙发上。

“喂,正演到有意思的地方呢。”阿政抗议道。

“你对这个怎么看。”申之森拿过笔记本电脑放到阿政的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名为“旋转分子”的私人博客,博客的黑色模板十分简洁,没有音乐。

“仔细读读日记。”申之森说。

接下来的十分钟,屋里只能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其间申之森把喝光的空咖啡罐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回来的时候,阿政神情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好像刚刚得知自己被奥斯卡提名为最佳男主角。申之森抓起一个柠檬,重新坐下来等阿政开口讲第一句话。

“这些日记都是博主前一天做的梦,而且……”

“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变成了现实。”申之森替他说完。

“但是……有可能是后来才重新编辑的啊。”

“的确,”申之森对阿政这个怀疑很赞赏,“目的是什么?”

“出名啊、炒作啊。”

“这个博客的浏览次数才一千多,如果不是一个朋友告诉我,我也很难发现有这么个犄角旮旯,况且在21世纪谁会拿这种连小学生都不相信的噱头去炒作自己。”

“说的也是。”

“关于梦,你有什么想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用一般的常识理解,梦应该是客观的,是具有不自觉性的东西。人们习惯把它算在灵魂医学的范畴里,当然我也不相信什么解梦之类的,但是如果有人能够直接将未发生的事情以梦的形式投映在大脑皮层上,并且其本人是以一种主观的状态进入梦境的就另当别论了。”

“怎么可能在梦中还有主观意识。”阿政笑道。

“有时候人隐约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同时又矛盾地相信梦里的情境,有时候无论发生多么荒谬的事都毫不犹豫地坚信那是绝对的现实,是正在自己身上或身边发生的事实,然而这个人非正常的地方是,这两种情况他都没有感觉过,他是在绝对清醒的条件下进入睡梦的,相同的是在梦里我们的行动通常不受精神的控制,大多数就像事先写好剧本的一出戏,不管你以第三者的角度在旁观还是扮演其中某个角色,都必须按照剧本完成这部戏。”

“他完全清楚那不是梦?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睡了,而是以睡眠作为媒介活生生地进入了另一段时空,那么他不能影响那段时空的人,那段时空的人也看不到他喽?”

“对,除此之外,他完全拥有清醒的意识和自由的行动支配权。”

“那不就是……”

门铃突然响了。

“他来了。”申之森站起来说。

4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便装的十六七岁的少女,略微发黄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她的脸瘦瘦的,皮肤不是很白皙,但完全不影响她作为一个美少女应有的外貌与气质。

“这是……申老师的家吗?”她很有礼貌地问道。

“对,你是安娜?”申之森确认道。

少女点点头,申之森把她让进客厅里。她显得十分拘谨,这使她看上去更可爱了。申之森请她坐下,她便像一只听话的宠物一样慢吞吞地坐到了沙发上。阿政如同在自己家似的从冰箱里拿出几罐饮料放在茶几上,然后笑容可掬地让女孩随便喝。

“你和我那个朋友怎么认识的?”申之森开门见山地问。

“是在论坛里偶然认识的……后来加了MSN,我和他聊了自己的状况,还给他看了我的博客,他不像别的人认为我在讲笑话,于是建议我来找你帮忙。”安娜说。

“什么时候发现你有这种能力?”

“很早了,开始只是觉得睡觉以后会依然醒着来到一些地方,严格来讲并不能算梦吧……因为年纪小所以也并没注意到那些事情都变成了现实,直到有次梦到……”

阿政有种不祥的预感。

“梦到爸爸和妈妈上了一辆车,我也坐了上去,不过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还在想他们究竟要去哪里,这时我们突然受到一阵猛烈的撞击……一切都那么真实,车上的乘客只有我没受伤,妈妈死了,爸爸幸免于难……醒过来第一反应是安心,因为听到妈妈在厨房和爸爸说话的声音,但是……短短十几天以后这场事故真的发生了……他们是在去亲戚家的路上……”说到这里,安娜停了下来。

