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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玖去京城酒肆买酒时,却是遇上了阿满,说来自从上次见面,她半月都没见着阿满了,这京城快逢上年夕了,近些日子,街上热闹得很,阿玖从小在西北生活得惯了,平日里无事最离不开便是酒了。

阿玖第一次喝酒还是她偷偷摸摸顺了阿爹的毡皮酒袋,还非得拉着正在屋中练字的景淮同她溜出去尝尝鲜,阿爹总说酒可解忧,虽然那时候不知道阿爹为何而忧,又为何要解忧,反正他说那是上好的佳酿,是西域最烈的酒,甚是甘醇,阿玖便顺了出来,阿玖学着阿爹的模样,一口大饮下去,那酒通过喉咙,如穿肠刀子一般,辣得她咋咋呼呼的,一口便让她红着脸晕晕乎乎地说起胡话来。景淮微微笑着,也大饮一口,那也是景淮第一次喝酒,可他没有醉,酒入肠中,热辣辣的,却越是无法忘掉那些忧愁。身侧的阿玖已经躺到地上呼呼大睡了,景淮将她扛回军营帐中,毡皮酒袋里的酒也被饮完了,可把阿爹心疼了好久,怨她不懂酒喝那么多也是浪费,阿玖左思右想,总觉着自己没喝多少啊,这么一袋酒怎就没了呢。

阿满似乎是来给景淮府上置办年夕物品的。

大大小小的东西,塞满了一整张马车,阿玖见她驱车踏雪而行,马蹄儿在雪中有些打滑,行得极慢,可是阿玖唤她时,她却什么都没听见。

阿玖又唤了几声,她还是没什么反应,阿玖觉得她好生奇怪。

“孟公子。”阿玖正打算跟去看看阿满在搞什么鬼,却听身后有人唤她。

阿玖回过头去,只见郭莹儿正朝她走来,于是就问她:“姑娘,近日身体可有好些?”

郭莹儿朝她福了福礼,便道:“服过周先生的药,好多了。”说完她有些面露难色地继续说道:“公子,小女万不敢劳烦公子它事,只是那城门口的士兵都是被谢家少爷买通的,小女现下不得归乡,所以恳请公子帮我家父母夫君,到城郊坟山赁一地,为他们立个碑冢。好让他们早登极乐,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说着她便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里面应该是银子。

阿玖用折扇将那袋银子推了回去,“这事好说,不过这银子嘛,京城用度大,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公子……”郭莹儿迟疑地看着她。

“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想必你的爹娘夫君,也是知道的。”

可郭莹儿那袋银子,还是全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阿玖见状用折扇拍着下巴想了想,朝她说:“这样吧,你即也想尽份孝心,我这就拿你一锭银子,等我办妥了,我再带你去焚些香纸,到时候有机会你出了京城,我再帮你将他们坟碑迁回辰阳,如何?”阿玖说着说着又觉得这番麻烦折腾了些,又补说道,“不如我替你去辰阳给他们立了碑冢,这样他们也可以魂归故乡。等他日我定会想办法送你出去。”

“公子……”郭莹儿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小女真不知如何报答公子恩情……”

阿玖挠了挠头:“姑娘别这么说,不过在下举手之劳而已,你最近且安安心心住在云上居,那是景王爷的商家,没人会去扰你的。”阿玖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朝一日能为姑娘平洗冤屈,在下心中也是慰藉。”

阿玖回到相府时已经是太阳西陲的时候,冬天的夕阳云霞总是淡淡的,了无声息地便入了夜。阿玖提着两坛酒正路过中堂后院时,见堂中烛火通明,阿玖本不想理会那么多,却听里面一声声沉闷的,棍棒打到人身上的声音。

阿玖通过影影绰绰的光影中看去,只见义父拿着家杖,一下一下打在跪在堂中的人身上,那人说来应该算是阿玖的义哥哥,名唤易霖,不过从小就德才兼备,年十八便入朝官居二品,算来今年也有二十余了,怎的还会挨了打,阿玖再看去,只见夫人也坐在堂前椅上,什么话也不说,一脸严峻。

