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庐鉴殁后，诏诛九族。诸黄门、常侍更诬奏二千石凡关联者多人，皆罢免在押，连坐审讯及处死者百余，此事震动前师。其月，浔州大姓庐挺造反，起兵许地，元帝慌忙调兵遣将，前往镇压。岌岌可危的前师政局，至此更增添了一丝风雨飘摇的感觉。
第九节
霸国相府。
三月己酉。
卯时。
惠武王吕澍亲至相府，已与张放密会多时。从者傅宪、段授、和禁、冯勤、徐昶等数人，端坐庭下。
张氏府旁有别邸，属原太子太傅严猛，其未王十年见废，左迁安郡司马。吕澍执政后，将别院赏赐给张放，并为题铭。
张放不但权势登峰造极，且民心所归，故吕澍待之，亦师亦长，处处请教，不敢稍显怠慢。
此时张放正于别院轩中，为大王讲说前师军势，年过七旬的他，仍然思维敏捷、头脑清晰，数年前的事情，也能说得十分明白。
张放屈指道：“自抚远将军秦贡十万之师全军覆没，数十年来，霸国军势一直弗如前师。据老臣估算，前师举国可征发步骑三四十万，不过两次内耗，加之如今其国皇帝昏庸，处处民变需牵制兵力，以此算来，前师国可用之兵也该在二十五万到三十万之间！”
吕澍轻轻嗯了一声，脸上丝毫未现出惊惶之色，“如此说来，我军兵力为弱，加上应付北部诸国骚扰，需要驻军，可以动用的人马也就十五万左右。”
张放沉默不语，拈须轻轻点头。
吕澍缓缓起身，踱步至轩窗之下，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道：“敌军势强，我军若仓促行动，难免会行差出错。老爱卿以为，眼下还可一战否？”
张放见王意不定，知他正在犹豫，赶忙起身揖道：“老臣为将朽之人，然深受大王恩惠，岂能不戮命报效？愿献忠言，还望大王明察。”
吕澍转过身来，晒然道：“老爱卿何其太恭也！请讲。”
张放微微欠身，禀道：“老臣以为，征伐前师，刻不容缓！其军虽势强，然却有三不如我，故对决战阵，我军必能胜之！”
吕澍微微一笑，极感兴趣地道：“哦？请丞相赐教。”
张放先谦称不敢，方道：“两军对垒，兵力固然重要，亦须善御之将帅，方保无虞。老臣以为，大王军器显名，世之良帅，统兵则无坚不摧，无往不利，海内鼎赫。由是观前师之王，逊之多矣！此一不如也。”
吕澍含笑摇了摇头，似有怪责张放恭维太过之意。
张放笑了笑，再拈须道：“前师连番内战，边防松驰。内不备粮积谷，外不秣马屯兵，可谓疲弊之敌也。况巨董之争，两军兀自于临江郡中大战不休，使得万民流离。而观我国，自大王登基以来，朝野气象日新，人心安定，百姓乐足。此二不如也。”
“大王善兵，该知魏臧子有言‘夫战，气势也’。昔噩狄之战，文公御奴万，大胜十倍之狄师，其钝兵衰甲，而终胜有檄，何者？战士气奋，将帅用命故也。于今以霸与前师相比，则自大王践阼，军士气昂，‘二十爵令’更使将卒戮力，人人皆欲立功。而前师陷于内耗，灾异不断，百姓嗟怨，军士气沮，虽空有大军，难以抵挡。此三不如也！”
霸王缓缓颔首，众人也大显兴奋之色，纷纷拊掌称善。
稍顷，吕澍沉声道：“老爱卿言之有理，前师方乱，霸国方兴，正恰用兵时也！不过，前师军于素州向有重兵，临泽、楚淄皆为天险，易守难攻，不知各位有何破敌之策？”
傅宪看了看众人，先拜道：“前次司徒鲁大人进言，应先取丰州，臣窃以为此计虽可行，然稍欠妥。以臣之见，应遣精锐走趾郡，由天一谷南下，则数日可达前师宋州。如能占据岭阴、胡桃、东口，再攻拔宋州通往司州的军事要地拜城，则我军已据前师西北门户。进可攻伐其都，退可依太一山之险，收粮狙贼。此为上计。”
吕澍沉吟忖度之间，张放却已经呵呵笑道：“早闻傅宪有过人之智，今日得闻此策，果然不凡。只是趾郡西距澧阳二千余里，道路难行，若是大军往发，恐怕难收奇效，傅大人恐怕没有考虑到吧？”
他一语双关，表明傅宪并非霸人，即便说得再好，也会因不究其实，而难为谋画。实则张放心中相当惊讶，不光为其深谙西陆地形之故，且也是为其看似狂妄大胆，想来却令人称奇的想法。
