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拉德霍湾偏远的北部社区,大卫·格雷林队长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灯火通明,他真希望能享受到轻柔的阳光。再过两个月,这里才会有早晨。这简直会腐蚀掉人的灵魂。他一直在想蒂莫西。是不是因为蒂莫西,他才对他手下的这些年轻警官产生了慈父之心?他知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他一向都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赶狗拉雪橇的人,领着好几只因纽特犬,都是些小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得抓着牵引绳,引导它们奔向正确的方向,还得在雪橇上放上帆布狗袋,如果哪只狗受伤了,好把它装进袋子里,拉到安全的地方。
可在安纳图,他既不是父亲的角色,也不是赶狗拉雪橇的人。那些人看到他呕吐了一次又一次,每看到一具尸体,他就会吐一次。暴风雪席卷了被烧得焦黑的村子,他们的直升机刚刚才能降落,寒风硬生生吹过他们的脸颊,活像一头肚子就快饿扁的野兽。吹呀,狂风,吹破你的脸颊。他们设置起令人目眩的弧光灯,照射着一栋栋被烧毁的房屋,一具具几乎难以辨认的尸体都笼罩在灯光下,其中有男人、女人,还有小孩。对格雷林队长而言,灯光四周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他们一队人默默地工作着,既不说话,也不开玩笑,在格雷林看来,他们大都还只是男孩子。他们将尸体装袋、拍照、记录,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玩笑能叫他们好过一点。“你那地狱一般的烈火毁灭思想。”《李尔王》中的句子钻进了他的脑海。相比安纳图,荒凉的荒野绝对算轻松的选择,毁灭思想的烈火只适用于那些死者;在大量被烧焦的尸体中进行搜救工作的人则思绪万千。
很多年以前(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工作),格雷林曾想去上大学,学文学专业。可他父亲想要他做点事,而不是“吟诗作对,多愁善感”。这样的批评可谓一语中的。他一直在想,要是他真的做点事,那一定要有利于他热爱的阿拉斯加。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盼着学医,却搞不定化学这门必修课,于是,他选择成为一名州警。在受训的学员中,只有他一个将当州警作为第二志愿。三个星期后,他发现,想当州警,他的思路全不对头,他的大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毫不相关的信息和念头。于是,他抹去了从前的所有想法,摆脱了他不需要的一切(至于他是否曾需要过它们,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于是,在很多年里,他都没有想过那荒凉的荒野。可安纳图不一样。安纳图已然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根本不可能抹去。
就在他们看清楚这场火灾的规模之际,就在暴风雪减弱的时候,更多州警和公共安全官员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格雷林则带领搜救队寻找幸存者。利用直升机上的搜索灯光,他们呈辐射状对村子进行了搜索,越来越深入,却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找到。格雷林得到的通知是这个村子里有二十三个人。州警在村里一共发现了二十四具遇难者遗体,他这才停止了搜索。格雷林必须找出第二十四个遇难者的身份。
最后,这些令人作呕的工作终于完成了。他是最后一个撤出的人,直升机的灯光也随着他离开。安纳图淹没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不复得见。
今天晚些时候,他还要到电视台和电台的录音棚里,接受更多的记者采访,那里面特别热,灯光特别明亮,而记者们是不会做噩梦的。
他的电话响了,打电话来的是费尔班克斯的副队长里夫。有关马修·埃弗雷森,也就是第二十四个遇难者。他们根据电脑里的签证记录确认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格雷林在废墟之中找到了他那枚闪闪发亮的结婚戒指。其他的一切都被摧毁殆尽,金属弯曲成了丑陋的形状,可这枚戒指依然浑圆,恒久不变。通过他短暂上过的化学课,格雷林知道,铂金是耐高温的,可这个丝毫未受损的戒指完全就是一个奇迹。发现戒指的地方没有尸体,所以,虽然金属未受损,可格雷林猜测,那桩婚姻一定不会太稳固,他希望他想得不错,因为这样一来,未亡人就不会太过悲伤了。
可昨天五点,就在他们在安纳图搜索遗体的时候,这个人却给他妻子打了电话。怎么可能?老天,这个男人仍在其他地方,而且好端端活着?他需要和这个人的妻子谈谈。
在雅思明看来,格雷林队长的声音听起来自信而深沉,是典型的州警的声音。她想象着他有宽宽的肩膀,五官粗犷,这才配得上他的声音。
“你丈夫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在什么地方?”格雷林队长问。
“没有。不过我觉得他在小机场,正在等出租飞机。副队长里夫说,昨天下午下了暴风雪,飞行条件很不好,所以出租飞机来不了。他现在可能人在那里。”
“我们搜索了很大一片区域,其中也包括小机场。”
“可那里很黑,还下了暴风雪,你没看到他也说不定?”