阿玖向来很少看见夫人那样的神情,夫人是个温和的人,但她喜欢待在自己宅院中,也很少会步出她的兰轩楼,平日里常人是见不着夫人的。

听闻夫人和老爷感情不太好,这么多年只生了一个独子,好在这个独子倒是聪慧过人,不负老爷期望。

而夫人是朝中永凌公主,当今皇帝的妹妹,有传闻说夫人喜欢一位将军,不喜老爷的,由于赐婚而君命不能违,所以多年来感情一直不好。还有人说公主原本是许给西北都护大将军安平王,也就是阿爹,但阿爹已有正妻,因而拒了皇上这桩婚事,皇上震怒,好在丞相与阿爹从小交好,替阿爹说辞解围,委曲求全才娶了公主。

阿玖听见下人们谈论这些闲话时不由得笑了笑,不论是真是假,也只有阿爹有那个天胆敢拒绝皇上,拒绝他无上尊荣的公主。

老爷很是生气,狠力一仗一仗打到易霖身上,见他一声不吭,只阴着一张脸问:“你可知道错了?”

“儿不知,儿从未做错任何事。”

“哼,逆子,冥顽不灵。”老爷把责仗狠狠扔这地上,然后背对着跪在堂中的易霖,什么话也不说了。

易霖抬头冷笑一声:“儿只知父亲与那驻守南疆李家将军的勾当,你说我为逆子,所以你觉得我要像李樊一样?扼杀自己的父亲,才是孝义吗?”

“荒唐,偏执一词,易家世代忠良,岂容得你这般口舌之污。”

“忠良?那范家枉死的冤魂呢?父亲,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染指过范家忠烈的血,你是朝廷忠良。”易霖说着笑了笑,最后又缓缓说了一句,“你对得起玖儿吗?”

“住口。”坐在堂前椅子上的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老爷还是背对着易霖,声音有些气愤且苍老:“范家是玄祖皇帝亲封的王家世族,南朝基业百年了,你可清楚,为何会落的那般下场。”他说完便转过身来,拂袖扬长而去。

阿玖见他走了出来,侧身隐藏到梁柱后去。

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拂了拂易霖的肩,说道:“李尚书本是朝中皇子党争羽翼,又贪赃枉法,祸乱平民百姓,是为奸逆,他儿李樊蛮横莽汉,听取别人挑拨之言。你且想想,今日你为何会在这与你父亲起了争端。”夫人说完便往屋外走去,行至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易霖,“你父亲跟李尚书的死无关,至于李樊他为何潜进府中,如今朝中矛头都指向你父亲,难道你就没有几分明白吗?”说完便跨出门槛走了。

阿玖看着夫人走远,又向屋里探了探,易霖还是跪着,烛光摇摇晃晃,影影绰绰,衬得这夜晚安静出奇。

阿玖在屋外站了站,风有些大,庭前的青竹林哗哗响着,像是风吹过的海潮,寂静而哗然。

她提着两坛酒往自己的小阁院走去。

进了屋一头栽到床上,一觉便是第二天天明。

屋子中门窗闭着,光线晦暗,像极了那天乌云密布下的北疆沙丘上,阴郁的光线笼罩四野,她接过景淮朝她递过来的暗黄色油纸包裹着的信件,那是阿爹死前给她留的。

阿爹那时候早已知道自己的命数,却只怨未能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他为国家而背负冤名,却死而无憾。他要她誓死孝忠王朝,替他守护那片疆北土地,守护黎民百姓,尽职尽忠,鞠躬尽瘁。最后他还说,让她同景淮一起回京城,那是一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人。

