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房坍塌事件之后,整个新园宾馆附近的简易房都被拆了。魏东晓站在一片废墟边,心里很是伤感,一起奋战的同事,顷刻间就倒在了他们亲手建立的房子之下。如果可能,他再也不要建这样的简易房了。此时,市委领导也在发愁如何填高这块洼地,每年只要进入雨季,这一带就要靠船才能进出。
“政府那边粗略估算了一下,我们全市搞‘三通一平’,每平方米最少要90到100块,头一期这4个多平方公里,就要三四个亿……”方向东看着梁鸿为,忧心忡忡,“罗湖治水,到底有多大工程量?要花多少钱?……想都不敢想。”
秦勤:“梁书记、方副市长,罗湖可是我们深圳的黄金地块,出了罗湖关就是香港,现在一涨水,罗湖火车站就全淹了,水里漂的什么都有,大粪满街淌,香港那边过来的人,女的下了火车之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把高跟鞋脱了拎手上……”
梁鸿为:“从建市开始,我们一直在讨论治水、治水!说来说去,还是资金不到位。”方向东:“我倒是听到过一个天方夜谭的法子。”梁鸿为:“怎么个天方夜谭?说说,听一听也能开拓思路嘛。”方向东:“北京的一个设计工程师对我说,要解决罗湖地势低洼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把罗湖山给炸了!”
魏东晓:“炸山!”
梁鸿为脸色微变,想了想,走到窗口。大家都不敢说话,静静望着梁鸿为。几分钟之后,梁鸿为转过身来:“罗湖山有五六十米高吧,如果资金充裕,倒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魏东晓:“这可真是愚公移山,真敢想啊!”
方向东:“想都不敢想,还搞个屁特区。”
秦勤:“梁书记,我说个笑话,你别批评我啊。一个新加坡的外商和我比较熟了,这人信风水,他说罗湖山挡着罗湖火车站,也就把从香港那边的财气挡住了,影响我们深圳的风水。”
魏东晓:“不过,要是真能把罗湖山炸了,深南大道两边可就连起来了,无论是交通还是格局上,都更高一筹。”
梁鸿为点点头。“魏东晓,你说到我心里了。”
秦勤俯下身体,看着桌上的规划图:“梁书记、方副市长,这个方案没准真的能行。你们看,要是把罗湖山给炸掉,我估计至少得有上百万立方的土石……这足够把罗湖给填平了啊!”
魏东晓:“是啊,把罗湖填平了,就解决了发大水的问题,填平了罗湖,等于把水患堵在河道了。”
方向东:“说起来容易,搬掉‘小小’的罗湖山,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魏东晓:“不怕花这点钱,这是赚钱的生意!”
秦勤:“东晓说得对!填平罗湖之后,那是多大的地皮?差不多一个多平方公里吧?那可是黄金地皮中的黄金地皮!”
梁鸿为:“老方、小秦,你们赶紧以市政府的名义,组织各方面专家做一个准确的测算。炸山搬山要用多少资金?还有填湖……我们得算算账。”
魏东晓:“梁书记,有我们基建兵部队呢!别说是罗湖山,就是梧桐山,我们基建工程兵也能给搬了。就是周秘书……出事的时候,支队长恨恨地说,就应该把山炸了,填上这块地。”
大家相互看看,点点头。
王光明听到这个消息,研究完所有资料后,也不顾天下着雨,当下就赶到罗湖山那里看地形。王光明、魏东晓和秦勤都穿着雨衣,方向东撑着一把黑伞。方向东:“老王,罗湖山与罗湖的水文资料咱们部队都研究过了吧?”王光明:“这个我们基建兵有经验。拿到资料之后,支队又重新测绘了一次……老方,这可不是不信任政府。”方向东笑了:“哪里哪里。测绘越准确,工程越顺利。”王光明:“我们两家测绘的结果差不多,应该有120万到130万立方的工程量,除了把罗湖填起来之外,这一整块施工地域,能抬高海拔一米多。那就不用再担心发大水了。”
魏东晓抬着头,发呆一样地看着罗湖山。
秦勤:“东晓,看什么呢?”