“这次又做了关于你爸爸的梦吗?”申之森说。

安娜点点头:“是的,那天……我亲眼看见爸爸杀死了……我不知道……当我出现在事发地点的时候,爸爸背对着我站在某个大厦的楼顶,紧接着一个黑影从眼前一晃,有人被爸爸推了下去……不……与其说推下去,不如说是……总之怪怪的……然后我就醒了,也许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吧,我没有把这个梦写在博客上……只想把它当成梦彻底忘掉……”

“能不能把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具体讲一下。”申之森要求道。

“我没看清楚……可是不管怎样,在我梦里发生的事情至今全部都成为了现实,我不确定有没有方法可以阻止……我不愿意相信爸爸是杀人犯。”

“别担心,有我们在。”阿政神气活现地安慰道。

“抱歉,尽管很遗憾,但梦里已经发生的情景是无法改变的。”申之森冷冷地说,“唯一可能做到的,是在那个人摔死以前救他一命。”

言罢,阿政偷偷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5

最后一段记忆停留在有个陌生女人和他说了句“想请您跟我去一个地方”。

那个女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的发型和《低俗小说》里的乌玛·瑟曼[1]一模一样,美丽精致的脸庞显得异常冷漠,打扮性感而不失庄重,身材妩媚动人,纤细的十指交叉在一起。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刚才明明……”

女人轻轻扬了扬涂着口红的嘴唇:“你应该很清楚吧,那种能力。”

安路明缄默不语地盯着面前没有表情的女人。

“其实不是我要见你,请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来了。”

“让我走,让我,离开,这里……”安路明念咒似的重复道。

“没用,在这个结界里,你那种催眠术是起不了作用的。”

黄昏的阳光将教室渲染成一片血海,黑板的左下角用白色粉笔写着换课的通知。

窗户虽然开着,却听不到操场上的声音,周围寂静得如同漆黑的宇宙。

“不好意思,因为学生会的事耽搁了。”一个男生推开门,一边道歉一边走了进来。

男生十五六岁的样子,然而,俊美的相貌以及不凡的气质都显出他和同龄人之间的区别。他高高的个子,上身是白衬衫加校服外套,胸前垂着一条领带,下面穿一条西裤和一双黑色皮鞋,头发沐浴在梦幻般的红色光芒之中。

“安先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女人走到男生面前,两人互相亲了亲嘴唇。

由于男生的年纪至少比女人要小十岁,所以安路明对这个暧昧的画面感到有点意外。

“对不起,希望我们没让你觉得尴尬,”男生充满绅士风度地说,“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杨,这位是我的女朋友莉斯,安先生,我想和你谈谈安娜的事。”

说完,莉斯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一个网页。

“安先生,请您仔细看一下这些博客。”

安路明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走过去看了起来,如杨所料,安路明看着看着就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他本来不确定这些日记都是安娜写的,可是当读到几段关于自己和女儿的生活记录以后,他改变了想法。接着,他发现这些文章全是所写事件发生之前发表的。

“你女儿是预知者。”杨说。

“预知者?什么意思?”安路明问。

“以睡眠作为通道窥视未来的稀有人种,说成做梦应该更容易理解。”

“你到底想干什么?”安路明威胁似的问道。

“很简单,希望你的女儿能为我预知未来,放心,她并不会受到伤害,相反,你会因此得到很多好处,你再也不用拎着那个破皮箱推销化妆品,你也想让女儿过上更舒服的生活吧?每天不是都会为自己是个没用的父亲而深深地懊恼和内疚吗?”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安路明一边诧异这个孩子对自己的了解程度一边嘴硬道。

“因为你只能相信我,”杨冷冷地说,“只有相信我,你和你女儿才可以活下去。”

“胡说八道!”安路明掏出手机打算报警,却发现没有信号。

“莉斯告诉你了吧,这里设了结界。”杨笑着说。

“你们是什么人!放我走!”安路明怒吼道。

杨没有回答,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莉斯,莉斯又从包里掏出一张写好的支票交给安路明。

“预支的数目虽然不是很夸张,但对你来说足够兴奋一阵子了。”杨说。

“真的……不会伤害我女儿吗……”安路明被支票上的数额动摇了意志。

“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如果想通了就带安娜一起来见我。”

话音刚落,杨身后的粉笔忽然漂浮起来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记住这个地址和时间,”杨说,“很高兴见到你。”

“楼下有一辆黑色奔驰送你,回家,走吧……回家……”莉斯对着安路明催眠道。

不一会儿,安路明僵挺着身体走出了教室,莉斯倚在窗口旁看着他上了那辆奔驰。

车子开远了。

“我不明白,直接杀了他再把那个预知者弄到手不行吗?”莉斯不解地看着男朋友。

“莉斯,你还是那么残忍,要给人自由选择的机会,在强迫下的屈服有什么意义?”

