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洞庭湖边一个极小的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清一色的茅草屋,层层叠叠都排在湖边的堤干上。在这种数九寒天的时候望去,沉沉的一片灰葛色。村子紧邻着的是西洞庭的一片开阔的荷湖,满满荡荡全是荷叶,不过在西北风中大都枯败,和茅屋的灰葛连成一片,只偶尔有老绿色的残荷飘在水面,点缀其间。除了远远洞庭湖上传来的汽笛,湖上村里一片寂静。
我们是随几个老知青回乡探亲的,村里人一派冬闲光景,直接就把我们迎到火塘(地上挖坑烧火)喝茶聊天。相隔多年,大家纷纷陷入各色各样的回忆。村里人越聚越多,火塘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乡下人最是热情,把预备过年的东西一股脑摆出来。红薯片、花生米、爆米花、芝麻豆子茶,自酿的米酒,自种的旱烟,火塘里还塞进了干红薯、干板栗,不久就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发出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为主的东家还邀来几个麻利的妇女着手准备饭菜,厨房里忙成一片,砧板、锅子、木篜笼发出好听的声音,不久就传出一股湿湿的呛人的柴烟味。
火塘边的女人孩子渐渐散了,只剩下十多个男人,大家递着烟,传着喝米酒,脸被火塘的热染得红彤彤的,大家渐渐地都有了醉意,抢着说各自下乡时那些偷鸡摸狗的捣蛋事,主人家都一一宽容地大笑“没事没事”。
临着荷湖,大家聊着聊着,渐渐就把话题集中到如何钓鱼、捞鱼上面了。一个叫六爹的花白胡子的老头慢慢就成了聊天的主角,据说他是祖传的技艺,方圆近百里,都是有名的渔王。
六爹姓葛,六十来岁,一脸黝黑的皱纹一看就是被河风吹的被太阳晒的,两眼笑眯眯的,睁开的时候特有神。
葛老头酒量颇大,一仰脖就是一杯米酒,数杯酒下肚,额头发亮,脸上更是神采飞扬。满屋子就听他在讲捉鱼如何如何的故事。这时一个亮亮的嗓音喊过来,厨房里一个大婶耐不住:“六爹,莫吹了,现在都是风鱼腊肉,就缺新鲜鱼,有狠,你现在就下湖捉几条鱼来待客!”六爹笑笑,又是一杯酒下肚,只是不吱声。围着火塘的一屋子人借着酒兴开始起哄,连拉带拽要六爹下湖捉鱼,六爹推搡着不肯,大家硬是把他推出门,推到湖边。这时六爹一摆手,一抖花白胡子,伸手喊:“酒!”大家七嘴八舌兴奋不已,忙进屋弄来一大杯酒,传笑着:“六爹真要下湖了,快看,快看!”六爹在围观的人群里从容脱去鞋袜,卷起裤腿,一仰脖子把一大杯酒喝光,只听一声喊,来回蹦跶了几圈,然后顺着堤坡慢慢试着水深就开始往湖里走。他走得很慢,看起来似乎很吃力。我心想大冬天的他这么赤手空拳地走到湖里,就想捉鱼?岸上人越围越多,也叽叽喳喳地议论,也有替六爹担心的,喊六爹莫发癫,快上岸来!六爹头也不回,还慢慢往湖心走,大家都屏住一口气。这时六爹忽然转过身,顺着来路急急往回,速度非常快,一下就走到湖边上了岸,大家都莫名其妙,问:“六爹,鱼呢?”六爹一笑,拍拍手,说:“快进屋进屋,冷!”然后扭头就往屋里走,留下身后一长溜失望的叹息。
六爹独自把湿脚架到火塘上慢慢烤着,端着一杯酒,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大家大眼瞪着小眼,望着六爹不知所措。六爹还是笑笑说:“不急不急,保证客人有鲜鱼吃。”大家更不敢坐了,围着六爹站着,仿佛敬若神明,也没一个人敢问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六爹烤好了脚,喝好了酒,问东家讨了一个竹鱼篓挂在腰后,赤着一双泥脚,就往屋外走,大家乌央一下子跟了上去。六爹又顺着刚才下湖的地方重又往湖里走。这次他走得更慢了,不时在水浑的地方弯下腰,用双手往水下去摸索。不一会儿,啵啦一声,一条大鲫鱼就被六爹双手卡住扔到腰后的鱼篓里。岸上传来一阵欢呼声。六爹在喝彩声中更加来劲了,左一猫腰右一猫腰,不时就有鱼被捉到篓子里。围观的人群啧啧称奇。六爹回声对岸边喊:“够了吗?”“够了,足够了!”岸上的人齐声应着。六爹在水里洗洗手,背着大半篓鲜亮亮的鱼就往回上岸了。大家忙前忙后把六爹引进屋里,倒酒的,端茶的,端洗脚水的,只怕怠慢了这神仙似的人物。
大家七嘴八舌,盼着六爹把这事说个究竟。六爹满足地洗完手脚擦完脸,又是几杯酒下肚,然后定定地看着我说:“今天看着客人的金面,就把这祖传的秘诀说了吧。”六爹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我这喝酒有学问啦,酒喝足了,酒气就顺着热气全身走。”然后他顿一顿,一抬脚,说:“我这脚板底都是热气腾腾的酒香,你们闻闻;我这双脚往冰冷的湖水里一走,踩在淤泥里又热又香,那些鱼在水里又冷又饿,还不赶紧往我踩的脚窝里挪吗?搁一阵下水,往踩过的脚窝里一摸,鱼还跑得了?”六爹说完,眼睛一圈大家,举着杯又是一口酒。大家忽然都开窍了,轰然称颂,大为折服。
那天的晚饭吃得格外香,鲜鱼被豆豉辣椒蒸着,鲜香甜美,至今不忘。只是席间少了六爹,少了很多趣味。听说六娭毑知道六爹下湖捉鱼在家里正生着气呢,六爹灰溜溜地回家挨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