傅宪拜谢，再道：“丞相容禀：自大王有意向南动兵以来，在下已多派人手，探寻趾郡通往前师之路。这天一谷虽居于崇山峻岭之间，泾水横流，难以辨识，且不易取，然敌何尝不会以之之故，便松懈戒备了呢？其谷外乃吴朝时所筑关隘，名岭阴，扼控山川河道，虎视宋州，极为险要。如能占据是处，则我军可源源不断，自天一谷南下前师，可令临泽天险形同虚设！据在下查考，自龙鳍之役后，霸国未尝进伐岭阴，实因道路险远不便，怕耗资费力徒劳无功罢了！然岭阴关也因此不为前师所重，如今驻防南谷的，只有宋州北部都尉治下五百郡士尔，不堪一击，因此，在下亟请出兵西南，以行鲁大人之计！”
张放心下称善，击掌道：“妙啊！大王，老臣之识见不如傅大人多矣，此计可用！”
吕澍呵呵笑道：“的确不错。寡人适才想，应从速修建宽阔大道，自都城而往邯丘，如此，纵使边荒远地，大军亦可在几日内到达，其功不亦大乎？”
众人皆言赞成。吕澍再道：“他日吞并前师，更须多建道路，以总八方，否则一旦变乱生故，时日愈多，对朝廷愈是不利。”
张放道：“大王之见，令老臣钦服。不过眼下征战在即，修筑二千余里的大道，耗时耗资，难促其成，望大王三思。”
吕澍颔首道：“寡人省得。丞相以为，寡人该妆如何实施傅卿所进之计呢？”
张放沉吟片刻，道：“越太尉从军伍多年，功高资深，筹谋周详，大王不如请他来共商出兵之事。”
吕澍心下一动，遂笑道：“也好，给寡人传三公、诸将军到府。”
宣宁侯太尉越琮等赶至相府，已是辰巳之交。
越琮五十三岁，自吴历三百二十九年他首次随张放率兵共伐前师以来，作为主将上阵十有一次。三十多年的军伍经验，使得他老谋深算、料敌机先，以擅长攻坚、袭掠出名。前师国无有不知其人者，谈到越琮，连豪勇战士亦会为之改容。
未王败后，重新掌权的越琮不敢稍存马虎，于诸营健全编制、训练部伍，终日操忙。如今，澧阳营军兵一万二千人，早成精锐，其所统属之京四营、诸郡檄士也都在积极备战，为可能到来的南征战役做好准备。
越琮猜忖得不错，在内政改革尚未完全建功之际，雄心万丈的大王已将主攻方向，轻轻地拨转了方向。老将军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年青的主公，甚至越接触，便越觉得他令人不可思议。
进轩拜见已毕，众臣落坐，吕澍便将适才所议并疑问一并托出。越琮拈须筹谋良久，禀道：“大王，此计非不可用，然而自古以来，霸国出兵皆取道池阳南下，先拔临泽，或攻龙鳍，必须全据素州，再作鏊兵襄泽的打算。若出兵天一谷，则需接趾郡，是处蛮荒险峻，非进兵之地。若假时日，为敌堪破，前师军只消千人屯于岭阴，则我军便将进退失据，自陷于被动。”
傅宪忍不住道：“大王的意思，是要派遣精兵南下，先拔岭阴，再据宋州，即可与临泽方向，呈两路合击之势，打乱敌军部署。”
越琮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如此也非不可。大王，可遣材官将军西道出，另遴选上将率兵跟进。同时，集结十万大军，分道压驻磁川、上雒，并令楼船将军驭众，进逼白原滩，以取威慑之效。待宋州事起，便即大军开拔，分路总击，毕功此役！”
吕澍深以为然，呵呵笑道：“寡人明白了。鲁将军何在？”
材官将军鲁敖拜道：“臣在！”
吕澍沉声道：“太尉举荐于卿，不知将军对此役有何看法？”
鲁敖振奋精神，抱拳道：“大王，材官军擅山地作战，精于临隘攻险。此次既负王命，臣自当奋力以效，不使兵锋稍挫，堕了大王的威名！”
吕澍击掌道：“好，有此胆略，亦足见太尉识人！然而，此次使命非同小可，寡人命汝将兵暂屯于郊，养精蓄锐，待时机成熟，即刻出发！”
鲁敖称是，吕澍想了想，再道：“鲁将军，寡人再拨给你一名得力手下，以助汝成事。徐昶！”
宏策营校尉徐昶连忙躬身揖礼，吕澍道：“卿职为校尉，再好不过。且先赴材官营，为鲁将军副贰。寡人身边，有隰来在，可保无虞。”