原来阿爹早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胸怀天下,儿女情长。

阿玖看着屋顶上那细致雕刻的平闇天花。阿爹等到皇上亲赐的死罪,不过是为保她一世良名,保范家最后的英名。

阿玖未负他所望,十五领军大败北燕,次年平乱漠北部落,将试图吞并柔然草原领地的契丹部逐回黄水地域。驻守边疆两年,无人再敢来犯。

她年轻有为,战功赫赫,已在京中满负盛名。

可这些本来是女儿家大好的青春年华,她全然付出在父亲对南朝江山的夙愿之上。

等她回到京城,见到那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人,他却已娶了妻。

她记得那个姑娘的模样,生得娇小玲珑,明眸皓齿,说起话来温柔细语。可不像自己这般人高马大,还有着一副略微沙哑的羌地嗓音。可偏偏就自古红颜多薄命,那姑娘生来就体弱多病,病中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后来她再见到景淮时,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更加沉默寡言了,不再理会外界所有事情,日日待在他的府中,抄书写词,似乎想要用这些去忘记一切。

说起来阿玖真的是好生羡慕阿爹阿娘,即是两情相悦,便可比翼齐飞。

阿爹说他第一次见阿娘是在北疆的草原上。

那时候他还只在松漠都督府下一名兵卒,随一队骑兵巡防时遇到了流寇,流寇时常掳掠边境,与巡防军交恶,便打了起来。本边境巡防的士兵分散,一队人马不能与之抗衡,终会是两败俱伤。可就在这时,晴空里一闪黑影,只见那一团黑色的影子直直往那些流寇飞去,流寇警觉,速张工射之。伴随一声碎陶破裂的巨响之后,随即又是一个黑影,紧接着又投来两个,接二连三的被那些流寇射开,霎时迸裂四溅而下的液体,泼洒下来,电光石火间,空中一箭明黄,那些泼洒下来的液体,立刻燃烧起来,流寇四蹿,陷入一片混乱。

流寇中有一人大喝:“不好,是酒!”

此刻山坡上一人骑马直奔而下,那人声音明朗地哈哈大笑着,然后朗声说道:“你们这些贼寇,老子让你们尝尝这西域烈焰酒的厉害。”

众人闻言瞧去,只见此人驾马而下,编发左衽,衣小袖袍,穿小口裤,着深雍靴。眉宇凛然,俨然一副胡人模样。

那人冲下山坡,一勒马缰,停在众人面前,面上一副爽朗的笑容,打量了一下他们身着的黑银甲,用一口生涩的中原话言道:“你们是中原士兵?”

“嗯,确是,此番巡防遇到这些流寇,还得多谢义士解围。”前首一个士兵答到。

那人回头看了看一团混乱之中的流寇,说道:“走吧,出了这山,他们暂时折腾不起来。你们也可安全回去。”

众人拾兵驱马回行,掳了流寇,那人行在队伍后头,随他们一起出山去,打量一番这中原的军队,这时见行在最后头的一个士兵,倒是与其他士兵不同,此人生得白面如玉,风雅俊朗。于是便对他大笑,“小子,你这番模样拉得开弓吗?举得起戟吗?”

士兵冷冷瞅那人一眼,轻哼一声言道:“粗野胡贼。”

“啧,老子叫乜乌雅,什么胡贼?”说时便伸出刀鞘戳了戳士兵的铁甲,“欸,你叫啥?”

“哼。”士兵轻蔑一笑,“那你且听好了,本家姓范,名黎。你这么一个姑娘家,如此粗鄙,是在我们中原,没人敢娶啊。”

“范黎,这名字不错,欸,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她一直觉得自己男装打扮得完美无瑕,不想还会被人识破。

士兵冷哼一声,并不想与她再言语下去。

“欸,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她见他还是不理会自己,觉得无趣,便掏出酒袋大饮一口,然后对着酒袋发了一愣,自顾自感叹道:“唉,可怜我那四坛好酒,都没喝着,全去烧寇贼了。”

他侧目而视,更加不想与她言语。

出了山口,众士兵欲往都督府而去,而她要往草原走,路经山口小泉时,众人下马打水。范黎蹲下往泉中取水,那姑娘凑来也蹲到他身旁,唠嗑道:“我这一路看来,你是生得白净瘦弱了些,不过,我觉得你甚是好看。”

“你……”他转过身正欲要说她轻浮,却是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姑娘清澈明朗的目光,她咧嘴笑着,与中原那笑不露齿的淑良女子,大为不同,可他那一刻却愣住了,这姑娘生得与中原人也是很不一样,浓浓的眉眼,深邃出奇,阳光下浅棕色的眼眸,笑起来似是天边一钩弯月,鼻钩挺拔而小巧,中原人本不以如此样貌为美,而他在那一瞬,竟是觉得这姑娘如此好看。