“听你的。”言罢,她搂住杨的脖子。

笼罩在夕阳中的教室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阴暗诡秘的地下室,角落传来滴水的声音,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儿。地下室的一侧放置着一台巨大的设备,外观好像两个并排的电话亭,血的味道就是从那里漾出来的。

“看来今天有不少实验失败了。”杨轻描淡写地说,“其他的都无所谓,预知者是非常珍贵的材料,别浪费了。”杨说。

6

温柔的夜色拥裹着街区,春天的夜晚丝毫不觉得寒冷。二十四小时的超市还亮着白色的灯光,街上有的人牵着宠物狗,有的挽着伴侣的手,有的赶着去往哪里。

阿政点上一支烟,申之森家里是禁止吸烟的,因此他每次都要去楼道解决问题,甚至有的时候抽完烟就直接被申之森关在了门外,然后听到门后一个极其平淡的声音说道:“慢走。”

……

“这么晚回去不要紧吧。”阿政问。

“我出门的时候爸爸还没回来,不知去哪里了。”安娜说。

“要不要找一下啊,万一……”

“没关系,我的预言至少要过一个星期才会实现,到现在都是这样的。”

“会不会很辛苦,有这种特质……”

“辛苦倒不辛苦,只是有点害怕,害怕梦到身边的人遇到什么不幸的事……自己又救不了他们,有时埋怨命运怎么不给我更实用一些的能力,偏偏是预知未来这种残忍的东西,上帝不是把一切都设计得完美无缺么,可预知未来就像有了一双能看到细菌的眼睛。”

“我过去遇到过比预知未来还要惨的。”阿政笑道。

“是什么?”安娜问。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的意思是,管它呢,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

安娜笑了笑:“谢谢。”

两人乘地铁二号线往同一方向坐了几站,然后安娜和阿政告别,在前门下了车。

重新来到地上,晚风轻轻吹着她的头发,七彩的霓虹将这座城市点缀得绚烂多姿。把音量开到最小,在天桥上驻足欣赏一会儿流淌的车龙以及来来往往的面孔,瞳中的风景竟演变为一个跨越时空的慢镜头,镜头里所有事物都缓缓地、缓缓地蠕动着,好像某人专门为自己准备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默剧。安娜走下台阶,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

那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叫做阿政的男生,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听上去简直像童话故事,安娜想,随即强迫自己停止了花痴少女般的情绪。

穿过楼群间被私家车堵得狭窄不堪的空隙,安娜在楼下遇到了安路明。

“爸爸,你去哪儿了?”安娜跑过去问。

安路明提着皮箱,一脸疲倦地看着女儿:“今天有点事,你这么晚跑出来干什么?”

“刚刚有点头疼,就下楼散了散步。”安娜撒谎道。

父女俩回到家,安娜帮爸爸热好饭,道了声晚安走进自己的房间。

墙上的钟表指向十一点,安路明松开领带脱掉外套,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晚饭。

记得妻子刚刚去世的时候,吃饭立刻成了他们最大的难题。开始安路明也努力尝试了学习如何做菜,以为可以像别人那样熟能生巧,然而他却属于那种死活都不擅长料理的男人。第一次和女儿吃自己做的饭菜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个时候她才十岁。

尽管非常难以下咽,但是年幼的女儿仅仅皱了皱眉头,继续毫无怨言地吃了起来。安路明宁愿女儿呸呸呸地将嘴里的菜吐在地上,或是像其他女孩子那样任性地发顿脾气。

就着屏幕变幻莫测的光影,安路明夹起一筷子安娜炒的青菜放入口中。

7

翌日早晨,他一如往常拎着皮箱离开住所,对推销员来说是没有周末休息的。

但昨天的经历让他根本没有心情工作,他坐在街边看了很久来往的车辆行人。

吃饭时,餐馆挂在墙上的电视里播放着午间新闻,男主播事务性的语调让人觉得厌恶。

“本市发生连续人口失踪案,据相关部门的官方消息,自三月以来,本市已连续有十二人无故失踪,警方正在全力调查当中,相关后续报道请关注……”

