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那种口若悬河的人,会莫名地崇拜,这种崇拜无关很多东西,甚至无关他所讲的内容,我着迷他们讲话的姿态,那些话语像一条河,源源不断地从一张嘴里,神奇地流出来。片刻的恍惚,会连带出片刻的失语,从惊讶到羡慕,再到自卑。因为我无法做到。我一直怀疑自己左脑掌管语言的中枢神经异常,让我在特定的场合,常常词不达意,甚至有口吃的嫌疑。说话不流畅,就只能选择沉默。但沉默,却不代表我放弃了自己的话语权。一些想法一些观点,会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内心涌动的,来自记忆里的细节,会突然从空中绵绵密密地落下来,成了我的一种讲述,这些讲述是真实的,并且真诚,我相信真话的力量。这里有行文的态度,有对生命的理解,对世界的关注,对苦难的悲悯,也有万事万物彼此间的回应。
有些讲述曾在我个人微信公众号“雨淋柠叶”里出现过,无数不认识的人给我留言,谈他们的感受。《七十年代茶陵解放完小》在传阅中联系到失散多年的同学老师,大洋彼岸的校友在留言里说着他的记忆、他的年代,除了回忆,很多人在讨论教育,回味着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关于教育的名言:教育的本质便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大院生活》激动了许多人,那个荒唐年代,贫穷里透着昂扬向上的气度,那些新中国最早的留守儿童,陪着父辈经历了无数个运动,大风大浪里学会了接受,如今这群孩子也都老矣,那天大姐浏阳的玩伴来株洲,他们相互倾诉,席间不断欢笑也几度哽咽,甚至老泪纵横,那些日子已是生命的一部分。《记录死亡》,让很多人泪流满面,哥哥的同事与他兄妹读完后,相拥而泣,然后一起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去了他们父亲的墓地。有评论说:“在这篇散文里,万宁用精练简约而又深情的语调,叙述了她直面父亲从弥留之际到后事操办的每一个过程和细节,精短的语句,叙述的节奏,精微的情绪,就像锐利的钩子一样,能钩痛你的内心,让你含泪让你刺痛让你沉重。直面死亡,只是这篇散文叙述的一个事件,更重要的是,万宁还带给了我们对生命对生死对人生的诸多沉思和追问,一种近乎宗教的气场一直萦绕在作品的整体氛围中。”
《一场恋爱与生儿育女的鸟事》,标题很狗血,但内容绝对温情。一年春天,两只乌鸫鸟在我家窗台上恋爱做窝,生儿育女,我拍下视频,写下文字,从鸟儿打情骂俏开始,鸟儿生蛋、孵蛋,肉肉鸟宝宝成长至雏鸟,到它们独自飞行,我都翔实记录,以此感念上苍,让我足不出户,就能近距离见证到生命的奇迹。
我一直不曾正式讲述过妈妈,害怕那些隐藏多年的伤口会再次疼痛。在妈妈八十六岁的那个秋天,黄昏中,我看见她站在桂花树下,注视着远处奔跑的九妮,目光迷蒙,我心里顿时蠕动起无数条小虫子。之后我居然很冷静地从源头梳理着这些情绪,于是就有了《站在暮色里的妈妈》。推在微信上的当天,我长沙的表姐西安的表哥,纷纷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几天前,摔了一跤,当时正躺在床上,她问从长沙回来照顾她的大姐我写的文章的内容。我没有想要给她看,因为这仅仅是从文学的角度对一个家族对一个生命的叙述。妈妈要大姐念给她听,大姐说,老长,念着累,而且写了你打她。妈妈更想知道女儿是怎样讨伐她的。大姐说,听可以,你要起来,到餐桌上去,你自己慢慢吃,我慢慢念。自摔跤后,妈妈都是躺着,吃饭由我们喂。大姐一激将,妈妈哼哼唧唧地坐到餐桌前。我在那时已离开。这个中午,妈妈耳朵里听着我写她的文字,嘴里吃着我煲的天麻鸡肉汤,时光极其静美。
《讲述思念》被人说成是具有小说品质的散文。评论家凌鹰说:“万宁的散文叙事具有一种故事外延的阅读魅力,她以时空交叉的多维视角,讲述了祖父和父亲的传奇人生,演绎了家族的根系脉络。祖父跋山涉水给远在两百多里外的父亲送鸡肉的情节,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见到祖父的场面,祖父祖母给每个怀孕的媳妇养一群鸡的故事,家乡岳阳月田半边街也被叫作‘田埂上’的奇特地名带出来的风情往事,一个个情节细节,一个个细微的事件和场景氛围,既有散文必然的真切情感的凸显,又有小说叙事的节奏和张力,给人阅读的快意和回味。”
借别人的口,夸奖这些文字,冷汗热汗不期然地从背心里渗出来,感觉不够光彩。织字成锦,通篇典籍,满纸学问,这些都不是我的风格,我也抵达不了那个境界,我的文字漫散着人间烟火气息,非虚构地记录着世俗人生,温婉地体谅各种状态各类群体,带着真诚,坦言自己的观点与来自内心的种种感受。一直没明白公众号“雨淋柠叶”为啥有那么多默默等候的“铁粉”,直至他们留言:作者是真心讲述,我们喜欢。
如此简单,那么,我就继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