“嗯?”她疑惑地探头往水里照了照自己的脸,“你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便回过头来,取出水壶,兀自起身走了。

“欸,又不理我。”她起身踢了地上石头一脚,这一脚踢得扬起一阵灰,呛到她鼻子里去,她揉了揉鼻子,似乎看见他回头朝她笑了。

“我们得回去了。”她听见他说。

“哦,你住哪啊,下次我来找你喝酒,我们西域的烈焰酒,那可是顶好的酒。”

“朔方。”

范黎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姑娘。

只到他被提到安北都护府时,那时他因平乱塞北一帮匪徒有功,被提拔于大将军帐前做了巡防军的长官,又于他是大将军的儿子,自然军中也称他为少将军。

那天他出了军营便见到了她。她还是那般爽朗地笑着,“原来,你还是这里的一个将军啊。”

范黎见到她,面色有些惊奇,“你……”

“我到这好久了。”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道,“我说了,带好酒来同你喝。”她说着从身后拎出一酒坛子。

范黎有些发愣,她以为那只是一番玩笑话,不想她如此认真。

“你可让我好找,我问遍了朔方城的士兵,他们都说你不在,在松漠,我又去了松漠,他们又说你到了安北都护府,我这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范黎有些纳闷,不想这姑娘如此执着。

“对啊,我去问那些士兵,他们可警惕我了,以为我是歹人,我便偷了他们士兵的衣服混了进去,好在你在这军队里名气挺高的。”她笑着说,“本来我到了这他们不让我进来,哼,我就把门口那几个士兵打晕了。”

范黎不由得嘴角微微一笑,“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又废这么多周折,就只是为了喝酒吗?”

“对啊,那我能干嘛?”她咧嘴朝他嘿嘿一笑,“我看你斯文白净,不想在这还是个将军,欸,你是文将吧。”

“你觉得呢?”范黎看着她。

她倒是不客气地过来用刀鞘戳了戳他的胸膛,又直接上手使劲捶了捶。

范黎不动声色地瞧着她,“所以姑娘的结论是?”

她托着下巴想了想,“我看你骨骼清奇,应该是武将。”

“噢?”范黎笑了笑,“姑娘不是来请在下喝酒的吗?”

“嗯……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寻来了,这酒烈,你可要少喝些,不然你堂堂一个将军醉了,那可不好,误事。”姑娘用手大大咧咧地拍着酒坛子说。

“我今日倒是无事。”范黎笑着道。

姑娘愣了一下,又挠头笑起来。

这时军营府外慌慌张张跑进几个士兵,一路扯着嗓子喊着:“少将军,少将军,军营进了毛贼。”

范黎看了看乌雅一眼,想来这士兵口中所谓的毛贼,怕就是这姑娘吧,便朝着院门外的士兵喝道,“吵什么?”

“少将军,刚才有个小贼趁机弄晕了我们门口几个兄弟,想必是已经溜进都护府中。”

范黎背起手,上前走了几步,言道:“就你们这般愚钝模样,那毛贼早拾了东西跑了。”

“欸?这是……什么人?”一个士兵歪头指了指站在后方的乌雅。

范黎勾起嘴角笑了笑,带着几分玩味的哼了一声道:“什么人?女人。”

“女人?嘿嘿。少将军……”几个士兵听言笑容烂如花。

“看来你们挺闲的,是那毛贼逮着了?”

范黎说这话时语气并不重,但还是把那几个士兵吓得不敢噤声,都一脸尴尬的笑着退下去了。

说来这姑娘爱酒,可这酒量看起来也不怎么样,这才三碗不到,就开始红着脸大着舌头说话了。四碗过后,就全然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范黎看着她熟睡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他把她扶到他军帐中的塌上睡下,帮她盖上了被子,可就在那一瞬间,姑娘忽而抓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她就这样看着他,目光透亮,仿佛装着日月星辰,她咯咯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伸手摸着他的脸,喃语道:“你生得可真好看。”

不知为何他觉脸上有些发热,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一把推开了她,她却全然无反应,只是又闭上眼睛呼呼睡起来。

乌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是外边一阵哄闹声将她吵醒的。

“听说少将军昨个帐中带了个女人。”

“女人?少将军不是从来都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吗?”