安路明瞥了一眼手表,那是妻子生前送给他的。

结了账,他按照那个奇怪的男生留的地址坐车来到一个喧闹的广场,行色匆忙的人们从四周的写字楼和高级商厦进进出出,然后在这里彼此擦肩而过。安路明东张西望地走到广场中央的圆形喷泉旁边,发现谁都没有来,正要舒口气,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

“你很准时嘛,安先生。”

安路明猛地扭过头,是昨天的年轻女人,她换了一套深色的女式西服。

“考虑得怎么样?”她不带任何期待地问。

“我仔细想过了,”安路明从上衣中掏出那张支票,“至少把钱还给你们。”

安路明把支票扔在地上打算快点离开,可身体竟动弹不得。

不大工夫,不动声色地隐藏在人群里的申之森看着安路明走出了广场。

申之森没有管他,而是将跟踪的目标换成了莉斯。不久,她上了一辆黑色的奔驰,申之森也打车紧随其后。两辆车子穿越大半个城区,终于在一栋高层建筑前停了下来。

刚一靠近这栋建筑物,申之森立刻感到它被一层强大的结界包围着。等莉斯走进电梯,申之森从墙壁后面闪出身子,他抬头确定电梯停在了B2,随即用左边的电梯跟到地下。

一股阴凉的潮气替代了春天的暖阳,申之森像一只优雅的黑猫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顺着隐约有人说话的方向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黄色的灯光熄灭了,申之森将身体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倾听屋里的动静。

“是吗?看来只好再找一个预知者了。”杨说。

“人也真是贪婪,金钱和生命通通舍不得抛弃。”莉斯轻蔑地说。

“等等,你好像还带回一个客人。”

厚重的铁门啪地飞了出去,申之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看来最近预知者的失踪案都是二位干的了。”申之森说。

杨抬手整理了一下胸前细细的领带:“既然来了我们就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眨眼之间,一团火焰从屋里喷射出来吞噬了整个走廊,申之森矗立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他闭上眼睛,伸出两根手指刷刷划了几下,一条光链飞出去缠住远处的铁门猛地甩向少年。铁门以飞快的速度撞了过去,可杨和莉斯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一声巨响之后,铁门在半空中裂成两半弹到旁边。

申之森睁开眼睛,刚才炼狱般的景象也消失了。

阴冷的空气弥漫四周。

“绝对视感,”杨说,“这可难办了,幻术催眠之类的根本派不上用场嘛。”

说着,杨晃了晃那只剧烈膨胀的手,他的胳膊仍旧保持正常的样子,唯独左手变得巨大无比,铁门显然就是被这只巨手轻而易举地弄成了两半,莉斯充满敬畏地望着那只青筋密布的怪手,好像在瞻仰一件不容亵渎的圣物。

“就是用那个机器杀人的吗?”申之森用余光扫了一下旁边。

“不是杀人,是洗礼。”杨更正道,“不错吧,是莉斯研究的成果,她真是个天才……”莉斯听罢亲了亲他的脸颊。

“还想通过它得到预知者的能力吗?”

“没有预知力的话再强大也不能称之为神。”

“看来那只手也是从别人那里移植过来的能力。”

“错,这个可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啊……”杨感叹一声,“绝对视感和预知者一样是极其稀有的能力,怎么样,把它让给我好了,大叔,现在有两条路,选择我还是选择死亡?”