魏东晓:“秦主任,你别看罗湖山挺小的,过去,还有许多逃港的群众躲在山上呢,有的一躲就是半年一年的。咱们特区成立以后,逃港的情况好像一下子就完全扭转了,听梁书记说,大半年时间,从梧桐山下来的群众就有一两万呢。只要我们深圳富起来了,就不会有人再逃港了。”
方向东:“是这个理。老王,你觉得搬掉罗湖山,按照我们部队的工程进度,大概要多长时间?”
王光明瞄了眼罗湖山,大手一挥,轻描淡写的语气:“就这小山,半年时间,足够了!”
方向东:“半年?不可能吧?!”
王光明再次肯定的:“半年!”
王光明就是这么自信,而他的兵也确实如他说的,像一头头倔强的牛,没日没夜在工地上干着。整个罗湖山在爆炸声中一点点变小,石块一堆堆被运走,填进了洼地。最终,他们连半年都没用了,就完成了搬山填湖的任务。遗憾的是,在一次爆炸中,有块大石头滚下来,砸中了贺唯一的右腿。
随即,基建兵就地转业的消息传来,全体士兵都陷入了深深的惶恐和失落中,不知道未来会走向哪里。
那一天的场景,魏东晓一辈子都忘不掉。工地上红旗飘飘,横幅上写着“大干100天,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建设特区基建兵责无旁贷”等标语。所有的基建兵干部和战士,都盘腿坐在平整的工地上,看着站在前面独自站立的支队长王光明。不远处,方向东和秦勤正慢慢走过来,走向工地。
王光明一反常态,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报纸。“同志们,战友们……”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声音里有压抑的伤感:“同志们,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迎来了第七次大裁军,为了适应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和军队精简整编的需要,国务院、中央军委8月作出了《关于撤销基建工程兵的决定》。现在,我宣布中央军委的命令!从即日起,基建工程兵部队退出现役,就地复员,此令!”
工地上鸦雀无声。王光明慢慢将手里的电报纸折好,放进口袋。他转过身,慢慢向远处走去。他的步伐没有往日坚定,但他的脊背如同山一样,在士兵们眼中越来越大。无数士兵眼中流下泪来。
方向东的眼睛也湿润了,注视着王光明,秦勤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正正衣角,快步走到队伍前。
方向东:“同志们,我是深圳市政府副市长方向东!”
没有掌声,大家都看着方向东。
方向东:“首先,我代表深圳市委、市政府感谢你们参与深圳特区建设,同志们,你们为特区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我们深圳的历史会记载这一切的!刚才,王支队长已经宣布了中央军委有关基建工程兵部队转业复员的命令,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已经不是革命军人了。”
很多人哭出了声,开始是啜泣,慢慢的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
离开自己深深依恋的军营,离开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20世纪80年代初,和平已经成了全世界的共识;而对于我们中国来说,改革开放、经济建设也已经成了唯一的出路。魏东晓坐在前排,泪眼模糊,他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上天给予自己的幸运,能让他亲历见证深圳特区从初创到一步步强大的全过程。他想,转业了,要没事做,就回去搞自己的通讯老本行。
方向东一直静静地等着,等队伍里的哭声渐渐小了,听不见了,才接着说:“同志们,我代表深圳市委、市政府欢迎你们就地转业到深圳,你们虽然脱掉了军装,但你们依然是军人!”
方向东的声音在空阔的工地上回荡,深深打动着每个战士,振奋着他们充满伤感和惶然的心。
深圳市委特意召开基建工程兵部队转业深圳工作协调会,商量确定了一些现实问题的解决办法,又任命了王光明为深圳市第二建筑公司总经理,王光明表示一定要带好自己的兵,接着为深圳做贡献,做更多好项目。方向东借机向王光明要人,王光明很警觉,问要谁,方向东说:“魏东晓。”王光明一口拒绝。
过了半天,王光明反应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讪笑着,对方向东说:“方副市长,除了魏东晓,我们支队……我们建筑公司的人,你随便挑。”
方向东也笑嘻嘻地坚持:“就是魏东晓。这也是梁书记吩咐的。”
王光明脸拉下来了:“方副市长,你少拿梁书记来压我。”
方向东:“王光明,市委市政府要个人,你怎么推三阻四的,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了?”