“是吗?这少将军也算是开窍了,不然我们得怀疑他是断袖了。”此人语毕,一阵哄堂大笑。

乌雅听外边人言,顿时觉得大窘,把脸埋进被子里。

“你醒了?”一个声音响起,那是范黎的声音。

她偷偷从被子里探出一点点往外看了看,只见他正盘腿坐在长桌前看着一本书。于是她又缩回被窝里不回答他,继续装睡。

“他们吵醒你了?”他似是带着笑意地问。

她不回答,还是佯装睡着。

他也不再问,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便起身掀帐出去,朝那些士兵喝道:“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嘿嘿,少将军,听说你昨晚带了个女人在帐中。”

“对啊,少将军,什么姑娘入得了您的眼啊,那坊中绝色梅娘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军营中少见女人,这些个士兵们一听到女人,个个眼中都放光。

“噢?看来你们倒是挺闲的。”范黎看着这些士兵慢悠悠的说道。

“哪里哪里,这……我们不是替将军你高兴嘛,这……”

“即是本将军带回来的女人,那便是本将军的女人,你们在这起哄什么?”范黎说道,语气中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感觉,“你们这还拥在本将军帐前?是觊觎本将军的女人吗?”

众人见状,都哄笑簇拥着退去了。

范黎这才回到账中,朝着捂在被窝里的她说道:“他们走了。”

她不说话。

“你不怕把自己捂死啊?”他回到桌案前,拿起刚才那本书继续看。

她见自己假睡被识破,干脆掀开被子瞪着他,“谁是你的女人了?”

“喔,那便不是喽。”他看着书,眼皮也不抬一下敷衍地答道。

“喂!你……”

“嗯?那是?”他抬头看着她笑道。

“你……我……”她涨红了一张脸。

“那姑娘你是还是不是啊?”范黎漫不经心地问她道,然后垂下眼帘继续看书。

“哼,懒得理你。”

范黎看着她,不想这姑娘平时粗鄙蛮野竟还有这般小孩子脾气。

次日范黎送她出了都护府,她骑着马儿一路跑出城外,马蹄儿声愈来愈远,扬起的灰尘模糊了她的身影。

他见她走远,正欲要往军营回去,却又听一阵马蹄声传来,他回头,只见远处一人扬着沙尘而来,单薄的身影又颠簸着回来了。

范黎看着她,没有说话。

“将军,我是柔然人,在阴山南下敕勒部族,你若是想喝酒,可以来敕勒川找我。”她在马上扯着嗓子朝他说。

“好。”

她笑了起来,这才转身驱马扬尘而去。

这又过了些时日,范黎没去找她,她倒是来了。

范黎见她出现在军帐前时,有一丝吃惊,但只是朝她笑言:“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好酒。”

她却一直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范黎觉得奇怪,“怎么啦?”

“你怎么从来都不去找我?”

范黎愣了愣,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这不来了嘛,如果我再去找你,路中错过了,那不是见不着了?”

她笑了起来,一下扑入他怀中将他死死抱住,“我不走了,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女人吗?是不是?”

范黎笑了笑,想来这姑娘莫不是喜欢上了自己。便笑着试探她道,“是。”然后环住她的身体,摸了摸她的头。

她倒是开心极了,又重复着说了一遍,“我不走了,我要留在你身边,那就可以日日都能与你同饮好酒了。”

中原姑娘从来不会有这般行为,这在他们眼中视为不雅,也不会像她这样粗鲁,更不会像她这样成天大大咧咧,不顾形象仪态。

可他就是从第一次相遇那一天起,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地喜欢着她,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喜欢她无拘无束骑马奔驰在草原上的模样;喜欢她拉弓射箭,舞枪弄棍的模样;喜欢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

“你就这样跑来找我,你阿爹阿娘知道吗?”范黎看着还抱在他怀里的她问道。

“我跟他们说了,我要去找我的额及。”

“额及?”