“对不起,我宁愿选择死亡。”

“真遗憾。”

紧接着,杨的巨手像一把铁锤迎面袭来,申之森迅速弯腰躲闪,他抓住杨的胳膊用力将他扔了出去,杨在空中调整姿势,然后双脚蹬在墙壁上反弹回来。莉斯爬到桌子底下听着屋里传出阵阵物体碎裂的声音,杨看迟迟无法击中目标,又挥了挥右手,地上的石块和铁门通通朝申之森砸了过去,申之森张开双臂,一股无形的力量抵挡住了飞来的东西。

“你是魔法师?”杨问。

“随便玩玩。”

申之森拍了一下身后的墙壁,整个屋子亮起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光线。随即,杨扶住左手腕,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的表情充满了憎恨与愤怒。不一会儿,那只巨手渐渐恢复成了原先的大小。莉斯赶紧钻出来跑到男友身边,昏暗的房间中闪烁着一道道绿光。

“一边躲避我的攻击一边设下了如此强大的封印结界……”杨说。

“为了公平,这个房子里不能再使用任何特殊能力了。”申之森拍拍手上的灰尘说,“现在你也面临两个选择,是束手就擒还是继续。”

少年咯咯笑了笑。

“真是个有趣的大叔,下次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说完,杨拽过莉斯跳出大门,离开结界的范围,他的左手再次变得异常巨大。杨狠狠对着墙壁打了一拳,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天花板,一堆混凝土块把出口死死堵住,申之森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闻到一股令他厌烦的尘土味。

“我果然讨厌小孩子。”

8

被两声清脆的门铃唤醒,安娜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

“是谁?”她问。

“我是阿政,申之森叫我来找你。”

“等一下!”

她慌慌张张地跑到洗手间洗脸梳头,又迅速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这才让阿政进来。

“早啊。”阿政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丝毫不像在楼道等了十多分钟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安娜问,甚至没想起请客人先坐下。

“昨天你不是告诉申之森了吗?”阿政提醒道。

“哦……那你来找我是……”

“呃……为了谨慎,你也是保护对象之一。”

“爸爸怎么可能杀我……”她苦笑道,“到我房间去吧。”

女孩子的房间果然十分整洁干净,挨着窗户的书桌也一尘不染,所有的笔都好好地插在笔筒里。淡粉色的床单铺得没有丝毫褶皱,屋子中荡漾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温柔如丝的阳光照射进来,徐徐的微风轻轻拂动着薄薄的纱帘。

“你在上大学吗?”安娜问。

“没有,高中就退学了。”

“为什么?”

尴尬的沉默接踵而来。

并非不愿意说,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罢了。稍顷,阿政瞥到书桌上摆着一个有烟囱的小房子,透过房子正面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个温馨的房间,里面有两个硬纸片做成的小人儿。

“这是十岁那年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安娜拿过玩具,拽了一下底部的细绳。

耳边立即响起悦耳的音乐,两个小人儿也跟随节奏左右摇摆起来。

“巧了,我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玩具。”阿政说。

“真的?”

“嗯,对了,中午你想吃什么,我请客。”没等对方继续追问阿政就转变了话题。

“在家里吃吧,我来做。”

“行,我帮你。”

中午,阿政和安娜在狭窄的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扯东扯西地谈天说地。当阿政搅拌鸡蛋的时候,安娜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一次复苏了。她偷偷抬头越过男生高高的肩膀看了一眼他散发着温热气息的侧脸,是的,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侧脸。

零碎的阳光,透明的水珠,油烟的味道,男生低沉有力的话语,所有的情景早已注定。

吃过饭,两人一起刷了碗,然后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尽管电视里发出各种声音,但午后特有的宁静依旧从某处无可遏止地涌了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

“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事了,申之森那边也没动静。”阿政说。

听完安娜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插进钥匙孔的窸窣。

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扔下钥匙快步踱到安娜跟前。

“爸爸,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话还没讲完,安路明便粗鲁地拉起安娜朝外面走去。

“去哪里啊?爸爸!放开我!爸爸!”

不管安娜如何挣扎,安路明就像聋子一样继续拽着她的胳膊自顾自地走着。

“喂!等等!”阿政赶忙追了上去。

安路明在电梯前停下,回头盯着阿政的眼睛:“不要追,待在这里,别、妨、碍、我……”

魔咒一般的话语如同不可抗拒的讯号侵入大脑,阿政动也不动地呆呆望着前方。

电梯门关了。

这当儿,恰好申之森打来了电话,铃声使阿政倏地回过神来。

“安娜的爸爸回去了吗?”电话那头申之森问。

“你在哪儿?”

“刚从地下室出来。”申之森懒洋洋地说。

“先不说了!”