王光明站起来:“魏东晓!”
魏东晓站起来:“到!”
王光明:“你告诉方副市长,你是我们建筑公司的人!”
魏东晓为难的:“我……”
折腾了一整天,最终还是方向东赢了。
落实了自己的去处后,魏东晓去了一趟华强电子厂。麦寒生从凯德电子厂出来,承包了镇里的一个农机厂,改成了华强电子厂。魏东晓在车间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麦寒生看上去精气神很足,自信满满。魏东晓拿起流水线上的一个电路板,皱了皱眉:“好多焊点都不规范,用不了多久就会出问题。”
麦寒生:“好工人都是拿废品喂出来的,现在一个熟练工的工资一天就是十好几块了。老魏,你转业后是怎么安排的?”
魏东晓:“我……去了市委办公室……梁书记过去的秘书秦勤负责蛇口开发区的工作,把我要过去了,协调基建工作。”
麦寒生:“东晓,你现在在市里头工作,前途也是有的,不过,现在我们深圳搞活经济,说句难听的,大家都在拼命赚钱……我就说一句话,要是你魏东晓哪天想通了,打算出来做事,你可要第一个考虑我!”
魏东晓笑着:“行!”麦寒生很认真地伸出手:“那就一言为定!”魏东晓握住麦寒生的手。
杜芳从凯德电子厂辞职了,魏东晓没想太多,那里工资虽然高,可是剥削得厉害,上一天工回来累得话都说不动,他不希望杜芳那么辛苦。晚上,魏东晓回到家里,虾仔在写作业,杜芳就跟魏东晓商量,想出去摆摊卖砂锅粥。魏东晓十分震惊:
“卖粥?”
看到魏东晓的反应,杜芳有点失望:“就知道你会反对!”“我虽然转业了,可也在政府工作,有公职,这样做……不太好。”魏东晓为难地说。杜芳把脸扭向一边。“我就想快点多赚钱,将来蚝仔回来,也不会看到我们这么难,不想让他失望……”
两个人僵持着,虾仔也不禁扭头看看他们俩。
“这样吧,你让我想想。”魏东晓退了一步,试图缓和局面,杜芳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凑过来,看着魏东晓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魏东晓,我可告诉你,不管你支持不支持,我都要干。”
罗湖炸山平地之后,正好有0.8平方公里的面积,香港人喜欢这个谐音,都说“要发,要发”,引得很多港商奔着那边去了。但蛇口开发区做起来可就没那么顺当了。
梁鸿为向财政部拍了胸脯,保证三年内完成所有规划中的基建工作,方向东则亲自兼了蛇口开发区的书记。但冷言冷语依然不少,认为“十年规划,三年完成”有大跃进的味道,甚至有些老领导还跑去省里反映,说蛇口开发是纸面文章,言下之意是说他们在骗国家财政的钱。弄得梁鸿为和方向东压力巨大,但不得不咬牙顶着。可下面单位也不让人省心,进度很慢,根本不可能按时完成工作。
担任蛇口基建工作的建筑四公司是过去宝安县建设公司的老底子,设备更新了,人没换,都是端着铁饭碗混日子的人,干起活儿来拖拖沓沓。最后梁鸿为不得不把王光明的二公司调过来,就是想拿基建兵部队的优良作风冲击冲击地方的建设队伍,谁知道,二公司一来,进度太猛,弄得四公司很多人有情绪,觉得自己的活儿被抢了,还逼着他们要多干,于是开始各种背后捣鼓,大大拖了后腿不说,害得秦勤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精力处理这样那样的麻烦。
王光明的二公司大多是原来的基建兵,做起事来还是老做派,任务就是生命,不管多艰巨,啃下来再说。
这不,秦勤又听说四公司闹事了,索性带着魏东晓一起过去看情况。两人直接走到二公司指挥部所在的帐篷,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吼。“路堵了你给公司指挥部打电话干吗?昨晚上开会的时候,王总不是说了吗!他们四公司敢使坏招,咱们抄家伙就上,出了问题他负责……”魏东晓跟秦勤相互看看,走进去,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满脸都是污泥,正在打电话。“喂,喂,材料队那边现在是谁负责?王科长?王三成吗?你让他接电话……”可电话断了,话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音。男人气鼓鼓的,重重地将话筒砸上电话机,抬头看到走进了帐篷的魏东晓和秦勤。
魏东晓的眼光被挂在帐篷里的基建规划图吸引了。
“你们是谁啊?”男人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进工地怎么不戴安全帽?安全员怎么放你们进来的?”