徐昶见大王亲口解释，虽有些放心不下，也只得称是。鲁敖却甚觉不悦，暗道：大战将临，此时方调亲信前来，恐怕名为副贰，实为监军罢！心头浮起一丝不详，惟恐为吕澍发觉，垂首谢恩。
吕澍笑道：“徐昶乃寡人之虎贲，智计、勇武皆不输于人，鲁卿善用之，必收大效。”
鲁敖拜道：“大王厚爱，臣惶恐不安。”
吕澍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顾谓徐昶，吩咐道：“行军打仗，不比宫中护卫，一切小心。须得以鲁将军之命行事，快快先行参见。”
徐昶恭敬地道：“是。徐昶拜见鲁将军！”
鲁敖心中像压着块石头一般，却自强笑道：“不必。同殿为臣，校尉不必如此客气。这样吧，待我部入省，我与校尉分兵统之，如何？”
徐昶道：“将军过谦，某感激不尽。”
吕澍威严地道：“此计成败，在乎是否能克岭阴。鲁卿任重，当仔细留意，不要过于轻敌，也不得露了行藏，使前师有所准备。”
鲁敖心中一凛，高声道：“是，臣当竭尽全力，攻克岭阴，如若不然，愿提头来见！”
吕澍拊其肩背，大大称赞了一番，方才道：“传旨，以太尉越琮行大将军事，征发诸营，月内整训完毕！以尚书左仆射令狐淼领平夷中郎将，督办粮草马匹军器之物，速在司郡、广宗郡各建大仓五座，以为应援！免刘辛律令中郎将之职，另拜水军少师，参佐军事。以王贞守律令中郎将，给兵两千，继续查督五郡变法，不得有误！”
诸将无不凛凛称命。吕澍放缓了语气，慢慢道：“老丞相与寡人坐镇京畿，一旦寡人亲征，丞相即代为监国！”
张放起身肃然道：“大王恩戴，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东陆昂州。
骑月城天生峡。
吴历三百六十二年四月壬戌。
望海营都统、建威将军孙镇领兵舰护卫和国夫人刘敬商船队出海，适遇大风，被阻海上二十日，损失四艘商船、一艘兵舰，此时方才返回峡中。
在惊涛骇浪间死里逃生，勿庸说是件愉快之事。两人说笑着，命船舰依次驶进月湖。
月湖名是湖，实则占地十数万顷，可称内海。数百座构造不同的建筑，凭临水面，奇伟硕大。
因月湖受窠海潮汐影响，涨涨落落，故建筑一律木制，安置于巨排之上。这些巨排皆有三、四重高，以径逾合抱之圆木链绞而成，浸油日晒，侵水不腐。巨排以青铜绞索系于崖边栈道，舟船达时，车马皆可直接赶至排上，且美其名曰“舟车浮道”。
月湖崖壁之上，是宽丈余的栈道，盘旋迤逦城中，上城几需小半个时辰之久。此外，巨排之侧，还有许多受其牵引的木排、竹排，用以暂时搁置需转运的货物。
凡来到骑月之人，无论商贾、行者抑或游客，皆会为其所费之财、工、役力，而惊叹不止。
当年吴朝鼎盛时期，充州郡王单利被贬昂地，为天生峡鬼堑之处深深折服，乃产生了兴建联结城、湖间栈道的念头。表章呈上，吴王犹豫了四十余日，并朝议数次，方准其谏。
当时，吴朝将作大匠、内史曹司马、株郡侯岳秋奉旨前来，下令砍伐浩州（土益南部）原始山林，扎排顺泗水入海，其后沿天尽崖南行至峡，入月湖。光此一项，足足花费三年时间，驱使奴役七十一万四千人。此后在月湖摩崖上修筑栈道，又费六年功夫，死伤无计，两项耗费计二百二十一亿钱。
昂国内乱时，上大夫拔杰命火焚栈道，防止楼船将军刘辛救援师族，所幸损坏并非十分严重。此后，吕澍上台，第一件事便是重修栈道，因此而花费的人工也有两万以上，费钱十四亿。
栈道维系着骑月城物资转运，对经济发展、漕盐及兵事等方面关系重大，故而半分马虎不得。师夫人曾命在月湖临城一侧，开辟私属港泊，除军舰与师族船只外，无有可入者。其外围以绞索、浮排立寨，狼舟浚巡于其中，防备森严。其专用栈道先裹油毡，再铺以砂土，故而极难燃烧。
如今，各国商旅为保护他们在骑月城中的贸易地位，纷纷捐钱、出给役力，参照军栈铺设，也基本满足了防火之要。
刘敬座舰驶进水寨，便瞧见骑月太守萧建立于岸上，师府家令宋钧、水军昂州校尉肖笠等也在其中。
