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横跨无边无际的育空河,这条河在冬季结了冰,河上的桥有混凝土桥墩,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到斜坡的底部。阿迪布知道育空河河岸上有恐龙足迹,这些印记在泥土之中保存了下来,成为化石。他觉得,相比活的动物,想象史前生物在他们下方看不见的地方漫步要更容易。
在他们身后,小热带鱼车头灯落远了一点。
我不愿意母亲再听广播或是阿奇兹先生的车载电台,我也不想很久以后才能知道真相。所以我要使用“魔力声音”软件。它就叫这个名字,就跟“说变就变!我能听也能说!哈!”一样。我的电脑上安装了这个程序,就可以将别人说的话转换成我电脑屏幕上的文字。这就是充满魔力的那部分。而且,屏幕是亮的,就算现在一片漆黑,这也是我听到别人说话的秘密武器。只不过带着笔记本电脑到处走不总是那么方便罢了。而且,要是很多人一起说话,这个软件就不好使了,因为它会将这些声音都混杂在一起。但如果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就没问题,所以,我能想象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一个男孩子想要对我倾诉衷肠,我叫他等会儿,先把笔记本电脑从巨大的手提袋里拿出来。哎呀,开个玩笑而已!我一没有手提包,二没有男朋友。我只有十岁,我觉得六年级就有男朋友或手提包可是特别愚蠢的事。
没有魔力的那部分则是软件会把我打出来的字用机械化的声音说出来。我更喜欢别人看我打的字,所以我只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才使用机械语言。使用的时候,我必须选择我想要的声音,就好像母亲使用卫星导航系统时的样子——先选择语言,然后选择美国英语还是英国英语,再选择是男声还是女声,最后选择年轻人的声音还是老年人的声音(母亲的卫星导航系统没有最后这个功能)。我知道男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声音会变得深沉,可我觉得女孩子的声音是始终如一的。父亲告诉过我,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楚,有一点点清脆,像是用茶匙敲击金属壶的声音。岁月会使声音变得更深沉,但老人的声音听来脆弱而尖厉,像是用非常薄的瓷制成的。“魔力声音”里没有非常苍老的声音,他们肯定觉得谁也不愿意要听起来像薄瓷器的声音,可我觉得要是听起来跟中国明朝的花瓶发出的声音一样,一定酷毙了。
我觉得要是我挑选美国男人的声音,一定很有意思。由于这不是我的声音,选个男人的声音也能突出这一点,只不过母亲听到这声音后看起来真的很不安,而我又不想这样。于是我改选“美国女孩”的声音。
我和吉米打小就认识,他学会了很多手语,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学会了。我和吉米在我们是好朋友的时候,拥有我们最喜欢的词,比如“龟”——都是些奇怪的词语。我们冲对方说“龟”这个词,然后就笑起来,没完没了,笑着笑着,杰米就会放屁,我们就管这叫“屁有趣”。有一天,我们最喜欢的词变成了“空洞”。整整一天,我们用这个词来形容所有的一切——人啦,香蕉啦,卫生纸啦,铅笔刀啦。他说“空洞”这个词来源于真空吸尘器的内部,里面装满了绒毛。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空洞”这个词表示什么都没有,所以可以吸收一切,不过我更喜欢吉米的绒毛论。就在那个星期,我选择了英国女孩的声音,除了爸爸妈妈,我只让吉米听了这个声音,他却说这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所以,每当我使用机械声音,我都知道我听来很像充满绒毛的空袋子。
可我很想感谢阿奇兹先生同意我们搭车,我也不能要求母亲代我说,因为她一准会说“用你的嘴说话,露比”,那就是说,我得自己张嘴说话,这比软件的声音还要糟糕。再说了,现在就是紧急情况——我想求他送我们去戴德霍斯。
新闻中一提到安纳图,阿迪布就感觉到雅思明的紧张充斥着整个小小的驾驶室。他觉得她不太可能是某个村民的亲戚或朋友,但不是还有个英国野生动物摄影师遇难吗?他在刚刚上路的时候就看到她戴着两个结婚戒指,原以为她丈夫去世了。他并不知道安纳图在何地,不过他估摸肯定在北极圈附近。或许她和露比是在进行某种朝圣,要亲自看一看他去世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奇怪的电子声响起:“谢谢你让我们搭车。”他看着露比,就见她在打字。
“我很高兴带上你们。”他小心翼翼地说,就见他说的话以文字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电脑屏幕上。