“就是你们中原的丈夫。”

“我这还没娶你呢,你就叫丈夫了?”

“那你这就娶我。”

迎亲队伍往草原上奔驰而行,正是金秋八月的晴朗天气,马背上的中原士兵在铁甲上系着点红绸,一行人如此,风吹着他们,扬起皱巴巴的红布,甚是滑稽。

队伍簇拥着最前头的一个人,那是他们的少将军,他身着一身简陋绣纹的对襟红衣袍子,头戴金冠,阳光照耀下,反射出闪亮的光芒。

马蹄下轰轰的声音覆盖着一切,耳边风呼呼响着,待行至敕勒川下,散落在草原的毡账前,众人勒了马缰,停在帐前。

前首红衣少年跃下马,正往一毡账前走去。帐前一群姑娘和青年也迎了上来,簇着一个端着煮熟了的羊脖子的人上前而来。

范黎知道,那是草原婚礼上以试新郎气力的习俗,一般为了戏弄新郎,羊脖中会巧妙地插入一根柳棍或铁棍。

他走过去,看着盘中的羊脖笑了笑,一众见他如此,哄然而笑,一人取笑着道:“呦,小伙子,你们中原这般文弱的将军,是去战场上念诗的吗?”

“就是了,我们草原姑娘可不是像中原念几句诗词就能娶到的。”

范黎听他们七嘴八舌,只用手掂量一下羊脖,众人又笑,“莫不是连羊脖子都拿不动了?”

他只是轻轻一笑,伸手向羊脖中探去,直抽出一根铁棍来,继而又探,整整三根铁棍,都要将羊脖表面的皮肉迸裂了,然后才将羊脖从中轻松折断。

一众人鼓掌言笑,才从毡帐中簇拥着一个鲜丽打扮的姑娘出来,姑娘小辫间镶着许许多多彩色的小珠串,一整头五彩斑斓,叮叮当当的,圆领子斜扣长裙,腰间毡皮绣带,都是鲜艳的颜色。

她看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可等你好久了呢,好久好久了。”

她拉着他奔向帐前的篝火,用柔然的礼俗,双手交叉胸前,弯腰俯拜。范黎照着她的样子,也拜了拜。

她看着高高燃起的火光,言道:“上天会祝福我们的,一辈子开开心心,幸福美满。”

人们围着篝火跳舞,贺勒莫沁开始唱起歌儿,人们跟着他一起唱,他唱一句,人们唱一句。

“他们在干什么?”范黎问她。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我的爹娘姨舅,我要嫁到中原那么远的地方去,他们即悲伤又快乐,所以就用歌声来送我,祝福我们。”

“所以,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范黎笑,翻身脚蹬上马,回头朝她道,“我们不是要比比谁先到家吗?我可不会让着你的。”说完策马而去。

“喂!”她见此,也跟着翻身上马,扬鞭催马跟上,“你这个滑头,你怎么知道我们这儿的习俗。”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既要娶你回家,又怎会不了解呢?”

中原的婚礼与草原很是不一样,乌雅驾马行至安北都护府时,范黎似乎是早就到了那里等她,她跳下马来,上前拍了拍范黎的那匹红棕色的马屁股,“这马跑得挺快的呀!”

他笑,“如果你不贪酒,路中与人饮酒,你的马匹也挺快。”

“你还说,明明就是你的人将我拦下非要我去敬酒,我要是不喝,那可不好了。”

范黎下了马,从怀中掏出一方红纱,那上面绣着精细的花纹,阳光照耀下,透亮的丝线绸布,甚是好看。

“哇,怪不得这西域各国都仰慕中原的丝绸布料,还真漂亮。”她看着那红纱感叹道。

“这是我小时候阿娘给我缝制的,她说等我日后娶妻,姑娘嫁衣是娘家给的,她便绣了个盖头。”

“盖头?”

