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老道走在上山的路上,揣着郭氏塞给自己的几个饼子,说是让老道士给小云子点个嘴儿,凌老道却是知道这是郭氏心疼儿子早饭都没吃。
想起郭氏细细问了儿子是否闹着玩还是真的想识字,凌老道不禁感慨,这郭氏怕是动了心思,凌老道心里清楚,在这刘家村这种地方,若是不走出去,一辈子就是在地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老天爷赏两口饭吃。
若是老天爷赏脸,风调雨顺的,怎么的也饿不着肚子,但若是老天爷不给,那可真的是饥一顿饱一顿。
只是说起读书这事,就绕不过小云子他爹这个坎,连小云子他爹那么玲珑的人,最后都折在了外面,二蛋若是真的想要读书,村里人一说起这事,少不得要拿小云子他爹作比较,众口铄金,恐怕还真的不容易。
山下的田地里,刘二山闷着头挥舞着锄头,豆大的汗水从脸颊上流下,顺着脸上被风霜勾勒出的沟壑流到下巴上,汇成汗滴落在田里,一旁的郭氏也拿着锄头,只是婆娘家的,力气远没有汉子大,动作自然没那么大开大合,稚笙拿着篮子在后面将父母翻过的地里的草给连根除了,抖掉根上的泥,再扔进篮子里。
这田里的草,是永远都除不干净的,若是不连根拔了,要不了几日就会重新长出来,泥里更是藏着各种草的种子,可这草不除,庄稼就不会长得好,庄稼若是长不好,那一家人就要饿肚子。
刘二山狠狠的挥着锄头,脸色并不好看,一旁的郭氏却有些心不在焉。
“死婆娘,不好好干活你在干什么呢?想饿肚子呢?”刘二山借着歇口气的空荡,看到了郭氏的漫不经心,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对着婆娘就是一通吼。
郭氏正想着事呢,忽然被刘二山这么一吼,顿时缩了一下脖子,回过了神,要是换做以往,郭氏自然是不会和刘二山顶嘴的,服个软,好言说几句,自然就是揭过去,自家汉子那脾性,自然是婆娘最清楚的,只是这次郭氏却没有退缩,狠狠的攥了攥手里的锄头把,木制的锄把硬邦邦的,握在手里仿佛给了郭氏力量:“当家的,我在想二蛋……”
“闭嘴!”刘二山朝着郭氏连迈了两步,倒竖着眉头,大喝道。
郭氏被刘二山这狠厉模样吓了一跳,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一步,又感觉自己好像露了怯,咬咬牙向前迈了一步,顶着刘二山那阴沉的脸,硬声道:“这事我一定要说!”
一旁的稚笙早已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旁边离得近的几个在田里干活的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的围了过来。
刘二山看到自家婆娘的倔强劲,气不打一出来,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狠狠一丢,一字一句的破骂了起来:“死婆娘,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我们家是那金窝窝吗?”
郭氏这会终于也生起了气来,母亲眼里的儿子,永远是最好的一个,都是自己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哪里容得别人作贱?气上了头来,郭氏毕竟也是在山村里长大的,只是给人看着性子温和了些,这么多年耳濡目染,肚子里又哪没点乡下婆娘的泼辣劲呢,郭氏豁出了自己的面皮:“是不是金窝窝,总要让那凤凰飞一飞才知道?“
一旁围过来的人,见了刘二山夫妇吵架,也没有上去劝架,这乡下地方,邻里乡亲吵架,夫妇吵架,父子吵架,那都不叫个事,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起来了,一会可能估摸着还是要上去劝一劝,便凑到稚笙旁边,小声问道:“笙娃,你爹娘吵吵什么呢?“
稚笙一点呆滞的看着自己的爹娘,脸上全是害怕的神情,她自小到大,都还没有看过自己的爹娘吵架过,听到了问话,也只是恍惚的摇了摇头,又惊又悲的眼泪却止不住的不停掉下来。
“你以为祖坟能冒青烟?我告诉你那就是一个屁!“刘二山怒不可遏,握着拳头,怒目瞪着郭氏:”要是祖坟能冒烟,我们还用在这地理刨食?早在城里买了大宅子过快活日子了。“
“那还不是你没有本事!“郭氏气极了,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着脖子就悲嚎叫了起来:”老天爷,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没种的!“
刘二山听了这话怒极反笑,伸出手指着赖在地上的郭氏,手都有点颤抖起来:“我亏待你了?我是扣了你吃的?还是少了你穿的?你摸摸娘心,这青山镇下十几个村,还有哪个村能吃饱饭?“
“吃饱了了不起了?吃吃吃?你怎么不投胎做猪呢你?“郭氏咬着牙,平时从没敢说出口的话一斗一斗的往外倒。
这场争吵最终还是被围观的大伙给劝开了,稚笙在旁一副满脸泪水的样子,自然也招惹了她爹的不满,连带着她也获得了几句难听的呵斥。
看着眼前的父母各自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好像陷入了冷战,跟在后面的稚笙眼泪就没停过,她这副样子,自然是成为了爹娘眼里碍眼的样子,郭氏气不打一处来,连着呵斥了她好几句,刘二山虽然也生气,但终归是自家闺女,终究是忍不住回护了稚笙一句,两人差点又吵了起来。
……