他听得出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希望,就盼着会出现不同的结果。他不由得起了同情心。
“小机场那里可以说是一目了然,没什么能隐藏起来。”他说,“我们的灯光很亮,而且,我们已经对那个机场进行了彻底搜索。”
他并没有告诉她,他亲自驾驶飞机从那个机场上方飞了五六次,多次搜查,均未有收获。
“他是不是开着摩托雪橇?”他问。
安纳图是个四邻不靠的地方,必须穿越数英里难以通行的地带,摩托雪橇是唯一的选择,可他需要确认一下。
“是的。”
他曾要求队员们将被烤化的摩托雪橇拼凑起来。那些碎片这会儿都被冻得结结实实。
雅思明记得马修曾告诉过她和露比,一个村民想买辆新摩托雪橇,他就从那个人手里买下了那台旧的。她觉得伊努皮克人开摩托雪橇猎捕北美驯鹿这事挺奇怪,马修却认为这没什么。
“你知道村子里有多少台摩托雪橇吗?”格雷林队长问。
“三台。”她答。一台是马修的,一台是新买的,还有一台属于一个在普拉德霍湾油井中工作的村民。她和马修聊起过这件事;这是在露比面前一个比较安全的中性话题。
她等着格雷林上校说些什么,得到的却只是他的沉默,她因此得知,他们确实在村里找到了三架摩托雪橇,不不,应该说是三架摩托雪橇的残骸。这么说,此时此刻,他并不是骑着摩托雪橇,好好地活着,并且这会儿就快到费尔班克斯,就要拥抱露比,听她说她爱他。可认为他骑摩托雪橇一路来到费尔班克斯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她只是等不及想要见到他了。
“他兴许坐狗拉雪橇外出了。”她说。
几个星期前,他给露比发电邮,说他和一个伊努皮克人坐因纽特犬拉的雪橇出去了。她很怀疑他的热情,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极地那么冷的天气里,想要坐雪橇出去,可或许他的热情是真实的。
“狗舍也被大火焚毁了。”格雷林队长说。
“着火的时候,他可能带狗去拍摄了。”
“在深冬时节拍摄?”格雷林队长问,“而且天还是黑的?”
“他现在正在制作一部阿拉斯加野生动物冬季活动的影片。他其实只是把安纳图当成了一个基地。”
她并没有说,对于马修坚持留在安纳图的原因,她心里也是打了一个很大的问号;也不能说她并没有质问过他。可他本应该把事实告诉她的。
“就算他外出拍摄了,”格雷林队长说,“到了该来费尔班克斯见你们的时候,他也应该回安纳图或是小机场才对。”
“那准是雪橇或狗出了问题。”她说。
“你是说,你丈夫并没有告诉你,他是在什么地方给你打的电话?”
“没有。”
“一点线索也没有?”
“没有。”
“你能讲讲你们当时都说了什么吗?”
“我们没说话。”
“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线就断了。”
“他连一个字都没说?”
“没有。我说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
“当时可是英国的深夜两点,只有他会在那个时间打电话来。电话线经常断。他有一部卫星电话,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时候才能用。也许他的卫星电话没电了。他没再打过电话来,所以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会不会是别人给你打的电话?没准是打错了?”