范黎看着她疑惑的神情笑了笑,便将红纱展开,一边往她头上盖上去,一边说着,“这是我们中原的礼俗。”然后又拿来一段红绸,递与她手中,这红绸倒是没有什么绣样,简简单单的一条布绸,中间结着一个花节,她握着一端,而他握在另一端上,他的声音带着几丝笑意,“你现在跟着我走便是。”

他们向着上天起誓,向着高亲起誓,向着对方起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离。

草原上的天不知过了几个四季,又过了几个春秋。

而她还是和从前一样,驾马奔驰在这方草原上,无拘无束,好是逍遥快活的日子。他也和往常一样,巡防北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阿玖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北地起了很大很大的风雪,雪花夹杂着沙尘,将整个都护府及周边的房屋都隐藏在了天地之间。

那一天亦是京中皇太后的生辰,京中闻言范家得一女,太后高兴,便让皇上给她赐了名,皇上于京中公主同字辈,赐单字玖。

乌雅听着屋外的满城风雪,她看着他轻轻笑着,“下雪了,草原上都将雪念作恰斯,你看,咱们女儿这雪白的脸蛋,我们唤她查素娜,意味雪一样的姑娘,如何?”

“查素娜。”范黎笑着点头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很好听。”

只是可惜啊,阿玖可是辜负她娘亲的一片期望啊,白白生给她雪一般的皮肤,硬是被她在塞北烈烈阳光下折腾成了麦色。

还雪一样的姑娘,估计在世人眼中,她总是与什么女罗刹、母夜叉、豺狼虎豹等词挂钩。总之,能用来形容她的,净是穷尽天下的粗鲁之词。

上次去酒楼时,那楼中说书先生还正说着她的故事呢,这也倒是稀奇,说书先生也不讲梁祝、白蛇、牛郎织女或是哪个书生又遇上狐狸精女鬼之类的故事了。倒是说起她来,阿玖觉得有趣,便凑去听听。

说书先生不愧为是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简直把她吹得神乎其神,包括怎么取了西域契丹族大将军的项上人头,说得似乎比她自己还清楚那契丹将军是怎么人头落地的。

这般吹也便罢了,毕竟也是吹嘘自己的,可他自开始介绍完什么巾帼英雄宛平郡主西北都护府女将军等一长串乱七八糟之后,就开始简称她为女罗刹……

阿玖觉得那三字颇有些刺耳,听不得三两句,便扔过去一锭银子,哐嘡一声落于说书先生桌前,那说书先生闻声愣了愣神,众人也愣了愣,先生看了一眼银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继续唾沫横飞起来。

阿玖则拂了拂袖,轻笑一声阔步往人群外边走去。

这番不遂了阿娘的心愿,倒是遂了阿爹的心愿。阿爹见她从小胆识谋略都非比常人,又擅读兵法,只可惜生而为了女人。

也罢也罢。

这女孩子竟也能伪装成草原部族俘虏潜入吐谷浑军营之中,只身一人在那度过了数十天,回来时只见她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驾马而来,那可是吐谷浑大王的左膀右臂夸力王爷,为之后破敌吐谷浑大军而立下了赫赫之功。

那夸力王爷驻军边境却迟迟不发兵,想必是要以此消耗中原士兵的耐心,俗话说得好,敌不动我不动,这样僵持的局面,对离境内边城山高水远的中原军队来说是很不利的。

阿玖此番一为,不仅折了吐谷浑一名大将,也激得吐谷浑大王为兄弟的报仇之心。激而发兵,最后兵败,才带着残余军队仓皇撤回。

那年她也就十三岁的年纪,不仅独自一人潜入敌军营中,还取了敌方将领人头全身而退。

所谓擒贼先擒王,这是自古以来致胜的道理。

范黎不知是否为此高兴,他只是思量,这般只身犯险且未思虑成熟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

他看了看阿玖身上那一道道凌厉的鞭痕,想必是伪装为俘虏挨了鞭子,便也应了她的要求让她到自己帐下做了一名士兵。

阿玖乐于读兵法,总之阿爹让她读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书,她是一页也看不进去,看着就犯困。