秦勤:“同志,我找你们王总……”
“去四公司工地了。”男人没好气地嘟囔,“幸好上个月枪都交了!”
魏东晓扭过头看男人,突然笑了:“嘿,这不边防军吗?”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关过魏东晓的常指导员常武,看到魏东晓,他也很吃惊。“怎么混这么惨?混到我们基建兵队伍里来了。”魏东晓笑嘻嘻地问。常武笑了:“魏东晓啊!怎么,没逃港啊?”魏东晓大度地笑笑。常武站起来,跟魏东晓握手:“来,咱们再重新认识一下,常武,二公司综合科科长。”魏东晓点点头:“我知道。我们支队原地转业以后,为了解决地方上的困难,也接收了一百多其他部队复员的孬兵……”常武顺手拿起一个安全帽砸向魏东晓,魏东晓敏捷地接住了。
秦勤笑着打招呼:“常科长,您好!我是区基建指挥部的秦勤。”
常武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秦主任你好你好。”伸出右手想和秦勤握手,发现手上都是污泥,赶紧缩回了右手,摘掉左手上的手套,一看,左手比右手还脏。干脆把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大大方方地伸出来。
秦勤握住常武的手。
常武告诉他们俩,王总去了四公司。一大早,四公司就在工地西边的出口一前一后停了两台大铲车,说是铲车坏了正在组织修理,一修一上午,把二公司工地十几辆建材车都堵在了路口,弄得一大半工人没活儿干。所以王总去找他们理论去了。
“不会打起来吧。”魏东晓顺嘴说了句,说完看看秦勤。“打起来他也吃不了亏。”秦勤一脸得色。常武却笑了。“你们还真了解我们王总。说实话,四公司是太过分了,可再过分也不能闹僵,要不以后麻烦事更多。”“我看还是抓紧点,别闹大了,跟市里没法交代。”魏东晓说着,拉着秦勤就往外走,径直去了四公司那边。
四公司的指挥部是个简易房,王光明和四公司的总经理范大伟面对面坐在长凳上,怒目而视,他们身后各站了一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
王光明:“范总,你就给句痛快话吧!啥时候能把路让出来?”胖胖的范总笑眯眯的:“王总,车坏了,我们不是正在抢修吗?你稍安勿躁啊。”王光明铁青着脸:“这修了一上午了,还没个动静,你要修上一整天,我们公司今天的进度已经泡汤了,责任算谁的?”范总笑容可掬的:“王总,你消消气啊,气大伤身,你看,你都亲自打上门了,我范大伟肯定给你一个交代。最迟明天啊,明天!白天要是修不好,我们挑灯夜战。要是一整夜还修不好,明天一大早,我找两个大吊车把铲车给拖走,保证给二公司让出路来。”王光明冷哼一声:“范大伟,不用等,你现在就把吊车弄过来,把铲车拖走。”
魏东晓跟秦勤走进来,王光明眼尖,看到秦勤,腾地站起来:“秦主任,你来了正好,给我们做个见证!”
秦勤笑呵呵的:“哎哟,都是革命同志,怎么闹得脸红脖子粗的,都别生气,咱们……”
范总也连忙站起来:“哎呀,秦主任您也被惊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秦勤对范总笑笑。
王光明不听那一套,看着魏东晓:“魏东晓,我问问你,我王光明带兵这么多年,是不是只有我们欺负别人,从不会让别人欺负我们?!”