“不可能。绝对是他。”
她没有告诉格雷林队长,马修给她打电话,她是多么惊讶。除了八天前那个糟糕的电话,他其实一直都没与她通过话,却一直在给露比发邮件。一个月前他们倒是少见地通了一次电话,当时她指责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他告诉她,他在安纳图打不了电话,必须跋涉两英里,爬上冰雪覆盖的山脊,才能收到卫星信号。再说了,此时还是冬季,四下里漆黑一片,而且,他可是在华氏零下十八度的低温下与她通话。她并没有道出,那他都是这样不辞辛苦地经常给露比发电子邮件的,她很高兴他能这么做。昨天下了暴风雪。一路上就更加难行了。
她真希望她能相信是他们的关系有所好转(虽然她不清楚原因是什么),他才冒着极地的严寒和黑暗,步行两英里与她通话,只是现实并非如此。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给她打电话,特别是几个小时后,她和露比就要搭飞机来到阿拉斯加,到时他就能见到她了。
“你丈夫用的是哪家卫星电话服务公司?”格雷林队长问。
这么说他打算到马修使用的卫星电话公司查查她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她说出了那家公司的名称,并且希望这不会延误他们的搜索。
她等待着,希望能放松一下,却未能如愿。或许,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焦虑之后,她需要真真正正地触摸到他,才能感觉到放松。
她没问副队长里夫或格雷林队长,柯拉松是不是也在大火中丧生了。她不屑于提到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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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 看起来好像棋盘上的方格在快速移动;感觉好像被冷汗湿透,浑身发抖;味道好像满是针刺的冰激凌。
一般来说,语言治疗师对我不起作用,可有个人例外,这个人非常年轻,依我看,他还在学习怎么做医生。他问我,我听不到,所以是不是用眼看词汇?母亲不喜欢我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夏洛克”,不过父亲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年轻的准医生也觉得有意思。除了他,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可我真的能看到词汇,触摸到它们,品味着它们。我知道这很古怪,这个准医生小伙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我应该发推特信息,我就说“真是个伟大的计划,蝙蝠侠!”(就我所知,他很喜欢将书里的人物带入到我们的对话之中)。他是我的第一个粉丝,现在,我有了几百个粉丝,这真的特别古怪(古怪——看起来似乎很迷幻;味道好像碳酸冰冻果子露)。
还记得我以为父亲在抵达大厅等我的时候,我发的那条“兴奋”推特信息吗?那条信息很有意思,因为我说“兴奋”这个词看起来很像他那件伊努皮克风雪大衣上毛茸茸的帽兜,可他在十月去阿拉斯加的时候,我发了一条推特信息,说“悲伤”这个词看起来也像他的大衣帽兜。所以我觉得,怎么看一个词,就跟词汇在句子里的含义一样,都取决于背景和出现的时机。在学校里,我是不会使用“背景”这种字眼的,因为人们会以为我参加了“资优生”项目,而这个项目就和“残疾人士特殊护理需求”一样古怪,这两点都超级怪诞,而且还不是碳酸冰冻果子露那样的古怪。
一般而言,把对词汇的感觉发到推特网上,对我很有帮助。
但这次例外。
就在女警官核查雅思明的联络信息的时候,副队长里夫走了进来。他告诉她,格雷林队长来电话了,所以请她到他的办公室与队长通话。她和他一起去了,然后,她拿起电话。
“我很抱歉。”格雷林队长说,“我们犯了一个大错。”
他的声音很温柔。她估摸他的脸色比她以为的还要柔和,而他的体格则不如她以为的那么壮硕。
“一个搜救队员在一座烧焦的房子附近找到了一部卫星电话。他拨打了最后一个号码,原以为能找到还活着的人或伤者。”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打那个电话的人不是你丈夫,而是一个公共安全官员。而且他的通话时间只有一两秒钟。我很抱歉。当时的情况很混乱,他很年轻,也没有经验。他本应该直接向我报告这个情况才对。当然了,他绝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队员,不过这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
“马修一定还活着。”她对格雷林队长说,“不论那个电话是不是他打的。”
“埃弗雷森太太——”
“他肯定是在从大火中逃生的时候把电话弄掉了。”
“可在我们搜救之际,他并不在场。”
“他肯定是去求救了。马修一定会这么干。他必定自己先去救火,如果他做不到,就会去找人来帮忙。他弄掉了电话,可他没注意到。他得步行好几英里,才能收到信号,而且——”
“我很抱歉,埃弗雷森太太,可是——”
“不然他就是去拍摄了。”她说,“就跟我告诉过你的一样,他在出门的时候弄掉了电话——”
格雷林队长打断了她的话。天知道他有多讨厌干这事。“现场一共找到二十四具尸体。而在起火的时候,村子里一共有二十三个居民。我昨天得到的这个信息,今天又核对了一遍。”
“你不可能百分百肯定人数。”她说,她听到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急切的绝望,而他的声音则是那么肯定。