倒是那些兵书,她觉得写的还有些趣味。

至于兵法中那些斗智斗勇打打杀杀的,阿玖喜欢,要是再有像说书先生故事中那些剑仙武侠的什么武功秘籍,便是再好不过如此了。

不过,好多士兵还真是好奇阿玖是怎么把吐谷浑大将斩杀的,景淮也曾心生好奇问过,虽是问了,阿玖也不免会得意的对他卖卖关子。就像说书先生那样,迂回辗转,才将故事娓娓道来。可景淮这人不吃这套,你愈发想勾起他的好奇心,他却愈发让人没劲。你这说着说着想要他反馈一下,他却只是闷声闷气地回一句,“也罢。”

“喂!你不想听吗?不好奇吗?”

“嗯。”

但阿玖还是想说,然后自个儿又去厚着脸皮给他好好说话。

“其实,我才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故意乔装成俘虏混进吐谷浑军营的,我那天是听人说沙洲城里一家烧饼好吃,便想去尝尝,然后就扮成西域民族的模样偷偷溜进城中,然后去了一家酒肆喝酒,再然后我醒过来便跟一群衣衫褴褛的俘虏关在一起了。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成了他们的俘虏,我看那军营驻地边境,想他们定是要发兵扰我南朝。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哪个国家部族的人,反正他们一问我话我就大声嚷嚷叽里呱啦地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哈哈,后来那些人也不愿同我说话了,所以经过我几番观察,确定了哪个是他们老大,呃,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居然是吐谷浑的夸力王爷,我还朝他吐口水呢,那夸力王爷,脾气可暴躁了,硬是把我拖出去揍了一顿。”

“他们打你了?可有事?”

“嗯……打是打了,不过没事,姑奶奶我是谁啊,我可是能上天入地的济世大侠,我还救了一牢房的俘虏呢。你想想啊,那吐谷浑王爷脾气这么暴躁,定是有人不服他的,我见他身边有一个士将就是这般,还在背后说他坏话呢,所以夸力王爷也不怎么喜欢他,那天我故意激怒了那个士将,夸力王爷正在帐外训军,我趁士将将我拖出牢笼用鞭抽我的时候直直溜了出去,他提着鞭子追我,我便到处乱跑,大声嚷嚷,闹腾一番,把正在训练的队伍冲得一团乱,夸力王爷很是生气,命人把我捉起来狠狠打了一顿。”

“你还真是嫌自己命大啊。”景淮听罢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你听我说嘛,打什么岔,那夸力王爷虽然命人打了我一顿,可他身边那个士将因为把我放出去扰了军队,也被夸力王爷狠狠批了,不过他们以为我差点死了,其实我出来时偷偷穿了我阿爹的软金甲,然后他们打我几下我便装晕,最后我干脆装死,他们来探了一下见我没了鼻息,便把我扔出军营外的沙沟里,我爬了整整一天才爬出来,我悄悄回到吐谷浑军营,见那士将正与王爷喝酒谈天,我这看了半天,那士将也并不想对他们王爷怎么样,他平时也打不过王爷,他原想是把夸力王爷灌醉揍一顿出一口恶气,可惜他万万没想到,这夸力王爷醉了,也被我杀了,我之所以可以全身而退,全然得感谢那士将呢。”

“此话怎讲?”

“那吐谷浑士兵都以为杀了他们王爷的人是那个士将呢,毕竟他有千万个在场的证据,自家人与自家人起了内讧,待他们两败俱伤,又处死了那名士将,我再扬言出去,说是我们中原人暗杀了他们的夸力王爷,吐谷浑大王一怒,便会发兵,而他们因夸力王爷一死,即被大王怪罪于守卫无能,又一时间死了两个得力大将,自然军心不稳,必吃败仗。而吐谷浑大军之营早已被我摸了透,简直易如反掌就把他们打个底朝天,彻底端了他们的窝。”

景淮盘坐在席上,听她言毕,只微微从鼻息中一声温和笑意,看着她言道:“真是胡闹。”然后又一笑了之。

景淮心里清楚,阿玖虽找他来说,半真半假,须数说的都是骗他的。不过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不想让任何人为她担心,所以面上永远一副胡闹开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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