魏东晓把气呼呼的王光明摁在凳子上,说:“是,是,支队长您先坐下。”
秦勤笑嘻嘻的:“范总,大家都有自己的进度,您看……要不咱们抓紧时间把路给清了?要是闹到方副市长那儿去了,我们可都要挨板子。”
范大伟收起笑脸,抱起双臂坐下,不吭声。
魏东晓跟秦勤相互看看,都不知道该拿两个人怎么办。正在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闯进来,气急败坏的叫:“范总,范总,他们二公司开了好几辆大卡车到路口,要把我们的车拖走呢。”范总瞪着王光明。王光明冷冷笑一下:“我就怕你范总调不动车,没关系,我们都是好邻居,这个忙我来帮。”
范总以与他肥胖身体不相符的敏捷冲了出去,魏东晓跟秦勤看看成竹在胸的王光明,也追了出去。王光明却稳稳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路口被几百个工人围得死死的,两个大铲车被工人们围在中间。两边的工人已经开始推搡和叫骂。
二公司的材料科长王三成推着对方的一个三角脸干部:“你们让不让,再不让我他妈的把你们公司这两破车砸了!”
三角脸:“你敢!这是国家财产!你不怕坐牢你砸给我看看!”
王三成推了一把三角脸:“你他妈总不是国家财产吧,我他妈砸你个混账东西!”他拿起手里的安全帽,砸在三角脸的脸上。两边的工人各自抄起家伙动手了。
范大伟也赶到现场了,想挤进去,但人群一哄闹,愣是把他挤倒在地。常武走过去,拉了他一把。范大伟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常武却手一松,范大伟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魏东晓看到了人群里的陈明涛,大喊:“小陈,把我送进去!”这才被众工人一起抬着从头顶送到打斗场中心。
魏东晓大喊:“住手!王三成!谁让你动手的?”
王三成看到了魏东晓:“副连长?你……怎么来了?”
魏东晓瞪了一眼王三成,攀着旁边的铲土机,爬上了驾驶室的顶上:工友们!工友们!!二公司的战友们!我传达支队长命令,立刻后退50米!后退50米!!
二公司的人开始没有动,但是,人群中的陈明涛也帮着大喊:“听副连长的,往后退!”
二公司的队伍开始移动,让出了中间的空地。
王三成很不情愿地回头,伸手去捡地上的安全帽。一只手拿起了安全帽,递给王三成。王三成抬起头:“梁,梁书记……”梁鸿为看一眼王三成,又看看现场所有人。所有人都沉默了,现场安静下来。“人都散了吧,我们现在就去解决这件事。”梁鸿为说。
这一解决,就解决到了晚上,工人在两辆铲车中间拉了一条电线,挂了个很亮的工地用白炽灯。梁鸿为、方向东、魏东晓、秦勤,以及王光明和范大伟都站在路口商谈着。有人提议让梁鸿为先吃饭,梁鸿为拒绝了,一字一顿地说:“今天的事情,我们今天了,我们深圳的事情,等不得明天。”
王光明:“我们当过兵的人都是直肠子。今天的事,到底是谁没理在先?这不明摆的事吗?”
范大伟:“梁书记、方副市长,既然你们都在这了,有些话我就掰开了说了。市里和区里大会小会也开了不少,我们也都明白,必须玩命地干,才有可能按计划完成进度。我老范凭良心说,二公司没来之前,我们没有一天松懈,梁书记、方副市长,你们也都了解情况,我们市现在基建任务那么重,建筑公司两三年就扩张到这么大的规模,可是工人素质低,各工种之间配合能力差,安全事故不断发生,效率低下!这就是现状。”
方向东:“那二公司呢?为什么人家行你们就不行?”
范总:“王总的队伍那是基建兵啊,别看他们已经脱了军装……干起活来和以前有什么区别?部队那一套,军令如山,令行禁止,我们地方上跟得上吗?”
王光明:“范总,不要埋怨我王光明说风凉话啊,这个把月我也看了不少你们工地,要我说,关键还是管理问题。”
范大伟苦笑着摇头:“不仅是管理问题,各种问题一堆……我们公司,连脱产干部都被我撵到一线干活去了,除了拿鞭子赶,什么办法我都想尽了,晚上拿到施工报表一看,我老范都恨不得自己也上工地去。”
魏东晓:“梁书记、方副市长,我觉得,要想立竿见影地改变现状,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梁鸿为:“大胆说!”