“安纳图计划安装全新的发电机,所以正在挨家挨户进行详细测量。也在勘查是不是可以新建一所伊努皮克学校。所以,我们很清楚各个时间段的村民人数。”
格雷林队长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理性,那么和善。她看到副队长里夫正注视着她;在此之前,他肯定和格雷林队长谈过了。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杯水。格雷林队长继续说,声波不断地冲击她的耳膜,然后转换成文字。
“在二十七名村民中,有四个伊努皮克年轻人去普拉德霍湾的油井工作了,他们每年冬季都会到那里打工,也就是说,村里还剩下二十三个人。正如我所说,我们找到了二十四具尸体。”
“你并没有确定马修的身份,是不是?”她说。
“你告诉过副队长里夫,那枚结婚戒指属于他。”
“可他并没有戴戒指,不是吗?你还没做过法医检验,你不可能做过法医检验。你对我说过这件事。”
格雷林的心中涌起了对这个女人的怜悯之情,像是要驱散一直以来都存在于他心中的这一千斤重的悲痛,这两种情绪只能勉强维持平衡。他真希望找个办法,能不那么残忍地将事实告知于她。
“火势很大。”他说。有些尸体被烧得不成人形,更遑论认出他们叫什么名字。家人是谁了。也不可能找到其中一些尸体的牙医记录。
“真抱歉,虽然很不情愿,可我还是要通知你,你的丈夫在大火中丧生了。我知道,副队长里夫会照顾好你的。”
他挂断了电话。
马修的那个电话一直以来都是实证,证实了雅思明所知道的事,那就是他还活着。而这个证据现在正如一把刀,插进了她的心里。
事实上,知道那个电话不是他打来的,她一点也不惊讶,她只在以为是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才觉得惊讶。她希望是他打来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代表着他对她的爱虽然减弱却依然存在,还因为这意味着警察会相信她,她就不用待在机场边的一个阿拉斯加警察局里,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
母亲走了进来。她蹲在我面前,她的脸和我的脸靠得很近,这样我就能很容易读懂她的唇语。她告诉我父亲很好。他们犯了个错,可她一定会搞定的。她看起来非常紧张,就好像没打中摇摆球,绳子绕杆转动一圈又一圈。我假装没注意到,对她笑笑。
她说,父亲弄掉了电话,所以才没给我们打电话或发短信。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进来,让母亲和他一起出去一趟。她说她很快就回来。就在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那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向她伸出手,跟着便放下了,并没有触摸到她。很多人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她那美丽的外表使他们望而却步,可这会儿,很明显她需要一个拥抱。
在办公室里,副队长里夫劝说雅思明·埃弗雷森坐下,可她没有听从劝告。
“马修并没有死。”她说,“北部州警格雷林队长必须去找他。”
副队长里夫从书中看到过,悲伤分为四个阶段,而第一阶段就是否认。
“很抱歉,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说他放弃了?去找一个人能有多难?”
他真担心她会大喊大叫,或是痛哭流涕,于是,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而坚定。
“如果格雷林队长认为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会去的。虽然下了暴风雪,可他还是亲自驾驶直升机去了安纳图。当时并不是他当值,可他还是去了。而且,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顶着零下三十度的严寒,连续搜救了将近十二小时。”
用费尔班克斯的话来说,格雷林是个独行其是的人,在北部地区主持大局,好像他是那个地方的主人,并且经常漠视规则。可他一向坚持不懈,即便有一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终止搜救任务。人们都说,自从他的儿子在伊拉克身亡,他就变成了这样。
雅思明陷入了沉默。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我的手镯震颤了一下,这表示周围出现了很大的声响。这就跟《007》电影里给聋哑人的小发明差不多,所以我能知道是不是有人用枪打我(特殊物品商店的那个人是这么说的,我觉得这东西很好玩)。这东西可以让你知道是否有车驶近,当然,前提是你没朝两边看。
母亲提着我们的箱子走了进来;肯定是大门在她身后砰地关闭,才震动了我的手镯。她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每次看到我,她总会对我笑笑,就算我在五分钟之前刚刚见过她;这就好像每次她看到我都会笑,是因为她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我。有些人觉得她很冷漠。别人这么说的时候,我读懂了他们的唇语。坏话读起来可比柔声暖语容易多了。照我看,如果不是她长得这么美,人们兴许会对她好一点。
她告诉我父亲安然无恙,不过安纳图着了一场大火。她说警察都是白痴,行动迟缓,所以我们得亲自去那里找他。
她们离开警察局,拖着箱子穿过已经被踩压紧实的雪地。这会儿感觉更冷了。她和露比都在极地手套里加了衬垫;她们都拉上了面罩。
他到底在哪里呢?