“谢谢你将我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在你的卫星接收器上。”
他真该去学手语才对。全世界都该学。那样就不会有任何外国口音让你显得与周遭的人不一样,如果不想受人辱骂,只要转过身或闭上眼就成。如果大家都会手语,如果他会手语,这个出色的小女孩就用不着用奇怪的声音代替她说话了,她只需用自己的手就可以了,尽管他不能一面开车,一面看她比画手语,并用手语回复她。
“这样我就能收到爸爸的电子邮件了。”那个机械的声音说道,他看到露比对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么说她父亲肯定还活着,他还猜测她父亲就是那个英国摄影师,看来是他猜错了。可雅思明和露比在冲彼此打手语,她们表现出的焦虑显而易见,露比这会儿看起来愈发痛苦了。
电台里再次开始播放古典音乐。他随着音乐用手指敲击方向盘,表示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们在无声地争吵。在大约十个小节之后,她们的手语对话终于结束了,露比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雅思明显得更加忧心忡忡。她看来也很疲倦。
“你要不要睡一会儿?”他问她,“这段路况还算平稳,快到卡车司机餐馆的时候,我会叫醒你。”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不过并没有向对方比画手语。
“谢谢。”她说。他很肯定她闭上了眼睛,以免他问她任何问题。
“想不想听一听阿拉斯加有意思的事?”他问露比,他的话转化成了她的电脑屏幕上的文字。
“想。”他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说。
“阿拉斯加是俄罗斯人卖给美国人的。”
“阿拉斯加值多少钱?”
“大约每英亩两美分。”
“倒是不贵。”
“是的。”
不要每次吃饭时都给他们上历史课,维莎曾经这么告诫他。但他的儿子们喜欢听;他们还很小,所以这绝不是在迎合他。
“我觉得达顿公路是个很无趣的名字,你说呢?”他说,“毕竟可以起的名字有那么多。”
“幽灵火车路?”她说。
“幽灵火车过山车路?”
“幽灵火车过山车溜冰场路。”
“说得太对了。好名字多的是,这个名字来自一个叫詹姆斯·达顿的人。你知道他干过什么吗?”
“干过什么?”
“他将间谍卫星送到了北极圈的上空,这样美国人就能知道是不是有人入侵了。我估摸大概是为了防止俄罗斯人把他们的土地要回去。”
看到她笑了,他很开心。他很想知道是不是就是为此,北阿拉斯加才对他充满敌意。不光是严寒、荒凉与黑暗,这里是边远地区,人们不会严阵以待,只会布置间谍卫星。州长刚才说到了环保恐怖主义者,可阿迪布听说,向输油管线射击的那个人就是喝多了酒闹事,仅此而已。他们担心那些长得与他很像的人会发动常见类型的恐怖袭击。他还听说他们计划在达顿公路设立检查点,并派驻反恐特遣部队,来保护美国最有价值的基础设施之一。他这样一个阿富汗难民会在检查点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他唯一弄爆炸的东西就是气球,可他们会相信他说的话吗?他早已经学会不要带背包或穿宽松的外套到处走。
“你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管道架设得这么高吗?”露比用机械声音问道。路边的管线架设在高高的桩柱上。他看到她在笑,就知道她很喜欢做兜里揣着答案的问答节目主持人;他的儿子们也是这样。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这样北美驯鹿在迁徙的时候就能从下面走过了。”她说,“这样一来,它们依旧可以使用几千年来一直沿用的迁徙路线。”
人们可不会为了驯鹿设置间谍卫星或检查点,阿迪布心想。
“只是父亲说水力压裂会使一些鸟在迁徙过程中走错方向,并且迷路。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真惨。”
“是的。”
她凝视窗外,在驾驶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一双绿色大眼清晰可见,仿佛她被迷住了。
“外面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她说。
如果不是看到了她的眼神,他准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老实说,我对外面的景致没什么兴趣。”他说。如果让他拿主意,他一定会免费把阿拉斯加还给俄罗斯人。
“对我来说,这里的色彩太单调了。”他又说,“你知道我刚才在听肖邦吧?”
“嗯。”
“音乐可以让我想象自己身在别处。”
“是个有花的地方?”