肖笠原职伏氏城门校尉，其后武城公主起用曹髦为执金吾，负责京畿治安，因笠父故耒阳王肖重，曾任过伏氏水师都督，便将肖笠调任水军任事。如今与太守萧建同秩二千石。
甩缆系舟，刘敬迫不及待地从搁板跳下船来，喜道：“萧大人，你怎么来了？”
萧建脸微微一红，讷讷地道：“窠海风疾浪高，在下生怕夫人有所闪失……”
刘敬嘻嘻笑道：“好在坚持了十日，浪头终于小了，这才可以顺利回来。大人真是有心。”
说话间，孙镇也下得船来。萧建见了，连忙招呼道：“孙将军！在下不知将军也在船上，未曾问候，还请见谅。”
孙镇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强作无事般地道：“原来萧大人早已在此恭候，不知是为何而来呢，莫非……大人是来向和国夫人献殷勤的吗？”
萧建脸红耳赤，口吃地道：“这，这从何说起？将军误会了，在下此来，还为有我主绝密信函，需得亲手交付夫人手中。”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札封漆书帛，躬身道：“主上口谕，阅后即刻焚毁。”
刘敬一怔道：“什么信？这么重要！”
接过书帛，刚要拆封，家令宋钧轻声道：“请小姐回府再阅。”
刘敬点了点头，道：“萧大人，稍后请到府一叙，刘敬有事与大人相商。”
萧建稍显局促，缓缓点头。
孙镇脸上酸溜溜的，嫉妒之色再藏不住，轻哼一声，径自去与肖笠说话。其后刘敬离开，他便对萧建更不假辞色，两人在栈道上便大施唇枪舌剑，实不亚一场激烈的争斗。
刘敬回府取出书信，不由一呆。此信漆封日期为二月戊寅，可由霸国至昂州骑月，商船最快者，也需半年之久。刘敬心下震动，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慕情景：海船上数百人轮流奋力划浆，那船顺流顺风，如同电擎一般，靠伏氏岸后，立刻有人取道最近的驿舍，然后乘马，接力般一站站地飞驰着……
恍愡间，刘敬一目十行地阅毕信帛，随即无力地跌坐榻上，呆呆地愣起神来。
从未肯向任何人吐露心思的四弟，第一次在字里行间，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痛心、哀伤与无助的心情，令她倍感震悸！然而，武城公主单勰之事，却更使得她有一种不能置信的错觉。
当年吕单成婚之时，骑月城上上下下，孰不为之惊叹？都说公主宛如女神一般美丽，而公子，则才识盈溢、仪表堂堂，他们能聚首一处，真是上天的造化与恩赐啊！
可是，方才两年时光，竟传出情变之闻，当真蜚夷所思。刘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自单勰来骑月城后，便因与刘敬性情相投，很快成为密友。其后吕澍出兵邱都，武城公主虽忙于军事，也常常与通书信，无话不谈。然而，最近以来，两人已很少交流，刘敬亦绝不回访，如今想来，令她颇感自责。
作为女人，刘敬深知武城公主的痛苦。一个用容貌可以征服天焦朝野的女子，却得不到一段美满的婚姻。吕澍是性格内敛、善忍多谋之人，很少有情绪激动，谋远而志高，可定国安天下，却不知如何驾驭感情的波动，走向高潮。
吕澍学富五车、知书识礼，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少与单勰不羁地嬉戏，或相互袒吐真情。婚后，作为旁观者的刘敬，便常觉武城公主不堪独处的苦闷，而另一方面，单勰也很难向吕澍直接的表达出来。
想到这里，刘敬不禁暗暗埋怨起四弟来。既到霸国，为何不带上公主？是要表现你君临天下的决心，为臣下表率；还是想要借公主威望，完成一统南麓的心愿呢？无论何如，这样的做法，都不会让人有半分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