魏东晓:“大家都知道,我老婆杜芳逃过港。她在香港电子厂做过工,也在深圳一个港资电子厂干了很久,我听她说,香港人的工厂,包括香港人管理的内地工厂,根本用不着盯着工人干活,他们搞管理,主要还是盯产品质量,生产效率完全不用操心。他们能做到这个,就是多劳多得、奖惩分明!”
范总失望地摇头:“这些我们搞企业的能不明白吗?我也认识不少外资的老板,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我们国营公司,哪敢这么搞?!”
方向东:“那你说说,我们为什么不能?”
秦勤:“这是分配机制问题,不符合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劳动分配原则。这么搞是会惹麻烦的。”
方向东:“我看可以试试!”他转头看着梁鸿为。
梁鸿为:“特区建设,时间比金子还宝贵,不想办法提高生产效率,我们一辈子都撵不上海那边的香港。”方向东点点头:“所以,老范、老王,你们和基建指挥部一起开个会,商量一个奖励方案,先试试再说嘛。”
魏东晓:“很简单,按工程进度要求,把每天工作量分配到工人头上,比方说,水泥工过去一天规定送30车水泥,那他干了30车就算完成任务了,超过30车,多送一车就奖励几分钱,我不信他不想每天多送几车,多赚几毛钱!”
王光明:“老方,我们公司生产进度没问题,我们就不参与了吧。”方向东:“一视同仁!我们就来破天荒试一试这个超产奖励制度!”
梁鸿为点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可秦勤却一直很忧虑,没怎么开口。在回去的路上,魏东晓私下里问了他,才知道,原来秦勤在刚负责建蛇口港的时候,就试着搞过超产奖励的方式,超产一天奖励4分钱,工人的干劲一下子就起来了,甚至有送泥工一天送了131车,奖了4块1毛4,领奖金的时候连工人自己都不敢相信。谁知道搞了半年,不知道谁把情况反映到上面,上面下了命令立即停止,还派人来纠正他们滥发奖金的偏向,弄得工人的积极性又没了。魏东晓终于明白秦勤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牵扯了他俩是小事,怕的是有人往梁书记身上做文章。
杜芳的砂锅粥摊开起来后,很晚才能回家。魏东晓出于避嫌,从来没参与过,更没去过,有几次很晚了见她还没回家,就偷偷跑出去找,才发现杜芳摆摊的地方并不固定,大多在工地的隐蔽角落,为的是躲避工商局的检查。她的粥摊很简单:小小的棚子用几根旧竹子撑起,上面蒙一层花花绿绿的防水塑料布,棚子内外放了几张低矮的小桌子。魏东晓在路上接到她,帮她把一推车的东西推回家,少不了劝她别这么累,可杜芳却说只要能赚到钱,累点也高兴。从那以后,魏东晓下工地的时候,就开始向工人们推荐杜芳的砂锅粥。工人们都不知道杜芳是魏东晓老婆,少不了夸赞杜芳长得漂亮,粥熬得好吃,甚至还给她取了绰号,叫砂锅西施。弄的魏东晓心里五味杂陈,醋坛子翻了一般。后来,趁着白天没事,魏东晓干脆用自行车载着杜芳在工地上转了几圈,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这是他魏东晓的老婆,大家谁都不能打主意。这件事也成了笑资,时不时被人拿出来打趣魏东晓,魏东晓也不生气,只是呵呵乐。
那段时间,杜芳砂锅粥的生意好极了,一晚上能赚一百多。她憧憬着,希望能多赚些钱,好找机会去香港,将蚝仔接回来。陈大尧告诉了她他们的地址,还给她寄了蚝仔的照片,杜芳怕魏东晓知道了心里不舒服,就一直瞒着他。
蛇口开发区基建工程基地上挂起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牌子,施行了超产奖励制度。可牌子挂起第二天就被人夜里给摘了下去,丢在工地角落里。魏东晓也不气馁,又重新做了一个挂上。自从实行超产奖励制度后,二公司和四公司的工人你追我赶,每时每刻都在拼比,生产效率翻了几番,工程进度也节节攀高。连梁鸿为都不由得感叹,这就叫“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而二公司在不断的技术改进和试验中,创造了三天盖一层楼的惊人纪录,后来,有人把那叫作“深圳速度”。大楼落成的仪式上,鞭炮齐鸣,王光明站在楼顶俯视他的士兵们,脸上洋溢着骄傲、自信的笑容。
在方向东做王光明工作,要给二公司工人发奖金再次被拒之后,梁鸿为将王光明叫到了办公室。
“我都听老方说了,为什么不拿?”梁鸿为看着王光明。
王光明:“老范他们公司愿意拿这个奖金,我王光明没意见……我们支队不能拿。”梁鸿为:“你看你看,你以为你还在部队上?”