“不错。我想象我在其他地方。”他一直在训练他自己在他位于俄勒冈州的新家中寻找美,“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就去公园,那里有橡树,那些树不像这里的树又矮又细,都很高大。到了夏天,太阳落山,树顶的叶子就会从绿色变成金色,像是镀了一层金。”
母亲不让我告诉阿奇兹先生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她保证她很快就会亲自告诉他。所以,他给我讲了他见过的树,我也要给他讲讲我见过的树。
“在夏天,”我用“魔力声音”说,“我上床睡觉的时候天还是亮的。我的窗户外面有很多树。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品种,不过它们真的很高,枝丫都交叉在一起。既看不到树干的底部也看不到树顶,只能看到中间那部分。所有树枝上都长着浓密的树叶。有时候,我想象枝丫之间不是空气,而是水,这样我就可以在树枝之间游泳,周围是洒满阳光的叶子,我就在树叶之间扭动身体快乐地游着。”
我以前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在树枝之间游泳的事,可他给我讲了他的橡树,我觉得我们可能有相同的感觉。想起我们的那些夏季绿树,感觉真是好极了,毕竟一直待在黑暗中是那么奇怪。
我的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句话:“你最喜欢什么音乐?”
以前从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蠢的问题似的。或许他问的是鼓乐或钟琴。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我说,“还有勃拉姆斯和披头士乐队。”
“魔力声音”能识别出这些名字,因为我以前说过,不过我只对我自己说过,从没告诉过别人。
阿奇兹先生点点头。好像他一点也不惊讶。
“要不要睡会儿?”他问我,“你看起来很累。”
我真的真的很想睡觉。如同睡眠就在我身后准备绑架我,要将一张又大又厚的毯子罩在我的头上,把我拖走。
“我会替你照顾你妈妈的。”他说。于是我点点头,闭上眼睛,可就算我被睡眠用一张厚厚的毯子绑架了,但我太过紧张不安,压根睡不着。于是我开始想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有时候这能帮我睡着。
组织竖琴音乐会的老师布兰博里太太让我知道了勃拉姆斯。上个学期,我们上了一节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课。她说她学会了一些非常基础的手语,因此不需要找专职助教,不过我倒是很喜欢找一个来,因为两个大人陪着我一个人,我觉得很有意思。布兰博里太太肯定是十分用心地学了手语。她写了很多内容,但也使用了很多手语。
她说她看得出来我其实并不喜欢打击乐器,而钟琴(下面的话是她写下来的)“的确很有趣,却谈不上长期的音乐选择。”她还告诉我,用不着担心节奏,因为音乐并不仅仅是节奏。我的确是这样担心的。她说,音乐有关节奏、旋律、和声、高音和低音。她说,音乐中蕴含着情景和故事,每个人都可以想象他们自己的情景和故事。她说,她会给我讲一讲她在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时想到的故事,再让我看看我是不是要讲一讲我想象出来的故事。她说,这首曲子非常庄严,她看到了连绵起伏的高山,电闪雷鸣,壮美且令人敬畏。还问我想不想试着想象一下。
我说我更愿意想象一艘战舰在暴风雨中行驶,而不是高山,因为我觉得战舰更刺激。她叹了口气,说,“谢谢,露比,从现在开始,我也要这样想象。”
母亲有时候会说“大得跟战舰一样”。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她一个人会这么说。
就这样,我想着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看到了一艘巨大的战舰,通体呈灰色,显得强大无比,在惊涛骇浪之中前行,天空中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仿若一支军队,在天空的边缘集结起所有力量。我还看到了几只海鸥,像是在追逐战舰,然后向天际翱翔。海鸥就是簧乐器演奏出来的高音,因为鸟儿有时候就生活在芦苇丛中。[1]
在我和吉米还是朋友的时候,我问他,除了流行音乐,他最喜欢什么音乐,他这人很有音乐天赋,正在学钢琴和大提琴;他说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他告诉我,这首曲子听来像是在用银套锁去捕捉风。我觉得他肯定特别喜欢我,所以才会告诉我这个。
注释
[1]簧乐器,一种靠一片或多片簧片振动发声的乐器。把芦苇、木头、金属等材料打造成薄薄的一片就成了簧片,簧片固定于气室的一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