挂了电话,阿政跑到楼道尽头推开一扇窗户往一楼看了看,没有发现父女俩的踪迹。

昨晚安娜说过的那个梦境闪电般划过脑际。

蓦地,一个人影从眼前掠过,阿政想也没想跃上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少年与少女犹如两只受伤的巨鸟急速坠落,裂成两半的空气化作强风响彻耳畔。

阿政在半空张开的结界瞬间笼罩了附近的楼区,他盯着安娜和地面的一大块阴影,衣服随风剧烈地鼓动。突然,从那块阴影里伸出无数条黑色的触角,它们一面朝安娜的身体飞去一面彼此交结纠缠,仿佛一群有生命的活物在互相较劲。那些触角把安娜和阿政绑得结结实实,然后平平稳稳地放在水泥地上,随即全部缩回了阴影之中。

“你没事吧?”阿政抱起神志不清的安娜问道。

“嗯……”安娜挣扎着看清阿政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明白过来时已经跳了下去……”

“果然是催眠术……”

“是你救了我吗?可……我是从二十多层掉下来的……怎么会……”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天赋啊,我的特长就是救人。”阿政坏坏地笑了笑。

安娜也莞尔一笑,男生的身体将刺眼的阳光挡在了身后。一瞬间,安娜终于想起了这个曾经在童年的梦境里出现过好几次的男生,这个注定拯救自己生命的男生。

至今为止最为漫长的一个预言实现了。

是的,她想,我,喜欢上了这个男生。

“我爸爸呢……”安娜坐了起来。

“糟糕!”

抬头望去,安路明头部朝下从另一侧的楼顶跌落下来,此刻距离地面只有不到三十米了。

“来不及了吗……”阿政双手撑住地面,准备孤注一掷。

在安娜为即将发生的惨剧失声尖叫之前,一条闪着光芒的锁链就把安路明捆住轻轻放了下来。阿政和安娜的心脏这才重新从嗓子眼落了回去,唯独申之森站在远处不紧不慢地扶了扶眼镜。他的修身西服上沾着灰尘,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原本的气质。

“爸爸!”安娜跑过去与安路明拥抱在一起。

阿政如释重负地坐在地上朝申之森伸出大拇指。

9

“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

“你在看什么书啊?”阿政打断了申之森。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2]的《梦的解析》。”

“那种完全心理学的东西没多大意思。”阿政低头玩着PSP说。

“2205已经正式通缉那个叫杨的少年了吗?”申之森合上书。

“别提了,那帮老东西简直是冥顽不化,说什么证据不足!失踪者的尸体也没有找到!那架移植灵力的机器明明被他们弄走做研究用了!”阿政骂道。

“正好,我想亲手杀了他。”申之森笑着说。

“那小子肯定还会找你的,按你说的,他不喜欢强迫得到别人的能力,一旦被拒绝就会不遗余力地毁掉对方,竟然对安娜的爸爸施行催眠,让他同样用催眠叫女儿跳楼,最后自己也跟着跳下来,这样警方一定认为是自杀,恐怕拒绝他的人都是这么解决的吧。”

申之森沉吟片刻,他看着阿政柜子里那个和安娜一样的音乐盒说:“前天梦到孟梓莛了,和安娜不一样,我总梦到已经发生的事。”

“那也比预知未来要好。”阿政说,不清楚是在安慰申之森还是自己。

“‘旋转分子’上有什么新的预言吗?”

“似乎说不再更新了,最后一篇日记是……”

10

昨晚梦到餐桌上摆着奶油生日蛋糕,爸爸系着围裙从厨房端出一盘盘炒菜。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爸爸系围裙的样子了,围裙彻头彻尾是女生的风格,上面印有草莓的图案,系在爸爸的腰上却显得更加可爱。上次吃爸爸做的饭是十岁时候的事了,我抱着期待的心情看着自己用筷子夹起热气腾腾的菜放入口中,默默提醒自己即使难吃也不要讲出来,因为这是爸爸的一份心意。没想到的是,梦中的我居然毫不掩饰地对爸爸做的菜提出各种意见,甚至半开玩笑地对爸爸说:“您果然不适合做饭啊……”

即使如此,两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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