王光明有点不好意思:“梁书记……您要是不反对,我就让会计把奖金退回去了?”梁鸿为:“老王,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王光明本想否认,但看梁鸿为的样子,猜他也知道的八九不离十,索性就说了:“是听到一些风声,听说,新闻界组织了十几家报纸杂志的记者来了深圳,已经住在新园宾馆了。上上下下都有些议论,我看到有一个报纸上发表了许多文章,讨论深圳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
梁鸿为:“毛主席说过,风物长宜放眼量。至少,我自己相信我梁鸿为做的都是有益于深圳人民,有益于国家的。”
新园宾馆里召开新闻记者会,魏东晓跟着方向东和秦勤走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里面已经坐了二十几个记者。
秦勤向大家介绍:“这是我们深圳市政府副市长方向东同志。”
记者们稀稀落落地鼓掌。
方向东点点头坐下:“各位记者同志们好!我代表深圳市委市政府欢迎你们来深圳参观考察、视察我们的工作,发现我们的问题,指出我们的毛病,兼听则明,这是我们一致的态度。”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记者合上手里的本子:“方副市长,我是经济导报的记者,我们国家现在上下一致都在搞经济建设,不过,深圳,是不是搞得有点过激了,我们报纸上个月发表了一篇文章……”
方向东打断记者:“我看过你们的这篇文章,《租界的由来》嘛,你们把我们深圳比喻成旧社会的租界?这个大帽子,我们深圳可戴不住,敬谢不敏。记者同志们,我知道,你们来到这里,一定带着很多疑惑,想搞明白很多问题,今天我们都坦诚相见,我也有一说一。”
中年记者:“你们搞那个什么时间就是金钱,还做成牌子挂起来,这就是拜金主义嘛,会把我们社会主义风气带坏的。”
方向东:“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有什么错?我们难道不应该争分夺秒地建设国家吗?搞了十多年运动,生产力有多落后,在座的难道都不清楚?我们难道不应该把提高工作效率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抓吗?”
一个女记者插话:“方副市长,您还是回答一下我们关心的问题吧。一个国营企业,靠奖金刺激工人的劳动积极性,这个是不是有悖于我们社会主义价值观呢?”
方向东:“什么叫社会主义价值观,要我看,社会价值观最要紧的就是让老百姓脱贫致富。”
黑框眼镜记者:“这种提法是不是有点偏激呢?方副市长,这是您的观点,还是深圳市委市政府的观点?”
秦勤对魏东晓耳语:“用心险恶!”
魏东晓也低声:“要我说,都别搭理这些人,完全是来添乱的!也不用太担心,舆论也不是一边倒,也有许多报纸赞扬我们,支持我们。”
方向东一笑:“一块标语牌子,到底戳中了什么人的神经?最可笑的是,有看法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嘛,摆到台面上来谈,搞那些小动作,半夜里偷偷摸摸去摘牌子,这是懦夫行为!”
魏东晓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魏东晓向方向东投去敬佩的眼光,他知道,他之所以这样大包大揽往自己身上说事,就是为了引开更多人对梁鸿为的攻击。作为深圳市第一任市委书记,梁鸿为做的每一个小决定,都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枪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