刘云看了一上午的竹简,还是没什么头绪,便不再想这些,老道士带回来的饼子刘云和二蛋分了,中午老道士做了午饭,自然是有二蛋的那一份的,二蛋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推脱,被老道士一瞪眼,只好乖乖的吃饭。
吃完午饭,刘云便要去睡午觉,这在二蛋眼里倒是一个奇怪的行为,要是在村里,谁大中午的睡大觉,估计要被人戳着脊梁骂懒鬼,但老道士已经习以为常,二蛋便自然是觉得刘云是因为脑疾需要多休息,也没有说什么。
大中午的阳光多少有些毒辣,二蛋在院子里练字不肯松懈,一会的工夫头上就挂满了汗水,唠叨看不过眼,让他歇一阵,虽然已经进入了十月,这几日的天气却还是有些炎热,不歇着一会,这娃子一会可能中暑了。
睡饱了午觉的刘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日头斜了一些,屋子的阴影落在屋子边上一小块的地方,二蛋躲在阴影下拿着树枝还在写,刘云在后面看了看,多少比早上已经有点模样了。
便也不打搅二蛋,从墙角取了好几块两掌大的鹅卵石,是老道士从河里给刘云找回来的,这些鹅卵石表面多少光滑平整些,打磨了一番后,便有了一个平整的面,刘云取了笔和水,便用毛笔沾着水在上面练字,等到写完了一块,便搬到日头下,换一块写着,等到写的差不多了,另一块便也差不多干了,如此往复。
墨水和纸自然也是有的,只是太精贵了,老道士也没有多少,不能给刘云拿去祸害,只好这样先练着。
书法这个东西,刘云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什么楷书,行书,但要到具体的笔法和各种字体,刘云就抓瞎了,拿着棍子在地上写字,刘云自然还能写的有模有样,而毛笔嘛,那现在刘云写的,也就比二蛋用棍子在地上写的好一丢丢。
毛笔自然是比棍子要难的,关键是刘云的身体还小,骨头还柔嫩着,写字也费劲些,以往刘云都是对照着一些医术和老道的基本儒家书籍练,今天是照着竹简上的《通明篇》在一边抄写一边背诵。
写了一会,刘云便感觉胳膊有些酸了,便起来走动活动一下身体,见二蛋还聚精会神的在练着,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动一动了,便赶紧上去给他叫停了:“二蛋哥,先休息一阵!“
二蛋才有些懵懂的抬起头,被刘云这一打断,才觉得手脚酸痛不已。
看到二蛋龇牙咧嘴的表情,刘云倒是乐了,嘿嘿笑着劝道:“二蛋哥,你这样刻苦是好事,但是你也不可能一天就把天底下的字全都学会了,要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
二蛋不懂什么叫劳逸结合,事半功倍,却又不好意思问刘云,只是觉得刘云好像是有学问的,即时羡慕,又是不好意思,只得忙不迭的点头。
刘云看到二蛋有些羞赫的面孔,不以为意,一边活动着身体,一遍看着天边的云彩舒张,抄了一下午的《通明卷》,这一瞬间却仿佛心有灵犀,开口问道:“二蛋哥,你为什么要学识字?”
二蛋听了刘云这个问题,不由得愣了愣,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童子髻,他的头发是姐姐帮他绑的,他那时嫌弃姐姐笨手笨脚绑定慢,便不老实乱动,扎得有点乱,凌道长回到山里,朝刘云一招手,刘云便乖巧的给坐到了凳子上,凌老道三下五除二便将刘云的发髻绑的整整齐齐,道髻。
二蛋觉得真的好看,而越好看,就越是觉得自己头顶乱糟糟的,不由得放下了手,不再折腾自己的头发,认真的想了想,看着一脸认真看着自己的刘云,回答道:“我想读书。”
刘云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虽然还是个四岁的小朋友,神色却格外的认真,让人难以轻视,他又开口问道:“那为什么要读书呢?”
面对刘云那双认真诚恳的眼睛,和接二连三的追问,二蛋心里越发的窘迫,最后定了定决心,开口说道:“我觉得读过书的人不一样!”
听到这个回答,倒是出乎刘云的意料之外,刘云本觉得二蛋会出说当官赚钱娶媳妇之类的话来,没想到是因为看着读书的人不一样,不禁觉得好笑,又不禁觉得可悲。
刘云正打算开口告诉二蛋,人不该如此短视,生活应有诗和理想的时候,心里却冒了一个念头:你凭什么觉得别人可悲?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刘云便愣住了,受过现代化科技和教育的熏陶,刘云的见识,可以说远超这个世界至少半数以上的人,若是仗着自己的见识多,觉得二蛋没有见识所以说了这么可笑的话,那便是一种在思想上的恃强凌弱,因为这是将自己摆在更高的阶层,俯视在这个阶层下的人。
这对吗?刘云?生而高贵?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断的从刘云的脑袋里面蹦出来,将刘云这会的思绪给打得稀巴烂,个个都是一个应答不好,便是诛心问罪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刘云本能的想要逃避,不再去思考它们。
欺骗你自己吧,就像勾栏里的猪,相信自己吃了睡睡了吃就是天底下最大幸福一样;欺骗自己吧,就像目睹了其他羊被狼叼走,相信狼不吃羊会死这是天理一样;欺骗自己吧……
一时间,刘云冷汗涔涔直下,眼前一黑,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凌老道长,不好了,小云子脑疾犯了!!!!!!!!!!!!”一时间,二蛋的尖叫声响彻了道观。