她必须冷静而理性地思考这件事,毕竟,她曾受训成为一名科学家。
格雷林队长曾经彻底搜索了小机场,推测起来,那里应该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区域,所以找起人来相对容易。格雷林队长可能是对的,马修根本不在那里。
那他在何处?想一想。一定要合乎逻辑地好好想想。忘记寒冷,忘记正在看着她的露比。专心点。
如果起火时马修在安纳图,他会干什么?他一定会尝试帮忙,要是他帮不上忙,就会打电话求助。她想象着他走得十分匆忙,衣兜里的电话悄无声息地掉到了雪地中。他并没注意到,只是冒着暴风雪艰难跋涉两英里,爬上那个布满冰雪的山脊,接收卫星信号。那接下来呢?他把手伸进衣兜摸索电话,却发现电话不见了。或许他原路返回寻找电话,根本不知道他其实在村子里就弄掉了电话。他找了多久?或许在这之后,他就尝试步行找人来帮忙。他肯定心急如焚。村子里有好几个孩子,柯拉松也在村里。如果他走得太快,就会出汗,跟着汗水会结冰,他就会得低体温症。可他很清楚低体温症的危险。她这会儿的担心,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专心点。可她仿佛能看到他的眼睛,他意识到,附近既没有镇子,也没有村子,更没有人家,方圆一百英里范围内根本没人可以来帮忙,可他还是一直向前走,如同这么做可以改变现状,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这纯属徒劳。她很想用温暖的手掌抚摩他的脸颊。专心点。在这期间,警察一直在搜索安纳图和小机场,天黑了,暴风雪肆虐,他们打着灯搜索,却没有发现他,因为他根本就不在现场。他多久才会回到安纳图,发现那里已被烧成废墟,而警察已经撤退了?
露比拍了拍她的手臂;露比的旅行箱卡在了人行道边缘冻结住的烂泥上。雅思明帮她弄好了箱子。
还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他外出拍摄了,就跟她对格雷林队长说的一样。在阿拉斯加的冬天,有很多动物可供拍摄。她之前不相信他,这么做并不对。可出了件事,耽搁了他的行程;兴许是狗儿受了伤,或是雪橇坏了。不过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着火的时候,他并不在安纳图附近。同样重要的是,他随身携带着全套救生用具。那电话怎么解释呢?就在他带着因纽特犬出发的时候,他弄掉了电话,可他没注意到;东西掉到雪里,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他坐在雪橇上,那行动起来就更难了,需要牵着好几只狗,有很多情况要兼顾,所以注意不到电话掉了。然后呢?他在大火灭掉后回到村子里,警察也撤走了,可能是在昨晚回去的,甚至是今天早晨,发现村子已被大火夷为平地,化为废墟。
她研究的是物理学和天体物理学,而不是医学,所以她并不知道他能生存多久。
她才不会赞同格雷林队长那尸体数量的证据;这什么都证明不了,他也没有进行任何解剖验证。他的结论不对。肯定不对。她其余那些有说服力的假设都是基于一个不合逻辑的基础,那就是她爱马修,所以马修肯定还活着;她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她从情感上相信的现实,它是如此绝对,绝对不会因为富含理性的理由而有所削弱。
她帮露比拿旅行箱,两个人一起向机场大楼走去。她要带露比搭乘飞机前往北阿拉斯加,到了那里,她们一定能找到他。
就在她们来到机场航站楼的时候,她看到相比刚到时,光线昏暗了很多,目眩的日照时间结束了。她知道,对于这里的黄昏和傍晚,有着十分准确的形容词。那时候马修初到阿拉斯加,他们在电话里说起过这件事——那是个很甜蜜的电话,是仅有的几次甜蜜通话之一。此时的光线名为“航海曙暮光”,太阳处在地平线之下,成6°~12°角。很快,太阳将继续降落,与地平线成12°~18°角,那个时候的光线叫“天文曙暮光”。跟着,天就彻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